兰荣辉
冬瓜山下黎家湾,依山傍水,一条清澈的小溪从山边流过。黎家湾被大山阻隔,成了世外桃源。居住在这里的人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生活没有多少波澜。
自从村子里来了一群知青,他们整天唱歌,村子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我的母亲出生在冬天,所以叫冬苗。长大后的冬苗很漂亮,长长的辫子、乌黑闪亮的眸子、瓜子脸、双眼皮,笑起来,脸上的酒窝一漾一漾的,很惹人喜爱,是我的外公的掌上明珠。
外公说,冬苗注定要经历风霜,开春了,冬苗就幸福了。母亲的经历就像冬苗,我出生后的这些年,她饱经风霜。
知青队里有个背画板的年轻人,很特别,闲下来就背着画板满山跑,画山,画水,画河边水牛,画枝头喜鹊……仿佛那山水就是他的全部人生。那时,冬苗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总跟在他的身后,看他画山,画水,也看他画自己。
冬苗也算是村里的一枝花吧,追求她的哥哥可多了,但她的心里只有那个把她画进画里的知青哥哥。
那年秋天,画画的知青哥哥成了冬苗就读的高中的美术老师。知青哥哥和冬苗在一起的时间就更多了,冬苗看他在学校荷塘边画荷叶,看他在小河旁画杨柳,有时也去他的宿舍看他画素描,冬苗就成了他的素描模特,家里那幅冬苗的画像就是那时画的。
第二年春天,桃花开得正艳。周末,冬苗带上画画的知青哥哥去画桃花,就在那个春风醉人的夜晚,冬苗没有离开……
后来,知青哥哥被学校辞退了,冬苗也辍学了。
知青哥哥离开冬瓜山那年,留下了三幅画:一幅自画像、一幅冬苗的画像、一幅《冬瓜山水图》。冬苗一直珍藏着,只在堂屋里挂出《冬瓜山水图》,画里的冬瓜山下小溪潺潺,田园屋舍坐落其间,稻田里正插秧。据说,里面有个插秧的姑娘就是冬苗。
知青哥哥离开冬瓜山两个多月后,冬苗有了妊娠反应。冬苗兴奋地把这个消息写信告诉了她心心念念的知青哥哥,他得到消息,给冬苗寄了五十元钱。他说,生个女儿就叫“金凤”,生个儿子就叫“望龙”。“望龙”就是我的名字,冬苗是我的母亲,她心心念念的知青哥哥是我的父亲。
小时候,母亲常常给我讲父亲的故事,“你爸爸呀,是个大画家,他的画画得可好了……”言语之间,溢满对我的父亲的思念和崇拜。母亲常常望着堂屋里挂着的那幅画出神,受她的影响,我也常望着那幅画出神,日夜期盼着我和母亲想念的人会从那幅画里钻出来。
父亲回城后,刚开始还有书信往来,得知我出生,还寄来了不少玩具和礼物。后来,他说他很忙,书信渐渐就少了,再后来就杳无音讯了。母亲托人多方打听,才知道,父亲回城后被安排在钢厂上班,他很不喜欢那份工作。后来,听说他考上了美院。再后来,又听说他去了法国、意大利……又在另一个大城市里安了家。
母亲知道,他们两人只是一场美丽的邂逅,不可能再有什么故事,也不愿打扰他的生活,从此,便不再打听父亲的消息了。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我考上美院那年,母亲把那幅挂在堂屋里的画取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包裹好,放在我的背包里。她说:“这是信物,兴许能找到你爸。”
我上大四的时候,有一天看到学院海报上说,有个印象派大师来校讲学,地点在学院的学术报告厅。
讲课间隙,很多学生找大师签名留念,我也想找他签名。可签到哪里呢?我突然想起那幅《冬瓜山水图》,赶紧跑回宿舍拿来。
我回到报告厅,报告刚刚结束,还有不少“追星族”正在找大师签名。我也挤了进去,把那幅画摊开,恭恭敬敬地请大师签名。
大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正要提笔签名,又突然停住了。大师说:“你等会儿。”等大师给其他人签完名,他带我到了他住的宾馆。
他问我:“这是我的恩师早年的画作,你怎么会有?”
“我妈说,那是我爸画的画。”我回答道。大师似乎明白了什么,嘴唇动了动,又停止了。大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再次请求,希望大师签名做个纪念。
他说:“对不起,恩师的作品我不便签名。”
“那你知道他在哪里吗?”“他去年走了,胃癌晚期。”
“恩师在世的时候,多次提到他下乡的事,对那片山水情深意长。”
“你这幅画可以卖给我吗?”“不卖!这是我爸留给我妈的信物。”
“这样吧,你给我留个地址,我那里还有一些恩师的作品,我寄给你,也算了却他的一桩遗愿吧!”
显然,父亲在世时,在他的得意弟子面前多次提到過我和我的母亲。
大师走后一个月,我收到了一个沉重的大包裹,里面还有一封信。那是我的父亲留给我的母亲的亲笔信,母亲看得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