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俐
艾丽丝·门罗以短篇小说的叙述篇幅为读者制造了层出不穷的阅读感受,其所构建的复杂的叙事结构与多变的叙事视角不仅在形式上有所突破,而且倾注了作家对现实世界的哲理性思索。独特的空间美学的创造更使其完成了对自我生命体验的表述,形成了带有独特的个人化风格的小说艺术,实现了经典化地位的建构。
一、復杂多变的叙述结构
叙事结构的构建意味着创作主体对写作材料的有意铺排,材料组合方式的变换方式决定着接受者的审美感知,在内容之外彰显着小说的形式之美。艾丽丝·门罗擅于建构复杂多变的叙事结构,时而以嵌套式的结构制造层次丰厚的审美体验,时而以拼贴式的叙述结构提供事物的多重侧面,在有限的叙述篇幅中以复杂的艺术形式承载更为深刻的主题。
嵌套式的叙述结构是艾丽丝·门罗小说中常见的结构方式,表层故事之下潜隐着多重复杂的深层故事,使接受者在叙事的递进中触及平凡事物的复杂内核,引起他们审美感知的惊异。例如,小说《湖景在望》的表层故事讲述了主人公南希在医师的指引下来到某个村落寻找传闻中的治愈之法,乡间崎岖复杂的小路使其迷失了方向。正值其手足无措不知该前往何处之际,偶然出现的当地人为其指明了道路,于是她终于抵达了一处寂静的院落。短暂的踌躇后南希进入屋内,探寻无果想要离开之际却猛然发现自己忘记了回去时的道路。读者以为故事就这样在寻找和迷失中结束时,作家却借由一位护工之口开启了文本的深层故事。原来现实中的南希因为疾病的影响已经不甚清醒,刚才她的全部经历不过是其脑中的幻象。结尾处的深层叙事颠覆了表层叙事的真实性,使读者在触及真相的瞬间在恍然大悟的同时产生对现实的怀疑,获得一种庄周梦蝶式的阅读体验。而在小说《阿尔巴尼亚圣女》中的嵌套结构则显得更为复杂,文本的表层叙事以第一人称的克莱尔为叙述者,讲述了其别离家乡来到遥远的维多利亚市的经过,以及其在开书店维持生计时与年老的夏洛特、迪哥汉结下的友谊。接着,小说又从克莱尔探病夏洛特的情节展开小说的深层叙事,将主要叙述者转为夏洛蒂的第三人称叙事,讲述了一段洛塔尔年轻时充满奇幻色彩的经历。正当读者为文本的深层故事吸引,想要继续聆听洛塔尔的神奇往事时,作家却戛然而止并将叙述主体转回到克莱尔身上,引出了文本的内层故事:尽管夏洛蒂一再强调洛塔尔的故事是她“从生活中取材编造的”,但是克莱尔及读者们却根据夏洛蒂那奇异的口音、与常人不同的生活习性而不得不意识到她与洛塔尔的相似性,进而引发对她的真实身份的怀疑。尽管艾丽丝·门罗最终也并未揭示故事的“谜底”,但层层嵌套的文本结构已经制造了紧凑的叙事节奏,使读者在叙事的递进中不断地发现、接近真相,在故事的不断反转中获得了惊奇的审美体验。这种开放性的结构则更为读者制造了余味不绝的悬念,形成了巨大的话语张力。
日常生活的碎片化使人们对现实的整体性认知逐渐被打破,以拼贴式的叙述结构织构情节,将多种视角与空间引入逐渐成为现代小说的重要技法。拼贴式叙述结构在艾丽丝·门罗的小说创作中得到了广泛的运用,生成了不可靠叙述的叙述效果。例如,《荒野小站》中,整篇小说并没有连贯、统一的情节逻辑,而是由各种书信和报刊的内容拼贴而成,为读者还原了一桩案件的真相。西蒙的弟弟乔治发表在《守卫者报》上的回忆录、本地的狱警同牧师之间的信件往来、西蒙的妻子安妮与朋友之间的书信,每个版本的叙述都为读者提供了一个新的事实,共同构成了一个“多声部的大合唱”。然而,读者越想要从不同叙述者的叙述中找寻线索、还原真相,便会越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同“事实”之间的距离正在被逐渐拉长。尽管叙述者们形式各异的讲述全部指向隐形的主人公“西蒙”,但读者却无法在脑海中还原其形象,他犹如一个“熟悉的陌生人”般成为故事中特别的存在。整部小说全无讲述性的文字,全部由来自不同主体的,看似十分散乱的报道及书信拼贴而成,且都在相互解构彼此叙述的权威性,但是他们又都统摄在共同的主题之下,共同构成了一个叙事的迷宫。拼贴式的叙述结构使读者在对真相的探索中逐渐坠入作家编织的谜团中,越是执着地探寻便越是远离真相,最终只有浓郁的悬念成了小说真正的主角。
叙事结构的多变与复杂使艾丽丝·门罗的小说充满后现代的特质,在对叙事材料的铺排中制造了出人意料的形式之美,不同叙述模块之间的递进、变幻增加了小说的叙事张力,为读者制造了层次丰富、悦感十足的阅读体验。
二、丰富多元的叙述视角
热奈特的叙事学理论首次将“聚焦”的概念引入了叙事视角的解读中,他点明了叙事视角具有的聚焦功能,将其作为作家操纵读者的感知的隐形叙事策略。而艾丽丝·门罗小说对叙事视角的运用无疑是高妙的,她在短篇小说的有限篇幅中运用了种类丰富的叙事视角,使故事在平铺直叙中陡生波澜,产生多元化的审美效果。
回顾性的叙事视角是艾丽丝·门罗小说中标志性的叙事策略,叙述主体往往分裂成“此时”的自我与“彼时”的自我,采取“现时”与“过去”两重视角讲述同一故事,以叙述视角的转变引领读者体会主体经验与客观事实之间的辩证关系。小说《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中门罗以第一人称的回顾性视角讲述了一个女孩儿从幼年到成年的经历,叙述者“我”时而以过去的儿童视角讲述自己对世界的理解,时而又以当下的成年人的视角对童年的自我进行评点与讲述,将儿童视角所讲述的奇异的主体经验还原为读者能够理解的客观事实。如用处在“过去”时空的“我”的儿童视角所讲述的“克雷格叔叔的胸膛里绽放了小小的烟花”,以儿童视角变形了的现实令读者在理解的过程中毫无头绪,经由处在“当下”时空的“我”的叙述中解读,读者才理解原来这里说的是克雷格叔叔因罹患心脏病而去世的故事。这种具有双重叙述声音的回顾性视角不仅给人以时空上的立体感,使人觉察到主观经验与客观现实间的距离,而且也使读者窥看了经由儿童视角过滤后变形了的客观世界,使他们感受到陌生化的美感。而在小说《声音》中这种回顾性视角下的双重叙事声音则更为清晰,叙述者始终以“我”的儿童视角描绘自己童年时参加聚会的经历,欢乐的人群与丰盛的食物带给她无比愉悦的享受,以至于她相信自己处于真正的快乐之中。但作者却不失其时地插入了以“我”的成人视角发表的评论:“现在会想起当时的经历,我心中总有那时不会产生的怀疑……那栋建筑中的人举办舞会只是为了制造欢乐的气氛吗?”双重视角的转换带来了经验自我与客观现实间的比照,诱发了读者对时间流逝的清晰感知,以波澜不惊的语调直揭儿童世界的单纯快乐与成人社会的复杂沉重,形成了巨大的话语张力,在平铺直叙中暗藏深厚的哲思。
在回顾性的视角之外,艾丽丝·门罗也擅于使用变幻的多重叙事视角织构故事,使同一事物在不同视角的叙述中展露不同的侧面,用以展示现实的多义性。多重视角的呈现丰富了文本的视觉空间,使小说挣脱有限的叙述篇幅的阈限获得了更为精巧的叙述结构。例如,在小說《白山包》中,艾丽丝·门罗采取了三重叙事视角讲述了发生在戴妮思父亲劳伦斯生日这天的事情,虽然读者已经通过戴妮思的叙述隐约洞悉了事情发展的经过,但是通过三重不同视角对同一事件的叙述才能够真正窥知事情的原貌。以戴妮思的视角为中心的叙述还原了父亲生日那天她与母亲伊莎贝尔为父亲准备宴会的经过,她回忆起了母女二人为父亲取回订制的蛋糕时与那个女人的不期而遇。但当回忆结束时,戴妮思脑海中却涌现出了对无辜的母亲的怨恨,正当读者为此深感不解时,叙述者又将视角转向了戴妮思的祖母苏菲;以苏菲的视角为中心的叙述讲述了劳伦斯生日当天她的日常经历,中间插入了大段的对苏菲青年时光的追忆,而当苏菲同家人一起登上飞机时,她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失重感,隐隐地感觉到现在的生活即将一去而不返;而最后一部分母亲伊莎贝尔的叙述则更加琐碎,她喋喋不休地回忆着丈夫劳伦斯生日当天的准备工作,以及家人们下飞机后那个英俊的飞行员发来的邀请……此刻,读者才猛然意识到此前戴妮思的怨恨情绪、苏菲的奇特预感的指向,意识到背叛家庭的不仅只有父亲劳伦斯的事实。三重不同的视角讲述同一天的故事,却因内聚焦的限制而无法还原事件的真相,只有它们被当作一个整体去理解时读者才能窥见其原貌。这似乎也在暗示这个家庭奇异的关系,尽管已经四散破碎,却有着隐秘的内在关联。多重视角的变幻生成了不可靠叙事的效果,使读者只有经历了各种视角的观点碰撞才能形成自己的稳定判断,延长了阅读带来的审美体验的时延,揭示了现实世界的多义性。
三、偏离日常的叙述空间
现代主义思潮使空间得以脱离时间而获得独立的意义,使其不再成为小说沉默的背景,而是表征着创作主体的身份认同与个体经验,传递着他们对现实世界的认知方式与理解。艾丽丝·门罗小说传达出的空间经验无疑是独特的,她所建构的偏离日常的叙事空间具有浓厚的象征意义,为读者提供了远离日常经验的奇特审美体验。
门罗的小说中常见远离我们熟习的城市的神秘自然空间,动态的风景与纷杂的景致中蕴藉着丰富的可能性,在互动中传递出对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探索与反思。例如,小说《重重想象》中,神秘美丽的瓦瓦那什河流域带给叙述者“我”以惊异的审美体验,“静静的河水如同浩大的光阴之河,沉静地流淌在馥郁的丛林间……而河流的深处不时地传来巨大的轰鸣,从某些隐秘的洞口发出回响,露出它深埋在地下的真身”。而当“我”同父亲徘徊在河岸沉醉于美景之时,意料之外的危机却突然降临,让惬意的旅途瞬间变得危机四伏。尽管父亲以机智护卫“我”化解了危机,令我们顺利地从危险时刻中脱身,但是“我”却深深地体会到生命的变化无常,如同瓦瓦那什河恬静的河面下也隐伏着无数的激流,进而领悟到人的命运同自然之间的内在联结。正是对这种能够“变动着的生态”的接受,使“我”得以提升自我的主体力量,能够以更坚固的生命质地面对生活中的未知。自然世界既是滋育人类的“母土”,也潜隐着危机,双重文化意蕴的叠加使门罗小说中的自然空间充满想象的魅力,体现了作家对人与自然关系的观照与思索。
而在自然空间之外,远离都市的边缘空间更成为门罗小说的经典布景,她的小镇故事带有浓郁的地域文化特征,成为其借以反思现实社会与历史的精神故地。例如,《沃克兄弟的放牛娃》中,父亲丹尼突如其来地改变了繁忙的行程,载着孩子们回到曾经的小镇并偶遇了曾经的恋人萝拉。对昔日恋情的追忆勾连起了对小镇生活的怀恋,返程途中丹尼驶过熟悉的小镇,不由得感叹“它看起来那么熟悉而亲切,却能够在转瞬间变成一种你永远无法理解的东西”,被都市文明浸染的丹尼已无法再回归小镇,只能携带着隐秘的怀恋离开。外部世界的变动不居与小镇空间的静谧如故形成对照,在人们的生活节奏逐渐加速的当下,地处边缘的小镇空间便成为门罗借以抒怀自我的桃源,其间有着作家主体经验的投射。同时,这种偏离日常、远离都市的叙事空间也蕴含着丰富的叙事潜能,能够为读者带来有别于他们日常审美经验的异质化的审美体验。例如,《漂流到日本》中,“狭小而隐秘的车厢”便构成了隔绝性的空间,旅客们不熟知彼此的过去、不干预彼此的未来,此刻的短暂的相交便变得如此珍贵而动人,带给读者以新奇惊异的体验。又如,小说《熊从山那边来》中,年老的菲奥娜居住的养老院,远离读者日常经验的异质空间激起了读者探秘的好奇,却在阅读之后令他们对时间的流逝有了更多的体验和反思。独特的空间建构使门罗的小说如同一面“棱镜”,在传递作家主体经验的同时折射着丰富的色彩与多变的风格。
艾丽丝·门罗在小说形式上的探索是令人瞩目的,丰富的结构与多变的视角使她能够在短小的篇幅中制造波澜,带给读者以新异的阅读体验。丰富的空间建构更揭示了她思想的深邃,对当下小说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小说的艺术魅力仍有广袤的研究空间有待开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