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浩石
从《诗经》开始,中国诗歌就有描摹声音的传统。《关雎》以“关关”二字描摹了雎鸠的叫声。沈德潜《说诗晬语》说:“诗至于宋,性情渐隐,声色大开,诗运一转关也。”刘宋时期,诗歌开始从阐释玄理回到抒发情感上来,诗歌的艺术形式和风格都在这一时期有了崭新的发展。当时的诗人愈发重视对于景物的刻画,其中就包括了对声音的模拟,鲍照作为元嘉后期诗人群体的代表同样如此。刘勰《文心雕龙·物色》云:“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可见诗歌中的物象是兼具视觉性和听觉性的。鲍诗中对物状的描摹,在视觉形状之外,也追求听觉感受的巧似。他所描摹的声音类型丰富,并且描写方式多样,能够和视觉、触觉等巧妙地形成联动,既让作者的情感得以更好的抒发,又与诗歌的整体境界融为一体。当代学术界于鲍诗视觉艺术之揭示颇为出众,而于鲍诗听觉艺术之发明欠缺。因此,本文着重讨论鲍诗描摹声音的艺术,借此对长期以来诗歌研究过分倚重视觉艺术感受的偏颇进行拨正。
一、鲍照诗歌所描摹声音的种类
鲍照诗歌中描摹的声音种类繁多。他存诗二百零二首,写到了声音的有一百二十三首,所描写的声音多种多样,其中一些声音频繁出现在不同的篇目中。这些声音接踵前代诗歌,丰富了鲍照诗歌中的内容,它们或高亢,或隐约,或清脆,或婉转,散布在诗人笔触经过的羁旅路途、庙堂歌舞、山川湖泊。遍览鲍照诗歌,大致可以将他描摹的声音分为四类:动物声、自然声、人声、器物声。
鲍诗中动物声的来源包括了禽鸟、野兽、昆虫等。对于这些声音来源,有些鲍照只用简单的分类来称呼,如“思鸟”“号鸟”“夜虫”“孤兽”等,有些则指出了明确的动物种类,像是大雁、雞、猿、燕、蛩、络纬等。自然声是指那些来源于大自然的、非人造的声音,水流、叶落、雷鸣、雨落,这些天然形成的声响被纳入诗人之耳,被诉诸笔端。鲍诗中的人声具体而言可以分为歌唱、叹息、哭泣、吟啸等。这些人声在鲍照的诗中有着丰富的情感内涵,阵阵歌声里有欢快的水乡俚曲,有游子寄托乡愁的吟唱,有宴会时的欢歌。声声叹息中既有思妇的哀怨,又有对时局动荡的忧虑。鲍诗中器物的声音主要来自各类乐器,除乐器外只有织机声和剑鸣各被提及了一次。有些乐器出现了具体名称,如琴、瑟、钟、鼓、笛、笙箫,有些只是“弦”“歌管”“丝管”之类的笼统称呼。
鲍照还有几篇诗歌写到了无声之声,如《和王丞》《夜听声》等。《夜听声》全诗没有一处对声音的直接描写,前两句写辞乡怀远的离情别绪萦绕心田,后两句“何用慰秋望?清烛视夜翻”,寂静无声的世界里诗人以孤烛为伴,彻夜难眠直至夜尽天明,诗人的孤寂以及乡愁与寂静的环境相互烘托,愁愈愁,静愈静,这里的“无声”可以看作特殊的声音。
二、鲍照对所描摹声音的选取
鲍照诗歌所描摹的声音多具哀情,这与鲍照的生平遭际密切相关。按钱仲联先生考证,鲍照的大半生都在羁旅中度过:元嘉十六年秋,照赴江州;十七年,照从临川王东还京都,省家。道出京口,赴广陵;二十一年,秋还田里;二十二年,照从衡阳王辟,之梁郡,旋从之徐州;二十六年,照随始兴王往京口;二十八年,照随始兴王往江北,侍郎报满辞任,未即南返;二十九年,照自南充州返建业;大明三年,照客江北;七年,照在荆州。对鲍照来说,客居他乡、旅途奔波几乎已是常态。
同时,鲍照不辞辛苦、仕宦羁旅是希望有一天能够实现自己的抱负,但他的一腔热血面对社会的黑暗现实和政治的尔虞我诈也不得不降温。刘宋承袭曹魏以来的九品中正制,鲍照出身没落士族,在当时的社会处于弱势。鲍照看似有多次迁任的经历,但大部分时间只是担任较低级的官职,可以说在政治上几无作为,文学成就也由于门第而不得显扬,钟嵘因此在《诗品》中评价鲍照“才秀人微,故取湮当代”。
鲍照的秀逸才华和微贱身世之间的巨大差距,抱负志向不能施展的忧郁苦闷,让他所入诗的声音多是哀声。用来修饰声音或声音主体的词语多是寒冷哀伤的,如伤雁、号鸟、寒叶、秋水、海戾等,少见明丽的色彩、昂扬的活力,充斥着沉郁的味道。鲍诗所写的三十八处动物声中,雁声这一蕴有思乡怀人情感的听觉意象出现次数最多,有六次。那些不知道具体名目的动物声,也多类似于“思鸟”“号鸟”“孤兽”等,无不带着愁意。十六处自然声中,有风声九处,水声四处,树叶声两处,这些自然声响没有一处不是位于怪奇险恶之地,自然风声多恶,水声多凉,叶声多萧索。六十一处人声中,有叹息十三处,哭声八处,“流连入京引,踯躅望乡歌”中的《古入朝曲》《燕歌行》,“含悲望两都,楚歌登四墉”中的楚歌,也莫不是引人忧思的曲目。五十处器物声中,多见“商弦”“弦绝”“弦断”“商声”“哀音”这样的称呼,显而易见是悲伤的声音。
正如鲍照《拟古八首》其八中所说:“忧人本自悲,孤客易伤情。”飞鸟走兽、风雨流水何曾有悲伤的情感,不过是鲍照将他的感觉或是情绪投射到了物象的身上,使所写的物象也具有人的感觉或是情绪。例如“洲迥风正悲,江寒雾未歇”一句,这句诗写于鲍照四十九岁随临海王刘子顼前往荆州期间,他此时已到暮年,对仕途早已感到无望,此次远行非他本人所愿。如此境况下,江上寒雾未散,风仿佛也正悲伤。诗人由于过度悲伤而产生了联想,风不仅有了生命,而且与诗人共同悲伤。
三、鲍照诗歌描摹声音的艺术手法
梁代钟嵘《诗品》揭示鲍照诗风颇为准确:“其源出于二张,善制形状写物之词。”鲍诗得张协之“巧构形似之言”,又兼张华“巧用文字”,故钟嵘赞赏鲍诗善摹物状,善写物情。鲍照对声音的描摹采用了多种技巧,并且这些技巧不只是独立存在,它们之间互相交融穿插,形成了更加丰富多彩的表达。
(一)直接描写
鲍照能够准确地选用拟声词,将声音直接具体地再现出来,给人以美的感受,如同是描写鸟儿的鸣叫,鲍照选取的拟声词就因鸟的种类不同而迥异,大雁的叫声是“邕邕”—“邕邕雁循渚”,黄莺的叫声是“喈喈”—“春禽喈喈旦暮鸣”,雎鸠的叫声是“关关”—“关关鸣鸟列”。同是摹写人的感叹声,也因情境不同而有差异,如《答客》中的凝思回转后的感叹声—“嘿虑久回疑”,《咏老》中面对岁月流转的无奈感慨—“咄咄奈老何”,两者就写出了不同,其对于拟声词的精心选择让这些事物的情状得以形象展现。
诗中人物所说话语,鲍照也常常直接写出,近于赋笔,尤为真切可感,如《拟行路难十八首》其八云:“西家思妇见悲惋,零泪沾衣抚心叹,初送我君出户时,何言淹留节回换。”通过思妇的话语,细腻地写出了她的埋怨、相思、惆怅。
(二)借助外物
鲍照也在诗中借声音所及之事物的情状变化来写声音,也就是从声音的“效果”和“影响”方面着墨,使所写的声音更加鲜明突出。鲍照在描摹虫声时写道:“既悲月户清,复切夜虫酸。”见月光笼罩门户而悲,听到虫声更感悲切。这是以个人感受来渲染声音的强烈感人力量。《代东门行》写道:“离声断客情,宾御皆涕零。涕零心断绝,将去复还诀。”闻见雁声,送别之人与驾车者皆悲泣失声,回头再次诀别。这是以群体的感受来渲染伤雁哀鸣的动人心魄。
有时鲍照还会创设情境,通过情境的变化让读者可以联想到声音的存在。比如“野风振山籁,朋鸟夜惊离”,风吹过山峦,群鸟惊起,诗人虽然没有直接写风吹过的声音、树叶灌木摇动、群鸟惊起的声音,却通过环境的变化向我们展示了这些声音的存在。
(三)运用典型意象
鲍照还擅长运用典型的听觉意象描摹声音。鲍照的多首诗歌中没有对声音的具体描述,如“鹿鸣在深草,蝉鸣隐高枝”“鸡鸣清涧中,猿啸白云里”等。在这些诗中,鲍照或是只写声音来源与发声动作,或是用“听”的动作表示声音的存在,缺少对声音直观的描摹,但诗中典型听觉意象的运用,却让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响起。
听觉意象则是听觉方面的“有关过去的感受上、知觉上的经验在心中的重现或回忆”(〔美〕韦勒克、沃伦著,刘象愚等译《文学理论》)。出现在诗歌中的听觉意象并不能被人耳听到,不是声波的传递,而是一种读者见到文字,脑海中对声音产生的联想和想象。就好像看到熟悉的儿歌歌词,如“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大多数人脑海自然而然会出现相应的音乐,诗中典型意象的出现,也会产生相似的效果。听觉意象不仅是诗人对于即时体验的表达,更蕴含着悠长的情感意味,融合了中华民族深厚的文化积淀。听觉意象不直接对声音作出刻画,并不是没有刻画,而是调动读者的想象,让声音在读者脑海中响起,进而创造诗境,表达情感。鹿鸣、蝉鸣、鸡鸣、水声……这些都是在当时随处可以听闻的,诗句中的文字“鹿鸣”“蝉鸣”“鸡鸣”“听江上波”出现在读者眼中,也与他们往昔的记忆或认识勾连在一起,从而完成了对声音的描摹。
(四)视听结合
李东阳《麓堂诗话》言:“诗必有具眼,亦必有具耳。”鲍照有不少诗贯通视觉和听觉,使两种感官彼此相交,将物象的声与色一起展现出来。常常是一联诗,一句写眼中所见,一句写耳中所听,或是反过来,一句写耳中所听,一句写眼中所见,如“朝朝见云归,夜夜闻猿鸣”“隐隐日没岫,瑟瑟风发谷”等。由于可听之声与可见之象并列,所写之景有声、有色,短短两句就把一处风光展示了出来。《行京口至竹里》中“复涧隐松声,重崖伏云色”在这一点上更加巧妙,诗人在看到山涧的同时,听到了其中传来的隐隐松涛声。若是只写松林不写松声,固然也是一幅绝妙画作铺展于眼前,但仍缺少一点儿生气、一点儿动态,松声一旦加入了这幅画,瞬时倍增意趣。
四、鲍照诗歌描摹声音的艺术价值
鲍照诗歌中所描摹的声音不仅仅是诗人耳中所听,读者心中所想的声音,也是他艺术追求与言志抒情的媒介。“诗的理想是情趣与意象的欣合无间”(朱光潜《诗论》),在鲍照诗歌中出现的声音往往能与鲍照诗歌的整体风格达成统一,极大地增加了诗歌的抒情张力。
鲍照出身微贱,却又心怀傲骨,现实中长期的失意挫折带给他的是心中难以抒发的无尽苦闷,故而他詩歌描摹的声音多具悲情,诗歌也多深沉。方回《〈文选〉颜鲍谢诗评》云:“明远多为不得志之辞,悯夫下僚寒士之不达,而恶夫逐物奔利者之苟贱无耻。每篇必致意于斯。”“每篇”未免绝对,鲍照前期的文学创作仍怀有雄心壮志,故而其山水诗还有壮丽奇崛之辞,如《登庐山望石门》一诗开篇即说“访世失隐沦,从山异灵士”,诗人实为访隐寻仙而来,紧接着展现在读者面前的就是石门盛景,山高路险,崖陡林深,氛雾弥漫、潭壑遍布,一派奇崛之景。“鸡鸣清涧中,猿啸白云里。”描写鸣鸡立在山中低谷的清冽泉水边,啸猿攀援在山峰顶端触及白云,鸡鸣、猿啸给奇崛的庐山石门以生机,而后“瑶波逐穴开,霞石触峰起”,清音流水,霞光石峰,最终形成了一个清静幽隐的境界。
随着鲍照的仕宦羁旅,其山水诗中壮美的风格渐少,渐渐趋向悲壮,乃至悲苦。像是《从临海王上荆初发新渚》中“云舻掩江汜,千里被连旌。戾戾旦风遒,嘈嘈晨鼓鸣”,描写清晨江上千帆竞发的苍茫景色,“戾戾”足见晨风之疾劲,更增加了环境的悲凉凄冷,“嘈嘈”写鼓声杂乱,更是写出了江上舟船之多,描摹物象的同时,传达出诗人忧愁的心境。此外,“霁旦见云峰,风夜闻海鹤”等诗句都以低沉凝重的笔触描绘风景,描摹的声音也多有凄清之感,与这些诗歌悲伤别离的整体气氛契合。
综上所述,鲍照的五言诗中的声音,既与诗歌本身的文学审美相关,又与诗人的际遇以及当时的环境挂钩。他的古体五言诗中描写了种类丰富的声音意象,又因为仕途不顺,在当时饱受压抑,选取的声音以及对声音的描写都倾向于冷色调,透露着一种悲凉的意绪。他对声音描写的手法精彩纷呈,既选取典型的声音意象,又采用直接描写、侧面描写、多感官描写等不同手法加以表现。他的诗歌创作影响深远,前人就有“杜、韩常取鲍句格”的说法,此前学界对鲍照五言诗声音描写的研究一直比较薄弱,希望本文能够填补对鲍照诗歌中声音描写研究的空白,也希望能够对鲍照诗歌研究有所促进。
课题项目:江苏省研究生科研创新计划“《国语》叙事的故事化研究”(课题编号:KYCX20_2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