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不锈钢

2022-05-30 10:48:04赵欣郁
青年文学家 2022年23期
关键词:剑锋远山

赵欣郁

像许多个早晨一样,空气依然是忙碌的。阳光莽撞,车流让街道喘不上气来。只有天空,静静地蓝着,为北方的初秋保存了应有的舒朗。

北关铁路车辆有限公司巨大的厂门,像一张华丽的脸,不经意间流露出高傲。大门前,身穿蓝色厂服的工人们潮水一样涌进厂区,潮涌一过,门前马上一片寂静,大门开始关闭。

肖海云骑着电动车冲向厂门,只差两米,大门关严了。她下了车,来到角门前。

肖海云跟几个门卫解释,自己因为有事,没穿厂服,没戴员工证。

一个胖子门卫说:“肖姐,你是咱们厂名人儿,你的脸就是员工证。”

肖海云没工夫和这个胖子斗嘴,进了门,她骑上电动车奔向车间。胖子还在身后喊:“肖姐,你刷脸就好使!以后俺们就看你的脸了。”

几个门卫都跟着捡笑。

肖海云什么都没听见,此时她心里只想着快点儿,快点儿!

走进第二车间,迎面看到了主任刘景宽,还没等肖海云开口,刘景宽就说:“你今天违反了三条厂规厂纪,迟到、没穿厂服、没戴员工证。”

肖海云赶紧说:“我不是来上班的,我是来请假的。我爸病了。”

“哎哟!肖师傅咋了?”劉景宽关切地问。

“脑出血,正手术呢。”

“那你打个电话就行了,还跑一趟干啥?需要俺们干啥?”

“啥也不需要。我银行卡落这儿了。”肖海云边说边往更衣室走。

张美馨、王亮听到他们的对话,凑了过来。“肖叔咋了?”张美馨问。

“病了。亮啊,替我填张请假条。”肖海云冲徒弟王亮说。

“哎,哎。”王亮连忙答应。

肖海云身后的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知道她心里急,谁也不好再多问。

快步走着的肖海云突然站住了,面前出现的一个人吓了她一跳,那个人朝她微笑着,并且喊道:“海云。”

肖海云觉得有点儿晕,天旋地转。

“海云。”那人又喊。

肖海云咧咧嘴:“哎,我有事,那个……”

然后,肖海云赶紧进了更衣室。

韩远山?韩远山!他怎么在这儿?他不是穿着我们厂服吗?他怎么穿着我们厂服?肖海云身体有些发抖,脑子一片空白。

更衣室外面,刘景宽对韩远山说:“韩总,她爸住院了,她着急去医院……”

韩远山点点头,说回头再来看她,然后就走了。

肖海云在更衣室里傻傻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想,我干啥来了?对,取银行卡。

她打开自己的柜子,找到银行卡,推开更衣室的门,就往车间外面跑去。

望着肖海云的背影,刘景宽小声嘀咕:“这老肖福,偏偏这个时候得病,不知道厂里正忙吗?”

听到这话,张美馨不满了,“主任,你说啥呢?谁愿意得病啊?”

刘景宽连忙说:“我的意思就是……等下班咱们一起上医院看看。不然……王亮,快陪你师傅上医院,跑个腿啥的。”

王亮应了一声,拔腿就追。

“有什么情况赶紧往回打电话啊!”刘景宽喊。

“这还差不多。”张美馨说完,扭扭搭搭走了。

车间大门外,肖海云骑上电动车刚要走,史迪夫过来了。“密斯肖,今天晚上,我可以请你吃饭吗?”

肖海云还没有从刚才的惊慌中醒过神来,怔怔地看着史迪夫。

“我想和你约会。”史迪夫认真地说。

“什么?约会?”

“是的,我想和你约会。”

“再说吧,我有事。”肖海云骑上了电动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望着肖海云的背影,史迪夫耸耸肩。他是M国KJ公司驻厂质量监督师,来这里工作一年多了。

王亮出来,肖海云已经走远了,他便朝停车场跑去……

周剑锋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十点了,他推门进了办公室,对里面的两位法官说:“她一直不接电话。”

双方的律师也跟着进来了。

主审法官嘟囔道:“开庭不来,电话不接,她啥意思呀?我再打一遍试试。”法官拿起电话,刚要拨,门开了。

法官看了一眼走进来的肖海云,不满地说:“整整晚了一个半小时,开庭你都能来晚,还想要孩子呀?”

“对不起,我爸脑出血手术,一直不醒,这不是……”

肖海云的律师一听她这么说,急忙拉了一下她的衣袖。

法官盯着肖海云的律师。

“那你也得接电话呀。”周剑锋说。

肖海云轻蔑地看了周剑锋一眼,没理他。

“法官同志,我电话落医院了。”肖海云说。

“行了,不说这事了,都坐下吧。”法官示意大家落座。

大家坐下,法官接着说道:“这个案子有一段时间了,也调查了,也辩论了,也调解了,情况基本就是这么个情况,今天宣判。”

肖海云有些紧张,手心出汗,腿微微打战。

肖海云的律师申请发言,得到允许后他说:“我最后补充一点,我的当事人是个劳模,省级的,不管是工作还是为人,在厂里,领导和同事们那是一致称赞的,所以在孩子的思想品德教育上,她应该是优于孩子父亲的。”

对方律师表示对这一说法不认同,也讲了一大堆理由。

法官说这些之前也提到过,他们也给予了充分考虑,但是孩子抚养权的归属要综合各种条件来决定,不能仅凭这一点。

周剑锋的律师提出:“肖海云父亲得了重病,这是我们刚刚得到的消息,她作为唯一的子女,肯定要分出很大精力来照顾父亲,这对于抚养、教育孩子来说也是很不利的。希望法官在判决时要考虑到这个因素,这可不是个小问题。”

双方又就这个问题争论了好一会儿,然后被法官叫停了,请双方到走廊里等待。

他们再次被请进办公室,法官便宣读了判决书,驳回了肖海云要求变更儿子抚养权的诉讼请求,维持双方离婚时的原判。

肖海云败诉了。

从法院出来,周剑锋和律师坐进一辆宝马车里,开车的是周剑锋的小媳妇陈婷。她落下车窗看了肖海云一眼,眼神颇有深意,然后戴上墨镜,又升起车窗,车子便绝尘而去。

肖海云在人行道上蹲下,哭了。

她的律师站在她身后,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肖福手术的那天早晨,肖海云取了银行卡匆匆回到医院,在大厅的取款机上正取钱,王亮赶来了。肖海云看了他一眼问:“你干啥来了?”

王亮说:“主任让我来的,看能帮上什么忙。”

“你能帮上啥忙啊?厂里才是忙,快回去干活儿。”王亮生生被师傅撵走了。

肖海云交了手术费、住院押金,来到手术室门外,见妈妈正坐在长椅上发呆,手术还在进行中。肖海云在妈妈身边坐下,开始哭。妈妈看了她一眼,叹口气。

肖海云是独生女,家里出了事,娘儿俩顿时感到无依无靠。

手术终于完了,医生说还算顺利,可是什么时候人能醒过来就不好说了。

肖福手术后第三天,肖海云打输了官司。

肖福手术一周后,肖海云上班了。厂里活儿多,她不愿意耽误太久,心想自己就是整天在这儿守着又有什么用?

北关市人习惯把铁路车辆有限公司叫车辆厂,今年,厂里的订单包括A国的一千辆矿石车、M国的八百辆PN运煤车、欧洲某国的七百辆小汽车运输车、非洲某国的六百五十辆集装箱平车,都是出口产品,都在同时生产,全厂上下忙得争分夺秒,肖海云怎么能在医院待得住。

中午在食堂,肖海云和张美馨、王亮一起吃饭,史迪夫端着盘子过来了。外国专家吃饭有一个单独的餐厅,一般他们是不来大厅的。史迪夫对张美馨和王亮说:“我可以和密斯肖单独谈谈吗?”

张美馨、王亮被他问愣了。中国人真是不太习惯外国人的这套,在我们看来,他们看似挺客气,其实是没礼貌。张美馨、王亮很不高兴地起身离开了,史迪夫坐在了肖海云对面。

“肖,你还没回答我,我可以和你约会吗?”史迪夫问。

想起来了,史迪夫那天提出要和自己约会。肖海云完全把这件事忘了。不过在外国人那里,约会不是谈恋爱的意思吗?他要干什么呀?

“你是说想請我吃饭吗?我爸爸生病了,我得上班,还得照顾他,我没有时间。”

“对不起,你爸爸还好吗?”

“还在医院。”肖海云不知怎么回答他好,两眼盯着史迪夫,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史迪夫明白肖海云的意思,说道:“我要和你约会,就是交往。”

肖海云吓了一跳,这回她真的听清楚了,听明白了。对面的这个外国人想和自己谈恋爱。看着史迪夫认真的样子,肖海云不禁笑了。

“我不喜欢外国人,就算是我要找对象,也必须是中国人。”肖海云有一千个理由拒绝他,但是她不想和史迪夫废话,她要选择最直接的方式消除对方脑子里的荒唐想法。

“你这样想是不对的……”

“我不喜欢你。”肖海云打断史迪夫的话,埋头吃完最后一口饭,起身离开了。

肖海云觉得有谁跟在自己身后,扭头一看是韩远山。她内心立刻慌乱起来,她知道这一刻终会到来,这一刻无法逃避。

“海云,还好吗?”

她点点头,加快了脚步。

韩远山站在那里,一直看着肖海云走出食堂。

他知道回来之后会遇到她,但是没想到这个前女友是个已经离了婚的单身女人,这样一来事情就复杂了,她对他的感情就不好琢磨了。如果她的婚姻幸福,看到前男友应该会很平静,这样最好,他希望她是幸福的。但是她的婚姻失败了,她会不会把这场失败的原因部分地归咎于前男友呢?

看到她现在的情况韩远山十分心痛,潜意识里他已经把部分责任划到自己头上了—如果我们结了婚,我会一直呵护她,绝对不会让她承受离婚的痛苦。面对肖海云,韩远山内心不能再平静了。

韩远山打开新房的门走了进去,望着空空如也的房间,心想以后这就是我的家了。

北关铁路车辆有限公司按照引进人才政策,给了他八十万元安家费,被他谢绝了。他跟公司领导说:“我还什么也没做呢,不能先拿钱。”这是他多年在国外形成的思维方式。

他在回来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就买下了这套房子,就是要告诉自己:你这就算是在北关市扎根了。这是精装修的房子,添几样家具就可以入住了。

韩远山虽然是在北关市长大,但是十几年前父母就随他的大哥去苏州定居了,老房子也卖了,所以他在北关市已经没有什么亲人,家也要重新建设。

他拿出手机,给每个房间拍了照片,然后发给了儿子(确切地说是发给了前妻,他附了几个字:给儿子看)。尽管儿子只有九岁,但是已经可以像朋友一样和他对话了。而且买房子这件事,除了儿子以外,也没有其他人可以分享了。

很快儿子的电话打过来了:“爸爸我想你了。”

“儿子,爸爸买的房子你喜欢吗?”

“不喜欢,不好看。”

“等买来家具就好看了。爸爸给你留个房间。”

前妻接过电话,说:“我和凯文要结婚了。”

“祝贺你们。”韩远山淡淡地、礼节性地说。

“可是,我有些犹豫。”

“我给不了你意见。”

这时响起敲门声。韩远山跟前妻说有人来了,便挂了电话。

送家具的人来了,韩远山指挥他们把床放在哪个屋子,写字台放在哪个屋子。

电话响了,韩远山拿出电话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段成刚”三个字,韩远山快速在脑海里搜索这个名字。来到新单位后,接触了太多的人,一时还不能都记住,但他还是想起来了,这是第二车间那个焊接技师工作室负责人。

“段师傅你好。”韩远山接起电话。

“韩总,星期天打扰你,不好意思。”

“加班呢?”

“是。刚才试验中心那边给我打电话,出口M国的PN运煤车铝合金底门存在焊接质量问题。”

韩远山说自己马上过去,挂断电话后他交代家具店的人,组装完后关好门就可以,然后便急急忙忙走了。

试验中心的全称是铁路货车试验研究中心,韩远山受聘来到北关铁路车辆有限公司,就是任职中心的副总工程师。他在M国读完了博士、博士后,又在那里做了几年研究,是列车运行疲劳方面的专家。

北关铁路车辆有限公司花了三年时间,建起了这个试验中心,它由九个试验室组成,包括整车疲劳与震动试验室、转向架综合性能试验室、部件疲劳试验室等。其中最关键的技术是,整车在试验台上做一天的检验,就可以得到在铁路上行驶一年半的疲劳数据。这个试验中心在国际上遥遥领先,因为它的试验台可以做线路运行状态模拟,通俗地说就是根据订货国家路况好坏设定试验参数。中心研发了计算机模拟试验系统,接收试验台回传的数据。韩远山来到中心不久,已经解决了在样车上如何布放传感器的问题,样车关键部位的疲劳情况,就可以反映在计算机画出的虚拟样车上。

韩远山一边开车一边想,出口M国的PN运煤车样车在试验台上做了一周检测,底门就出现了质量问题,这绝不容忽视,这个底门承受着一百一十吨的重量。

韩远山赶到试验研究中心时,刘景宽、肖海云已经到了,正围着样车查看裂缝,负责探伤的工程技术人员也已开始工作。

分管工艺和机械性能试验的几位博士、硕士也陆续到了。

试验中心五号楼是整车疲劳与震动试验室,主体是个庞大的厂房,其长度可以停放三四节货车,地上是铺着铁轨的试验台,半空有巨大的龙门吊,白色的墙壁、绿色的地面显得格外明亮整洁。

韩远山注意到肖海云独自蹲在样车旁边,皱着眉发呆。韩远山走过去,蹲在她身边。

“海云。”他轻声叫道。

肖海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肖师傅怎么样了?”

“还没醒。”

“大夫怎么说?”

“也许几天就醒,也许几个月才能醒。”

“别太担心,会好的。”

肖海云心想,废话。

“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肖海云把头扭向一边。

“加个微信吧?”韩远山试探着问。

肖海云有些不情愿地掏出手机,加了微信。

探伤数据出来了,大家从各自角度进行了分析,最后的结论是:接头有未融合缺陷、焊接层数的原因而产生裂纹。

焊接技师工作室的九个人都投入铝合金底门焊接试验中,不尽快解决这个问题,M国订购的PN运煤车生产就会整个受到影响。试过了几种方法,更换了不同参数,包括焊接电流、电弧电压、焊接速度、焊接层数、焊条类型等,可效果还是不理想。

肖海云每天對着铝合金底门不停地焊,而史迪夫每天在她身后转来转去。他是监督师,这是他的工作,但是这几天他似乎只想监督肖海云一个人,其他人的试验他看都不看。

段成刚、肖海云、王亮把焊接样品拿到试验中心去做测试,史迪夫就目送着他们往试验中心走,远远望着试验中心那几栋楼房发呆。他急于知道结果,他的心情溢于言表,这样一个尽职尽责的监督师令大家十分同情,刘景宽就过来安慰他:“你不用担心,问题很快就会解决的,不会耽误工期的。”

试验研究中心是保密单位,厂内与试验无关的干部、工人是不能进入的。外国专家也只能在有组织的情况下进去参观,他们可以进入相关车间,监督生产进度和生产工艺,在车间的电脑上查看拷贝来的试验数据。

一周时间过去了,铝合金底门焊接试验没有进展,整个第二车间和焊接技师工作室的人都感到了极大的压力。段成刚归纳了失败的原因,提出了铝合金底门手工焊接的方案,他的想法得到了肖海云的支持。为什么改用手工焊接呢?因为这个底门焊缝普遍较短,几个转交都很小,自动焊接反而没有优势可言。

焊接技师工作室的九个人可不是等闲之辈。工作室负责人段成刚是全国劳动模范、全国技术能手、国际焊接技师、高级技师,任第二车间第一焊接组组长;主力肖海云是省劳模、国际焊接技师、高级技师,任第二车间第二焊接组组长;其余几个人有高级技师,有国际焊接技师。几年来,他们取得了几十项各级各类技术创新成果,眼下,他们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说前所未有,是因为从来没在一个问题上花费过这么长时间。

刘景宽虽然劝史迪夫不要着急,其实他自己也十分着急,他天天盯着焊接技师工作室几个人的脸,希望从他们脸上看到晴空万里,可是他只看到了阴云密布。他一见面就催:“你们能不能快点儿啊?”

段成刚来到刘景宽面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还真是块难啃的骨头。”

刘景宽语气沉重地说:“得抓紧啊!”

“好,好。”段成刚连连点头。

肖海云走过来,说:“主任,我得请个假,早走一会儿。”

刘景宽眉头挤到一起,看着肖海云说:“你事可真多,我这儿都要急死了,你还请假。”

“我也没办法。”肖海云叹口气,“周剑锋他媳妇给我来电话了,让我今天接孩子。”

“怎么是你接呀?他俩呢?”刘景宽问。

“周剑锋出门了,他媳妇说自己不舒服。”

刘景宽叹口气,段成刚也叹口气。周剑锋从前也在车辆厂,大家都很熟,后来他辞职去做生意,发了财,像很多暴发户一样嘚瑟,再后来他婚外情,和肖海云离婚。一幕一幕,大家都是基本观众,并替肖海云抱不平。

刘景宽摆摆手,肖海云赶紧走了。

在车间门口,帕特里克迎面走过来,喊了声“哈喽”。

肖海云朝他点点头。

“肖,能谈谈吗?”帕特里克问。

“我有急事,改天再谈可以吗?”

“好吧。”帕特里克说,“我可能给你带来一个极好的消息。”

帕特里克是A国WQ公司驻厂质量监督师,整天泡在车间,肖海云对他的话根本没往心里去。

此时,肖海云心里只想着快点儿走,在儿子放学之前赶到。

儿子刚上小学三年级,而肖海云已经三十九岁了,所以儿子叫她老妈她一点儿意见都没有。有时候,她会问儿子:“你小妈对你咋样?”儿子装听不见,从来不回答她的这种问题。这是最让她心疼的,她知道陈婷就是个两面派,周剑锋在家陈婷就对孩子大宝贝、小宝贝地喊,周剑锋一出差陈婷就把孩子推给肖海云。

陈婷的原则是我不少你孩子吃,不少你孩子穿,别的,与我无关。孩子是最敏感的,谁对他真心好,谁对他虚情假意,他心里明镜似的,只是为了不让妈妈难过,所以什么都不肯说。

肖海云接到孩子才发现,孩子病了。她看着孩子通红的脸蛋儿,摸摸他滚烫的额头,说:“儿子,病了你还上学?咋不在家躺着?”

儿子说:“家里没人。”就这么一句话,肖海云全懂了,眼泪瞬间流了下来。

“妈—”儿子心疼地喊了肖海云一句。

她擦擦眼泪,朝儿子挤出个笑来。

她先带儿子去买了药,把儿子送回自己家,让儿子吃了药躺下,然后急忙去买了饭菜,这是买给妈妈的。

爸爸住院后,肖海云和妈妈真是十分辛苦,头几天都是肖海云夜间陪护,自从她上了班,就由妈妈陪护了。妈妈心疼女儿,知道她白天在班上累,说什么也不让她再陪护了。

今天她要照顾儿子,不能和妈妈替班,只好买了饭给妈妈送去。

到了医院,她还不敢跟妈妈说孩子病了,撒了个谎说要加班,得赶紧走。

“你忙你的,这儿你不用担心。”

“妈,你明天早晨订饭吧,我来不了。”

“知道,知道。”

肖海云放下饭菜,匆匆离开了。

妈妈打开女儿送来的饭,发現只有两盒菜却没有主食。“这送的是什么饭啊?”妈妈嘀咕。她和肖海云都不知道,她们的馅饼此时正躺在饭店的吧台上,老板还在等着那个粗心大意的顾客回来取。

肖海云回到家,给儿子做了他爱吃的馄饨,儿子只吃了几口,就又睡下了。肖海云坐在儿子身边,心里涌上一阵阵酸楚。

肖海云二十八岁才结婚。周剑锋追了肖海云五年多,他和肖海云是一个车间的,每天早晨在厂门口等肖海云,每天晚上骑车陪肖海云到家门口。

肖海云说:“你天天陪我走,对我影响不好。”周剑锋就嬉皮笑脸地说:“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我有男朋友,你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了。”

“你那个男朋友早晚得黄,人家……”周剑锋没说出来的意思是,人家上的是名牌大学,不会再回到北关市,将来的发展不可估量,还能要你?

肖海云不止一次被周剑锋气哭,她唯一的反击就是:“你给我滚!快滚!”

肖海云的男朋友韩远山本科毕业后又读研,真的是没有一点儿要回来跟她结婚的意思。

有一年,韩远山放假回来,约肖海云逛公园。两人之间已经没有了情侣应有的亲昵,肖海云也看出了韩远山的心情根本就不是游玩的心情,这让她不知道如何是好。

韩远山送给她一条玫瑰红带暗花的纱巾,她没有把它系在脖子上,而是拿在手里甩来甩去,似乎这样就能增添一点儿欢快的气氛。

韩远山不说话。肖海云想,不说话不行啊。

“我们厂,刚拿下了一个七百辆敞车的订单。”说完这句话,肖海云也感到这不是现在该说的话,后面的话就咽回去了。

韩远山说:“导师……鼓励我……出国。”

“你也这么想吧?”

“我……有点儿……矛盾。”韩远山吞吞吐吐。

她挽住他的胳膊,他只管往前走;她把头靠在他肩上,他还是只管往前走。

其实你是想出国留学的,但是你不好意思对我说出口,我等你这么多年了,你觉得对不起我。但是你有自己的理想,你不要现在结婚,结了婚怕被绊住。或者,你已经想跟我提分手了,我们越来越显得不合适了,不般配,不在一个层次上。你怕背负一个忘恩负义的罪名吗?其实你不算忘恩负义,你要说就说吧。不对,你是等着我提分手吧?可是我爱你,我舍不得和你分手—这些念头在肖海云脑子里翻腾。

“我涨工资了!昨天补发了半年的。”肖海云换了愉快的口气,“我想给你买个短风衣,我都看好样子了。”

“我想去M国,MIT学院有个专业特别合适。”

肖海云机械地甩着手里的纱巾。

肖海云坚持要给韩远山买风衣,第二天拉着韩远山去商店,却忘了带钱包,结果是韩远山自己掏钱买下了衣服。回头肖海云要把钱给韩远山,可是他说什么也不要。这件事,让肖海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第二年,韩远山就出国留学了。

肖福看不到女儿和韩远山的未来,他想了好多天,终于狠下心来对女儿说:“姑娘,你也不小了,你别耽误自己,也别耽误人家韩远山了。”

肖海云想的不是耽误不耽误的问题,她更真切的感受是两人的所思所想已经不在一个频道上了。

后来,肖海云主动跟韩远山提出了分手。韩远山说:“要是你能来M国……”肖海云苦笑了一声,“那不是天方夜谭吗?”她在电话里说。

肖海云大病了一场,周剑锋来看她,坐在她床边说:“咱们俩才是最般配的。”

“我不同意你说的般配,我觉得,相爱的人才般配。不过,我也想问你,你追求一个不爱你的人是怎么想的。”

“爱需要相处,时间长了就有爱了,不是说日久生情吗?”周剑锋语气非常诚恳,一改嬉皮笑脸的样子。

肖海云决定接受周剑锋,她不想再给自己犹豫、反悔的机会,不想再让韩远山自责,不想再让爸妈操心。

一年后,她和周剑锋结了婚……

半夜,肖海云又给儿子吃了一遍药。

肖海云躺在儿子身边,望着幽暗的天花板。星光透过窗帘射进屋子里来,让黑暗中的事物隐隐约约呈现出来,那些并不清晰的轮廓、线条有些不真实,如梦似幻。

1998年初秋,北关市还没有从暑热中走出来,天上没有一丝云,也没有风,柏油路整天散发着灼热。

肖海云、韩远山和几个同学每天在一起疯玩,骑着自行车去公园、去江边,甚至去郊区的同学家摘香瓜、掰玉米。

在玉米地里,韩远山第一次吻了肖海云。他俩以为自己很隐蔽,没想到几个同学就趴在垄沟里,观摩他俩的拥吻。

“咱俩要是农民多好。”肖海云说。

“为什么?那有什么好?”韩远山不解地问。

“可惜咱俩是刚参加完高考的学生。”说完,肖海云就哭了。

“海云,哭什么呀?”韩远山对肖海云的情绪变化十分意外,不知所措。

趴在垄沟里的一个女生坐起来,长长地叹口气。

肖海云、韩远山这才发现周围的同学。

一个男生起身,拉起那个女生。“我们还能在一起玩几天?”男生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所有人发出了一个并不需要回答的提问。其实他要问的不是这个问题,此时大家都意识到了一种无奈,只是都不肯说出来,这是青春面临的第一次考验、选择和无奈。

女生趴在男生的肩头哭了。

肖海云、韩远山四目相对,没有了语言。他们相愛着,但是他们的学习成绩和他们的爱情不匹配,这种差异凸显出青春道路的漫长和变数的繁多。

韩远山的录取通知书最先寄来了,他如愿以偿考入了上海交大。半个月后,肖海云的录取通知书也寄来了,她的成绩虽然超过了本科分数线,但是并没有考上本科,录取她的是专科学校—北关工程技术学院。

季节空荡荡的,校园空荡荡的,心空荡荡的。肖海云漂亮的大眼睛整天被雨雾笼罩,她长时间地坐在操场边的长椅上,望着天空。天空不肯配合肖海云的心情,没有一丝云,没有一丝要下雨的意思,阳光依然热辣辣的。

韩远山来找她,握住她的手问:“你真的不想复读了?就去那个学校了?你不觉得可惜?那你不会想我吗?我想你怎么办?你几天会给我写一封信?我要是每天给你写信你烦不烦?”

高三(1)班的肖海云皮肤特别白,头发特别黑,搭配起来有一种水墨画的效果,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更重要的是她那双眼睛,黑色的眼眸躲在长长的睫毛后面,随便望向哪儿,都是无声胜有声。她在前面走,头上长长的马尾辫甩来甩去,甩得她身后的男生心里痒痒的。

高三(1)班的韩远山戴着眼镜,掩盖了单眼皮的不足,其实单眼皮并没给他丢分,他挺拔的鼻子,线条分明的嘴唇同样为他增添帅气。其实帅气也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学习成绩一直排名年级前十。

韩远山追求肖海云同学们都知道,老师装不知道。也有男生暗中喜欢肖海云,想想不是韩远山的对手,只好作罢。

平时下了晚自习,都是韩远山陪肖海云骑车回家。那天,肖海云上楼梯不小心摔了一跤,膝盖破了,韩远山没有让肖海云骑车,自己驮着她回家。肖海云揽着韩远山的腰,韩远山就一只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抓住肖海云的手说:“海云,I love you。你一天不答应我,我就一天对你说十遍I love you。海云你看天上的星星,他们都看到了我们俩,听到了我对你说的话,我请他们作证,我要用星星那么多的爱,陪你一生。”

肖海云哭了,她自己也不清楚是因为什么哭,高兴?幸福?迷茫?担忧?

坐在后座的肖海云小声说:“我也爱你。”说出这四个字后,肖海云就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怕了。

整整二十年后,肖海云想起十九岁的那个夜晚,想起了说出“我也爱你”后的心情—无所畏惧,那是因为知道这个付出反正也不会有收获,结果在预料之中,还有什么好怕的?

肖海云没想过会再见到韩远山,更没想到会成为同事。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第二天早晨,儿子的烧退了些,肖海云想了想班上的活儿,只好跟儿子商量送他去奶奶家,儿子懂事地点点头。

肖海云硬着头皮,敲响了前婆婆家的门。

下班前,刘景宽把几个班组长和技师工作室的人喊去开了个小会,向大家通报了一个好消息:A国WQ公司又跟北关铁路车辆有限公司签署了2000辆矿石车的意向性订购合同。

这个消息让大家十分高兴,这不光是企业有钱赚的问题,也说明这个企业的竞争力在全世界同行业中已经排在了前列。

刘景宽接着说:“WQ公司这次签署的意向性合同,要求的是四十五吨轴重,全TCS不锈钢车皮。”

大家刚刚的高兴劲儿突然被这句话斩断了。四十五吨轴重?全TCS不锈钢车皮?这不是铁路货车生产的航空母舰吗?四十五吨轴重意味着载重量达到了一百四十吨,这是新的高峰。公司对于大轴重转向架的研发两年前就开始了,但是有些技术难关还没有完全突破。

“WQ公司要求咱们厂在两个月内完成技术攻关—今天9月1号开始,就是到11月1号—如果技术过关,就签订正式合同,如果技术不过关就取消合同。”

别说作为车辆走行系统的转向架有很多技术要突破,光说焊接就是个大难题。TCS不锈钢对焊接技术要求非常高,大家都明白这一点,不免有些忧虑。不是说TCS不锈钢焊接技术没有掌握,而是四十五吨轴重的货车对强度的要求不比从前,特别是关键部位,强度就是车辆的生命线。

“大家有个思想准备啊,要打硬仗了。成刚和海云继续死磕铝合金底门,再给你们一周时间,拿不下来我扣你们奖金。”

肖海云瞪了刘景宽一眼。

刘景宽假装没看见。“焊接技师工作室的其他人从明天开始进行TCS不锈钢焊接试验。散会。”

白班的工人已经下班了,厂区内静悄悄的。

肖海云走出车间,两条腿酸酸的,不愿意迈步。

黄昏,阳光好像也疲惫了,懒懒地照着。厂区内的小叶杨叶子开始泛黄,风吹过便飘落几片,点缀在柏油路两边,使路面平添了一份秋的寥落。路两边的厂房投下巨大的阴影,令厂区内更显寂静。偶尔传来“咣当、咣当”的声响,应该是哪个车间的天车在作业,这声响仿佛强化了肖海云心里的空旷。

儿子发烧三天,肖海云一天也没陪他,而且每天加班到晚上八点,然后去前婆婆家接回孩子,今天早晨才把儿子送去上学。几天来,肖海云和段成刚开始尝试铝合金底门手工MIG焊接,并就遇到的各种问题及时交换意见,他们感觉到了一线成功的希望。

她骑上电动车,直奔医院而去。

肖海云来到医院,见妈妈正在给爸爸擦脸,便接过毛巾,让妈妈回家吃饭去。“又加班了?”妈妈望着女儿疲惫的脸问。肖海云点点头,催妈妈快点儿走,并且让妈妈吃完饭在家睡一会儿觉再来。

妈妈急急忙忙走了,她回家要做饭、吃饭,再把女儿的饭带到医院来。肖海云在爸爸病房吃过晚饭,一般陪妈妈到晚上十点,然后带着洗好的饭盒回自己家,第二天早早起床,做好早饭,自己吃一口,再把妈妈的饭送到医院,这才能上班。

肖福退休已经十多年了,是刘景宽的师傅辈儿,虽然不是亲师傅,但厂里的老领导、老工人都非常敬重肖福老爷子。在厂子里,你干活儿肯下力气,技术好,别人就敬重你,哪怕你退休了,还是有人念叨你。大厂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父子都在一个厂,甚至有一家三代在一个厂的。2001年,肖海云在北关工程技术学院毕业,就报考了铁路车辆有限公司,因为有个优惠政策,那就是本厂子弟加十分,就这样肖海云进了厂,其实就是不加十分肖海云的分数也足够了。

肖海云坐在床边给爸爸揉胳膊,揉腿,边揉边说:“爸你快醒吧,等你醒了我给你和我妈报个团,你们旅游去。另外呀,我还想告诉你,咱们厂又接了个大订单,是A国WQ公司的两千辆矿石车。”

肖福的眼睛突然睁开了,把肖海云吓了一跳。肖海云看了看爸爸,这不是醒了吗?“爸!”她喊了声。

肖福的头动了一下,肖海云的眼泪流下来了。肖福四下看了看,肖海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爸你病了,脑出血,住院二十天了。”

“姑娘……”肖福有气无力地叫了声。

肖海云点点头。

“你妈呢?”肖福问。

“我妈回家吃饭去了,一会儿就来。”

“哭啥?”肖福数落了闺女一句,语气里带着疼爱。

肖海云突然想到,爸爸既然醒了,说话也挺利落,那运动神经受没受影响啊?他让爸爸抬抬手、抬抬腿,肖福就抬抬手、抬抬腿,肖海云破涕为笑,看来没有多大的运动障碍。

妈妈回来了,看到老伴儿苏醒也高兴得哭了。“哭啥?”肖福同样数落了老伴儿。

三天后,肖福出院回家了。他还不能自主行走,需要进行康复训练,但是问题不大,医生说训练三两个月就可以了。第二车间几个人集资,给肖老师傅买了个高级轮椅。

下班的铃声响了,车间里,大家归拢了焊机,陆续走了。

作为组长,肖海云照例检查了一遍王亮等人的电源、气瓶是否关好,然后又开始了跟铝合金底门的战斗,她似乎感觉到了成功的迫近,有一股力量在她心中冲撞,她要抓住这股力量,就像艺术家抓住灵感,她相信它会带着自己突破那最后的一道关卡。

肖海云稳稳地操着焊枪,开始了又一次试验。

“肖。”身后传来了一句生硬的汉语。

史迪夫又来了,肖海云感到有些厌烦,没有应声,也没有回头,继续手上的工作。

“下班了,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吗?”史迪夫问。

肖海云没有回答,史迪夫便站在那里,不再做聲。

过了一会儿,史迪夫问:“你大约需要多长时间?”

“不知道。你还是走吧。”肖海云头也不抬。

史迪夫依然站在那里,显出非常有耐心的样子,但是肖海云并没有收工的意思。

“史迪夫!”肖海云身后又传来喊声,她听得出来,这是韩远山。

“史迪夫,我们去喝一杯,我请你。”韩远山走过来,向史迪夫发出邀请。

“学长,今晚我不能跟你去喝酒了,我想等肖一起走,如果可以,我还想和她谈谈。”

“你们都走吧。”肖海云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了,“不要在这儿打扰我,我的活儿正是关键的时候,你们在这儿影响我的情绪。”

韩远山拍了拍史迪夫的肩膀:“她的工作不会很快结束,我们还是去喝一杯吧。”

史迪夫无奈地摇摇头,跟着韩远山走了。

肖海云放下手中的焊枪,直起腰来,看着刚刚完成的这条焊缝,她摇摇头,还是不理想。差在哪儿呢?她闭上眼睛,把几天来的试验从头至尾回想了一遍:气体纯度、预热温度、焊枪角度……一道灵光突然在她脑海里闪现。

她采用了99.99%的氩气,同时加入氦气,然后将底门立起来,使得焊接一气呵成。

当她这一次放下焊枪,脸上微微露出了一丝笑容。

她要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爸爸。自己的每一次成功、每一点成果都是爸爸最骄傲的事情,这个,她最懂得。

回到妈妈家,爸妈还没有睡,爸爸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又回来这么晚。”妈妈埋怨道,“吃饭没?”

“没有。”

听女儿说还没吃饭,妈妈赶紧去了厨房。

“那个……怎么样啊?”肖福说不太清楚,但他知道女儿这几天正在攻关。

肖海云知道爸爸问的是什么,兴奋地说:“爸,我成功了。刚才,我把它拿下了。”

“我姑娘行。”得意的笑容已经写在肖福脸上了。

肖福也是焊工,退休多年,很多新技术他已经不懂了,但他深知焊接这道工序对车辆厂的重要性。它是车辆生产的一个关键环节,车体部分都需要焊接,全厂职工近八千人,光从事焊接的就有两千三百多人,你说重要不重要?

妈妈端来了饭菜,肖海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今天的饭吃得特别香。

肖海云刚刚躺下,微信提示响了,她拿起手机,是韩远山发来的文字。

“你成功了,是吗?”

肖海云想了想,觉得不回他不好。

“差不多,你怎么知道?”

“我一直在车间办公室,和刘主任看着你。我从你的状态就看得出来,你今晚一定能成功。”

“明天把工件拿去做测试,得等结果出来才能宣布成功。”

“我是有意喊史迪夫去喝酒的。”

“为什么?”

“你们所有的试验工作都应该保密,至少是有知识产权的。”

“你是说我不应该让史迪夫看到我干活儿?”

肖海云有些不高兴了。

“对。”

“你太多虑了吧?你们国外回来的人都这样吗?”

“留心一点儿总没有坏处。”

肖海云心想,我认识史迪夫好几年了,他就是个监督师,还能怎么样?你是不愿意看到史迪夫和我在一起吧?所以找了个借口。

“我休息了,再见。”

她打完这行字,放下了手机。

肖海云关了灯,却一点儿睡意也没有。她耳边响起史迪夫的话:下班了,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吗?

史迪夫还挺执着,还是不肯放弃,看来得正面和他谈谈了,回避也不是办法。

肖海云与史迪夫相识于三年前,肖海云与段成刚代表北关铁路车辆有限公司去M国参加国际焊接技能大赛,史迪夫是评委之一。那一次,段成刚获得了气体保护焊第一名,肖海云获得了手工焊条电弧焊第三名,而且是这个项目中唯一的女选手。庆祝酒会上,史迪夫给肖海云端来一杯葡萄酒,肖海云说:“我从不喝酒,只喝橘子汁,听说喝酒的人会手抖。”史迪夫对她说:“你用看似简单的技术征服了我们,因为这个项目考验的是稳定性、心态和经验,从你不喝酒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你是个非常有毅力的人。”史迪夫的话让肖海云感到很受用,她觉得这不算过誉,自己就是心态好,只要一拿起焊枪,心里就什么事都没有了,眼前的弧光就是全宇宙。

史迪夫本身在某研究机构任职,去年他来到中国,来到北关铁路车辆有限公司,是受聘于M国KJ公司,为该公司向北关车辆厂订购的五百辆集装箱平车做驻厂质量监督师。今年夏天,平车全部交货,这个公司又订购了八百辆PN运煤车,史迪夫便继续担任监督师。

今年春节的时候,公司组织各国驻厂监督师联欢,来自美洲、欧洲、大洋洲、非洲的几个国家的客人一起学习包饺子,史迪夫一直跟在肖海云身边,一边笨手笨脚地包饺子一边和肖海云聊天儿。两个人中英文混着用,史迪夫对肖海云说:“你是最温柔的东方女性,你的温柔让我变成了酒。”肖海云并没有把他的话当真,只是觉得好笑,并且觉得老外的比喻太不恰当,啥意思呀?哪儿跟哪儿呀?

史迪夫不光跟肖海云学习包饺子,还缠着她学汉语,但是大多数时候肖海云没时间搭理,手里的活儿太多了。史迪夫好脾气,通常是站在干活儿的肖海云身边,问少废话是什么意思?一见钟情是什么意思?

肖海云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十一

韩远山站在办公室窗口,看到肖海云、段成刚、王亮抬着铝合金底门焊接工件朝试验中心走来,他便下楼去迎她。

他陪同肖海云他们把焊接工件送到了三号楼部件疲劳试验室,交给那里的技术人员进行测试。

他知道肖海云一直躲着自己,可是该面对的必须面对,他这样想,并且有很多话要跟肖海云说。肖海云离婚、打官司这些事情,他已经听张美馨说了,这个他曾经爱过的人,在这样的状况下既要照顾生病的老爸,还要承担工作的压力,想到这些他的心隐隐作痛。他心意已决,必须做一个大动作,这是经历悲喜、阅尽春秋之后的选择,哪怕肖海云一时心里还有障碍,心结还没消除,他也不会像从前一样轻易放弃。

此外,张美馨还说史迪夫好像在追肖海云,这让韩远山颇感意外。韩远山认识史迪夫好多年了,史迪夫也毕业于MIT学院,比韩远山小几级,因为所学专业相近,毕业后两人在工作或学术活动中仍有接触。对于史迪夫的个人生活,韩远山一无所知,至于他的性格,韩远山的印象是沉默寡言,不过现在看来,他似乎变了很多。总之,史迪夫此举让人难以理解。

从三号楼出来,韩远山把肖海云拉到一边。

“想跟你聊聊天儿。”韩远山语气恳切地说。

“有啥好聊的?”肖海云的声音有些颤抖,“算了,挺忙的。”

“一个焊工,让你干得这么风生水起,想不到。”

“就是认真干活儿,不值一提。”

“下班后一起坐坐?”

“我不去。”

“就算是老同学约你也不去吗?”

“別提那个。”肖海云脸色阴沉下来。

“对不起,我说错话了。”韩远山急忙道歉,他话一出口就感觉到自己选择了一个最不合适的切入点。

韩远山说了句“下班后我给你微信”,然后就走了。他不想占用太多的工作时间谈个人的事。

下班铃声响过,韩远山就给肖海云发了微信:我在中环那家西缇西餐等你,希望你能来,我等到八点。

韩远山的希望没有落空,肖海云赴约了。他非常高兴,把事先买好的一束花送给了肖海云。

“为啥送我花?”肖海云问。

韩远山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笑了笑。他发觉在这里,送花还是要有由头的,不像国外。

“没人给我送过花。”肖海云自嘲地说,“就是得劳模那次少先队员献给我一把花。”

其实肖海云的这句话让韩远山挺心酸,没人送花说明什么?他不敢多想,拿起菜单说“点菜吧”,岔开了话题。

“我很少来西餐馆,不会点。”肖海云把菜单推给韩远山,“你来吧,我什么都行。”

韩远山点了蔬菜沙拉、胡萝卜玉米排骨汤、香草三文鱼扒、黑椒牛排、冰淇淋和咖啡,然后又要了一款解百納干红。

肖海云明显会用刀叉,韩远山问她:“你不是不常吃西餐吗?”

“头几年出国,特意学习了使用刀叉。”

“史迪夫在追你?对不起,我问得太直接了。”

肖海云苦笑了一下:“我特别不理解他,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我们不是一个国家的人,对爱情、婚姻的理解根本不一样,他还比我小好几岁;我不知道他结过婚没有,我是结过婚的人,是有孩子的人……”

韩远山笑了,说:“你这是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所有的问题都是中国式问题,老外可不管这么多,他们强调爱情,不分国界、种族、年龄,以及我们眼里的那些条件。”

“我回绝他了。”

“他不会轻易放弃的,你要有思想准备。这种事别人没有权利管,我只是提醒你要慎重,他们这种长期在不同国家工作的人,对感情真的不是很认真。”

“这我倒没想。”

两人没吃几口,肖海云电话响了,是周剑锋。

“我接个电话。”肖海云对韩远山说。

肖海云接起电话,里面就传来周剑锋的骂声:“肖海云,就你这样的还想要孩子,别跟我扯啦!我出门才几天,你就把孩子弄病了。”

周剑锋的声音非常大,周围的人应该都听得见。肖海云赶紧摁了电话,不好意思地朝韩远山笑了笑。

周剑锋的电话又打过来了,肖海云只好再次接起来。

“我现在不方便……”

周剑锋打断了肖海云的话,喊道:“孩子病了你也不说在家照顾他,把他扔给我妈,你什么人啊?”

“周剑锋,是你媳妇让我接孩子的,那天孩子放学就已经病了!”

“那你就把他扔给我妈呀?我妈那么大岁数了……”

“厂里忙你也不是不知道。”

“你不用拿忙当借口,你就是要恶心我!”

肖海云挂断了电话,她不能当着韩远山的面跟周剑锋吵架。最怕被人看到的,偏偏就没藏住。肖海云想竭力维持的一点儿自尊被这通电话砸得粉碎,散落一地。

电话又响,肖海云索性关机了。太丢脸了。她深深埋着头,眼泪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像开闸的水汹涌而出。

韩远山递给肖海云几张面巾纸。

“我觉得你变了很多,看着你在车间干活儿的背影,我就想没有什么事能难住你了。”

“当然。”肖海云边抽泣边说。

“可还是有点儿爱哭。”

“不耽误吃饭睡觉,也不耽误上班干活儿。”肖海云嘴硬地说。

“我也离婚了。”韩远山特别善解人意,他知道作为一个女人的肖海云不希望别人看到自己婚姻失败,特别是在前男友面前,这是最狼狈的事情,所以,他及时向肖海云说明,自己的婚姻也不成功。这样,就等于把自己和肖海云放到了一个层面上。

肖海云望着韩远山,有点儿意外。

“去年离婚的,我要回国,她坚决不同意。”

“那你就别回来呗,干啥把家拆散了?”

韩远山沉吟了好半天,最后说了句“一言难尽”。的确,生活有时候真是一团乱麻,想捋出了头儿还真不容易。

学成归国,韩远山二十几岁走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可是博士读完又读博士后,跟着导师做了一个又一个课题,毕业后进入了一个研究机构,工作像一条绳子把人捆得结结实实,而技术研究如同没有尽头的路。学成归国的心愿变得遥远而缥缈。韩远山心里明白,探索的渴望会带着自己一直走到生命尽头,问题是,探索的成果该给谁?这成了他的心结。在他研究的领域,渐渐就只剩下了一个对手,那就是祖国。他多次跟妻子说,自己不仅没有报效祖国,而且再干下去就成“汉奸”了。妻子不同意他的说法,不同意他回国,搬出了薪金待遇、孩子教育、工作环境、生活条件等等一堆问题来阻止韩远山。他说:“这些我都想了,这些跟我的心结比,都不重要了,何况,中国已经不是从前的中国。”

吵了好久好久,两人始终不能达成一致意见。妻子终于烦了,有一天吵架时对他说:“我有情人了。”其实之前韩远山就知道妻子和一个白人男子来往密切,现在她亲口说了出来,大家就都解脱了。

去年在A国,韩远山遇到了刘景宽。刘景宽带着几个技术人员去为几年前出口A国KJ公司的矿石车做定期维护,韩远山是受M国某公司聘请参与A国KJ公司一千辆矿石车竞标。当然,北关铁路车辆有限公司也派出了竞标团队,并轻松拿下了订单。

那天,在KJ公司大楼门前,刘景宽等到了一个机会—韩远山独自一人走过来。

刘景宽上前对韩远山说:“韩博士,有没有意愿回国呀?”

韩远山毫不犹豫地说:“有。”

刘景宽乐了,拍拍韩远山的肩膀:“我是工人,说话不喜欢绕弯,就是公司领导让我问问你,上咱们公司来,你愿意不?”

“愿意。”韩远山说完这两个字,眼睛潮湿了。

回到M国,韩远山就和妻子办理了离婚手续,儿子归妻子,他独自一人回到了祖国。

韩远山简单地跟肖海云讲了讲自己的情况,并告诉她自己已经买了房子,从今往后不会再离开祖国,离开北关了。

“其实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些,我是想跟你说声对不起,曾经的承诺我没有做到,我是个背信弃义的人,也害了你一辈子。虽然这声道歉毫无用处,我也得说。”

“不需要道歉,是我先说分手的。”

“是我的态度、我的选择迫使你说了分手。这我还不明白吗?”

这句话,让肖海云的眼泪又流下来。“我今天来,可能就是想听这句话,你说出来我也解脱了。”

十二

测试结果出来了,肖海云成功了。这次攻关,整整用了半个月时间,大家为这个结果高兴的同时也很感慨,每一点成绩,每一次创新,都是心血和汗水换来的。

刘景宽让肖海云主持对第二车间部分焊工的培训,把新的焊接方法迅速推开。

早晨,一百多名焊工聚集在一起,等着肖海云来讲课。而此时肖海云被帕特里克拦在了门外,他似乎总是在最不恰当的时间出现。

“帕特里克先生,有事吗?”肖海云问。

“你是个单身女人。”帕特里克很唐突地说,这是中国人比较忌讳的话题。

肖海云不满地瞪了帕特里克一眼:“干啥说这个?”

“你可以随时离开,比如到外国工作。”

“我哪儿也不想去,我家在这儿,亲人在这儿。”

“那要看在什么情况下。我们KJ公司有意聘请你到A国工作,做焊接技术主管,薪水多少我们可以商量。”

帕特里克的话让肖海云吃了一惊,她突然想起来不久前帕特里克要和自己谈什么,原来是这事。A国她是去过的,给出口KJ公司的矿石车做定期维护。北关铁路车辆有限公司和A国KJ公司合作了十几年,累计向他们出口货车八千多辆,每两年派人去做一次维护,所以肖海云与帕特里克也算是老朋友了。帕特里克快六十岁了,是一个严谨的人,平时不苟言笑,肖海云是挺尊敬他的。

“挖墙脚啊?”肖海云问。

“什么叫挖墙脚?”帕特里克不懂这句话。

“就是爭夺人才。你们这么做不地道啊。”

“什么是不地道?”

“就是不好。”

“有什么不好?谁都想多挣钱,都想有实现个人价值的机会。不对吗?”

“我今天没时间和您讨论这些,大家等着我呢。”肖海云急着走。

“肖,你有点儿骄傲,不搭理人。”

“我个人没有什么骄傲的资本,刚才您说到价值,因为有了我们厂,我就觉得自己还是有点儿价值的。”肖海云加快了脚步。

培训过后,第二车间组织焊工加班加点,终于追上了PN运煤车整体工期进度。

按照韩远山的提议,段成刚起草了《铝合金底门手工MIG焊接操作技术》论文,把肖海云作为第一完成人,自己作为第二完成人,同时把论文、试验研究中心检测报告送到了知识产权局,申请专利,以保护技术创新成果。

肖海云认为第一完成人应该是段成刚,而段成刚以不可辩驳的口气对她说:“这次攻关你是主力,论文已经投出去了,就不必再谦让,反正它是我们工作室的成果。”

第四车间传来了好消息,四十五吨轴重转向架研制成功。这是四十五吨轴重全不锈钢矿石车的关键技术,它的完成意味着样车生产正式开始。

三天后,出口A国WQ公司的新车样车下线了,并在试验台上开始了疲劳与震动试验。全厂上下喜气洋洋,刘景宽看到谁都拍两下肩膀,笑呵呵地说:“年终奖翻番啊。”

十三

周日,肖海云把儿子接来了,妈妈用轮椅推着爸爸,四口人去逛公园。

“周剑锋没找你麻烦吧?”妈妈关切地问。

“没有。”肖海云轻描淡写地说。

“你就当他是个屁。”肖福的话虽然不雅,可肖海云也是这么想的。

其实周剑锋每次见到肖海云,总要找碴儿吵几句,今早也一样,他又提起孩子生病的事,连吵带骂,肖海云没搭理他。两人离婚明明错在周剑锋,但是他只要有机会便编排肖海云一大堆不是,似乎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心虚,所谓以攻为守,显示自己没什么理亏的。肖海云通常只当什么也没听见,她不想让儿子总看到吵架的场面,也不想影响自己的心情。

国庆节快到了,仿佛天空也很开心,透亮、高朗。风也甜甜的,爽爽的。公园里游人如织,喜气洋洋。正在举办的菊花展香飘满园,花团锦簇。

肖海云仔细回想了一下,有两三年没来公园了。自己整天忙,很少有时间带儿子出来玩,今天要不是爸爸坚持说要上公园,肖海云本打算送儿子去一个英语班试听。想想有点儿亏欠孩子,肖海云心里很不是滋味。

肖海云带儿子去坐了旋转木马、海盗船、碰碰车,然后四口人往公园外面走,儿子想去吃汉堡。可是一个电话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刘景宽让肖海云必须马上赶到厂里。

肖海云让爸爸妈妈带外孙去麦当劳,自己打车先走了。

坐在车上,她还担心着那老少三人,自己一走妈妈就遭罪了,又要推着老伴儿,又要看住外孙。还有到了麦当劳他们会不会点餐啊?儿子特别懂事,虽然不愿意妈妈走,但是什么也不说,皱着小眉头,眼圈里含着泪。算了不想了,班上一定是又出了什么大事,是什么事呢?千万别是矿石车样车的问题。

坏消息是从研究实验中心传来了,出口A国的45吨轴重矿石车样车在测试中出了问题,不锈钢侧板拼接缝产生了裂痕。肖海云最害怕的问题果然出现了,而且又是测试一周出了状况。

相关技术人员都赶到了,大家初步交换了意见,并开始探伤测试。

肖海云蹲在那儿—蹲着,是焊工的习惯动作—盯着开裂的焊缝,心想,A国订购的矿石车用的是不锈钢,原材料等级提高了,如果制造工艺跟不上,就不能认为强度也提高了。焊接时没发现问题,试验之后才出了状况,这说明什么?说明焊接工艺要改进。

韩远山又走过来,又陪她蹲在那儿。

“海云。”

“什么事?”

韩远山沉吟了一会儿:“我,我想跟你谈谈。”

“那天不是谈过了吗?”

“还想再谈谈。我们俩的事。我想……”

肖海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狠狠地缩成一团,然后狂跳不已。她扭头望着韩远山,目光中露出惊讶。

“我想,我们应该重新开始。”

肖海云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她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声音微弱地说:“现在是什么时候,说这干啥?”

说完,她起身走开了。

检验结论是:焊缝在生产过程中存在根部未熔合、未焊透及气孔等缺陷。

周一召开了关于侧板拼接缝开裂问题的紧急会议,攻关任务照例交给了技师工作室,新一轮的苦战开始了。段成刚、肖海云等人天天加班,跟不锈钢侧板拼接缝死磕。“死磕”这个词刘景宽总是挂在嘴边,张美馨爱和刘景宽斗嘴,“我们跟活儿死磕,你跟我们死磕,是不是?”每当这个时候刘景宽就会反问:“要不咋办?”

铝合金底门的问题解决后,M国的PN运煤车生产顺利,史迪夫无所事事,但是仍然每天在车间晃荡。

一有空,他就围着肖海云转。“肖,最近你太累了,应该放松一下。”

“不用,放松了我会感到空虚。”

“你知道那是因为什么?因为你没有爱情,心里没有支撑。肖,我心疼你。”

肖海云被史迪夫的话感动了,她眼睛有点儿潮湿。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爱情会给人什么?幸福?力量?安全感?满足感?有人说一个被爱包围着的女人会待人亲切、给人温暖,让人感到她美丽善良、充满活力。那么我呢?是不是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苍白、无趣、无望?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可怜虫了吗?

她叹了口气。

她终于答应了史迪夫的要求,跟他去吃个饭。

十四

下了班,肖海云先推着爸爸到社区康复中心做了一个小时锻炼,然后才去赴约。

去的路上,肖海云突然有点儿后悔:我为什么要答应他呀?外国人想问题一根筋,他要是以为我来赴约就等于同意和他交往了,那可怎么办?史迪夫做事不管不顾的,再闹出什么绯闻来就不好收场了。

她又想到了韩远山。几天来她都不敢想这个事,怕想了心会疼。他是深思熟虑后提出那个问题的吗?真的能重新开始吗?我还爱他吗?我还恨他吗?不知道。算了,不想了,不想了。

走到饭店门前,肖海云让自己镇定了一下,既然来了,就跟史迪夫把自己的意思说清楚,没什么了不起。

史迪夫点了冷盘、汤,副菜要了炸虾,主菜要了牛排,甜品是水果慕斯。

“喝点儿什么?”他问。

肖海云说自己不会喝酒,要个饮料就行。史迪夫就要了长岛冰茶,说这是一种鸡尾酒,虽然叫酒,但主要是可乐。肖海云便同意了。

两杯长岛冰茶送来了,肖海云抿了一口,果然甜甜的。

“我渴望让你了解我,我会百分百向你敞开胸怀,让你看到我的真心……我愿意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也盼着你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爱情没有国界,什么都不能把爱情阻挡……如果你接受我,我就在中国定居,永远不再离开这里,不再离开你。”

史迪夫一直唠叨,肖海云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他。

第一杯喝完了,史迪夫给两人又要了一杯。

“我也不想说更多,我真的不会和你做男女朋友,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说这话时,肖海云觉得有点儿头晕。

喝完第二杯,肖海云头一歪就睡着了。

“肖,肖!”史迪夫轻轻喊了肖海云几声,见她没有应声,又推了推她的胳膊,依然没有反应。史迪夫起身,拿过肖海云的提包翻找了一会儿,找到了一张门禁磁卡。

史迪夫从自己包内拿出一个类似于电视遥控器的仪器,把肖海云的门禁磁卡放在仪器的感应识别区上,按了几个按钮后,仪器上一个绿灯闪亮了一下。史迪夫收起仪器,然后把肖海云的磁卡放回到她的提包里。

史迪夫按了呼叫器,服务员来了,他结了账,搀扶着肖海云走出了餐馆。

街上人来车往,热热闹闹,商家的霓虹和楼群的灯火交相辉映,把宝蓝色的夜空浸染到一片橙红的光影之中。分明是一个祥和的夜晚,史迪夫周身却泛起凉意,他目光有些迷离,心跳加速,指尖颤抖。他做了两个深呼吸,把肖海云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走进了饭店隔壁的宾馆。

史迪夫用自己的护照开了房。帶女人开房对于史迪夫来说不是第一次了,只不过之前是从夜店带出来的女人,总之他知道,宾馆从来不管你带的女人是否醉酒,有生意便做。

进了房间,史迪夫把肖海云放在床上,给她脱掉外衣、鞋子。他站在床边盯着肖海云熟睡的脸,这是一张依然年轻的脸,白皙,柔和,眉毛清秀,嘴唇红润。他弯下腰,吻了吻肖海云的嘴唇。

他忍住从小腹直达脑门儿的冲动。你要冷静,不能动她,那可能会惹上麻烦—史迪夫对自己说。但是他要利用这次机会,把自己和肖海云的关系弄到暧昧,这对他将会十分有利。

为这次约会史迪夫做了充分准备,精心选择了餐馆、宾馆,更重要的是他精心选择了饮品—经典长岛冰茶,这是一款非常有欺骗性的鸡尾酒,是由三四种烈性酒加可乐调制的,口感很好,但是深度醉人。

醉酒的第二天早晨,醒过来的肖海云大吃一惊。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儿?她抬起身子,看到睡在沙发上的史迪夫,想起昨晚是喝多了。她看看自己整齐的衣服,又摸摸身上,应该是没发生什么,这让她多少安下心来。

她喊醒史迪夫,问他:“我怎么会醉得这么深?”史迪夫说:“你不常喝酒,有一点儿酒精度的饮料就承受不了,也没法儿送你回家,只好在这儿住一晚。怕你出什么意外,我也没敢走。”

其实肖海云并不是想要史迪夫什么解释,只是借此掩饰尴尬。

她下了床,穿上外衣就跑出房门,任凭史迪夫在后面怎么喊,也没有停下来。

几天来,肖海云一直躲着史迪夫,有两次史迪夫要找她说话,她都以太忙为借口把史迪夫打发了。当然也是真忙。她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看到史迪夫她会不自然。“我们是普通的朋友关系吗?或者我真的对他有好感了?不不,没有到那种程度,不是恋爱的感觉,只是有点儿谈得来。我要冷静一点儿,也要给他降降温,把关系恢复到从前的样子。”她自言自语道。

十五

为了给即将开始的四十五吨轴重矿石车生产腾出生产线,公司要求提高出口M国的PN运煤车日产量,即由过去的每天生产六台车提高到生产七台车,以便提前完成工期。第二车间面对公司的要求,先是改进了工艺流程,然后又开始全员加班加点。

刘景宽看着忙碌的工友,还会说“年终奖翻番啊”,但是他已经笑不出来了,他自己也是忙得眉头紧锁、两脚发软。然后,他还不忘加一句:“不过别泄劲儿。”

技师工作室的几个人重任在肩,依然在跟侧板拼接缝焊接死磕。

吃午饭的时候,大家还在谈着侧板拼接缝焊接的话题。韩远山端着盘子走过来,坐在肖海云身边。

“焊接试验怎么样啦?”韩远山问。

段成刚摇摇头:“在结构比较复杂,强度要求比较大的情况下,我们以往积累的TCS不锈钢焊接经验已经没用了。”

“我们得重新认识TCS不锈钢。”肖海云说。

“你说不锈钢有什么特点?”韩远山又问肖海云。

“耐腐蚀。”

“耐什么腐蚀?”

“空气、蒸汽、水、酸、碱、盐。”

“其中有生活,有味道。”

肖海云、段成刚等人被韩远山说得一头雾水,感觉这话完全离题了。

“你啥意思呀?”肖海云问。

“你就是不锈钢,你们都是。这么想,你们就有信心了。”

段成刚说:“韩总你是要鼓励我们啊,谢谢啦!”

肖海云却不这么想,哪儿跟哪儿呀?分明是话里有话,说给谁听呢?冲我?

晚上躺在床上,肖海云翻看微信,看到韩远山把白天说的话发到朋友圈里了:不锈钢是因为耐腐蚀才叫不锈钢,腐蚀是什么?是艰难,是考验,在生活中,谁是那块不锈钢?

肖海云心想:他为啥发这么一段话呢?给谁看啊?我可不想做那块不锈钢,我生活中的酸甜苦辣还少啊?我可不给你点赞。你……真要那么做吗?重新开始,哪有说的那么容易,二十年过去了,发生了那么多事,我的心都变成一块铁了,不,是比铁还硬的钢。你呢?你的心没有变成钢吗?或许,你想把它变成一个熔炉,把我的心烧红。你要把我的心烧红吗?

十六

国庆节到了,厂里生产任务紧,只安排了三天假期。

9月30日下午,公司举办了国庆文艺演出,第二车间出了一个小节目—张美馨的女声独唱,还出了二十位观众。肖海云是作为劳模被邀请观看节目的,不占车间名额。她难得放松一次,踏踏实实在文化宫坐了两个小时,当张美馨穿着天蓝色的纱裙演唱《我和我的祖国》时,她的眼睛湿润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感动,张美馨真美,歌也美—“我分担着海的忧愁,分享海的欢乐……”走出文化宫的时候,这个旋律还在肖海云耳边回荡。

突然有人拽住了她,是史迪夫,他终于找到了和她说话的机会。

“要放假了,我请你去北京玩两天,好吗?我们明天就走。”

“不好,我没有去北京玩的计划。”

“我们不会去很长时间,我也是临时决定。你们不是有一句话吗?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我每天都要送我爸去康复中心做运动,放假这几天我还得带儿子玩一玩。”说到这儿,肖海云心里又不是滋味了,那个星期天,她把老的、小的三个人扔在了公园,让他们去麦当劳,可是他们根本就没有去。她走之后,儿子就说:“姥,我不想吃汉堡了,想吃馄饨。”老太太如释重负,三人直接回家了。肖海云一直想把欠儿子的那顿汉堡补上,不光是儿子,爸爸妈妈从来没去过麦当劳,必须带他们也去尝尝。

肖海云还想对史迪夫说,就是旅行也不会跟他一起,但是她不想让史迪夫太难堪,就把这句话咽回去了。

史迪夫摊开手,表示遗憾。“那么,还有件事。把你那篇关于铝合金底门焊接的论文发给我,我把它译成英文,给你推荐到Acta Materialia杂志发表,那是最权威的杂志。”

这个事情有点儿突然,肖海云想了想,这样好吗?那天韩远山说到保密、知识产权什么的,看来还真是个问题,不能随便给他。

肖海云淡淡地说:“好,先谢谢你。不过我要和另外一个完成人说一下。”

史迪夫脸上的微笑有些僵硬,肖海云装作没察觉,继续说:“等论文在国内杂志发表后再给你。”等我们论文发表了,你爱咋样都行,反正知识产权就是我们的了。肖海云突然觉得自己还挺机灵,心里暗自得意。

这时王亮走过来。“师傅,我送你回家。”

肖海云朝史迪夫摆摆手,跟王亮走了。

坐在王亮车里,肖海云看到史迪夫低头在路边走着,显得心事重重……

国庆节这天,肖海云接来了儿子,带着爸爸妈妈去了麦当劳。肖海云发狠似的点了一大堆,老的、小的都吃得非常高兴,儿子还被赠送了一个漂亮的气球。

吃完了,肖海云推着爸爸在前面走,妈妈领着儿子跟在后面,来到门前时,迎面进来了周剑锋和陈婷,双方都愣住了。被周剑锋搀扶着的陈婷明显是怀孕了,肚子微微鼓起。

周剑锋把脸扭到一边,陈婷却看着肖海云,好像有什么话要说。肖海云推着爸爸从他们身边走过,昂着头;儿子看了他爸爸一眼,也没有说话。

出了麦当劳,肖海云問儿子:“你小妈怀孕啦?你怎么没说呀?”

儿子装没听见。妈妈说:“小孩儿懂啥?不关我外孙的事。”

“你想回妈妈这边吗?”肖海云又问。

儿子点点头。

看到陈婷怀孕,肖海云瞬间想了一堆问题,决定继续跟周剑锋要孩子。这次不打官司了,跟他讲道理—你又有孩子了,两个你照顾不过来,儿子还是跟我生活吧,哪怕监护权还是你的。这对谁都好。

妈妈看出了女儿的心思,问:“姑娘,想啥呢?”

肖海云朝妈妈笑了笑……

假期一过,史迪夫就没有在车间露面,一周后,M国KJ公司派来了新的质量监督师。

肖海云去问刘景宽史迪夫哪儿去了,刘景宽笑了笑,说史迪夫因为有紧急工作,被召回M国,走得匆忙,所以没来得及和大家告别,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什么急事呀?连招呼也不打。肖海云一头雾水,但是又不好多问。

两天后,段成刚又采用了焊条电弧焊打底加富氩混合气体保护焊填充的办法,大家都觉得效果不错,对焊缝进行了测试,结果已经接近要求。

接近不是符合,只有百分之百的符合强度要求,才能进行生产。那么,最终的解决办法在哪儿呢?试验在此卡住了。

这天下午,韩远山在车间里找到肖海云,对她说:“咱俩找个地方说几句话。”

看着韩远山一脸严肃,肖海云隐约感到是有重要的事情。“那就去工作室吧。”

两人来到技师工作室荣誉室,这是最僻静的地方,平时根本没人来。

“我受公司领导委托,跟你说说史迪夫的事。”

“史迪夫怎么啦?”看来真的有事,她心想,应该不会跟我有什么关系吧?

“是这样……”

十七

9月30日晚,也就是国庆节前夜,公司决定配合假期取消夜班。晚十点整,试验研究中心几栋楼前三名保安列队走过,随后,一个身穿厂服、头戴安全帽的人来到五号楼下,他首先找到一个监控探头,把一个香烟盒大小的东西安装在探头后面的线路上,然后来到侧门,拿出磁卡,开门,悄悄进入楼内。

五号楼是整车疲劳与震动试验室,是整个研究中心最核心的试验室。正门内有一个值班室,每晚有两名保安值守。来人选择侧门进入,就是为了避开保安。刚刚他安装在探头后面的东西,是一个控制值班室监控屏幕的设备,也就是使屏幕画面定格。

来人在一楼用开锁器进入了一间办公室,打开电脑并插入移动硬盘,植入了一个木马,这是一个远程控制系统,来人用这个系统侵入了中控室电脑。

中控室在三楼,在那里,可以透过巨大的玻璃窗看到整个车间,看到在试验台上进行试验的样车。试验研究中心使用的是局域网,中央控制系统主机、人机对话界面、终端设备都在这里。但是,要进入中控室,还得通过两道有密码锁的铁门。来人显然知道这些,他才选择一楼的这台电脑侵入了中控室主机。

来人很快下载了整车疲劳与震动试验全部资料。然后,他有条不紊地关闭了中控室主机,删除了自己植入的木马,拔出移动硬盘,关机。

他按原路回到侧门,开门出来,有几个人站在外面,显然是正在等他。他们也不多说什么,拿出手铐给他戴上了。

他就是史迪夫。

“他假装追求你,目的是接近你,找到机会复制你手里的研究中心门禁磁卡。”韩远山说。

“美男计,你开始讲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肖海云低下头,眼泪噼里啪啦落下来。“丢人,太丢人了。”

“不怪你。”

“可是那几天我的磁卡不见了,落在了更衣室的柜子里,那张卡跟我家小区的磁卡很像。”

“史迪夫并不是一个合格的间谍,他复制了你的门禁磁卡,以为是研究中心的,结果不好使,他又趁请我喝酒的机会偷了我的磁卡,被我发现了。保卫处决定先不要惊动他……”

史迪夫被国家安全局以商业间谍罪逮捕,并通报给M国驻沈阳领事馆。随之,M国KJ公司发表声明称,史迪夫为该公司聘用人员,其质量监督工作以外一切行为与该公司无关,并解聘了史迪夫。据史迪夫交代,任务是他所在研究机构给他的,的确与KJ公司无关。他被省高级人民法院判处罚款八十万元人民币,昨天已经被驱逐出境。

肖海云把史迪夫跟她要论文的事情告诉了韩远山。

韩远山说:“你做得对,幸亏没给他。史迪夫胃口大着呢,他不光要试验研究中心的资料,还打算窃取45吨轴重转向架的资料。对他来说,每一份资料都是一笔钱。”

“我竟然没看透他,蠢死了。”

“你不用自责,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以后我们都不再提了,好吗?”

肖海云点点头。

“我的竞争对手没有了,坏事变好事。”

“你还有心情开玩笑。”肖海云小声责怪道。

“我不是开玩笑,是真心的。海云,你给我一次机会,让我有一个无憾的后半生。”

肖海云叹口气,站起身,“我去干活儿了。”

只要一涉及感情问题,肖海云就是这样—躲避。初恋和婚姻这两次失败,让她对爱情失去了信心,让她不敢直面对方,也不敢直面自己的内心,躲避或拒绝成了她的唯一方法,包括张美馨给她介绍对象,她也是连面都不肯见的。

韩远山在她身后喊道:“有空我们再谈谈。”

十八

深蓝色的夜空之下,北关铁路车辆有限公司一幢幢巨大的厂房显得威严而又神秘,每个车间里都灯火通明。偶尔,车间里传出金属碰撞的声音,这是钢铁演奏的音乐,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浑厚、动人。

肖海云正在上夜班。

几天来,肖海云一直是按照段成刚提出的方法进行焊接的,她已经找到了几个更加合适的焊接参数,可是为什么还不行呢?

这时,手机响了,肖海云看了一眼,是周剑锋打来的。这么晚了,会有什么事?她接起来,手机那边传来了陈婷的声音,她说周剑锋同意把孩子给肖海云了。

肖海云大吃一惊,一时间竟然无语了,心想,这就是陈婷的最终目的,她胜利了。周剑锋可以跟我耍无赖,但是他那套对付不了自己的小媳妇,不好使。人家陈婷要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家,不允许有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存在于这个家中,但是她在我和周剑锋打官司的时候什么都不说,好像义无反顾承担起了后妈的责任,这样谁也不能说人家容不下孩子,不能说人家心胸狭隘。于是,她赢了第一步。那么她背后是如何战胜周剑锋的呢?如何让他同意送还孩子给我的呢?这个别人看不到,想象一下,应该是用了文火慢炖的招数,这个高手就这样赢了第二步。

肖海云不说话,陈婷有点儿急,问道:“你什么意思呀?又不想要孩子了?”

“要。”

“抚养费好商量,户口最好也迁回去。”

“当然。”

“那下周就把孩子送过去。”

“没问题。”

放下电话,肖海云还是有点儿不敢相信事情是真的。她打开手机,看了一下通话记录,刚刚的确接了这个电话,不会有错,儿子就要回来了。

她发现自己臉上已经有了泪珠,赶紧掏出纸巾擦掉。她又想到了周剑锋,这个失败者,两个月前还跟我争夺儿子,装得多有责任心的样子,现在这么轻易就放弃了,可笑。下周,他们还挺着急呀,差不多是甩包袱的节奏啊。

她想给妈妈打个电话,把好消息告诉爸爸妈妈,可是时间太晚了,两位老人应该已经睡下了。

肖海云鬼使神差地给韩远山发了个微信:儿子归我了。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是按捺不住喜悦,想有人分享自己的快乐吗?但又好像不是这么简单。

韩远山很快回了短信:太好了,祝贺你!祝贺我们。

“为什么是祝贺我们?跟你有什么关系?可是,是我主动给你发的短信,是我主动告诉你的。要怪就怪自己吧。”肖海云有些后悔地想着。

韩远山又发来短信:等孩子回来我们庆祝一下。

肖海云没有回复。她突然感到有些疲惫,是过度疲劳、过度兴奋后那种疲惫。这不行,我在上班,在跟那个侧板拼接缝战斗,要集中精力,打起精神。

肖海云给自己冲了杯三合一咖啡,每次上夜班,她都靠这个给自己提神。一杯咖啡喝完,她顿觉精神倍增。突然,一道光亮照进了她的心里,就像她熟悉的电焊弧光,总能让她感到踏实,带给她自信。

肖海云喊来了王亮。“去,把张美馨请来。”

一会儿,张美馨跟着王亮过来了。

“我觉得就差一步了,咱们一起来,这个侧板拼接缝焊接肯定拿下来了。”肖海云拍打了一下张美馨。

“差在哪儿?”张美馨问。

“打磨。”

“明白了。”打磨是张美馨的强项,她说:“工件表面打磨与清理不彻底,容易形成气孔,影响熔合。”

张美馨为主,肖海云、王亮配合,三人说干就干,将工件进一步打磨、清理、预热,然后按照段成刚确定的方法和肖海云改进的几个参数,又完成了一次焊接。

望着这道像一个完美的艺术品的焊缝,肖海云有点儿想哭的感觉,但是她忍住了,她捂住眼睛。

十九

TCS不锈钢集装箱平车侧板拼接缝焊接试验成功,各项测试指标全部合格。为此,刘景宽请焊接技师工作室的九个人喝了一顿大酒,就连肖海云都喝了一杯酒。

这杯酒是和刘景宽喝的,因为刘景宽给肖海云鞠了一躬,说,“海云,最近难为你了。”肖海云被感动了,就喝了一杯酒,一口干掉,呛得眼泪都下来了。

“又哭。”刘景宽说。

“是呛的。”段成刚马上替肖海云解围。

第二天,在车间办公室,帕特里克向刘景宽谈起要肖海云到A国KJ公司工作的事。“公司非常希望肖能到我们那里工作。”帕特里克语气十分恳切。

刘景宽不解地望著帕特里克,对于他说的事情颇感意外,不禁问道:“你们真是这么想?”

帕特里克点点头:“Yes。”

“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我希望你劝说她,同意这件事。”

刘景宽笑了:“我不会劝说她,更不会同意她去。她是难得的人才,怎么可能给你们?”

“到了KJ公司她将成为焊接技术主管,会有更好的发展。如果你站在她的角度想一想,就应该替我劝说她。”

“我只站在我的角度想问题,第一,她在我们这里同样会有好的发展;第二,她是我们培养起来的,这里也少不了她。”

“但是,她在这里的付出和回报不成比例,钱,太少。”

刘景宽一时无语了。没错,这里的工资真的是低了一点儿,或者说很低,不光是一线工人,包括技术人员和高层管理人员工资都很低。国内货车市场几乎饱和了,这几年全国货车企业都主打出口,我国企业的优势一是在于技术,二是在于价格。为了不失去这个优势,真的是不敢奢求太高的利润。或许一两年之后,我们在技术上把外国同行甩得更远,才能提高价格。有了高价格才有高利润,我们的工人才有高工资。

帕特里克继续说道:“肖是属于她自己的,她是自由的,你们同意不同意都没有关系,如果她愿意,可以辞职。”

“帕特里克先生,她不会的。我了解她。”

“你真的不肯帮我?”

“帮你,我就是拆自己的台。”

“拆自己的台?那是什么意思?”帕特里克遇到不懂的汉语总会问的,这老先生很好学,也很天真。

“总之我不会帮你。”

“她离婚了,孩子的监护权属于她前夫,她说走就可以走。”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刘景宽拍拍帕特里克的肩。

帕特里克坚持要再和肖海云谈一次,刘景宽劝他算了,别白费力气了,没有可能。但是他不听。

帕特里克在焊接技师工作室找到肖海云,她正在和段成刚、张美馨商量写论文的事。

这篇论文由肖海云和张美馨共同执笔,题目定为《集装箱平车不锈钢侧板拼接缝焊接操作法》,技术创新成果认定申请书由段成刚填报,段成刚作为第一完成人、肖海云作为第二完成人、张美馨作为第三完成人。

帕特里克也不顾段成刚和张美馨在场,开口就问:“肖,我跟你说的,去我们公司工作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帕特里克的话让段成刚、张美馨很吃惊,还有这事?

“我没考虑,我不去。非常对不起您,帕特里克先生,让您失望了,我只能说谢谢您的好意。”肖海云微微笑着说。

“你完成了铝合金底门的焊接试验,又完成了不锈钢侧板拼接缝焊接试验,你现在的名气提高了,身价也提高了。这没关系,我们公司给你的薪水也可以提高。”

“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感觉问题,在这儿我活得踏实,哪儿也不会去。还有,两个试验的成功,包括每一次试验和创新,都不是我一个人的成就,是我们大家的,我们厂的。”

“我知道了。”帕特里克神情有些沮丧。

“对了,帕特里克先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肖海云兴高采烈地说:“我儿子的抚养权归我了,他今天已经搬回我家了。”

“是吗?”张美馨一脸惊喜。

帕特里克摇摇头说:“看来真的没……”

“没戏了。”张美馨插话说。

二十

在A国WQ公司提出的两个月期限到来的前两天,所有测试全面完成,全部合格。10月30日,WQ公司与北关铁路车辆有限公司正式签署了两千辆四十五吨轴重全不锈钢矿石车的订购合同。10月31日,量产开始了。

下班了。韩远山慢慢开着车,看到了在路边走着的肖海云,她穿着风衣,围着一条玫瑰红色带暗花的纱巾。是那条纱巾,他心想。

韩远山停下车问:“怎么没骑车?”

“钥匙丢了。”肖海云有点儿沮丧。

“还是丢三落四。上车吧,我送你。”

肖海云摇摇头,走出厂门。

胖子门卫看肖海云走过来,凑上前问:“肖姐,那不是韩总吗?他啥意思呀?”

“你管呢?”肖海云白了他一眼。

韩远山把车开到厂部前面的停车场,下了车去追肖海云。

肖海云扭头看了他一眼,也没问什么,还是往前走。韩远山便跟着她走,看出来她不想说话,自己也就不出声。

一路上两人就这么沉默着,从厂子一直走到肖海云家楼下,她抬头望了一下自家窗户,低下头又往前走,韩远山便继续跟着。

“孩子呢?”他问。

“在我妈那儿。”她答。

天已经黑了,路灯亮起来。肖海云放慢了脚步,但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管走。

你还想往哪儿走?韩远山心想,走哪儿我都陪着你,走吧。

就这样从肖海云家又走到了公园,肖海云终于在一个长椅子上坐下来。

北方的深秋,天已经很凉了。公园里人不多,只有些散步的人、夜跑的人,落叶在他们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各种景观灯不甘寂寞,装点着夜色,努力表现出自己的色彩,证明自己的存在—有光就有风景。

“我手冷。”肖海云小声说。

韩远山握住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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