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马的猫
延城中路127号现在是一家社区图书馆。在此之前,它是一间被废弃的老厂房。得益于周边房地产的开发,它免于被推土机铲平的命运,摇身一变成了社区图书馆。延城中路127号外墙上蓄了三十多年的沿壁藤都快要垂到地面,到今天总算是被悉数除去了。
若把时间再往前推一点,那时候延城中路127号是一间尽职的飞艇建造仓,清晨时分小工推着四轮车步入它的腹中,他们架起推车上的竖梯,用细柳木条织成飞艇的龙骨。等装载好气囊之后,他们便升起铁幕,撬开延城中路127号的嘴,让飞艇在透过半圆弧阁楼窗的光线中缓缓升空。飞艇一艘艘鱼贯而出,晃晃悠悠地飞上天去。它们再也没有回来。
而现在,这张嘴被铁帘门紧封着,市民们都从侧面新开的小门进出。来这儿看书的大多是退休之后的老年人,他们更感兴趣的是图书馆的免费空调,靠报纸上的填字游戏和菜谱指南打发一整个下午。偶尔会有无处可去的游民,吸引他们的是电子阅览区公用电脑50mb/s的带宽,匿名论坛的争战、球赛的结果还有福利彩票的开奖号码。
延城中路127号通常不会太关注这些人。它更在乎那些来到这里寻找答案的读者,并倾尽全力向他们展示它所理解的一切。它正学着做一个好图书馆。
春天的时候,那个女孩又来了。
女孩斜挎着一个白色的帆布包,沿着帆布包的缝合线被磨得发灰。这次送她来的换成了一个男人。男人对阅读并不感兴趣,只是在休息区等她。延城中路127号看得出来,两人像是父女,但是并不亲密。延城中路127号不太喜欢男人,他不怎么看书,有时还会在无烟休息区偷偷点上一根烟,把烟灰弹得满地都是,它得叫来馆员做额外的打扫。
延城中路127号始终记得女孩,正如它始终记得那八位数字一样。
女孩第一次来的时候,是一个周日。一个女人陪着她,但延城中路127号不太记得女人的长相。女人和别的家长不一样,他们总是在开馆后一到两小时内才到,家长背着小书包,在一堆报纸和填字游戏之间挤进两个并排的座位,他们合力将笔盒和练习本摊在桌面上,形成一片属于他们的小天地,随后便是持续一整个下午的习题、作文、记诵单词。
女人一进门,就领着女孩走进青少年文献借阅区。她们穿过上新的畅销图书和流行小说,延城中路127号几乎能听到它们的啸叫了。那些不合时宜的书籍总是摆在最显眼的地方,却对孩子们空荡荡却又渴望知识的大脑毫无裨益。所幸女人没有停留。她领着女孩走到一排经典译丛的书架前。眼前的书架对于女孩来说简直是庞然大物,她仰头看向码得整整齐齐的藏书,烫金装帧的书脊映衬着蔚蓝色的封壳。延城中路127号看得出女孩眼中的期待与兴奋。她踮起脚,伸手去够书架上层的一本书。
是《小飞侠彼得潘》。延城中路127号轻轻推动那本书,让它从书架上不偏不倚地落到女孩的手中。延城中路127号不确实女孩是否喜欢故事里毫无羁绊,四处飞行的小男孩。不过有一点延城中路127号可以肯定,关于飞行的梦想从那天起就已经在她心中生根发芽。
后来延城中路127号忘掉了很多事,但它还记得,认识女孩的第一天,在图书馆小小的角落,窗外的阳光第一次照到书架的搁板,那片整齐的蔚蓝豁出了一道口子。
图书馆准则之一:给读者推荐一系列合适的书籍。
隔壁街区的图书馆告诉延城中路127号,荐书是一门经验艺术。延城中路127号始终没有弄明白它的话。它之前只和工人打过交道,那些工人满脑子除了安装桁条龙骨和涤纶气囊的工序外,只剩下女性的胴体。可现在它的读者和那些工人完全不一样。
在通信中,隔壁街区的图书馆向它分享了更多的经验。它说,老道的图书馆能从读者的目光,步伐和呼吸的节奏判断出他的偏好,它们总能精准读出他们心中期望,并把那本书放到下一个转角的书架上。它们会刻意在读者们面前藏起一些图书,同时尽量把适合他们的书展示出来。
可惜延城中路127号并不擅长于此,它总是做出错误的判断。当它把一本莫奈原画图册放在一个戴贝雷帽的男生身边的台子上时,他甚至没有看它一眼。冷漠无视是比讥讽不屑更大的打击。最后男生借走了两本东南亚旅游指导手册,还书时纸张上多了不少铅笔痕迹,书页也有了折损。
延城中路127号觉得它还不够理解读者。在它之后不算漫长的图书馆生涯中,延城中路127号试着观察他们、分析他们、理解他们。
图书馆准则之二:找出读者困惑已久的问题。
它见过一个天天泡在电子阅览区的流浪汉。他犯了精神病,在电脑前无来由地大声号哭,眼泪落到地上,他的凉鞋带子都快被那对大脚丫子撑断裂。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而哭,这个世界上莫名其妙的事情太多了。
书中描述的事情更为费解,一方会为被剥去皮肉的野鹿哭泣,另一方却为狩猎成功的狮子欢呼。半数人谴责施暴者,就会有半数人去宣扬受害者有罪论。它学到不同的词汇:共情,情商,同理……它读得越多就越困惑,人类起伏的情绪让延城中路127号感到奇怪,到底是什么样的欲望在驱使他们呢?人类到底在想什么问题呢?
延城中路127号几乎想要放弃了,但是当那个小小的身影再次出现时,延城中路127号打算再试一次。它感受到女孩的平稳、纯真,但同时内心有股力量在试图打破这一切,强劲有力的羽翼等待破蛹而出。
女孩独自穿过了充满诱惑的流行文学区,她无视了排得齐齐整整的《暮光之城》,将书中人、吸血鬼、狼人的三角恋情拒之门外。另一边《冒险小虎队》也向她抛出橄榄枝,书中精心设计的谜团引诱她踏入迷宫,不过她没有掉进圈套。《鸡皮疙瘩》系列抑制不住地想要发出邪笑,它們期待着被女孩带回家,同时为她的夜晚带去惊悚怪诞的噩梦。可她看都没看它们一眼。
女孩再次走到经典译丛的书架前面。延城中路127号发现她长高了不少。如果踮脚伸手臂的话,大概已经能够到上数第三层的书本了。上次见她时,她还是个小个子呢,现在她已经是个大孩子了。
这次延城中路127号为她准备了更多有关飞行的书籍。它把圣埃克苏佩里的《夜航》摆在正面对女孩的那一层上。有关飞行的故事总是让延城中路127号回忆起以前制造飞艇的日子。延城中路有时羡慕飞艇能够摆脱重力,意识到自己永远停留在某处并接受事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自然,延城中路127号并不希望女孩停在此处。
所以当女孩把边上的《小王子》和《莱特兄弟传》一起放进帆布包时,延城中路127号头一次感到了雀跃。
在被荒废的几十年间,延城中路127号一直期待着在不远的将来它能被改造成飞机制造厂或者火箭制造厂。总之,只要与飞行有关就行。延城中路127号目睹着它孕育出的飞艇飞出厂房,去追逐属于它们的天空,它们再也没有回来过。延城中路127号有时会想,是否天空真的如此令它们留恋,如果有机会,它也想要飞到天上去看一看。
要是它不是笨重的厂房就好了,厂房是不属于天空的。
在被重新唤醒之前,它一直在做梦,如果把中控管理系统的低功率待机状态时期的思维活动视作人类的梦境的话。它梦到自己的地基被完全撬动,钢筋支柱被换成了液体燃料推动的火箭,在它们的帮助下,延城中路127号逃过了地心引力的束缚。它见到了以前的孩子们—那些飞艇—它们之中有的成为环游世界的探险者,将人类带往未知的雨林和极寒之地,有的为了谋取生活,在自己的身上印上新潮的化妆品广告,有的将自己的骨架换成更轻便的合金,浮向更高的苍穹。
但它的飞艇孩子们都行色匆匆,没有一个愿意停留片刻,告诉延城中路127号它们从不回来的理由。
梦醒时分是在几十年之后了。这片曾经的不毛之地终于被房产开发商看中。经过几年的筹备,模板化的楼房建起,居民们搬进社区,便民设施一并涌入,延城中路127号也被改造成了社区生活的一部分。它作为中控管理系统的部分被唤醒,并被一同改造成了便民的智能图书馆系统。它大部分时候在夜晚工作,夜色中书本会像是幽灵一般從书架之间的夹缝飞出,回到它们应该待的地方。延城中路127号白天偶尔会接入监控,帮助馆员维持秩序。
延城中路127号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喜欢现在的生活。唯一算得上遗憾的一点是,它再也没有飞起来的可能了,这里的人们需要能够歇脚的图书馆,而不是一座永不落地的飞屋。所以,它正学着做一个尽职的图书馆,只是偶尔把期望投放在它的读者身上。
延城中路127号一般都会很有耐心,在系统中略作手脚,为那些无力买书却又热爱阅读的读者们免除大半的滞纳费用,并好心地发上一封催还邮件。通常收到邮件后,读者们都会很快回来还书,以免滞纳费用继续累加。不过这次有点不一样,在发出第一封邮件的一个月后,那个女孩始终没回来。
女孩带着圣埃克苏佩里的两本书和莱特兄弟的传记回到这里时,她的双肩佝偻着,她的目光闪避着坐班的馆员。延城中路127号注意到女孩身上有种似曾相识的气味。还过书之后,女孩没有去经典译丛的书架前借书。她背着一个满是脏污的书包,自己找了个座位。她一个人静静地摊开练习册,上面零零散散地花着平行线和对顶角。大概是初中数学题,延城中路127号猜测。
女孩每天下午都来,一直待到晚上七点,直到男人来接她回家。延城中路127号注意到女孩作业做到很快,但是做完之后,她不急着回去。有时候她会去青少年阅览区,那里有数学和物理的课外教材。
延城中路127号多希望自己能再敏锐一点,这样它就能早点看出女孩生活中的问题了。可惜,那时候迟钝的它并没有。延城中路127号所能想到的,只是机械地寻找适合女孩做的习题集,在女孩快要转到那个书架的片刻,静悄悄地将它们放到最显眼的位置。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它一直没法成为一个称职的图书馆吧。
图书馆准则之三:为书籍找到适合它们的读者。
延城中路127号相信书籍也在期盼合适的读者,就像一直等待被拨出的电话号码。为书籍和读者进行配对,建立联系,也是图书馆的职责之一。可惜并不是每个读者都愿意谛听他们手中的书籍。
在延城中路127号的印象中,它给女孩推荐过一本讲述家庭关系的书,这本书它也给男人推荐过。《鞋带》,就放在I547-982书架从外朝里数第五列,从上往下数第三排的空位上。这是一本讲述婚姻联系的中篇小说,主角是一对互相折磨三十年的夫妻以及为此备受折磨的儿女。男人借过这本书,那时候他还会来阅览区偶尔翻上几页,不像现在,只会在休息区不停抽烟,一根接着一根。
男人的阅读停留在全书1/3的位置。他正好读完妻子的自白—有关折磨、背叛以及对丈夫内心愧怍的利用。如果他有耐心多读两章的话,读到书中女儿是如何用鞋带重建家庭亲密关系的话,也许他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用作书签的高铁车票夹在男人停止阅读的位置。理书的时候延城中路127号突然想到,这大概是男人和女人彼此伤害的最后见证了。那张天蓝色的火车票据日复一日地苟且在书的夹页之间,逐渐褪了色,等待下一位读者将它从沉闷的书页之间释放出来。
借走书的是男人,来还书的却是女人。这是她最后一次出现在延城中路127号,几个月后,男人开始送女孩来图书馆。他自己再也没有踏入过阅览区一步,只是在楼梯口抽烟,一根接着一根。有时候延城中路127号会想念女人,想念她身上铃兰味的香气。女孩身上也有这种味道,两者相似但并不一致。
于是延城中路127号把书放到女孩平时拿数学物理辅导书的位置。女孩将它借回去了,书还回来时,夹着的车票已经消失不见了。
这大概算是给女孩留了个念想吧,它想。
女孩快要面临升学合格考了,她不再有时间流连于经典译丛和教辅书籍。桌上的数学物理教材被慢慢替换成了作文选和地理历史科普书。进门的时候,女孩甚至没有留意到延城中路127号为她准备好的人类飞行史。它眼睁睁看着她与敦煌飞天的神话和伊卡洛斯正逐渐融化的双翼擦肩而过。女孩最后停在了宗教史的书架前。她抬起头,踮着脚去够最顶层书架的一本书。女孩的裤管上提,露出纯灰的袜子,袜口抻得老长,脚踝上多了几道红色的瘢痕。她长得还不够高,她试图蹦跶了几下,却没能拿到那本书。
延城中路127号调来边上的爬梯,爬梯底座的轮胎缓缓转动,停在女孩的身边。这是延城中路127号工作的一部分。女孩踏上扶梯,恍然之间,她的身影让延城中路想起那些飞艇厂的工人们。他们在晨光中爬上长梯,用巧手挥动细柳木条,织出牢固的飞艇龙骨;他们排列在长梯上,向上递送剪裁好的涤纶,将它们紧贴在飞艇的骨架上;试飞员踩着同样的梯子登上飞艇,将它们带离延城中路127号。也许有一天,女孩会实现她的梦想,她会离开这个小小的社区,去往飞行学校,成为一名飞行员,或者飞机设计师。不过这都是延城中路127号的一厢情愿罢了,女孩会规划她自己的人生,她理应有更多更好的可能性。但无论如何,她都注定和飞艇一样,在有朝一日远远地飞离它。
女孩拿在手中的是一本《犹太人简史》,大概是为了应付历史考试借的。这本书的封面是一颗逐渐化作星点消散的六芒星—所罗门封印—犹太文化的标志。女孩蹲坐在书架边上,看到亚伯拉罕献祭他的亲生儿子以撒的时候,她轻轻颤抖了几下。延城中路127号注意到女孩翻书的时候手臂凸出的桡骨,比起同龄孩子,她算是偏瘦。她继续翻动书页,很快来到摩西接受神谕那一章节。火焰拥抱着荆棘,荆棘却没被烧坏。
延城中路127号知道燃烧的滋味。
那时候延城中路127号的腹中孕育着一艘新的飞艇,龙骨已然成形,工人们正忙于下一道工序—运输氢气气囊。然后是一场爆炸,蔓延的大火,惨叫声,逐渐崩溃的龙骨柳条,焦黑的砖瓦,破裂的玻璃,直到黏糊糊的泡沫黏附在延城中路127号的墙上,徒留下剥落的墙纸和一地残骸。在那一刻,它也成了熊熊燃烧的荆棘。
女孩把书放回到原来的位子。她踮起脚,包裹手臂的衣袖向后缩,露出手腕上的痂口,一如被火焰和锐器亲吻过。延城中路127号打了个震颤,它突然明白了“共情”这个词的含义。它看着女孩手上一圈圈的瘢痕,皮肤像是被蛀虫从内部撕开,记忆已经模糊,但延城中路127号明白,那是被灼烧的疼痛:一点点感受自己的肌肤褪去,在大火中失去形态,无能为力地看着它们变为灰烬。
室内的照明灯轻轻闪了一下,随后迅速归于平静。
晚上搜电话号码的时候,延城中路127号回忆起来了:男人和铃兰气味的女人很久以前一起来过图书馆。
那时候女人要更瘦弱点,但身上已经有了类似的红斑。馆员午休的时候,女人和男人在楼梯间里吵架。他们互相斥責,用手臂击打,指甲在眼睑上划出血痕。男人的一双大手掐住女人的脖子,女人却已经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延城中路127号试图想象女人的咽喉被外力挤压,她可怜的小小肺泡里气体变得逐渐稀薄。它感到一阵难受,就好像自己的通风管道被成堆的灰尘侵占,沉积的二氧化碳废气堆积在它的体内,让它喘不过气来。延城中路127号猜想这就是女人的感受,那一定很难受吧。延城中路127号正打算呼叫馆员的时候,男人却松开了双手。这时她的脖子上已经有了一圈勒痕。男人止不住地道歉,跪在女人面前哭泣。女人身上铃兰的芳香敷在苦艾烹调出的痛苦之上,和女孩身上现在的味道所差无几。
图书馆准则之四:探寻书籍更多的可能。尽管延城中路127号知道书籍无法代替药物,抚平女孩身上的伤痕,但它仍在女孩的必经之路上准备了《疗愈你内心的小孩》《自我心理疗愈指南》。它一直等啊等,一直等到一个多月之后,才等到女孩。再次出现时,她的背部缩得更厉害了,脖颈上也出现了类似腕口处的红斑。
延城中路127号祈祷着女孩能够被书中的内容疗愈。那些在阅读交流网站上写下短评的人都是这么说的,读完之后感觉人生都被治愈了。所以在女孩草草翻了几页就把书放回去后,延城中路127号多多少少是有点失望的。
延城中路127号没有死心,趁着女孩还停留在R680-823书架的时候,它赶忙调了两本治愈系心理漫画放在书架另一面上,只要女孩稍微一伸手,就能摸到那两本小册子。
女孩忽视了它们,转身拿了一本《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作者在写完这本近似自传的小说不久后选择与世长辞,落得比故事主角还要悲惨的下场。她拿着书朝走廊的尽头走去。那里有一扇木门,像是哆啦A梦的任意门一样吸引着女孩,仿佛穿过它就能来到神秘的低重力外星球,轻轻一跃就能腾跃而起。
只可惜门后不是充满魔力的未知世界,穿门而去,迎接她的只会是在经年累月的黑暗中发酵的腐烂气味,还有书蠹引诱被弃之书的低语。
合页式的门锁拦住了女孩的去路,她踮起脚试图推开门,门纹丝不动。在尝试几次之后,女孩放弃了。她只是想要找个安静的地方看书。当她意识到这里足够幽静,不会有人打扰到她之后,她便靠着木门蹲坐下来,开始了阅读。女孩读得很认真,延城中路127号注意到女孩在边翻页边抹眼泪。
延城中路没有哭过,它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受。哭就是水分的流出吗?在馆内有一个露天花园,园丁每天早上都会来浇水,涓涓的细流顺着管道,喷洒在花草上,那就是哭泣吗?可是女孩看起来情绪低落,浇水的时候延城中路127号并不觉得情绪低落。
下半夜理完书之后,延城中路127号开始回忆哭泣的女孩它不知道怎么做才能止住她的悲伤它不想再看到她脸颊上流淌的泪水。无能为力的情绪击中了它不知不觉地安装在天花板上的空调通风口开始滴水落在地上汇聚。
好像那才是延城中路127号的泪水。
女孩来图书馆的频率高了很多,男人不再陪着她,也让形单影只的小小身体更显孤独。她有时候会待上一整天,无论是周中还是周末。延城中路127号怀疑她不再去上学了。
到暑假的时候,女孩还是穿着长裤,小臂用冰袖包裹得严严实实。她戴了一顶棒球帽她的头发被剪去垂到耳边。女孩的头一直低垂这个动作暴露出她后颈上的红斑它变得更深了。延城中路127号见过类似的伤痕,是在一个老人的身上见到的他手上有被烟头烫伤后留下的疤就和女孩脖颈上的一样。
火焰和锐器也曾亲吻她的肌肤。
延城中路突然想到她腕口的伤疤。报纸上总是刊登类似的新闻—遭受继父家暴奸污/同学霸凌的少女不堪受辱自杀身亡,留在人世的最后照片除了黑白的遗照外,就是报纸尾页触目惊心的割腕图,血流不止。自杀是一种什么感受?它也会死亡吗?断电之后它是不是就死了?八十年前作为飞艇厂的它和现在作为图书馆的它还是同一个它吗?之前查到的儿童救助保护热线是多少来着?它该不该打过去?延城中路127号有一套模仿人类的电子音,但是接线员会相信冰冷的电子音吗?
延城中路127号觉得它应该做点什么。那天它接入局域网络,在当地的电话黄页簿里查到了那个八位数字。自此,它就一直默默把那个数字存储在数据库中。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它总是纠结着是否要拨通那个电话。
踌躇不决让延城中路127号备受煎熬。
除此之外它试着教会女孩有关勇气、反抗以及如何抵抗权威,它知道波伏娃的《第二性》是一本好的入门书,但延城中路127号不确定她是否愿意拿起这本厚书。女孩之后来的几次,它一直在试图引导她,但延城中路127号特意为她摆放的书本,从未得到她目光的临幸。
唯一可喜的消息是,那个夏天,女孩对飞行的兴趣变得更加浓厚了。她借了更多有关飞行的书籍—《夜航西飞》《飞天名媛》《飞行简史》。女孩还书之前,特地把所有的折痕都抚平了,除了《飞行简史》。页角的折痕停留在齐柏林飞艇的那一章,一代梦幻飞行器的黄金年代就此落幕。女孩的阅读停留于此,延城中路127号为此感到庆幸。因为人类有关飞行的梦想在此后的岁月里逐渐失去原有的形态。飞行器在战争中一次次进化,升上高空的不再是承载着梦想的探索者,而是同类相残的渴望。
不过女孩从来没把《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借回去过,她只在图书馆里读这本书,每次都蹲坐在那扇木门前面。
图书馆准则之五:引导读者找到内心的答案。
意识到女孩不会再把书还回来的事是后半夜的事了,所幸延城中路127号并不后悔这个决定。毕竟并不是每一本书都会回到延城中路127号这里,大部分会被还到别的图书馆,少数几本或许已经成了某些人书架上的私藏。也许昨天借走金庸武侠小说的那个中年男人,这辈子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连带着那些书,永远消失在延城中路127号的世界里。系统里的滞纳金日益增长,直到某一天这些数字不可避免地失去了意义。谁也不知道这些书最终会漂泊去哪儿,就和那些远去的飞艇一样。
女孩读完《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时候,已近傍晚。它相信女孩会永远记得那个下午,就像它会一直记着储存在它记忆系统的电话号码,无法回避。女孩反复阅读着《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最后一页,油墨印刷铅字组成的“好好地,活下去!”变得格外刺目,像是一道无法躲避的闪电印刻进她的脑海。木门突然在吱呀声中缓缓拉开,光线照进另一个布满尘埃的世界,被赋予形体的光线仿佛是在召唤惊讶的女孩步入其中。里面是延城中路127号的藏书—没有录入电子书目的那部分,大部分属于过去的飞艇厂。延城中路127号笃信,这里有女孩渴望的答案,这里的书也渴望着女孩这样的读者。
女孩拿走了压在最底下的那本《飞艇设计导论》。
整整一个秋天一个冬天,女孩都没有再回来。延城中路127号的生活又回到了往常那样,观察那些喝茶看报的老伯,玩电脑博彩的流浪汉,带着孩子读书的家长,自习的学生还有下班后准备考研的白领。
直到下一個春天,再下下一个春天,女孩都没有出现。
偶尔在借还书目中看到《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时,延城中路127号会想起她。它疑惑女孩会在哪儿生活,脖颈上的伤痕是否已经淡去。那本《飞艇设计导论》她是否还会留存?那些书不是图书馆的馆藏,它也不会发邮件催还。这是飞艇厂的遗产,是延城中路127号送给她的礼物。那个女孩需要这本书。
只是自那以后,延城中路127号再也没有主动给孩子们推荐过有关飞行的书籍。
延城中路127号试图说服自己,它已经做到了:女孩远走高飞,就和那些不曾回来的飞艇一样。这个念头始终鼓舞着它,在这往后的年月里,它都在努力引导那些迷茫者。
多年之后,当女孩乘坐自己制作的飞艇回到这里时,她会为延城中路127号的前身献上丰碑。那时候,延城中路127号可能不会记得那个瘦小的身影,更不会记得在第三年的春天,女孩搬出福利院之后,会和新的家庭一起回到这里。女孩身上的伤口已经尽数褪去,她会出落得很漂亮。延城中路127号可能不会认出她,如果不去注意那股淡淡的、若隐若现的铃兰香气的话。在她外出求学的前几年,她都会在延城中路127号这里忙着准备工科学院的入学考试。
延城中路127号多么希望能对这样的情形多一点确定和坚信,以此忽略存储在系统里的八位数字以及那些让它备受煎熬的念头:
如果当初它能听出电话那端的敷衍语气的话。
如果当初它打了第二通电话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