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子

2022-05-30 10:48沈屠苏
科幻立方 2022年4期
关键词:园丁

沈屠苏

上海的一天在云轨切割空气的呼啸声中开始了。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被蛛网式的云轨迤逦包围,交错勾连之芜杂直追北京西直门立交桥。向下,但见一条纵贯线直插地表,像一个大动脉,将地铁1—17号线和磁悬浮的支脉全部连接,把每一趟赶往东方明珠的列车从黑暗之森带入白昼之光。

这座城市的白领们早已练就了站着睡、到站醒的本领,然而云轨不行。广播里的声音不断提醒乘客抓紧卡箍,直线拉升的感觉就像坐太空电梯,难以言喻的超重感让脑部的血液加速流失。在地面的时候,段鲆总是以颈椎病患者的角度仰望纵贯线,为什么连接地铁和云轨的中枢动脉不设计成DNA分子的双螺旋结构?那样不管是超重还是失重,乃至从安全层面考虑,对人体的影响都是最低的。可他不是设计师,设计师也不在乎他这样的小人物。上去以后,轨道像枝丫发散开来,天际线并没有它特殊的标识,但冷冰冰的机器调度已为这趟列车选择了曲折多变的前程—跟坐云霄飞车一样惊险刺激。

段鲆只觉五脏六腑搅成了一团,尤其是胃袋,洗衣机滚筒般转动不休。他把能绷紧的地方都绷紧了,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的脚尖给精神减压。哪怕窗外的景致再离奇绚烂,他也无暇欣赏。

列车绕过明天广场的腰侧,快速爬坡,洞穿金茂大厦的腹部,在上海中心略作盘桓,然后一个长距离的俯冲,就在大家以为列车就此栽落之际车头猛地向上拉起,如穿云利剑,刺入东方明珠的咽喉。

卡箍缓缓抬起,车门打开。段鲆要做的第一件事并非整理发型,而是疯狂地寻找垃圾桶,把早上吃的粢饭和豆浆呕出来,即使呕到最后成了干呕,胃部的痉挛也没有消停。

“吐完了吗?”一张湿巾递到他的嘴边。那湿巾冒着白领丽人的香气,光降解材料,古典压花工艺,既有品位又很环保。段鲆不客气地接过来,擦净嘴角的秽物,抬眼一看递湿巾的人—名牌铅笔裙,长直发和精致的妆容让人不自觉地联想起二十世纪饰演过冷艳职场魔头“椿真子”的日本影星菜菜绪。

年轻时候的菜菜绪啊。

段鲆刚要道谢,瞬间便被金色的胸牌刺痛—HRM:喻言。前面是职位,后面是名字。他的心潮随之跌宕,但愿对方不是椿真子。

“你是来‘月桂面试的吧。赶紧调整调整状态,时间可不等人。”喻言的神色并不严厉,这让段鲆心潮的起伏瞬间放缓。他需要这份工作。他还不知道是怎样的一份工作,但招聘广告上诱人的薪金数字已经打消了他此行的全部疑虑。

月桂集团的会客室座无虚席,金色的地毯与红木装饰搭配出金红相间的格调,“重新发明城市”的Logo随处可见。

段鲆来晚一步,站的地儿都没有,只能扒着人缝往里挤。

“谁在拱?”

“踩到我的脚了。”

“什么鬼味,离我远点。”

…………

段鲆好不容易挤进去,呼啦,稠密的人群倏地散得一个不剩,只留下他,孤独地保持着削尖脑袋的姿势,一脸茫然。面前的人事助理一摊手,遗憾地表示射频手环已经派发完毕。

段鲆像拔了气门芯一样泄气,但再就业的渴望逼迫他,不能死心。

“还有剩的吗?”

人事助理爱莫能助:“每一次面试机会对应一个射频手环。别问我为什么,公司规定。”

段鲆语塞。Top5的生活离他太遥远,Low5倒是近在咫尺,他不想辩解,因为辩解在HR (人力资源)们看来,只会苍白而滑稽。他呆立片刻,颓然转身。招聘通告写明了,一要双一流大学出身,二要专业岗位相关工作经验,这两点他都达到了,但并没有说面试抢手环啊……他需要赶另一列“云霄飞车”了,运气好的话,他还能赶上Brunch(早午餐),填补一下空虚的胃。

“慢着,”身后忽然有人喊住他,声音温柔

得教人想哭,“我有。”

回头,又是喻言。

助理在一旁嘀咕:“这不合规矩。”

喻言直言不讳:“上面怪罪下来,我担着。”从她的眼神里,段鲆恍惚看到了一股士气在鼓舞着自己,所以粉色手环套上手腕的刹那,一点也不觉得违和。他踅摸着合适的词汇表达感激之意,喻言却用一个“快去吧”的挥手动作谢绝了。

段鲆一溜小跑,心里美滋滋在想,该不会那位人事经理看上自己了吧。啊,呸,马不知脸长!他仿佛听到身体里另一个声音如是炮轰,当即敛了神思,追上大部队。然而才入空中回廊,前方的空气忽然扭曲了形状,卷起一个偌大的旋涡。

“楼妖风!”

大部队一阵骚动,冲在最前头的人立时倒

退,后面的人反应不及,挤作一团。段鲆本来缀在末尾,这一挤无巧不巧把他推进了人丛。

当气流从宽阔的江面进入陆地建筑物构成的“峡谷”,风就会加速通过,形成猛烈的气流,谓之楼妖风。东方明珠临近黄浦江,有楼妖风不奇怪,但楼妖风怎么进来的?段鲆百思不解。东方明珠早就不是原先那个电视广播枢纽了,22世纪的它分为东西二塔,东塔是旧物,西塔是这些年蹿起来的,蜘蛛兰结构,跟迪拜塔有得一拼。维系双塔的是工字的空中回廊,金属玻璃密封,风想进来也得先敲门不是。

不容细想,耳畔涌来难听至极的话。

“蟑螂,臭蟑螂,少揩老娘的油。”

一位年在妙龄却凶赛大妈的女生压榨出泼妇才有的潜质,怒怼段鲆,鼻孔喷出的热气直接碰瓷他的脸。生平头一遭被人叫“蟑螂”,段鲆极力克制着情绪,分配了一点额外的精力打量她—一头秀丽的深发。很深。脖子围着若木红的领巾,你能想象的那种红。至于发怒的原因,不外乎身体大面积的接触,包括但不限于某些隐私部位。

我是有地铁味不假,但有必要这么直白吗?他咬緊牙根,如果不是身不由己,恨不能推她一臂远,不,至少搡她个万儿八千里。

“我是蟑螂,你就是下水道。”段鲆以眼还眼,“说我揩油?你少打我的主意才对。”就差声称自己是处男了。

女生鼓起眼珠子,激凸地与之对峙,薄唇哆嗦许久,高概括性的片语飘出:“不要脸!”

招谁惹谁了我!连续的憋屈与悲愤击中段鲆,嘴炮模式正式开启,冷不防有人在他们唇枪舌剑间架起了盾牌:“我说你们俩能不能别吵了,搭把手,救人要紧。”

救人?段鲆这才感到自己正受一股强大的吸力指引,不止自己,周围人也是,那女生也是。怯色和窘迫挂满了大家的脸。最惨的是转身跑却又跑不过吸力的人,背吻风洞,要是不拽住那些兀自挣扎的手,保不齐他们下一秒就被风洞吸走。段鲆顾不得给自己正名了,捉住说话之人的手腕,身子后锉,来一场拔河接龙。

女生很不情愿地抓着段鲆的手,作为接龙的一环。但她并未放弃使坏,指甲嵌进了段鲆的掌心。段鲆目眦欲裂,却不能够放手,脸都气歪了。更惨的是,在他前面的人还给他夹板气受:“你倒是使劲呀。”

使劲也没用,他们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拖向旋涡,像跌进猪笼草捕虫笼里的虫。而最惨的那位,几乎要被风力拦腰扯断。

“……循环移位。”身前的人大声疾呼,如一帖猛药起死回生,引得一众附和。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试试看,兴许有用呢。”

“不管了,死马当活马医。”

段鲆一头雾水,循环移位是计算机术语,即把数值变成二进制然后循环移动的过程,这跟眼前的险情有什么关系?

人群在他的狐疑中分成两路,一路左移,一路右移,从高到低,挺像“循环移位”那么回事。不过,真人版循环移位是借助一人一格的挪动把身体拨向风洞的边缘(因为边缘的吸力较弱),同时最大限度地打开身体,增加表面积供给,把本已无解的颓势扳向拉锯。

气流挤压的微痛在身体的表面展现出来。

“好了,底下我们做什么?”有人急切地问。总不能这么干耗下去,毕竟多耗一秒体力就流失一秒。风,可是不知疲倦的。

“什么也不用做。”

暗紅的光轻轻一闪,风洞消失的地方,面试官点菜式数着人头,“你,你,你……”数到段鲆的时候跳过了他,直奔红色领巾的女生,“还有你,第一轮通过,其他人出局。”

紧张得要死的一帮人面面相觑,问号的勃起与疲软就像岩石空隙中流体的弛豫……很快众人明白过来,方才的险情只是面试中的小测验,无外乎考验临危不惧的心理素质、团队协作精神和情急之下的专业判断,但风洞怎么制造又怎么消失的,他很好奇。

留下的长吁一口气,被刷的万分沮丧。段鲆就是那沮丧的一员,面孔逐一闪过失望、无奈和不甘。这回还有谁来拯救他,喻言?

喻言没有来。

挽留段鲆的,竟然是提出“循环移位”的那个人,生面孔,有一点可以肯定,绝不是他失散多年的兄弟。那人对着面试官的背影声称:“要是他出局,我也不会留下。”

一丝莫名的感动过后,段鲆的心里疯狂打鼓—明明素不相识,为什么不计回报地拔刀相助?进入22世纪,在传统行当不断消失就业岗位弥足珍贵的今天,生存远比助人为乐重要。

面试官前行的步伐一顿,脖子转过九十度,鹰视狼顾的余光如同伦琴射线,极具穿透力。

那人没有退缩,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段鲆被他的执着感动坏了。

“我可以让他进入下一轮,”面试官松口了,下一句却让两人的心脏齐齐停摆,“但如果下一轮他被淘汰,你也给我出局。”

株连蔓引。够损的。

“对不住,连累你了……”段鲆一脸歉意。

“说什么话,我从不为自己的决定后悔,”那人伸出了手,以示友谊继续,“我姓郎,郎星,朋友们都叫我迈克。”

段鲆听出了他的暗示,双手去握:“你好,迈克,我叫段鲆。”两人寒暄未毕,红色领巾的女生一歪唇角,从他们身边嚣张地走过。

“段鲆?我觉得你叫苟费比较合适。”

“苟费?”段鲆一时蒙了,但他百分之百肯定女生话里有话,而且不是什么好话。只一会儿,他就反过味来,哪是什么“苟费”?是“狗肺”,狼心狗肺,一下骂了两个人。

可恶。段鲆气得两眼通红,忍让不是他的座右铭,耍嘴皮子也不是他弹药库里的唯一武器。“没完没了了还?”他想冲过去给她点颜色瞧瞧,却被郎星拉住,低声劝阻:“她是故意的,没看出来?”这一说如冷水淋头,段鲆登时醒悟,女生一再地激怒他,只是为了让他失态、失仪、失去理智,最好做出点人神共愤的事来—譬如打女人—这样的表现是灾难级的,任何一家有道德血液的企业都不会录用。

卑鄙。

段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面试机会,只得强摁胸中牛头,随郎星继续向前。前行路上,他由衷地对郎星生出一丝钦佩,冷静、理性,不受情绪左右。光这一点,他就比不过。

空中回廊连接明珠双塔,透过金属玻璃,能看到云轨列车时而隐入云层时而冲破其阻挠,犹如一条又一条苍蟒长龙,在上海的天际线穿梭遨游。

“科幻就是历史,未来的历史。早些年你能想象我们会坐上云轨,到离地一千多米的高空应聘时薪五位数的工作?”郎星见他眼神不时地瞥向外面,随口那么一说。

纤维状的卷层云飘过段鲆的上空,他认同郎星的说法,云轨从立项到路演再到成型,五十年的技术积累,缔造了上海空域光怪陆离的一景。这其中有他的苦劳。35岁以前,他是含辛茹苦编写调度程序的码农。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公司HR找他谈话,把他的从业经历夸得跟朵花似的,然后,叫他卷铺盖走人。程序员也是吃青春饭的,如果爬不到更高的位置,到了年龄就只能摔下去。“明者见患于未萌,而智者避患于无形”,他既不明也不知,直到被开了才恍然大悟—写字楼如青楼,不许楼里见白头。

幸存者们安全踱过回廊,从东塔鱼贯进入西塔。

不用面试官介绍,一股植物园的气息扑面而来。墙壁上都是仿制的名画,莫奈的睡莲、凡·高的向日葵、希施金的林边野花,还有一株红色的参天巨木……它们在颜料的摆布下划分势力范围,巩固各自的主题,但在段鲆看来,吊诡极了—藏诸细节的可见光谱,把叶脉“雕”得纤毫毕现,像蚯蚓一样在动。

他想跟郎星分享他的发现,但郎星似乎被更具吸引力的事物牵住了目光。壶状的空间,红白灰三色的马赛克组成的巨幅肖像在头顶上空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这谁呀?好像在哪见过。”

段鲆也是一脸困惑,用眼神询问郎星怎么回事。大眼瞪小眼之际,红色领巾的少女掺和进来:“这你们都不认识,幼儿园课本上有哇,太阳公公。”

太……太阳公公?鉴于她的嘴比较欠,段鲆索性一默。他不回应,郎星却开口了:“不是公公,是太阳之母,羲和。羲和的脸谱。”羲和就是《山海经》里那位生了十个太阳的太阳之母吗?小时候爷爷常给他讲《山海经》,有点印象。

“对,这一轮,考题就是脸谱。”面试官走质子到壶底的中心,应聘者围着他站成一圈,“从这里到上面有一条隐蔽的路,而路径就藏在羲和的脸谱里,你们要做的,就是解读里面的讯息,找到那条路,走!”说完,人影儿就淡了,没有实体躯壳,只是光影临摹出的人。

“考场”顿时静下来,清晰可闻肺泡换气的呼吸声,等等,还有……滴水声。段鲆用“滴水”来形容那润物几无声的杂音。也可能是心跳过速造成的幻听。

“别傻愣着了,动眼吧。”郎星凑到他耳边,“该你了。”

“我?”段鲆反指自己,这么看得起我。

“当然是你,不然我冒着被判令出局的危险强行留下你是为了什么?”郎星勾住他的脖子,往自己这边靠了靠,“我又不是你兄弟,连接我们的纽带只有利益,明白吗?利益。”

乌亮的眸子蒙上一层灰色,段鲆机械地点头,像是明白又像不明白,明白郎星坚持带上自己的原因,不明白他能给郎星什么回报—离开了计算机,他和咸鱼没太大分别,而计算机离了他,却一切照旧。他是智能化浪潮中不幸被冲上沙滩的鱼。

“注意看灰色的部分,羲和的眼睛。”郎星给他提示,“540纳米、590纳米、670纳米的混合光线,灰色部分的信息只有你能分辨出来。”

“为什么是我?”

“我看过你的档案,”郎星压低声音,“你有四色视觉。”

普通人只有三色视觉,有些人却有四色—四种感色的视锥细胞,能辨别三色视觉无法辨别的波长。

“你能看到我的档案?”段鲆大吃一惊。

“知道我来应聘前操盘的项目是什么吗?失业人口调查。”郎星悄悄说,“合法的。”

段鲆这才放下心,观察那些灰色调的马赛克。好像是俄罗斯方块在移动、旋转、摆放、消除,橙、黄、绿、蓝拼凑的数字在消除的那一刻呈现:59673039844802207818661。他用了较慢的语速念出那23位数字。念的时候没什么异动,念完,堪比高斯曲率的墙壁犹如脱水的海绵,流出一种清澈又细滑的液体,来势汹汹,很快就淹过了小腿弯。

“你们都干了些什么?”其他人聚拢过来,围住段鲆,发声质问。

“我也……不知道……”段鲆自己也傻眼了。难道那23位数是声控口令,一经念出,便触发某种机关?

“让它停下来啊,水位超过膝盖啦。”一位事业线明朗的女性提起及膝裙,丝袜已湿。

“何止啊,马上就到大腿了。”有男人不怀好意地煽风点火。

“这可不是水,这是蜜汁。”红色领巾的女生掬起一捧,指缝漏下的液体带有显而易见的黏性。

“蜜汁,甜吗?”那个男人伸出舌头去舔。

答案显而易见,所以没有人回答这种蠢问题。

“质因数分解。”当大家还在为莫名的液体惊慌失措时,郎星飞快地做出判断,“这是要我们对超大整数进行分解。”

只有郎星那样的年轻头脑才能承载技术和市场日新月异的风暴。段鲆对他的钦佩又增加了一个百分点。跟利益无关。

“分解个鬼,水……消化液,都涨到臀了。”一张痘痘脸急声道。

郎星并不理会,他捅了一下段鲆,那意思,哥们儿,回报的时刻到了。

“我不会……”

大整數质因数计算,好比把123454321拆解成两个11111相乘一样,但这么大的数,只凭心算,段鲆做不到。

“草包。”红色领巾的女生嘲讽。

段鲆自知斗嘴无益,反过来激将:“你有本事你来。”

水洗蓝的牛仔阔腿裤被消化液浸湿了,宽松肥大的针织开衫下摆也将罹难,她却如惊涛骇浪中的一苇,倾覆在即,而凛然不惧。

“205618327097。”

墙壁随即浮凸一节阶梯,段鲆犹在惊诧,女生又一个数字吐出,自信得忘乎所以:“290212651213。”相对的墙壁也浮凸一节阶梯,在垫高脚就能够着的位置。可见,每拆解一次质因子,便有阶梯崭露头角。以此类推,只要将质因子拆解下去,阶梯就会从墙壁不断弹出。

“997813,206069。”

“332221,873553。”

…………

阶梯之字上行,像蜿蜒爬行的蛇,通往壶口的脸谱。这时候已有个子小的应聘者被蜜汁裹住,连呼帮帮我。容不得多想,大家七手八脚地攀爬,甚至为了争夺有利位置不顾体面地大打出手。

有人爬上去,也有人掉下来。

段鲆准备爬,郎星拉住他:“再看看。”

还看什么?段鲆不乐意地又看了一眼羲和的脸谱,就像川剧的变脸,刷地,变了。

“变成一只……怪怪的蜘蛛。”

“角红蟹蛛?”

段鲆控制住手挠脑袋的冲动,那会破坏他的植发:“我不清楚。”

“那一定是了,”郎星顺着段鲆望向脸谱,尽管他看到的仍是羲和,“我们在猪笼草的捕虫笼里,那些蜜汁是猪笼草分泌的消化液。”

恍如冰冷中彻醒,一种出于直觉的凉意冲上段鲆脊椎。不等他跟上自己的思路,郎星又说:“角红蟹蛛是和猪笼草共生的捕食者,它凭借蛛丝升降,不让自己陷到消化液里,还能从捕虫笼捞出溺毙的昆虫供自己食用。我想,这是在提醒我们,角红蟹蛛才是那条隐蔽之路。”

“可……可是并没有……”段鲆左右张望,“什么隐蔽之路……”

“1。”女生的鼻尖微微上翘。

1与任何整数互质,也是最后的口令。声控没有怠工,一根结实程度媲美吊威亚的钢丝绳自上方垂落,这就是隐蔽之路吗?

段鲆喜出望外,对女生的气愤释怀一二,

信任则补位上来。但钢丝绳离他的身高仍有距离,而跳是跳不起来的—消化液困住了他的下半身。

“迈克。”他求助地看着郎星,后者尚未回应,女生伶俐地勾住段鲆的脖子,猴儿般一窜,坐上他的臂弯,再一蹭,骑肩。动作一气呵成,等段鲆回过神,钢丝绳已捉在女生手中。

“在肩负拯救他人使命的同时要学会自救。”卑鄙。段鲆下意识地搂住了她的小蛮腰,

不管“非礼”之声如何连贯、响亮,就是不松。钢丝绳拉升之际,他的双腿一紧,往下看,呵,吊着郎星。

“他们怎么办?”

逃出捕虫笼的段鲆,站在脸谱的背面,从孔洞俯瞰这个造型和功能都像猪笼草的建筑内部。他没有感到晋级的侥幸,反增一腔悲天悯人的情怀—下面那些爬上阶梯又在争抢中掉下去的人,被涨势不断的消化液吞没,会溺死吗?

悲天悯人是假,恐惧是真。他是来应聘的,不是来求死的。

郎星眼神像由无机物堆砌而成,冰冷得可怕:“你知道角紅蟹蛛偷了猪笼草的食物而猪笼草却没有饿死的原因吗?”他面带一丝愉悦,自问自答:“角红蟹蛛会将昆虫的一部分留给猪笼草,共生让它们的利益趋于一致。”

“但是……”

“贪字变贫,既然能幸运晋级,就不要充英雄好汉了。”郎星的手搭住段鲆的肩膀,手底有

暗劲,似乎段鲆若有一丝下去救人的念头,就把他的肩关节捏碎,“现在只有我们三个,不好吗?”他说的时候,往旁边一扫。红色领巾的女生正抱肘冷笑,酷酷的,一言不发。

段鲆以双倍的手劲把郎星的手从肩膀上挪开。

“你不担心他们会溺死吗?”他和郎星的视线粗暴地对在一起,互不相让。

“他们不会溺死,这只是面试。你觉得面试会是一场谋杀?”面试官神出鬼没地现身,吓了他们一跳,也把他们从对峙中解放,“段鲆,郎星,应莹莹,恭喜三位晋级第三轮,也是最后一轮。通过了,你们就是“月桂”的终身雇员。”

应莹莹,红色领巾的女生叫应莹莹。段鲆眼珠子围着她转了转,又回到面试官身上,大概是想看出他从哪儿冒出来的。

“终身?”

“是的,终身,养你一辈子。”面试官眼中的旋涡深不见底,“但前提是,你得找对门。”

门……段鲆这才注意到有扇—不止一扇门嵌在他们所处空间的墙上。红色的墙,红色的门。若不是金色的把手,根本看不出门和墙的区别。

数了数,十扇。

“找对了门就是坦途,找错了门就是歧途。坦途会把你引向最短路径,”面试官眉眼一弯,沾了些懒洋洋的气息,“要是歧途,呵呵,你只能和这次招聘会说拜拜了。”

“我们有几次试错的机会?”郎星搭上金色的把手。比起难度本身,他更在意游戏的规则。

“一次。”面试官的笑给人笑里藏刀的感觉。

郎星蜂蜇一样缩手。

面试官打开折叠的硅晶平板,一张树状网络拓扑图展示在三人面前,十个顶点高低分布,如果用笔勾连,是一个极不规则的多角形。光标在顶点停留的时候,枝丫分叉的树状图就会闪现。换言之,每扇门通往一处迷宫,这些迷宫攒起来,就是一个概率空间。到底哪扇门是通往最短路径的荣耀之路,而非失败的单程票?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筹莫展。段鲆不甘坐以待毙:“让我来计算一下概率。”

“有意义吗?就跟买彩票一样,计算概率毫无意义。”

嘴欠的女生很讨嫌,段鲆的眉头鼓凸一个疙瘩:“那你说怎么办?”

应莹莹咬了一下唇边,没说话。郎星却道:“迪杰斯特拉算法。”

迪杰斯特拉算法是一个顶点到其余各顶点最短路径的算法。在十个顶点中取一个为源点,遍历到其他各顶点,按长度递增的次序选择最短路径,找到距离最近的顶点,作为第二源点,重复除第一源点以外遍历的过程,直至搜索不到最近的相邻点。

段鲆如同醒觉一般。用迪杰斯特拉算法,选哪个当源点又有什么区别呢?他随机地去拉门,突然,应莹莹在他开门的刹那啪地将门合上。

“你干什么?”段鲆对她无厘头的作妖很是不满。

“我干什么?我是怕你们误入歧途,没听过花指令吗?”

花指令是程序中的无用代码,常被电脑病毒用来迷惑杀毒软件,是设计者让破解者误入歧途的小花招。段鲆浸淫编程十二载,对花指令不可谓不熟悉。

“你的意思是这些门里有一个是‘花指令?”

“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但小心点总没错。”应莹莹不紧不慢地说着,身体诚实地往面试官那儿靠,“我听说计算机程序的编写者通常会留一个后门,以便修改程序设计中的缺陷。”她一直欺到面试官左近,“对吗?后门。”尾音落到“后门”的时候,应莹莹有意无意地扫了面试官一眼。

面试官未置可否。

“他是后门?他充其量只是一个投影。”郎星一口吞蛋的表情。

面试官立足的方格是黑色,与周围光可鉴人的地砖格格不入。那个方格大概就是投影装置。

“投影就不能是后门了?”应莹莹踢了一脚黑色方格,升华的碳冰立刻把面试官召走了,空余一个球茎,供大家凭吊。

“这是什么?”段鲆和郎星不约而同地发问。应莹莹沉吟半晌:“谜底。”

月桂集团进驻上海有六十年了,进驻之时豪掷巨资买下东方明珠当集团总部,五年后,该塔偏西位置冒出了一个孪生塔,以每年百米左右的增速拔高,把上海中心远远甩在身后,人们称之为西塔,如今是上海的第一高度。有地质学家声称这是地壳运动的板块挤压推高了地基,但稍微有常识的人都知道那是鬼扯。“月桂”对此也语焉不详。就在去年,上海高调宣布成为“重新发明城市—园丁计划”的第一个试点城市,以基建植质化应对智能化时代的城市病。然而负责城市规划的设计师们却纷质子纷抗议,指斥园丁计划是一场闹剧。更有甚者愤慨地表示,基建植质化改变的不仅是城市的形态,还会招致物种入侵,生态失衡,乃至一个城市文明的逝去。

上纲上线到这种程度,前无古人。段鲆曾一度同情“月桂”,觉得那帮占据了道德制高点的专家小题大做,危言耸听。毕竟,新生事物甫一出现,总是惹人非议。在他的认知里,“园丁计划”与21世纪初的海绵城市并无本质不同,只是为了治愈城市病而推出的环境改良方案。就目前的观感,园丁计划并没有展现出设计师们预言的杀伤力,但确实有改变就是了,黄浦江的水位在下降—这给了保守派攻击的口实—西塔越来越拔高,越来越“摩天”,严重影响了周围写字楼和公寓的采光,导致市政府的热线投诉源源不绝,甚至有人把人工智能替代人类岗位这件事也怪到了园丁计划头上,《新民晚报》的一位记者刊文称“西塔夺走了我们的天际线,也夺走了我们的饭碗,一些本该由人类从事的工作岗位因为园丁计划被削减了”。段鲆是个理性的人,他不会因为失业而对园丁计划大加鞭挞。可应莹莹不这么想。

“有谁想过,园丁计划可能只是个幌子,它的本质是榨干城市的剩余价值。”她把球茎捧起,“‘月桂刻意隐藏了一些应向社会披露的事项。”

“你质疑‘月桂的动机?”不安侵袭着段鲆的内心,“那你还来应聘……”他猛地住口,话锋一转,“你不是来应聘的,你是来砸场子的。”

应莹莹露出攻击意味极强的笑:“不可以吗?”她的视线与球茎的顶芽对上。说来也怪,一对刷过睫毛的眼睛好似被攫住了心神,迷离得不像话。

“我说,你没事吧。”段鲆见她久久未动,伸手到她眼前试探。郎星攔住他,摇手示意少安毋躁。终于,应莹莹的视线从顶芽里拔了出来。

“我知道是哪扇门了。”她风风火火地打开十扇门中的一扇,闪身没入。

“喂,想吃独食是吧。”段鲆在她身后嚷道,他感觉后心被人推了一把,除了郎星,没别人。

吞吐的光芒冲击着视野,像一枚深水炸弹扔进了灵魂深处,跟进去的段鲆和郎星,表情和心情都复杂难明。他们脚步僵硬地在满眼的红色中穿行,光线淡淡的,螺纹辐射管胞向前引申,鹿角式的突起好像古堡才有的装饰,薄壁的液泡不规则地星罗在脚下,有踩着浪花的别致体验。

前路越走越窄,开始两人还能并肩,渐渐

地,只容一人的宽度。扑通,身后有落水声响,段鲆回头一看,郎星的一条腿陷进了液泡,后者惶恐地往上拔。走在最前面的应莹莹却无动于衷,她把鞋拎在手上,柔软的脚掌像被风托起,保持着对薄壁施加最小的压强。

“没看到出事了吗?还在那儿干杵着。”段鲆回身托住郎星的腋下,他感受到郎星身上有股向下的力。薄壁的破处流出玫瑰色的液体,有点像血,但不是血。此时,射频手环自带的荧光将液泡照得通透,真是不照不知道,一照吓一跳。

薄壁下方,无数条玫瑰色的静水,去势连绵,如发束深流。椭球状的绿色颗粒像亚马孙河里的食人鲳簇拥而至,在失陷在液泡与薄壁的腿部空隙聚集,郎星大呼:“我的腿……冷……没有知觉了……”

看着郎星惨白的脸色,段鲆无暇他想,只好再加把劲,但越使劲拉反而陷得越快。只见郎星半边身子栽倒,如同被破处吸吮一般,带着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改变结果的绝望沉入液泡之中。段鲆倘若撒手慢上一拍,也会被带进去。

匍匐的丝绦缠绕郎星在液泡里做着自转,绿色颗粒很快将破处堵上,不再有玫瑰色的液体渗出。他手脚并用地躲开,指责应莹莹:“你怎么能……见死不救?”

应莹莹走出老远,但狭窄的通道把她的声音传播得丝毫不差:“这么多,你救得了吗?”

段鲆不明所以:“什么这么多?”

应莹莹挪开了她的影子,薄壁的可视度骤然提高,段鲆看到了脚下一往无前的液泡,太阳穴重重一跳—那些液泡里蜷着一个个的人,像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海鲜,因为浸泡时长显得异常苍白、发皱……

“这……这是……”冷汗一层层析出,他的声音变了调,“可怕……克隆吗?”新版《第六日》培养皿里的克隆人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但话一出口他就想收回,这年头,与其搞基因缺陷都克服不了的克隆,不如上马多功能干细胞项目,“月桂”此举纯属吃饱了撑的……应莹莹趴下去,似乎在寻找什么。

“克隆?老土。你现在看到的,就是‘月桂的野望—园丁计划。”

园丁计划是基建植质化的灵魂,段鲆对它的理解是人才储备,“园丁”,譬喻嘛。可是眼前的这些,跟园丁实在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别告诉我,他们……我们,是被弄来做花肥的。”这样的老梗在影视里司空见惯,但通过层层选拔只用来做肥料未免太奢侈了,人体绝不是现代农业育肥的最优选项。

“说花肥,你就低估‘月桂了。园丁计划一期是建模,做植物建材的仿真,调试程序路演植质建筑生长轨迹,二期是实操,编码控制植物的向光性和向重力性,实现生长素的合理分配,保证植质建筑的有序生长,三期是加固工程,强化植质建筑的刚度、强度和稳定性。眼下这是第四期了,植质的核心,质子。”

“质子?”

“不是原子里的那个质子,是智能植质建筑的另类表达—不需要各式传感器,不需要冰冷的二进制代码,不需要让人密集恐惧的探头和费尽心思的光纤电缆,只需要一个好的园丁。在这里,人是植物的质子。”

“怎么做到的?

“球茎,若木的球茎。”

“若木?段鲆翻烂脑中的存货,愣是没找到这个知识点。

“《山海经》。”应莹莹提醒他。

《山海经》记述的神树,名唤“若木,除了叶子以外都是红色,所以染料里有一种红,叫若木红。

“但那是神话,十个太阳的世界才需要若木。因为一个太阳在工作的时候,另外九个就在若木上休憩。”

“现在不是了,若木被开发出来,作为一种建筑新材料,它能模仿植物的自然化学过程,比如合成工业叶绿素……”话说一半,红色领巾里发出了急促的滴滴声。

“找到了,在这儿,快来帮我。”

应莹莹以高跟鞋的细跟为匕,凿起薄壁来。

段鲆不想过去。他清楚地记得郎星落难时她袖手旁观的模样。再说了,薄壁下面是什么你没点数,自投罗网真的好吗?可好奇心还是驱使着他的双腿向应莹莹走去。

薄壁被凿开,没有玫瑰色的液体外溢,却有股气体喷涌而出,鼻腔的黏膜立时感受到强烈的刺激。

“氨气。”应莹莹果断掩住口鼻,但眼睛还是受到了冲击,泪水不争气地流下来。段鲆把她往后拖,她却挣着不肯,执意接着凿。段鲆力气大过她,硬是拖开。氨气弥漫在狭小的空间,两个人咳得死去活来。得亏氨气只持续了一会儿,便不再喷发。

“光呼吸……”缓过劲的应莹莹慢慢憋出这三个字,脖子上的领巾恁地沉重。段鲆只觉呼吸急迫,是不是氨气造成的不得而知,但氧气明显淡了。

“我们赶紧离开这里。越远越好。”他才不管是光呼吸还是暗呼吸。

“不行,我答应过张枣,不会丢下他一个人。”

搞什么飞机,怎么又冒出个张枣来?

“你说谁?张枣?哪根葱?有命重要?”段鲆拖着她往光源的地方移动。

“他是我的线人。”应莹莹不肯走。

段鲆一愣:“你是警察?”

“我是记者。”应莹莹指着那凿开的“气孔”,“园丁计划方方面面的消息就是他透露给我的。”

“你说你的线人……在下面……”对方解析的机密超出了段鲆的心理承压,“还……活着?”

应莹莹翻了一通白眼以做回应,重新回到“气孔”的上方。

“你不怕……”段鲆对刚才的感觉心有余悸。

“有什么好怕的。光呼吸是光合作用的副反应,氨气和二氧化碳只是它的孩子,”应莹莹边说边用鞋跟把孔变成了洞,“很多人认为光呼吸是植物光合作用中的无效进程,但其实呢,它是一种解毒机制—植物利用催化酶捕获二氧化碳,转化成糖和能量,然而每五次转化反应后植物会犯错,误把氧气当作二氧化碳捕捉,由此产生的不是糖和能量,而是乙醇酸和氨气,这两种物质对植物有毒。为了解毒,植物演化出了光呼吸。所以,无须担心,植物在保护自己的同时也会保护我们。”

液泡里的张枣,成人的体型,婴儿的姿态,光线照过去,也不能令他的眼皮眨动。四肢树脂化了,手环包裹在里面,一闪一闪地发射信号。液泡外游离着绿色椭圆粒,一见光,如同磁铁吸引铁屑,蜂拥而至。变种叶绿体吗?段鲆抽了抽鼻子,空气里的氧元素似乎增多了。

“你打算怎么把他弄出来?”

“挖。”

“挖?”吞噬郎星的那股吸力令段鲆心有余悸。

“我们处在维管束和髓射线上,刚才的失陷是极性运输产生的内聚力所致,蒸腾会为我们赢得脱困的时间。”应莹莹敲了敲射频手环的液晶框,时间正午,也是蒸腾作用最大的时段。段鲆伸手凑近缺口,确实没再感受到恐怖的吸力。

“那个风洞也是源于极性运输?”

“我想,横向运输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应莹莹整条胳膊探了进去,“哇,好冷。”

冷……段鲆的手不由缩了缩,这个动作正好被应莹莹的余光捕捉,并赋予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况味。

他羞惭地低下头,朝掌心唾一口,搓了搓,一鼓作气没入手臂,摸到了液泡。触感像灌满水的气球,滑腻柔软有弹性。如果不是太冷,都有点爱不释手了。

他和应莹莹的手碰到一起,没碰出火花,碰出了犯愁。

“抓不牢……”

刚说抓不牢来着,掌心就被黏住了。段鲆看了一眼应莹莹,后者默契地点了点头。

“一二三,起!”

液泡被提起,近距离看张枣的形态……准确说是脸,使他胃部造反—仿佛从百年沉船中打捞而来,疑似藻类和珊瑚的东西附在发皱的五官上,皮和骨头间只有粗壮的筋脉相隔……段鲆不得不怀疑这位仁兄是不是变身“格鲁特”了。来不及大发感慨,头顶脚下突然剧烈颠簸。

“什么情况?”

通道纵向震荡,似乎急切地想将他们甩出去。张枣得而复失。段鲆慌张地攥住鹿角状的突起,试图让身体保持平衡。

“别碰那个。”应莹莹的警告晚了一步,段鲆已经摸上了。这下就不仅仅是纵向震荡了,横向摇摆也来凑热闹。段鲆像扯面一样被甩得七荤八素,翻江倒海,云轨列车没能做到的,他統统尝了个遍。而当震荡消失,他只不过移动了一个液泡的距离,应莹莹竟然还在他的对面,衰相免不了,呕吐倒没有。这点比他强。

“循环……移位。”应莹莹按着胸口,吐纳的气息由一种叫作“数落”的分子组成,“你触发了循环移位,你这个笨蛋,你让我的努力白费了……”

段鲆对她的说法既反感又困惑,没等他追问,应莹莹的目光一变。他被这骤变的目光弄得心里发毛,低头,那个凿开的窟窿不知何时移到了他的脚下。

循环移位……

一句“卧槽”,掉了进去。滋味跟气温零下掉进锦江的冰窟窿大同小异,但体验度就差远了,水(消化液?)太稠,不管使用什么泳姿都无法做到让头部处于液面之上。他慢慢被液泡捕获,被迫与张枣相拥,就像抱着一具干尸自转。恍惚中,丝状物缠绕其身,初时轻若无物,随着时间流逝茁壮如藤,但浑身轻飘飘的,没有任何负担。

他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个声音。

“你好,我是张枣,一个……园丁。”

段鲆的整个大脑像海绵体一样充血。他不是亢奋,是惊奇,张枣的嘴唇并没有动,可是信息却一字字敲入他的脑仁。

“种下一颗球茎,收获一座城。秋冬,这座城市收缩,春夏,这座城市扩张,上海的习性终像今日的西塔,一场春荣秋枯的轮回。”

什么?四色视觉让他看到传递“语言”的物质,张枣那趋同树人的身体释放的电信号正源源不断向他的脑皮层渗透。

“植物为城市的建筑塑形,玻璃、塑料、混凝土只是外在伪装,从此以后,摩天大楼无惧台风、地质灾害,即使酸雨的打击,也能在短时间内自愈,就像“月桂”,无论吴刚的斧头砍上多少次,都能自愈。”

—你在说什么?

被液体包裹的段鲆张不开嘴,强行开口只会让喉咙添堵。他以眼神回应,没想到张枣竟然能感知。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写字楼如青楼,不许楼里见白头。质子没有白头,却只能蜗居在这样的液泡里,肩负培育植质建筑的使命,控制生长的轮廓、细部和边界,让它们按照人类的意愿来表达。”

段鲆懂了,却又不是特别懂。这时上方徐徐沉下一条领巾,红色的。

应莹莹的红色领巾。此刻如果应莹莹救他上去,他就将前嫌一笔勾销。但藤状物将他愈缠愈紧,视神经与张枣忽然同步,芥纳须弥。

周围如同一下撤换了舞台布景,他来到了东方明珠塔西侧的拆迁空地,那时的西塔还只是球茎。

“十个太阳”栖息的球茎,集齐了十种植物属性,扎着大红花奠基。

他静下心听那些大声说出来的誓言,害怕它们散落在风里。

“我以自己的人格和名誉宣誓,自主并自愿成为一名园丁,培植都市,守护文明,不畏艰难险阻,不被权钱利诱,乐于互质,勇于凋零。”

一张张满载信仰的面孔,庄严肃穆,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青春热血的小伙。这些人的胸牌闪闪发亮,上面的每一个名字都令段鲆如雷贯耳—“月桂”晒出来的先驱榜上有他们的照片和简介,不乏知名的建筑师和规划师,转基因领域大咖,植物学专家,还有地质学家和计算机人才,有些人甚至是他梦想成为的人物。他们从转基因入手,不远万里从南非奥里斯达德附近的回山洞舶来世界上最深的无花果根系,嫁接建材所需的植物特性,注入人工合成的稀有元素,培育出繁殖建筑的器官,若木球茎。

一座奇迹之塔從无到有,从低到高,从微型到庞然,矗立于原塔之西。没有钢筋,没有若木才是建造者。

但那只是万里长征的一小步。

重力和阳光对植物影响太大了,温度和气流也是,特别是上到一千米高度以后,各种不利因素越来越多。比如金丝楠在破云的高空生长不良,蜘蛛兰的叶斑病导致外墙漏风,猪笼草的猎食属性威胁人身安全……于是从园丁计划二期开始,那些宣誓的人才被禁锢在了膨化的液泡,好像睡在休眠舱的航天员。所不同的,是他们一直醒着,靠化合物和电位差感知植质态,靠偶联反应修正、剪裁、护理,像开关人体钠离子和钙离子通道那样精确制导植质的每一个细节。

质子一词名副其实。

伴随着感知的深入持久,这些人的身体也日渐植质化。除了活跃的大脑和神经,他们身上已经没多少专属动物的特征了,而且这种过程不可逆。此外,他们中有的人与植质体八字不合,类似异体肾脏移植出现的排异反应,不仅没能成为园丁,最后反而被植物分解成养分消化掉了,是以“月桂”招聘人才的次数由两年一次变成了一年两次,乃至多次,招聘对象也从知情变得蒙在鼓里。

段鲆就是蒙在鼓里的一个。郎星是另一个。应莹莹……哼,她是知情的。他没心思责怪她,只为自己感到可悲。

可悲啊,摩拳擦掌地闯三关,原来上赶着去阎王殿。

标记出最短路径,2与7,13与19,49与51,每一对互质的数字对应的液泡开始循环移位。不可否认,动力来源于植物的向性反应。

张枣是1。

1号质子。与任何人互质。

—你这种思想要不得。

张枣挨着老教授的批评,那位老教授也是像今天的张枣,用电信号交流。

张枣说,怎么就要不得?我还年轻,我要享受生活,我不想余生人不人鬼不鬼地在这里度过。那时的他上身僵着,两条腿却抖若筛糠。

老教授说,你忘了仪典上的誓言了?

循例说说的誓言别当真。我是冲钱来的,谁的面子也大不过钱的面子。

张枣说出了段鲆的心声。

你们这代人啊。老教授痛心疾首,唉,这事吧,归根结底赖我,我应该告诉你实情再让你来,我高估了你的信仰,你说过,愿意为“园丁”事业献身的。

那也没有……这么献的。张枣体内的碱浓度下降。

我知道,让你放弃人类的身体,这很难。让你在漫长的时间忍受孤独,更难。但独处是一种能力。你不一直在寻求这种能力吗?把这里当成瓦尔登湖,当成世外桃源,逃避烦人的社交和琐碎的生活,专注地做自己喜欢的事。相信我,你会爱上这份工作的。

张枣并未被三言两语说动,教授,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放着好好的人不做,执着做一个“园丁”?

气候变暖,冰川以每天半米的速度消融,经济提振,全球每年的碳排放达到200亿吨,森林是地球之肺,可我们造林的速度永远赶不上砍伐的速度,物种消失的速度就不用我说了,1000倍,自然背景的1000倍。你想啊,我们人体需要酸碱平衡,地球毫无疑问也需要生态平衡,有比用植物来重新发明城市更明智的事吗?一旦这开天辟地的种植技术成熟,因气候变暖而无法授粉的矢车菊能从容地繁衍后代了,城市将如原始森林那么生气勃勃,而不是乌烟瘴气的制造者。

为了环保?

不尽然。它还能解决饥荒问题。比起肉类,植物作为食物的能量确实满足不了大多数人的需求,可是把植物喂给牲畜再生成肉类,中间损耗的能量远超人类最终食用肉类获取的能量。假如把植物蛋白直接做成肉类食用,同样的基数,是不是可以养活更多的人类。

人造肉?

种植技术应用于人造肉,在扩大再生产上绝对可行。但小张你知道吗,真正吸引我投身“月桂”的,却是另外一个原因。

还有?

就像迪杰斯特拉算法找出起始点到终点的最短距离,“月桂”开发的是储存文明的捷径—盛则拓展人类文明的领地,衰则保存人类文明的火种。听起来宏大,解释一下你就明白了。种植技术以水培植物为母体,采取转基因的方法,融合了金丝楠、猪笼草、蜘蛛兰、无花果等植物的特性。第一个球茎问世,我们争论了好久,才给它取名“若木”,立意自然是奔着神话照进现实去的。但你也知道,照这个趋势,用不了一百年,上海就会成为植质都市。当然,文明不会植质化,植质化的只是躯体。如同我们。如果有一天,上海因为地震、火灾、洪水等灾难被摧毁,只要保留一颗记录城市表里数据的球茎,就能在条件适宜时长回去,长到原来的模样,与天地同寿并不是痴人说梦……

老教授还在絮叨,张枣已然神思不属,碱浓度迅速上升,估计脑中畅想的全是未来的桥段。

段鲆想。

因为他也是。

冰冷的混凝土无法令内心燃烧,但若木的确可以打通现实与理想的天堑。城市像草木花卉那样种出来,带着黄金时代根深蒂固的烙印,开启下一个黄金时代。不经意间,他回想失业那天,手捧的纸箱子放着入职十二年来的所有私人物品。看着它们,胸口像垫了一块砖,难受得紧。而今,郁结和块垒竟然一浇而释。与天地,与一些植物相比,人的生命何其短暂,如果万般忙碌只是为了摆脱贫穷,逃离熟人社会和社交压力,何其悲催。外面的日子不也是日复一日吗?里面、外面又有多少区别。在这里,至少可以和一帮顶尖的家伙一起,解决时髦的难题,规划人类的未来。尽管那未来可能自己没机会看到。

熟透的果子倘若无人采摘会自动分泌脱落酸。段鲆感觉自己像一只飞出玻璃罩的苍蝇,带有特殊使命的松脂滴落下来,正好裹住了他,琥珀般发着光。

新老园丁的交接吗?

植物因为偶联反应逐渐侵入人体,某种程度上也成了人的质子,互质是园丁的表达。

红色领巾终于到了触手可及的位置,他本可抓住,但张枣用电信号干扰了他—我们并不畏惧死亡,只怕生而碌碌。现在,你是1号了。

十一

若是真心待于飞,云里千条路,维管束千丝万缕,终有一束通向尽头。

应莹莹扶着膝,大口大口地喘气。她没有救回段鲆,不是她不想救,是那个死小子一根筋。

喻言轻轻拍她的背,充满了关怀,那手有实实在在的重量和温度。

“恭喜你,通过第三轮面试。”

应莹莹抬起头,疑容密布,眼神机警地留意周遭的环境—一间设计前卫的办公室,状似棉铃。铃肩的位置开了一排窗,如果有上帝视角,两个人就像棉铃虫寄居在里面。

“其实那十扇门,不管打开哪一扇,都是髓射线,维管束,同一张试卷而已。考验你们的并不是谁能找到正确答案,而是答题过程中的表现。”

“这么说,我被录取了?”

“不,你被淘汰了。”喻言掐了掐眉心,“第三轮和前两轮不一样,是逆淘汰。”她稍稍一顿,继续说:“面试一方面是考察你们的能力,另一方面,也在验证你们的决心,是否有决心成为园丁,成为质子。很遗憾,你没有这个决心。”

应莹莹不服气:“你确定那两位是自愿留下的?”

喻言转过去,走向窗户:“郎星掉进液泡,开始很抗拒,但当他在低氧环境下被迫启动应答的一刻,他被征服了,‘若木细胞核的蛋白质与人体细胞的低氧应答元件特异结合,让他像植物一样进行光呼吸。至于段鲆,还用我多说吗?你抛出了领巾,他响应你了吗?”

应莹莹不说话了,她注意到墙面的裂纹,那绝非混凝土热胀冷缩造成的。一抚之下,她的手颤抖了,那是树皮的纹路,只是表面刨得平整,看起来像裂纹而已。

喻言的目光透窗而出—“根是扎向大地的枝,枝是伸往天空的根”,天际线或绿或黄,但无一例外,都代表着生机盎然。

信仰是情理的终结。

“是人都会死,与其在火葬场的烈焰中化为尘土,不如与若木同在。那些先驱从来就没有死去,也不会死去,他们融进了西塔,他们就是西塔。未来,新一代的志愿者会像催生西塔一样重新发明上海,成为上海不可分割的器官。”

“说得动听,”应莹莹油盐不进,“你敢放我走吗?”她渴望赶紧结束这糟心的旅程。

喻言偏过头,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为什么不?我知道你是《新民晚报》的记者,来之前定是做足了功课。我们没有过早地戳穿你,就是想让你体验我们的技术,产生共鸣和认同。”

应莹莹抑住内心的波涛,深吸了一口气:“很显然,你们失败了。”她做了个拜拜的手势,推开门,外面是扶梯,扶梯的尽头是云轨的站点,连接着天际线和纵贯线。

“慢走,”喻言的声音让她脊梁一颤,“不送。”

要你送?哼。应莹莹脚步加快,怕喻言反悔。

技术无罪,有罪的是使用技术的人。

十二

下了纵贯线,应莹莹找了家小吃店,点了份油豆腐粉丝汤压惊。那个喻言也是心大,真放她走了,不怕她这个键盘侠写臭“月桂”?店内的空气加湿屏滚动播报,说上海即将遭受千年一遇的极寒天气。

比起极寒天气,应莹莹更关心明天报道的标题。

—惊曝!“月桂”准雇员踢爆用工黑幕。

不行,有点娱乐版块的虚张声势。划掉。

—人质是这样炼成的。

像报告文学。划掉。

—“园丁门”大揭秘,卧底记者生死行。

记者的工作就是让世界没有秘密。她正琢磨着,自动传送带把油豆腐粉丝汤送到了她的面前。她刚要举筷子开动,碗却朝她的脸扣来。她本能地闪身,脚下却吃不住打晃,好在店主拉了她一把,躲到收银台的下方。数道裂缝自下到上劈裂墙体,粉尘和装潢材料崩得到处都是。墙壁里没有钢筋,也没有水电气网之类的管线,有的只是红色的心材。

四周的墙壁不断剥落,取而代之的是新的“墙壁”。

“这震级,起码5.2以上。”老板说。“没准儿……”

她坐倒的地方有粗大的支柱根在苦苦支撑,须状的呼吸根消解着余波。震感持续了十来秒,她不禁想到了张枣,可气的家伙,以为他诚心诚意给自己爆料,却是请君入瓮的把戏。

有那么久,她说不出话来。念头脱缰,回到结识张枣的那天,是在一间画廊。门可罗雀。她看遍了所有的画,都不超过三种颜色,其中一幅令她印象深刻,大片的矢车菊中矗立着风车和磨坊,磨坊前种着一棵红色的树,从地下一直伸展到天空。枝头结满了果实。但若仔细看,那不是果实,是脑袋,悬吊在果梗上,于风中摇曳,就像一个个果实。

树冠漏下的阳光花了她的眼睛。

画得好逼真啊。逼真到脑袋在对她微笑。

她骂了一句上海男人才会骂的脏话,但脑袋还是在微笑。她确信不是看错。

老板,老板。她当时叫得很惶恐。老板闻声赶来,问她怎么了。她说,你看,画……画会动。老板盯着画眯了半天,扭过头看她,说,没问题啊。

你的意思我有问题?

我……没那个意思。这是别人放在我这里寄卖的。如果您想买,我可以帮您联系卖家本人。

好啊。她按捺住惶恐,看画。画中的脑袋

也在看她。仿佛灵魂与灵魂的缠斗,杳杳然,觸不到,却隔空荡出了交会的涟漪。那一刻,脑袋说,你好,我是张枣,一个……园丁。

空气短暂地凝滞。轻微的呼吸,植物的味道,张枣灰色的眼瞳内有高楼大厦在崛起,有云轨在交织,有人在树中,树在城中,城又在人中,宛如彼此的质子,在岁月中互噬。

她壮起胆子去摘那幅画。

摘不下来。

那幅画并非挂在墙上,而是长在墙上的。风车当着她的面,意味深长地转动,好像一对对互质的数字在移位。

你在哪儿?

我在……

“咦,那是什么?”店主从收银台下方钻出来。

震动归零,中断了应莹莹回忆。循着店主的视线,她看到小吃店的左近,一幢建筑拔地而起,蓄势待发。当前还无法预测它的高度,但从Low到Top,保守估计只是时间问题。

应莹莹身疲心惫地回到报社。过了下班时

间,报社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采编组的AI(人工智能)还亮着工位灯。

“应记者,有挖到什么猛料吗?”

AI亮出空气键盘,催她输入。

应莹莹没说话,举目高眺,天际线变亮,黄浦江畔的西塔像一杆瞄准天堂的激光枪,刺入云霄。

这座城市需要“月桂”吗?

看着粉色的射频手环,她在空气键盘上快速敲出一行字,想了想,又在一声叹息中将它们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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