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在任何时代都是一样的
——余华访谈录

2022-05-30 08:05余华张英
青年作家 2022年1期
关键词:张英三观余华

余华/张英

我毕生的愿望是写一部喜剧

张英:很多人好奇,余华怎么写传奇小说了?他们没看过《古典爱情》《鲜血梅花》那些小说。

余华:好多读者,甚至是好多文学研究者,他们没有读过我过去的中短篇,哪怕是做当代文学研究的一些年轻研究者。他们和我们同一时期成长起来的评论家,阅读风气是完全不一样的。当时他们阅读一个作家,不读完他全部的作品,是不会轻易发言的。

现在大学里面的硕士和博士,我发现他们的阅读,哪怕他们的论文是写关于《活着》的,他们也没有读过我的中短篇。如果你不是写我的作品研究无所谓,但你的硕士论文是研究这个作家作品的,你应该把所有的作品读了,这是最起码的要求。

况且我的作品又不多,300 万字,也不是读不过来,你说要是有3000 万字,要求太高了。《第七天》出版的时候,我记得日本翻译这部小说的教授马上就说,这个小说让他想到了《世事如烟》。其实我的作品,都是有点对应关系的,现在反而有一些记者,倒是读过我的很多作品。

《第七天》出版的时候,我看到一些文学研究者的评论,说余华风格一下子变了,他们不知道我在八十年代写过这样的一组中短篇,他们可能都没有读过。

我想通过《文城》写一个传奇小说,正儿八经写一个传奇小说,不是要戏仿。书出版以后发现,丁帆的评论是我最早看到的,我把他作为台湾版的序,但是台湾麦田出版社说太长了,评论1.3 万字,就放在后记里面。台湾出书,不知道为什么老要找人写序,我们大陆没有这样的习惯,前面没有序,后面没有后记,英文、德文版也一样,因为你读的是小说,每一个读者都有他自己的感受,不需要某一个专家来指引。

张英:你认可丁帆的评论,好在哪里?

余华:丁帆的文章写得很好,他首先就认为这是一部传奇小说,而且他还说了一句非常好的话,和传统意义上的传奇小说还是不一样的,是一个借壳上市的传奇小说。这是最早给《文城》定位的评论。他的定位有些是我想到的,有些是我以前糊涂的,被他定位以后,我自己也清晰了。

我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读书的,他们的阅读量很大,但是他们阅读的经典作品好像够多,他们的阅读几乎停留在二十世纪的作家那里,而且是活着的作家读得多。我们当年都是读死去的作家,不读活着的作家的,因为我们觉得活着的作家,还不够经典。像大仲马这样的作家,在我们这一代作家心目当中有很高的地位。现在很多人认为,那就是一个畅销书作家。

我举一个例子,大概在二十多年前,我看到一个节目,克林顿还在当总统的时候,请了马尔克斯和另外两个作家在白宫吃饭,跟他喜爱的作家们聊文学。吃完饭以后,克林顿就跟他们说了,你们应该回报我,要告诉我,你们最喜欢的一本书,每个人提一本。另两个作家提的作品我都忘了,我只记得马尔克斯认为最伟大的小说,就是《基度山伯爵》。

我后来到欧洲去,遇到很多大作家,他们一提到《基度山伯爵》,都是感叹,我这辈子能写这么一本书就好了,这其实就是一部传奇小说。马尔克斯的作品,也有很多传奇性,《百年孤独》绝对是一部传奇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也是。我觉得可能是阅读的世界,影响了写作的世界。

张英:现在文学评论有很大的问题。这20年来,来自社会学、人类学、文化比较等理论工具进入了文学评论,出现了过度阐释,却取消了审美体验。拿着手术刀去解剖文学作品。

余华:文学更关心的是,什么是有意思的;哲学更关心的是,什么是有意义的。所以当我们阅读文学作品的时候,首先是感受到了什么?在阅读思想类作品的时候,你感觉是我判断到了什么,我有了什么判断,我有了什么理解。但是对文学来说,感受永远是第一位的。哲学去寻找意义,文学并不是没有意义,文学的意义就是写出来以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释,他是开放性的。哲学相对来说解释的空间很小,他给你一个定义,就放在那里。

张英:社会大环境的收缩,会影响作家的现实性表达。

余华:怎么说呢?我这一部小说可能还好一点,再下一部,会更加困难,写法和《第七天》的简练不一样,完全相反。好多年前,就开了个头在那放着了,我一定要把他写完,那个小说可能是我这一生中唯一一部喜剧。虽然《兄弟》下部里,有很多喜剧的东西,但故事到了结尾,还是一个悲剧,让人觉得太苦了。

张英:韩国版的电影《许三观》,最后把悲伤的东西大大减弱,变成了一个诙谐的喜剧。

余华:所以我想写一个纯粹的喜剧,甚至可以说是一个闹剧,我一定要把它写完,我在文体的追求上完全结束了,武侠小说也写了,侦探小说,才子佳人小说,模仿那一代作家的细仿,传统的写完,我毕生的愿望,就是要写一部喜剧,带闹剧式的喜剧。

《文城》是一部传奇小说

张英:《文城》的写作时间太漫长了。

余华:《文城》是在《兄弟》开头以后,我是1995 年完成《许三观卖血记》,1996 年开了个头放在那儿,当时就没有往下写。好几年一直在写《文城》,写到2003 年,写得特别艰难,从1998 年到2003 年,才写了20 多万字,而且还不太满意,写的速度特别慢。

我在上海的时候,他们问我,为什么这个小说里面有一些写得很快的地方?溪镇保卫战那是一口气写完的。有些地方写得特别快,有些地方写得特别慢,后来就放下了,去写《兄弟》。

这次小说写完,我又把补记写回来了。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林祥福已经不可能找到小美,因为经历了那么多战争、匪患,林祥福不可能找到,假如再找到小美,小美他们就不应该在溪镇了,那应该在另外一个地方。再去别的地方不可能了,肯定就回家了,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补记也没有写完,写到阿强跟小美到上海寻欢作乐一番以后,继续北上,然后就停下了,也没有再往下写。

张英:写这个小说的难点在什么地方?

余华:难题是在时间的处理上。比如“文城补”里面,结尾写到田氏兄弟送林祥福出门的时候,道路阻隔,断了,阴差阳错,遇到了小美的坟墓,在不同的时空里,林祥福和小美终于相遇了。

这是非常困难的选择。另外还有一个时间的定位,就是汪庄激战,这个战争很重要。在正篇里边,陈永良还要去杀那个张一斧呢。这一章一直写到陈永良把张一斧给杀了为止,然后再写林祥福已经回北方了,汪庄激战一两年以后的事了,再重新回到当年,顾益民知道林祥福死了,去看林祥福,然后那个时间又回来了。他有一个时间的定位。

因为你写作要有一个顺序,你要写陈永良的部队,他拉起部队以后,肯定要跟张一斧打一仗的,打完以后,故事线条不能断了,然后再去写顾益民,这样读者阅读起来,是非常不舒服的。

张英:《文城》的章节,长短字数不一。

余华:为什么我把《文城》这个章节,切得那么碎呢?以前我是比较大的一段插叙、倒叙,还有顺叙,就四种叙述方式。三四千至四五千字一个章节,又不够长,弄得我很痛苦,总是感觉到叙述方式换了。后来我干脆就给它搞成一段一段,很短的章节,两三千字,长的也就一两万字的那种章节,这样就把整个四种叙述方式,在读者不经意之间转换了。

题材和小说不同,处理的手法也不同。我现在在写的这个长篇小说,有一个什么优点呢?每一个章节都是大的,比如说我这是一个插叙,就给你插个两万字,然后我这个补叙,就给你补个四万字,那就无所谓了,读起来觉得很舒服的。

张英:在《文城补》这一章,完成了两个结尾。

余华:对,而且跟正篇的补一样,都是田氏兄弟出门,只不过是在补篇里面,他们前面在打仗,他们就回到北方,还有两章风景的描写,后来我不太满意,就删掉了,后来修改的时候,我就找了两段补回来,就是正篇里边的最后一段风景描写,田氏兄弟拉着林祥福的棺木,走上那个大路的时候,路旁曾经富裕的村庄,如今已经凋敝,然后曾经清澈的河流,已经浑浊,散发着阵阵腥臭。

然后下面一段是补篇里边的,关于溪山风景的描写,我想把这两段话放在后面。最后是北京出版集团的领导说,容易让人联想,所以干脆就是空白,这样结束了也很好。

张英:我看你很纠结《文城》写不写续集。

余华:我现在在修改一个长篇小说,当年写了一半,就写不下去了。因为当年的构思有问题,觉得中间有一大段是很重要的,当时脑子一根筋,我东写一笔、西写一笔,现在那么多年过去了,觉得根本没有意义,就直接跳过了,直接往下写。

我现在再也不写新的题材了,准备把手上的4 个长篇小说写完,都是计划中的题材,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写了开头,有的写了很长的篇幅,后来感觉都不顺,只好暂时搁置,这几年我打算把这些小说,都按计划写完。

在我写不动的时候,也许会考虑给《文城》写一个续集。原来不准备写续集的,像顾益民的儿子,我用很快的速度,把他的命运交代了,他被骗到澳洲去以后,还有包括和尚的死,也可能以后会写续集。这样一看,我可能还会有五部长篇要写,我得一步一步来。

张英:你怎么看待《文城》和《兄弟》《活着》的某种相似性,人处于时代巨变的洪流,身不由己。

余华:我觉得人们生活在一个时代里,其实是做不了主的。人都是水上浮萍,随波逐流。但是林祥福和福贵还是有点不一样,福贵是因为前面经历了太多以后,他认命了。林祥福一直到死的时候,他都没有认命。

张英:《文城》这个小说的文本结构很有意思,由正文到《文城补》,主辅结构,和《兄弟》上下两部的结构有点像,又相对独立,形成互补的完整镜像。这样的结构是基于什么样的考虑?

余华:《文城》是我从《兄弟》写完以后开始写的,很多年过去,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写完,想在疫情期间有了足够的时间来完成它。

正文里开始写南方的生活,写着写着林祥福去了北方,完全没有小美的章节了。中国那么大一个国家,找不到一个人很正常,作为一个小说家来说,那是一种逃避。小美去了林祥福家两次,成家,生孩子,两次都是不明不白地离开,因为她和阿强两个人的关系,在正篇里面交代并不是那么明确,不那么清晰,虽然他们是夫妻,不是兄妹。

现实生活中,找不到一个人很正常,但是作为小说,找不到一个人就不正常了,尤其是一部完整的传奇小说,肯定是有头有尾,该交代的事情都要交代。

所以我就写了一个《文城补》,是从小美的角度展开叙述,一步步走到人生的结局。我希望我的读者不仅不要恨骗子小美,还要爱上那个小美,理解她的不容易。

后来我一遍又一遍修改小说,都是在修改《文城补》。因为在我老婆那里,总是过不了关,她总说我,你还没有爱上小美。我发现我确实还没有爱上她,后来不断地修改,我改着改着发现我已经爱上她了,终于可以拿出去出版了。

张英:《文城》这个结构是短、长、短,倒叙、顺叙、补叙,这样一个文本。也有人说,当时删掉《文城补》,合并到第一部分,会不会更好一些呢?

余华:有一些读者会是这样想的,包括第一批拿到试读本的部分评论家。当时洪治刚是很早就读完了的,拿到书一口气就读完了,他又要了几本试读本,给了杭师大文学院的老师们一起读,后来搞了一个讨论会,其中有一个老师认为,应该把那个补去掉,说这样小说更有意思。但是反过来,我又看到别的人说,多亏这个补,救了这个小说,所以众口难调。

张英:如果从一个小说里,读者习惯完整的叙事,第一部分是浪漫传奇,在1 至25 章,到了26 至75 章是突变的历史叙事,大时代的人身不由己。如果没有那个补,这种结构比例的断裂感更加冲突,但是有了这个补,好像又找回来了。

余华: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呢?这个小说的主题是寻找。寻找就是音乐里面的主题。不管你是交响乐,还是四重奏,还是变奏曲,每一个变奏主题都在,只不过是变奏而已,所以需要这个叙述再回来。

另外,我要写下小美这个人,如果没有补,小美这个人物就立不起来,阿强也不够,每一个人做任何一种事情,他都是有原因的,他们都有各种各样的原因。简单说,由于他们的生活、命运,驱使他们做这样的事情,有时候并不是人主观想做这样的事,很多事是迫不得已去做的,小美就是这样,我希望把小美这个人写完整了,补是从小美角度出发的,同时把阿强写得相对完整一点。

人性在任何时代都是一样的

张英:我也听到一种声音,社会现实对文学的影响,使得《兄弟》《第七天》之后,你对现实世界的继续撰写已不可持续,所以才写了《文城》这个传奇小说。

余华:因为《文城》是传奇小说,它也可以是一部现实主义的,过去的现实也是现实。就是丁帆说的“借壳上市”的传奇小说。

我在写《文城》的时候,读了那个时代很多文史方面的地方志,读了很多那方面的文章,所以当时我有勇气把它写下去。因为那就是一部传奇小说,稍微有一点错的地方,读者也能够接受。

但是后来我发现,写《文城》当时最困难的地方是什么?是对话,我都不愿意去写那些对话。为什么呢?因为当时的人说话的那种腔调你可以去模仿。你去读鲁迅的小说,读他们那一代人的小说,是可以去模仿他们的对话的。后来我一想算了,模仿起来好累。写《文城》,我就完全按照自己的表述方式写对话,它不能精彩,一精彩就会导致当代感太强了,所以这里面的对话仅仅是一个交代而已。这也是为什么《文城》的人物对话,不像《许三观卖血记》《兄弟》的对话那么精彩的原因。这也是我在处理过去题材时的一个经验。

张英:《文城》这个小说,在人物成长方面,不像《兄弟》有一个很长的时间,来叙述宋凡平和李光头这两个人的变化,因为是传奇小说,会像戏剧一样,个性鲜明,鲜明单一。当然,单一到了极致,才会形成张力,很短的时间让人记住这个人物,你这样写是什么考虑?

余华:还是看小说的需要。人物是什么性格?一个有性格的人物,肯定很容易抓住读者。但一个人物有性格,和这个人物的复杂性不是一回事。

另外,还取决于这个人物在小说中出现的时段。比如说我们重新回到《兄弟》,李光头这个人物相对来说是复杂一点,他好的时候很好,有好的地方,也有很坏的地方,就是这么一个人。宋凡平就是非常好的一个人,当时有很多批评,说我把他写得太好了,问题是他出现在那个段落的时候,他就是那么好;他出现在极端的时刻,要保护两个孩子,这是一个父亲的责任。他的一生未必这么好。

这里面关系到对人物怎么处理的问题。如果《文城》人物还有某些复杂性,那就是因为小美是复杂的——但其他人物都不复杂。

张英:我看到过几篇评论里,我认可一种批评,说《文城》的人物性格,过于清晰鲜明,前后缺乏变化和逻辑,单向抹去了人性的复杂。

余华:我觉得读者当然有他们的期待。我不知道该怎么来理解这一点,我希望他们能够给我提供当代文学中哪个形象是复杂的。

如果用人物的复杂去要求莎士比亚,那莎士比亚所有的作品都是毫无价值的。莎士比亚的作品,没有一个人物是复杂的。再说,托尔斯泰的人物复杂吗?安娜·卡列尼娜稍微复杂一点,《战争与和平》里面的人物也是没有变化的,从人的性格和人的复杂性方面来看,那么多人物,很难用这个标准衡量的。还有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里面的人物复杂吗?一个一个出现,没有一个复杂的,但是都有性格。包括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迷上炼金术,把他老婆的金银首饰骗出来,最后再到锅里面去煮,变成了永远挖不出来的锅巴一样,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里面的人物,你要是用复杂性去衡量,那他里面的人物没有一个是有价值的。

但是马尔克斯别的作品,比如《霍乱时期的爱情》里面的人物,那个女的和男的,就要比《百年孤独》里面的人物复杂多了。什么原因?是这个叙述、这个故事、这个题材决定了人物是这样那样的。

巴尔扎克的两部名篇,人物都非常鲜明,一点都不复杂,高老头从头到尾就是高老头,阿Q 复杂吗?孔乙己复杂吗?如果说孔乙己这个人物为什么没有两面性?阿Q 为什么没有两面性?用这样的标准衡量,我觉得批评者在理解一部文学作品的时候,思维有一点点偏了。

在鲁迅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人性也是复杂的,因为他们处在一个社会大变革时期,你看鲁迅为什么写了那么多的杂文,树立了那么多的敌人,可想而知,当年的文坛和环境还不如现在好,现在大家坐下来喝一杯酒以后,第二天不能说坏话了,当年可没管那么多。

张英:那时候,生存空间和资源少,就一个副刊发文章都打笔仗。

余华:人性在任何时代都是一样的,关键在于你用什么样的作品表现一个人。

张英:你把小美、阿强冻死的那个场景,放在城隍阁前祷告,是什么考虑?

余华:当时我的写作有三个方向,因为我在写这个小说的时候,并没有想好究竟用哪一个?

我曾经有一个方案,就是找到小美、找到阿强。在西镇,他的判断没有错,感觉非常好,就知道是那个地方,那次完全是凭感觉的,找到那个地方以后,遇到了小美,他们相认,最后是小美跟林祥福回到了北京,阿强一个人留在了西镇,结尾是这样的。

但这个结尾后来为什么没有完成呢?因为写着写着我意识到,清末民初那个时代,一旦进入北洋军和北伐军一打仗,加上匪患以后,没法有这样的结尾了。写到最后,无法再回去,因为林祥福已不可能再找到小美了,所以我就知道,写着写着就觉得这个方案不行。

还有一个方案就是没有“补”,干脆就一直写下去,这样的话,故事也是成立的。但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所以最终选择了第三个方案,就是小美和阿强死在了那场大雪里。

我发现,有时候看史书不能看太多,为了收集资料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我当年看中国历史上灾荒的记载,看得浑身发毛,感觉每天都是龙卷风、冰雹、下雪什么的,雪冻在我们漫长的生活中,会有那么大的影响。

我这个小说一上来就是三场自然灾害。第一场是冰雹,第二场是龙卷风,第三场是雪冻——18 天的大雪。清朝的记载和民国的记载不一样,清朝的记载是密密麻麻的,几乎每一年都有几个地方在发生自然灾害;到了民国的时候,记载就有点松了,因为民国开始战乱了,就不记这部分内容了。

张英:小美和阿强的死亡还是有点突然。两个骗子,拿到了七条大章鱼、三条小章鱼,按照他们的开销,这辈子衣食无忧了。但寒冷让他们突然就冻死了。

余华:读者对林祥福的死也感觉突然,但是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死亡就是突如其来的。我看史料的时候,关于雪冻里面,冻死多少人,冻死数百人,类似这样的话太多了,可能影响了我。我们小时候被冻死的人都有。可能是这个原因,设计了这个情节。

张英:《文城》的故事如果民国时期,也是成立的,而且它的力量会更巨大。

余华:对。我没有考虑那么多。因为我觉得作为一个作家,在写作时考虑这本书是一个什么样的前途,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其实在我写每一部小说的时候,都很纠结。像这个《文城》,其实早就差不多完成了,我就一直不满意,如果没有疫情,可能还未必能够完成。因为我想,假如《文城》再不改出来,会造成一种心理障碍,所以一定要把它改出来。《文城》改出来以后,我就信心倍增,觉得我手里那四部写了一半的长篇小说,也能够顺利写完了。

我害怕那些过分的宣传

张英:《文城》上市到现在,也有读者在作品里发现了小的疏漏。

余华:是有对细节的一些质疑,比如小说里写到阿强和小美在上海的时候,有一段是他们两个人去了琴行。他们不知道,清末民初的时候,上海已经是租界了,当年已很洋气,琴行里面有钢琴。

我在小说前面不是写到了木琴吗?因为木琴不是我们中国的乐器。它是东南亚和非洲的,是一个木棍敲在木板上发出声音,最后被乔治·桑用到了她的作品中。所以,我看历史资料图片里,上海的琴行里面卖的有钢琴、小提琴,甚至还有木琴,觉得很奇怪、很有意思,就写在了小说里。

后来我意识到这段写得不够好,因为阿强和小美在上海的故事写得太长了,用电影来说,我希望这是一个过场戏。但他们在上海,你又不能不写这些铺垫和过程,如何才能写到他们在上海花天酒地的生活。后来我就把这一段给删掉了,结果有一个读者就说——他显然是做音乐的,因为如果他不做音乐,他不知道木琴是一个进口乐器,你小说没写到小美接触木琴,为什么她在对话里会说木琴这个词?原因是我删掉了他们在上海的好多经历。这个小说删掉了十来万字,后来又重写了十来万字。最后心想,反正是个木琴,别人看到后面可能就忘了,谁还会在意?现在我发现还是要重视这个问题。假如将来出修订本,我要把这一段再重写,写好了再给它补充进去。

当然,反过来有些地方,我可以不改。比如说当年《兄弟》出版的时候,李光头小时候不是老弄电线杆嘛,然后说那个林红是他的梦中情人。有评论家就跟我说,李光头在“文革”时候会说这样的话吗?我说不会,这句话是现在时态的。那你为什么在再版的时候不修订?那个细节确实没有必要修订。为什么?我承认它是一个错误,但是,五十年以后,还有没有人读《兄弟》?如果五十年以后的人还在读《兄弟》,他们根本不知道“文革”时,人是不会说梦中情人这句话的,如果五十年以后没人读《兄弟》了,我改不就白改了吗?

但是《文城》这个不一样,因为这个确实是木琴。我当时就想,删删删,包括李元成的章节,我一直到定稿的时候,又把它给拿回来了。为什么呢?当时突然感觉到有可能会写续集,万一以后要写续集,没有李元成这个人物就完了,续集根本就没法写了,因为李元成在续集里面太重要了。你知道吗?作家改稿子的过程,往往是沉浸其中,改多少遍以后,是越改越糊涂。

张英:有一个读者的观点我是同意的,顾益民帮林祥福,还有他的合伙人陈有亮帮溪镇每一家锁着的门去修门框。如果说按现实逻辑,阿强和小美是溪镇上的人,应该不会找不到,因为他们毕竟生活在那里,而且是当地有名有姓的人。小说里面有一个绝对性的描述:这个小镇有七个阿强和五个小美,不可能找不到他们家。

余华:这个问题我就没有办法去解决了,首都师范大学的张翔写了一篇很好的文章,就是专门讨论《文城》的留白的,这个文章还没发表,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他的文章是通过汪晖转给我的,所以我就先看到了。

张翔给林祥福有一个定位叫“沉默的寻找者”,就是林祥福不支持那么高调地寻找。我在小说的前面就写:林祥福你是从哪来的?他说出来的是本地人?其实人家不相信他,因为他是北方口音。

张翔那篇文章认为,顾益民对林祥福应该有所察觉,因为他在安葬小美跟阿强的时候,有那么一段描写:小美身上带的婴儿的胎毛和胎发,是不是分配一下?顾益民就没有同意,说还是放到小美的身上去。我这一笔就是这么写的。因为这个符合顾益民做事的原则。既然是从她身上拿出来的,就该放回她身上去。张翔的分析很仔细,他认为顾益民可能会知道,林祥福找的就是小美。但陈永良一直知道,林祥福到这来是在找什么,但具体是什么他不知道。一直到陈永良一家人要搬到齐家村的前一阵,林祥福跟他在家里喝了黄酒以后,又到外面再喝时,林祥福才和盘托出,告诉他,他是为找小美来溪镇的。

我还写了一笔,林祥福告诉陈永良,他要找到小美和阿强的时候,他其实已经知道他们是夫妻了,但是他依然告诉陈永良他们是兄妹。因为林祥福的善良,小美骗了他,他想找到小美带回到他北方的家里去。他来寻找小美的,不是来伤害小美的。如果他到处去打听,肯定会伤害小美,因为他知道小美跟阿强其实是夫妻。如果他抱着女儿来找小美的话,那就不是林祥福了,那就是另外一个人了。

张英:变成了寻仇记。

余华:对。就是今天这个时代,一个女人成家嫁人了,还跟另外一个男的生过孩子,大家都觉得是有点不对,更不要说一百年前,那可是一件大事情。在那个时代,当年的社会环境是封建的,她甚至无法跟随林祥福回到北方,她在溪镇就被处罚了。所以林祥福肯定是要保护小美的。他要悄悄地找到她,他不能打听,只能在那里等待,所以只要有空房子的人回来了,他马上就去帮人家修理那个门窗。陈永良也说,他只是比林祥福早两年来溪镇,对溪镇也不了解。即使林祥福跟陈永良关系那么好,也是在分开的时候,才告诉他自己来溪镇就是为了找小美。

陈永良想回到他自己老家去,林祥福舍不得。两个人从小在一起,没有分开过。那个时候,你又不能上报纸、广播电视,不能在微信朋友圈里面找,也不能拿个高音喇叭喊。所以,林祥福那样做,就是为了保护小美。

张英:《文城》里对南方气息的书写,和《活着》《许三观买血记》在很多地方是一脉相承的,气息相似。

余华:这个是摆脱不了的,尽管我努力想寻找一种新的语言方式、新的叙述方式写《文城》这样的故事。

我害怕那些过分的宣传。《兄弟》当年出版的时候,那么火爆,那个时候我接受了很多媒体采访,后来我为什么不愿意接受媒体采访了?是因为我厌倦了,我出一本书,不能超过3个采访。超过3 个以上,完全是重复的,还能说出什么来呢?怎么能说的不一样?问的问题基本上大同小异,因为不可能问出新的东西来。

《文城》的宣传推广,“新经典”很尊重我,包括你和洪治纲在内,就三个采访。出版社的编辑过来解释,他们广告说“写《活着》的余华回来了”,我就问那些年轻的编辑,为什么要用这句话呢?说有些人会批评你们。他们说,主要原因是有很多读者只知道《活着》,不知道余华。是的,这个现象确实是有的。

其实我生活得很愉快

张英:从《兄弟》到《第七天》《文城》这三本书,你的写作水准,有非常大的提升。

余华:在写作上不重复自己,做不同的自己,还是比较难的。第一点要在题材上变化,这个相对来说稍微容易一点。另一点相对困难一点,就是叙事方式的变化,当题材开始变化以后,作为一个作家来说,他应该不是拿自己非常熟悉的叙事系统去套,应该去寻找一个最适合这个题材的叙事方式。

在这种情况下,等于写作又要重新开始,虽然语言、句式、感觉还是你的,但是你肯定要变化的。《兄弟》写到下部以后,我就知道他的语言应该是粗糙的语言,应该是狂欢式的语言。所以《兄弟》这个小说第一句话就应该是“我们刘镇”,意思是这是一个我们的叙述,不是我的叙述,也不是你,也不是他,应该是第一人称复数的叙述。尤其是写到下部“垃圾西装、选美比赛”的时候,我需要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就是有时候是一两个人说话,有时候可能是一千个人在说话,所以要我们。我代表的是整个叙述者,不是某一个人,也不是第三人称,是这个小镇里面所有的人,有时候是他,有时候是他俩,有时候是一堆人。

到了《第七天》,因为它的叙事是从一个死去的世界开始,里面牵扯到不少故事,是从生的世界和死的世界里过渡过来的,但是叙事角度是从死亡的事件里面看生的事件,这个时候需要语言非常安静,因为要是把死亡写得很热闹,好像不是我所理解到的死亡,所以我希望它在叙述上非常安静。

到了《文城》这个小说,因为我想写一个传奇类的小说,所以需要一种叙述的抒情性,这种抒情性在《活着》里是没有的,在《兄弟》里更是没有的,在《第七天》也没有抒情,就是很冷静的,甚至是那种带有冷漠的。

张英:零度叙事。

余华:《在细雨中呼喊》里面有一点抒情性,因为是少年成长的故事,我希望《文城》这部小说里面,带有一点。当然小说的故事最后进入土匪暴力后,就没有抒情了。因为情节变了,故事里面的内容、人物也变了,当我写《补》的章节,那个抒情性又回来了。所以每一部作品,还是需要寻找不同的语言。虽然语言还是我的,但有些人很奇怪,说不像余华过去的作品;另外一些人则说,还是余华的,这就可能是他们意识到我可能有变化了。

张英:你《兄弟》的处理经验,也让我看到写作者怎么来借助历史和现实的力量,同时不被它们左右,变成文学式的表达。

余华:这个肯定要警惕,要有选择性,比如说罗曼·梅勒写的《刽子手之歌》,它的故事就是一个真实的案件,有大量的媒体采访,他自己也跑到监狱里去,跟死刑犯见过面的。当时犯人要死了又没死,状态疯狂,非常不配合,这个过程简直是折磨人。

我相信梅勒在写这部书的时候,跟我写《兄弟》《第七天》面临一样的问题,就是如何处理已经被新闻所炒的事件,新闻报道的是真实的,并不是虚构的。《刽子手之歌》是一部纪实作品,他是非虚构类写作,跟《兄弟》《第七天》这种虚构类作品还不一样。

《兄弟》对我来说,只能是一部不可重复的小说,也是不可能再出现的、从正面强攻的小说。《兄弟》出版的时候,很多人说是社会新闻,那些人完全是瞎扯,垃圾西装是社会新闻吗?垃圾西装在中国媒体上都没有报道过,那是八十年代的普遍现象。那些批评是不负责任的。但是到了《第七天》,确实出现了很多新闻报道过的东西。

张英:在文本结构上,《第七天》和《兄弟》是完全倒过来的,完全是收敛的,高聚合浓缩式的写法。

余华:我每写一部作品都有一种抱负,《兄弟》我就想写这四十年巨大的变化,当年刚出版的时候,很多人都说,这变化谁不知道?但要看是谁写的?关键是谁这样写的。

到了《第七天》,我又是另一个愿望,我想把那么多年发生的荒诞事情写出来,因为我相信每一个荒诞的事情,都像我们的一个历史坐标一样。这是一个文学文本,又是一个社会学文本。

但我在写《兄弟》的时候,真的没有过多考虑社会方面的东西,但是《第七天》我是充分考虑的,我想留下一个社会学的文本,希望在历史的长河里有一个社会坐标。就给他放进去,又不想写那么长,所以通过一个死亡的视角。

《文城》完成了我写一部传奇小说的愿望。这一部之后,再下面的一部,我一定要写一部喜剧。我一定要把它写完,哪怕它出版不了,我也要把它写完。我不能给人家留下永远是一个悲哀的人的印象。其实我生活得很愉快。

张英:《第七天》我很喜欢,叙事结构,难度很高。如此密集的故事,精妙的叙事高度浓缩,在七天内完成,情绪的节制和文字造成的张力,产生了巨大的力量,所以故事才会震撼人心。

余华:因为《第七天》里面的人很多,同时篇幅又短,那就只能是在比较集中的时间里面完成故事的叙述。洪治纲就很奇怪,《第七天》是寻找,《文城》也是寻找,为什么一直在寻找?我说我现在正在写的这一部长篇小说,主题还是寻找。《第七天》假如杨非不去寻找他的父亲,他是无法遇到后来那些人的。最后那些人全部到了那里,包括那个警察和杀警察的人。他们当时不知道彼此的身份。两个人一边下棋一边毁棋,仇恨没有越过那个边界。

张英:《第七天》的力量感,一点都不比《活着》的力量弱。《兄弟》和《第七天》刚好形成了一个互补,一个是非常强的主观叙事,另一个很收敛冷静。

余华:对,一个是放,一个是收。我写到第三天,写出了死无葬身之地这个情节,我就知道这部小说能写完了。

文本永远是最重要的

张英:有个评论家跟我吃饭,觉得重头回看《兄弟》,当时的评论还是轻率了,太局限于文学本身的意义。

余华:有一年,我去哈佛大学的时候,王德威拉我到他的办公室,送我到门外的时候,专门跟我说了一下,他当年对《兄弟》的批评,他认为是错的。当时我们没有多说,后来别的人进来了,我们这个话题就停止了。当年批评《兄弟》比较厉害的,就是王德威他们,多年以后,有这样一个结果很好。

张英:张旭东给《兄弟》写了三万字的评论,文章你是什么时候看到的?

余华:他在发表之前,就发给我看了。这个评论写了好长时间,他的那本《兄弟》,还是作家出版社当年那个蓝色封皮的,已经翻烂了,几乎每一页都有笔记,张旭东非常认真,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书被人翻成这个样子。

张英:你怎么看张旭东的文章?他的解读角度很重视你小说的文献价值和社会作用。

余华:这是一个很好的角度,因为我觉得随着时间的推移,《兄弟》这方面的价值,会逐渐显现出来。

因为任何一个小说文本后面,还有别的文本。比如像鲁迅《孔乙己》《阿Q正传》也好,《风波》也好,它都有一个隐藏的价值,就是后面又有不同的文本,有社会的、有历史的,还有别的。

比如《文城》,就可能还有民风民俗的价值。你知道,川端康成是我的第一个老师,他小说里面写日本的那种风土人情,我特别迷恋。我一直没机会,在我自己的作品里边表现出风俗来。

写《文城》的时候,我知道这个机会来了。我以前的作品里,好像都没有这样大规模的描述,只有一点点而已。《文城》完成了我的这个愿望。

文学研究是在作品发表出版后进行的,文学的文本永远是最重要的。我记得当年有一个印度记者采访我,说他读完《兄弟》以后特别感动,来采访我的时候他说,所有关于《兄弟》的书评,无论是美国的、英国的,还是澳洲的,都是从社会历史的角度。可是他说《兄弟》里边,还有非常感动的文学审美的东西。我当时很感动。

张英:对一些作家和评论家来说,非常大的问题就在于,他们的生活经验远离了普通人的社会生活现场。你在写《兄弟》的时候,还要回应很多评论家,为某个细节、某个背景找出新闻事件的注解。但十几年过去,到了今天,很多事情已经不用解释了。

余华:对。所有离奇、匪夷所思,所有不能想象的事情,层出不穷。2006 年,《兄弟》下部出版的时候,我真的非常惊讶,当时感到悲哀的一点是,我突然发现文学圈的人,他们可能只关心文学,不关心社会,他们好像生活在象牙塔里面,他们认为《兄弟》里边的东西都是我瞎编的。

当然,《兄弟》是个小说,有很多虚构成分,但是很多细节都是我亲身经历的。比如八十年代中期的国外垃圾西装,我年轻的时候,我买过两件日本来的垃圾装,价格便宜,做工又好,我确实也穿过,干干净净的。我也不知道这个西装的主人是谁,反正我就会穿着它。但是当我把它写到小说里去,那些和我同龄的评论家和有类似经验的人,为什么会不理解?而且我问过一些做评论的人,难道你八十年代就没有买过韩国和日本进来的垃圾西装吗?他承认他买过。我说为什么你还在说那个细节失真呢?他说他忘记了。他们如此的健忘。

张英:《兄弟》的争议,在于分上下两部出版。你写的时代的复杂,天翻地覆巨变的东西全在下部了,我分析过,上部出来的时候骂的人不多,主要是集中在下部。

余华:我觉得《兄弟》上部出来就骂得挺多了,很多人写文章批评,骂的都是上部。但是不影响这本书。我后来觉得很有意思的一点是,当我面对那些不认识的读者,大概40 岁左右的人,都是比读《活着》《兄弟》的年龄再小十年的,他们一开始读我的小说就是《第七天》《活着》,很有意思。

会不会再过十年,会有新的变化?《文城》《第七天》出版的时候,刚好是那些孩子上学,《兄弟》出版的时候,那些人也是在上学。

只要是读过我作品的读者,80%左右应该是读过《活着》的。《活着》的畅销,有时候会让我其他作品起死回生,这个很奇怪。我印象很深的是,当年《第七天》印太多了,第一版印刷60 万册,怕来不及,还没有发行,还没有发售,又加印了20 万。结果出版社讨论库压怎么办的问题,没想到后来销售越来越好。

中国的评论家总是这么武断

张英:《兄弟》的这个遭遇,国内和国外的评价截然不同,国内是好评一半差评一半。在国外,《兄弟》多数都是好评。

余华:中国小说要是想在海外某个国家站稳脚跟,取决于文学评论家、媒体书评人以及汉学家们的解读。《兄弟》和《活着》,在海外的评论是一片叫好,就是因为这个。

什么原因?你注意到了没有?当我们国内的评论家在面对外国小说的时候,相对来说,好像态度都是比较友好的。但是他们在面对自己国家的作家的时候,他们的态度相对来说就比较挑剔。所以,当我进入法国、美国、匈牙利,进入蒙古,进入土耳其的时候,为什么那么受欢迎?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由于我是一个外国作家。他们那帮评论家,对自己国家的作家比较挑剔,对外国作家就比较友好、比较宽容,基本上都是说好话。

我估计这个文化现象,全世界是一样的,异域镜像,互为因果。因为你读的是跟我们毫无关系的一个人的作品,我们往往会带着那种欣赏和审美的态度,如果是我们都非常熟悉、跟我们都认识的人的作品,我们就要挑剔一点。

张英:《兄弟》在法国非常成功,我看到法国《世界报》给了它一个奖项。

余华:法国《世界报》是二战以后成立的报纸,它评了一个二战以来世界最有影响的一百部小说,《活着》入选了,它在法国的影响特别大。

我的法语翻译何碧玉跟我说,她觉得中国的批评家怎么这么奇怪?她到中国来,他们在批评《兄弟》的时候,正是作者在法国获得巨大成功的时候。《解放报》《世界报》都是两个整版报道。因为评论家他们没有读到过如此写中国的小说,说余华完成了一次壮举,都是这样的一种评价。但你知道那些批评家怎么说吗?说因为你没有读过《活着》跟《许三观卖血记》。何碧玉说不对,《活着》跟《许三观卖血记》在《兄弟》之前就在法国出版了,而且也很受欢迎。我们中国的评论家总是这么武断。

除了法国、德国,《兄弟》的销售最好以外,所有其他国家,都是《活着》的销量成绩最好。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是《第七天》在西方的影响力,远不如《兄弟》,起码在法国、美国是这样。是什么原因,我也不太清楚。

张英:国外的翻译和出版商,他们怎么看这个现象?

余华:出版商都特别喜欢,都认为《第七天》会像《兄弟》一样成功,但后来事实证明,不那么理想。《第七天》现在最成功的国家,中国以外,可能是意大利。在韩国,我的每一本书几乎都很成功。但是《第七天》翻译成维吾尔文以后,在伊斯兰地区很受欢迎,已经印了六次,《活着》只印了三次。《第七天》在中国反而比《兄弟》销售得好,很奇怪。可能是因为它薄,《兄弟》太厚了。

《活着》是我的“幸运之书”

张英:《活着》是你转折期的小说,发表出版以后,也曾引来一批看好你的评论家的批评,认为你放弃了启蒙,背叛了先锋。

余华:作为一个作家,我的愿望就是我这一辈子,随心所欲地写作。《许三观卖血记》通篇都是对话。这完成了我年轻时的一个心愿,是看了乔伊斯《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以后的想法。我后来告诉那些评论家说,《活着》并不是我的最后一部小说。他们认为我已经离开那个时代的战场了。评论家们好像是喜欢给作家定位。你不要给作家定位,你可以给作品定位。因为有些作家是不断变化的,有些作家可能是不怎么变化的。

张英:你说过,写《活着》完全是一个意外。

余华:有一天,我突然想到要写《活着》,写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关系,写一部长篇小说。当时是1992 年,社会变化已经很大了,就一直想写一个人的命运。这代人经历了很多。现在看来,社会变化其实并不大,当年觉得很大。我跟陈虹说,用《活着》作为书名怎么样,她说太好了。然后我就开始写,什么都不管不顾。当时年轻,身体好,能吃苦,在北京住那么小的一间房,屋里还有冰箱、洗衣机、一张床,写作空间比这个沙发还要小。当时陈虹怀孕,我儿子是横位,如果按照旧社会,就是母子双亡,所以最后是剖宫产,就因为那个床太小了,每次起床都是腰酸背疼的。

后来很多人赞扬小说的结构,那个结构其实我是迫不得已,变成了四个章节。因为我想拉成一部长篇,这一个章节写他,这一个章节写父亲,还有一个章节写他被送到别人家去,最后他再回来。

如果不用这样的方式写,就是一个中篇,写不长。

在北京写完了《活着》1949 年前那部分,回到嘉兴写完了1949 年后的那部分,中间停顿了一两个月,我就背着稿子去上海。当时正是初秋,那时格非在华师大,每次我到上海都住华师大的招待所,格非帮我订的房间,我在那儿修改定稿。

我当时还有一点忐忑不安,为什么?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用这样的叙述方式写一部小说,我的责任编辑是程永新,是现在《收获》的主编。当时我们也没有电话,他看完那个小说后,李小林也看了。我逼着他给李小林打一个电话,我们当时就在华师大的公用电话上,听程永新和李小林在对话。他们两个人对这部小说都很喜欢,我就放心了。他们是这部小说最早的读者。

《活着》在1992 年第6 期《收获》发表。我当时根本没有想到24 年以后,这部作品对我个人来说是如此重要。差不多是我所有作品中——起码是在中国,最受欢迎的一部。

张英:《活着》是一个分水岭,最早喜欢你的一批评论家和读者离开你,新的一批评论家和读者因此认识了你。

余华:有人把《在细雨中呼喊》视为我写作风格的转变之作,它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当然开始转变了,但是真正的转变还是从《活着》开始的。什么原因?就是叙述立场的变化,不再是以一个知识分子——而是换成了一个农民来讲述自己的故事,只能用一种最朴素的语言。

《活着》对我个人的写作来说,具有很重要的意义。《活着》的写作让我完全做了一个改变。最早写《活着》的时候,我是用第三人称,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和我以前先锋文学的叙述是一样的,用一个比较冷静又比较抒情,语言很精美的方式去写这么一个故事。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写不下去,写了大概有一万多字以后,发现自己写不下去了,怎么写都写不下去。

但这个题材又始终吸引着我,我就想换一个方式。因为那时候我已经写过一些作品了,已经有写作上的经验,我知道如果用这样的方式写,很不顺的话,一是可能这个题材并没有那么成熟;二是这个题材已经成熟了,但是你的写作角度可能出问题了,所以我尝试着换一个角度试试看,就让那个福贵用第一人称的方式来讲述自己的故事,就很顺利地写完了。

很多年过去以后,我开始意识到,刚开始我可能仅仅认为是一个文学技巧的选择,后来我感觉到其实是一种人生态度的选择。

因为《活着》里面福贵这样一个人,他的一生,如果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除了苦难就是苦难,没有别的。但是如果让一个人来讲述他自己故事的时候,他苦难的人生中,还是充满了幸福感。苦难是别人的看法。福贵的整个讲述里,他是充满了幸福感的。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对生活的感受,不属于别人的看法,别人对你怎么看,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已经感受到了,这个比什么都重要。

张英:是观念的大改变。

余华:对作家来说,危险是风格成型和艺术手法固定了。当你用这样一种方式成功以后,你会一直依赖于它,在处理新的事情的时候,也会用一种你认为成功的方式。所以,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作家,一生都在用一种方式写小说,一种叙述方式写小说,不管他面对的是什么样的题材,他始终在用一种叙述方式。但优秀的作家则不同,比如马尔克斯,大家都说他是一个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但你读他的《百年孤独》,读《族长的没落》,那是魔幻的;如果读他的《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霍乱时期的爱情》,并不魔幻。而且,伟大的马尔克斯在面对《百年孤独》的时候,写作处理方式和《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的处理方式完全不一样。

《活着》对我写作的意义非常重大,让我知道当一个题材吸引我的时候,我首先要做的是去寻找最适合这个题材的表现方式。当然,这个前提是努力把自己过去的特长、已经很娴熟的那种叙述手段给忘掉,用一种空白之心去面对一个新的题材。

张英:一个作家写几十部作品,如果有一两部被人记住的代表作,就很幸福了。你已经有了《活着》《许三观卖血记》这样的经典作品。

余华:对,《活着》把我所有的作品都带起来了。《活着》这个小说在今天来看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在1992 年发表的时候,还是要冒一些风险。

那个时候《收获》的主编是巴金,副主编李小林是巴金的女儿。后来李小林告诉我,那时巴金已经不能下床了,在床上躺着,但我后来的《许三观卖血记》巴金从头到尾读完了,他说在《收获》发表。那个故事1995 年能够发表出来,还是比较难的。

我一直说《活着》是我的“幸运之书”,如果没有这本书的话,恐怕很多人并不知道我,很多读者是读了这本书以后,又去读了我其他的作品,才开始慢慢了解我。

张英:提到《活着》我就很感慨,1996 年我到北京,在南海出版公司当编辑,当时《活着》拿了意大利格林扎纳文学奖,后来我们领导觉得是个机会,想出你的新书,拿《活着》再版试一下,找了康笑宇设计封面。

我记得非常清楚,在办公室开会,讨论开机印刷多少册。我当时说,一万册没问题的,封面很漂亮。他们当时很谨慎,因为《活着》之前的两个版本,花城出版社和长江文艺出版社,一个是首印5 千本,一个是3 千本。最终的结果出乎我们所有人的预料,一年之内就加印几次,所以他们才决定做南海版的《许三观卖血记》和《在细雨中呼喊》。但是我们谁也没想到,《活着》之后能卖这么多,你也从此成为一个畅销书作家。

余华:所以我说《活着》是我的幸运之书嘛。《活着》南海版的版权到期后,转到上海文艺,突然就开始发现,《活着》的销量起来了,光上海文艺版就卖了10 多万册,他们做梦都没有想到。

《活着》之前,上海文艺出版社有一个外号叫“5 千册”,不管什么书,反正就是5 千册,不管是谁的书,就是5千册,高也不会高于5千,低也不会低于5 千。

当年上海版《兄弟》刚刚出版的时候,当当网的总裁李国庆是苦不堪言,他们出版社负责发行的人很保守,外面的市场需求量大概在20 万,他就报告印10 万,而他们的总编辑就只批准印5 万。发行部负责人很生气,对我说,外面来要《活着》的书的数量已经16 万册了,仓库里面一本都没有,在这种情况下,起码应该加印25 万。结果他们总编辑只让加印10 万,他怕万一卖不出去,出现大量退货怎么办?

结果当当网卖《活着》供不应求,卖断了货。李国庆为了和对手竞争,派采购员到北京的地面书摊和批发市场,把《活着》全部收购过来,然后他再打折卖出去,独家卖《活着》引流带货。李国庆特别生气地对我说,我向上海文艺出版社要5万,他们最多给我5千。后来到了2008年,我就把我所有的作品出版权,转到了北京的作家出版社。

张英:作家版《活着》卖得怎么样?

余华:《活着》这个书真正地火起来,是靠作家出版社,2018 年是《活着》最疯狂的一年,作家出版社的《活着》销量是250 多万,新经典的版本是80 万,一年加起来卖了300 多万。到去年3 月份,作家出版社的版权到期以后,我就没有再续约,全部作品授权给了新经典,就一直跟新经典合作了。

作家出版社非常正规,结算版税非常迅速。我的四部长篇小说,在他们那里的11 年,数字很不错,《活着》是1180 万册,《兄弟》126万册,《许三观卖血记》219 万册,《在细雨中呼喊》108 万册,四部长篇全部过了百万册。

张英:你的作品销售总量,放在全世界作家里,也是前几名。

余华:所以我非常感谢作家出版社。在中文世界里,我其他的书不可能超过《活着》,以后也不可能,我这辈子再怎么写,把自己往死里写,也写不出像《活着》这么受读者欢迎的书了。老实坦白,我已经没有信心了。

《活着》拥有了一代又一代读者,当当网有大数据,他们告诉我,在当当网上购买《活着》的人有六成多是95 后。一个出版社的编辑告诉我,她的孩子,十三岁的时候读了《许三观卖血记》,喜欢;读了《活着》,还是喜欢;读到《在细雨中呼喊》就读不懂了。她问我什么原因,我想《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那么受欢迎,尤其是《活着》,可能有这么个原因,故事是福贵自己来讲述的,只能用最为简单的汉语。我当时用成语都是小心翼翼,一部小说写下来没有一个成语浑身难受,总得用它几个,就用了家喻户晓的、所有人都会用的。可能就让大家都看得懂了,人人都看得懂了,从孩子到大人。

张英:你分析过《活着》为什么那么受欢迎吗?

余华:我以前一直觉得,《活着》那么受欢迎,那么多年来长盛不衰,可能是靠中学语文老师们的推荐。因为我遇到过几个语文老师,九十年代他们在大学读书,读到了《活着》,然后那些人毕业以后去当语文老师的,就会给学生推荐。然后他们的学生,初中生、高中生,毕业以后到大学读书,毕业后再当老师,现在已经进入第三代了。

过去的十几年里,确实也是这样,好多中学语文老师推荐学生看《活着》。但这几年情况有点变了,因为我曾经有一个视频,内容是关于《活着》的,被人放到抖音上,传得还很广。前几天我去上海参加活动,借机回了老家浙江海盐,我到自己的母校海盐中学有个活动,几个中学生上来跟我说,他说余华老师,我们语文老师没有推荐过《活着》,他们是在抖音、快手上看到我那个视频,自己找书读的。

所以说,《活着》已经发行到1500 多万册,已经不需要任何人推荐了,完全就是读者之间口口相传,一个班上只要有一个同学看过以后,就会增加两个读者,然后再变成四个,就是属于这样的现象。

张英:你自己也说,我想再写一部比《活着》更受欢迎的小说是不可能的。为什么呢?

余华:真的是不可能,我刚才话题没说完。《兄弟》当年那么火,上部也火了,下部也火了,结果没过三个月,《活着》的销售又超过它了,后来到了《第七天》出版的时候,市场反应还没有《文城》好。

因为《第七天》批评的人太多了,还有一个原因?在互联网上,对《第七天》批评的声音,是压倒性的,几乎没有为《第七天》说好的。后来出版人跟我说,《第七天》的采访,包括肯定的声音,被限流限制传播。

《兄弟》的时候,起码还是一半一半,最少还有一半人说好,起码上海、北京,挺《兄弟》的学者、读者还是有很多,要不它不会卖得那么好。

张英:《活着》是一个现象级的奇迹,当代文学里,没有一个这样的案例。

余华:上周五,陈明俊给我发了一个数据过来,你就知道《活着》的厉害。《活着》依然很坚挺,十几年里在当当的排行榜上始终是第一。作家版的《活着》还没卖完,新经典的版本《活着》也在卖,两个版本在那卖,一个排在十多位,一个排在三十多位,如果两个版本合并成一个,估计也是前三。但是,京东已经没有《活着》了,卖完了,为什么呢?我知道当作家出版社知道我已经不能跟他们续约的时候,紧急加印了30 万册《活着》,全部被新华文轩拿走,他们后来又给了当当15 万。即使我的《文城》是新书,但也排到《活着》后面去了。当时《第七天》也是这样的,每次我出新书,最后带动起来的还是《活着》,奇怪了。

真正的文学史,都是后代来编写的

张英:中国当代小说在国外,一直摆脱不了社会价值和沟通功能。《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第七天》《兄弟》,也不会摆脱这个东西。你怎么看这样的现象和问题?

余华:西方有一个传统,因为西方的学生都比较懒,没有那么刻苦,他们上历史课、社会学课、人类学课,他们都是通过看电影、读文学作品,长期以来是这样,为什么?因为西方,起码是本科教育,那是典型的一样,教授讨好学生,因为老师开一门课,如果学生不来报,这门课就被取消了。如果我这个教授连着开了几门课,都没有什么学生来报的话,我可能就得被迫离开这个学校。为什么?因为他们大学学费贵,起码在美国是这样。我的学费交给你,我来报你这个老师的课,你得有吸引力、有意思。所以老师说给你看一本历史书,学生都不会看。而给你看一堆电影,那帮孩子们,看得津津乐道,老师把一部电影放完以后,前前后后再给他们一讲与电影有关的历史,那帮孩子就激动了,文学作品也是一样的。像《活着》的英文版,为什么每年都还能够再卖?它都已经进入美国一些中学,因为美国中学也有历史课,关于中国的历史,他们就把《活着》当成史书看,你知道吗?它这是有缘由的,他们喜欢这样的解读。

我们国内的大学、中学教育,现在还是严格按照教材来,因为我们是一个考试制度,包括到了大学以后,你还是要按照不同的标准学习,有标准答案。到你读了研究生以后,就好很多了,相对来说自由很多了。现在国外很多大学的课程,老外是鼓励学生阅读课外读物的。

张英:你是这些年中国作家里,国际化影响最大的作家,这些年你一直在国外跑,签名售书,《活着》的演讲集,我估计你能出三本。你怎么看自己的国际化过程?这十几年里,国内外的媒体、书评人、评论家,对你的看法、变化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

余华:《活着》的演讲集,出三本书够了。过程是这样的,当我们中国在世界上地位越来越高、越来越受关注的时候,我们的文学和作家也是很大的受益者。比如九十年代的时候,我的作品已经出去了。最早是1994 年,法国出版了《活着》和另外一本中短篇小说集《世事如烟》;荷兰和希腊出版了《活着》。那么多年过去以后,法国出版了我的十多本书,荷兰有六本还是五本忘了,希腊还是只有一本。这个变化很有意思。

2001 年开始,我的图书开始进入东欧,最初是一两本,到了2010 年以后,我在东欧地区,就非常好了,基本上进一个国家成功一个国家。尤其是这些年,包括波兰也好、匈牙利也好,塞尔维亚就更不用说了,捷克也很好,斯洛伐克也不错,罗马尼亚也很成功。

我在东欧国家里,大概除了保加利亚以外,其他所有的国家,我的书基本上都在五本以上,就在短短七八年的时间里面。然后三四年前,我的图书开始进入蒙古,现在《活着》《许三观卖血记》,依然在蒙古畅销书榜的前几位。

《活着》出版那么多年了,结果没想到一进土耳其后,《活着》很快就开始畅销,我的土耳其出版人告诉我,只要去看亚马逊的《活着》,出版都已经六七年了,一直在前一百位,每年都要加印好几次。

我在匈牙利是先出了《兄弟》,再出了《十个词汇里的中国》,接着又出了《第七天》,然后去年才出《活着》,今年出的是《许三观卖血记》,马上要出《文城》,还在翻译当中。结果匈牙利那个翻译克拉拉告诉我,在他们国家年度最佳五十本图书里边,《活着》上榜了,排在22 位。它的意义在于什么呢?从来没有一本中国图书上过这个榜。第一次,你就知道它有多么的不容易。

美国也是,《活着》在美国每年都能够卖个三千多到四千册左右,这是什么概念?一本中国书在美国能够卖到三千本以上已经成功了,因为美国人不爱看外国小说,美国人只关心他自己,不关心世界。《活着》有这样的成绩,也是少见。

当然,《活着》最大的市场还是中国,1500 万册的销售量,国外的畅销跟中国的市场,还是不能比的。中国市场是有点疯狂。

张英:可能就是因为不认识,所以国外的读者只会看审美和文学那一块。

余华:所以真正的文学史,都是后代来编写的。我们这一代人,只能编现代文学史,编不了当代文学史。因为即使现在写好了当代文学史,将来可能还是被后面的学者给推翻的。更何况中国毕竟是一个人情社会,现在的当代文学史里边,还有各种各样的人情关系在里面,我们两个是哥们,我是评论家,你是作家,我写文学史,肯定得把你多写两页,是不是?

张英:我采访《剑桥中国史》唐诗的主编,他们的目标,首先就把我师傅和爷爷的历史观念颠覆掉,按照自己的史观重新写,这就导致《剑桥中国史》的明史、晚明和清史,与唐史、宋史的方法不一样,观点不一样,结论也不一样。因为西方学术传统里,是鼓励弟子干掉师傅的。

余华:我们不行,我们是要讲规矩的,有师门的,拉帮结派的,徒弟不能干掉师傅。

鲁迅是适合我们怀着赤诚之心去阅读的作家

张英:说说鲁迅吧,你很少对一个人长时间喜欢。但你这几年,你对鲁迅提得比较多。

余华:这当然也是一个机遇,因为鲁迅在我小的时候,是我最熟悉的一个作家。我那时候,课本里只有这么一个作家了,还有个诗人毛泽东,课本里没有别的东西,又没有文学类的书籍可读。

1995 年的时候,刘毅然搞影视,想把鲁迅的小说改编成电影,因为鲁迅小说不是没版权的嘛,他让我去做策划。当时《活着》还没有畅销,我儿子已经出生两年了,有生活压力和精神压力,要养家糊口,所以需要去挣点钱。

那时候我们几个人,刘毅然、我、吴滨,几个人合伙写电视剧,你写这个,我写那个,反正最后让导演自己去统稿。然后我就发现,我居然没有鲁迅的书,书架上一本都没有。好在鲁迅的书到处都有,去书店能够买着。我就去了书店,买了鲁迅小说集,人文社版本,就是三个小说集合在一块的,回家看了第一篇《狂人日记》。其实这篇小说我当年的语文课本里有,但那时候真是看不懂。我这次读了开头,就把我吓一跳,鲁迅怎么那么厉害?我记得是前几句话吧,“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把一个人精神失常的状态,一下子就给写出来了。后来看到第三篇《孔乙己》以后,我就给刘毅然打电话,我说你不要改编鲁迅,恐怕改编不好,不要招他,鲁迅不适合影视剧,《阿Q 正传》什么的,拍成电影以后都不成功,鲁迅是适合我们怀着赤诚之心去阅读的一个作家,他适合阅读,不适合影像化。

我首先把鲁迅的小说全部重读了一遍,然后再重读一遍,然后我就成了鲁迅一个最忠诚的读者。后来,我就把《鲁迅全集》买回家了,当年花了五百多,现在更贵了。

张英:你30 多年前买的那套人文版《鲁迅全集》,如果是老版本,现在可以卖一万多了,因为它有版本收藏价值了。

余华:是吗?那我就把它卖掉,我再去买套新的《鲁迅全集》。因为看书,还是新的好,为什么呢?旧的纸张发黄了,然后字也有点淡了。

我读完《鲁迅全集》以后,读了他的杂文、他的散文,几乎是重读了鲁迅,当然是非常的震撼,尤其读鲁迅的杂文的时候,非常痛快。那个时候,我的性格直来直去,现在因为年纪大了以后,我的性格比十多年前要好多了。

张英:圆滑了,狡猾了一点?

余华:我还是比较直,但是相对来说,有很多事情我觉得不说就不说了,因为,我已经看习惯了。当年有些事情,看得还不太习惯,所以要说。所以那个时候读鲁迅,突然感觉在心理上找到了一个支持者,鲁迅给我有这样的一种感觉,他这辈子几乎把整个文学界全给得罪了,他不也过得很好吗?

张英:鲁迅在文学创作上,对你有影响吗?

余华:应该说没有,因为我重读鲁迅的时候,《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已经完成了,福贵和许三观都已经写完了。我已经是一个很成熟的作家以后,我才去读的鲁迅。

我花的精力主要在细节上

张英:你有很大的一个好处,定力很好,气定神闲,你怎么来解决外界的压力?包括写作中的自我否定和怀疑?

余华:其实我是一个心态不错的人。因为我老婆跟了我半辈子,我们在一起有超过30 多年了,她最钦佩的,还不是我的写作才华,是我心态好。无论我遭遇到多么糟糕的事,都能够把它忘掉。

写作上的压力和焦虑,我当然会有,就是觉得自己写的小说太少,一天又一天的时间,就这么过掉了。但是,反过来看,这也没有坏处,假如我不在社会上,去见那么多的人,我也没有写作灵感。你见不同的人,你了解他们。为什么我当年能够写《兄弟》这样的小说,我真的是见过太多不同的人了。我经常参加一些活动,有些人认识,是老朋友,很多人不认识。也有一些很尴尬的场合,一个人热情洋溢地把我介绍给另外一个人,然后那个人很冷漠地看着你,根本不知道你是谁。这样的情况现在依然有,但是这种场合也蛮有意思的,你会看到那些人,那种傲慢。我刚开始不理解,现在已经完全理解了。为什么呢?因为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人,这些对我们很傲慢的人,在他的领导面前,真的像一条狗一样,就是摇尾巴的那种。他有这样的遭遇,确实应该在我们这样的人面前找回来。

所以人生就是这样,他们也要找平衡,我们也要找平衡。所以慢慢你就能够理解这个世界了,所以我觉得,日常生活还是很有意思的。因为在交往中,有很多人愿意向我倾诉,向我倾诉他的经历,跟我说好多故事,有什么不好的?所以有很多朋友羡慕我,说你在外面吃着饭、喝着酒,然后还搜集了一堆写作用的素材。

张英:像你这样的作家,对自己的作品品质要求非常高。你是一个很爱惜自己羽毛的作家,三十年里,才出了六本长篇小说,你前面说了,手上在写的不同小说,有五本之多,其中更有写了二十多万字的。你怎么看待数量和质量?

余华:一个作品不让我自己满意,我是不会拿出去的。在交出去之前,我会不断地修改。在修改的过程中,我就知道什么地方写得不好。

当然,我不能说我的作品没有毛病,肯定会有。因为尤其我修改越多的时候,有时候会忘了前后的布局,有时候会有一些毛病,以后会在修订版里改正。有一些毛病,我认为没有必要改,有一些毛病,是时代产生的问题,作为小说叙述,它并没有问题。所以,我觉得自己太面面俱到了,对自己都怀疑了,也不好。

我原来写那个张一斧的时候,最后他眼睛瞎了,变成瞎子去算命了。我又赶紧回到前面去补一笔,他在当土匪之前,跟一个瞎子学算过命。这就都是一句话的事情,我觉得必须要去补一下,增加几个字就行了。

张英:一部小说作品,你要修改磨合到什么样的程度,才肯拿出来?

余华:当我反复阅读,没有问题的时候,才会交出去。因为自己在反复阅读的时候,我就是一个专业读者、一个医生,在发现问题。比如像《第七天》也好、《文城》也好,还是《兄弟》也好,当我完稿以后,我还会再放个一两个月,第三个月再开始修改。

《文城》定稿以后一两个月,我就拿着那个手机,天天在网上跟人下围棋玩,你们腾讯的星阵围棋,免费的,我从十八级一路打到了三级,最后四个手指都麻了好几天。再赢两盘,就能连升两级了,那时候人已经疲惫不堪了,已经下了二十多盘棋了,为了连升两级那个诱惑,继续下,结果连着输,输到最后不仅没升,还掉了一级,打到三级上不去,被打下来了。现在就是在四级和五级之间上上下下,我就把它玩得差不多了吧,玩了一个多月,把它给卸载了。

然后,我开始重新修改定稿,重新认认真真的,安安静静地看。修改的过程里,有一些章节、段落,去补回来觉得不值的,而且这个段落写得自己也不太满意,所以就直接删掉了。像补充修订这种错误,其实是我的经验。每一个小说,情节曲折来曲折去没有意义,主要是靠每一个细节完成的。莎士比亚戏剧的故事情节,我们都是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

所以,每一部小说写完,因为结构、人物方面我都有把握,花的精力主要在细节上。只要那些细节,我认为差不多就可以过关了。但是,不管你怎么小心,肯定有疏漏的地方。因为这个是无法避免的,只能是读者帮助,以后再修改了。

当一个好作家会很辛苦

张英: 你有一本书《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书名我觉得非常好。我们这个时代的变化过于激烈,过于快速,人们的感觉和感受力反而变迟钝了,很多疼痛被人暂时搁置了。《兄弟》和《第七天》这两个小说,因为时代和社会的巨大变化,人的落差千差万别,生活的浩瀚和多样复杂性,使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局限里,对时代和社会宏大的整体面貌,反而视而不见。“远近高低各不同,只缘身在此山中”。为什么会这样?

欧洲社会发展几百年的经历,中国几十年就完成了。面对这个巨变,作家怎么描述?怎么书写?从《许三观卖血记》到《兄弟》《第七天》,你都在处理这个问题。所以我特别想听听你的体验和感受。

余华:这个考验是一步一步来的。有人把我九十年代的三部小说,叫《人生三部曲》。《在细雨中呼唤》写的是少年,《许三观卖血记》是中年,然后《活着》是老年,类似这样的话。这个观察角度很有意思,我这次《文城》出版以后,才知道这个分类。

我真正来想,写《活着》也好,写《许三观卖血记》也好,它的重点还是在人物身上。由于人物经历的那个时代,所以那个时代的背景,你必须要交代的。但到了《兄弟》不一样,《兄弟》是直接把背景拉到前台来了,就是我要来写这个时代。要时代和人物相得益彰。

李光头是我笔下一个非常精彩的人物,他就是只有那个时代才会产生的一个人物。所以,当年像李光头这样的人,比比皆是,现在依然不少。到了《第七天》,我依然是这样的心态,一定要把这个社会的历史坐标,在我的作品中标出来。

因为《兄弟》还是一个历史性的东西,社会是在历史中表现出来的。《第七天》就是今天的一个坐标,到了《文城》,其实还是这个延续。为什么呢?我总得把一百年写完吧,就是不能在一部作品中完成,在几部作品中也要写完。

但我这个愿望还没有实现。我没有跟别人说,我一直有这个心愿,如果我的体力还允许,我准备把它放到最后去写。这部小说写完之后,我估计以后就写短篇小说了。

张英:在今天这个互联网时代,人人都是媒体,都在说话表达,现实社会里各种匪夷所思、稀奇古怪的故事,没有穷尽,远远超过了作家的想象力。很多作家都有焦虑感,在这样的现实面前,文学究竟还剩下啥?

余华:在今天这样一个传媒时代,文学确实面临巨大挑战,当一个好作家会很辛苦。今天的文学,面对那么多的娱乐方式,该怎么办?我们现在吃一顿饭,我发现大家手机不是装在口袋和背包里,是拿出来直接放在桌子上,然后随时在回微信,类似这样的,或者看一个什么东西,看纸书的时间越来越少。

前些日子,陈明俊告诉我,图书市场不好,在慢慢萎缩。他是国内非常厉害的出版人,当他都说市场不好了,看来图书这个市场确实不好了。前些年,很多出版社的人都会告诉我市场不好的时候,但是陈明俊始终很乐观,因为他的图书产品的市场份额一直在上升。

到了我这个年龄,以后就没法改行了。你知道吗?改行的话,人家不要我了,所以我只能继续干下去,就是继续把小说一部一部往下写,而且我还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作家,我拥有一些读者,哪怕他们对我深表失望,但是每当我有新书出版,他们都会买回看。

这次有一个读者,他读完《第七天》以后,发誓永远不读我的书了,结果《文城》出来之后,忍不住还是读了。就是读者还是对我有一种期待。

对一个作家来说,一部小说应该写得比一部好,那个是一种希望和期许。其实对一个作家来说,什么超越自己这种词汇,对中学生写作文是有用的,对于一个已经成熟的作家来说,这种词汇是不存在的。

比如说马尔克斯写了《百年孤独》,那是运气,就是因为马尔克斯在最适合写《百年孤独》的时候,写了《百年孤独》;我的《活着》之所以那么受欢迎,也是运气。因为有很多东西,只能用运气这个词来解释。然后由于《活着》我的运气好,因为它让我成了一个高度受关注的作家,但同时也是高度受批评的一个作家,所以这一点也是要感谢时代和读者的。不管我愿不愿意、喜欢和不喜欢,《活着》是我的幸运之书,它就像一个路标,给我带来了好处。

张英:作家与时代的关系,是高于时代引领还是随波逐流?

余华:作家与时代的关系,我觉得还是要看不同的作品,还是要看是什么样的作品,然后你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表达。我觉得好像这种说法,都过于简单。因为不同的作家,他跟时代的关系不一样。同一个作家他不同的作品,跟时代的关系也是不一样的。

我们再重新回到前面的话题,比如马尔克斯的《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你要让去写时代吗?他不是,他的重点不是时代,他的重点是写杀人,可是又没杀。《没人给他写信的上校》,那个小说是跟时代有很大关系,他不断地写,写了9 次,通过回忆写当年战争时期的那些经历。

我们应该了解,文学是有差异性的,作家的差异,以及作家不同时期写的不同作品之间的差异,还有题材的差异。有些题材,就是没有时代的。比如像鲁迅的《五猖会》,放在今天也可以,放在那个时候也可以。但《孔乙己》《阿Q 正传》《祝福》只能放在那个时代。鲁迅有另外一些作品,也可以不放在那个时代。

所以我觉得,很多评论家,总是在概括文学,而不是在理解文学。

我比较在乎读者的声音

张英:很多年前,我们也聊过,一个题材怎么同时满足既是好故事也是好小说。作为一个作家,你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余华:我记得当年《兄弟》出来的时候,我们做过一次对话。那个时候你不是还说过这么一句话吗?就是2003 年、2004 年,文学界都在讨论如何写出好看的小说,你还记得吗?那个时候,你就跟我说,当一部好看的小说出来的时候,为什么那么多人骂?这就是我们这个文学的现实问题。

那个时候,所有的文学杂志都意识到,要有某些改变,而且我还去《北京文学》参与了一个讨论:就是如何写出好看的小说。所以,好故事跟好小说,它们怎么分隔呢?你要是从文学的角度去下一个定义,是很容易的。

我比较在乎读者的声音,我会去看一些读者对我新作品的评论,他们也不认识我。当然,有一些批评的声音,我要很认真地看。我觉得有些真诚的批评,一定要重视,哪怕你觉得他说得不是那么对。但是你在下一部作品中你要想一想,他为什么会这么想?我在什么地方可能做得还不够好。

张英:十几年前,咱们俩聊过,在小说里,人物和故事越来越重要了。你在《活着》以前的写作,解决了语言、技术、结构、文体的问题,然后《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帮你解决了人物和故事的问题。这使你很快走出了当时那批作家的局限。但这样一个巨变,也让你走出了纯文学圈子,变成了一个大众型作家。如今再回来看,跟你同时在写的吕新、刘恪、北村等人,也面临这个问题。小说写到最后,越来越抽象,形而上学,没有了当下人间烟火,也没有人的体温和感情,对不起,这小说也没法看了。

三十年过去了,你现在回头,怎么看那个时候的转变?

余华:这种变化,刚开始其实是无意的。因为我以前不是给你说过吗?我写中短篇的时候,没有这种感觉,写长篇的时候,尤其是写《在细雨中呼喊》的时候,突然发现,那个人物有自己的声音。后来到了《活着》里面变明显了,到了《许三观卖血记》里面就特别明显了。

在写《许三观卖血记》的时候,我一直觉得有一个地方比较难,那就是许三观应该怎么说话?结果,小说都写过了我都没有感觉,就是“腾”一下子过了。那种最好的状态就是我已经完全理解许三观这个人了。

因为任何一个人物,尤其是长篇小说里面的一个人物,从出现到结尾,你是一个逐渐了解他的过程,像你认识一个朋友一样,一步一步地了解他。最后你就完全知道他的个性和特点,知道他会说什么话了,怎么说话了。

许三观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写到一半的时候想,他最后的结尾我是知道的,就是他那个血卖不出去,最后那个年轻的血头挖苦他的话我也想好了:你的那个血,那么老的血,只能去刷家具了,就这样恶毒地侮辱他。我们小的时候,家里的家具上油漆,先刷一层猪血,再上油漆。

当时我就想,许三观怎么回答这句话?我就觉得很难,因为既不要激烈,也不能没有反应。后来我发现,许三观说得特别好,许三观听完这句话以后很生气:“你说给我听了我就听,我就忍了,如果你让我三个儿子听到,他们会把你打死的。”这就特别许三观。然后一走出来,他就开始哭了,血卖不出去了。老婆安慰他,我请你去吃炒猪肝喝黄酒去。他三个儿子还觉得父亲很给他们丢脸。

当你进入《文城》,就像后来我进入林祥福、进入顾益民,当最后定稿的时候,打动我的是最后一段,当顾益民送别林祥福,田家四兄弟拉着林祥福的棺木,走出溪镇北门的时候,顾益民步履蹒跚地拄着拐棍,一步一步送,他们回头一看,顾会长过来了,停下来等,顾会长摆摆手,让他们继续走,田氏兄弟说,顾会长是在送别少爷。

这一段是我最后定稿的时候写的,为什么呢?我一直觉得,顾益民来看林祥福,没有去做其他的,力度不够。所以我最后再让顾益民来送别。因为我已经了解这个人物了,了解他和林祥福是什么关系,而且林祥福是给他送赎金死的,顾益民肯定要送别他。很无声的这么一段,这个我写完以后,没有给陈虹和余海果看,因为我觉得,这章完成以后,没有遗憾了。

张英:你现在怎么处理这种生活距离的远和近呢?这个对作家的写作,是很大的一个挑战。叙述当代生活,选择题材,这种分寸的拿捏,远和近,是很大的一个问题,尤其是在写《兄弟》、写《第七天》,都会碰到这样的问题。怎么处理当下的社会新闻与生活经验,让小说更有现实性和力量感,同时它又不至于变成一个僵硬的道具,变成猎奇的一个东西?

余华:其实处理近比处理远难。因为近的东西骚扰你多,一下子来了好多好多素材,处理远的东西你的想象力反而能够驰骋起来,能够奔跑起来。你处理近的时候,你会受到很多很多限制,这个时候你就应该拿捏好分寸和尺度,的确非常不容易。

《兄弟》不管怎么样,因为“文革”那个年代背景,我在写的时候,已经是个过去式了,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的那两个章节,其实时代、社会背景,也是过去式的。其实我写得最近的,是《第七天》。

处理远和近的一个关系,我觉得关键就是在细节的把握上。比如像《文城》,应该是我写的时代背景最遥远的作品,每一步细节的把握,如何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你写的具体细节,都要立得住。

《文城》是对一个很遥远的历史进行处理,但是我在写的时候,又要把它拉近,用当下的语言和对白描述它。你知道这些细节,是一个远的描写,但你又要想把它往近处拉。像《第七天》,它是反过来了,因为它写得是太现实了,就是当下此刻的社会生活,我是要往远处推。《兄弟》反正就是一个众生喧哗的作品,怎么写都行。所以,我还是根据不同的题材,进行不同的处理,这里边还是凭感觉。我觉得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只能是凭感觉去写。

我还有五部长篇小说要写

张英:“要写出伟大的小说”,十几年前,你就这样对我说。这么多年过去,写一个世纪的故事,那个小说的计划什么时候实现?

余华:这时我心里有一个愿望,就是我一定要写一部从二十世纪初到二十世纪末的长篇小说,这样的一部小说,构思也有了,头也开了,就一直框在那里,很多年里,不断地完善,有时候突然想到某一个素材适合它,赶紧做一点笔记,记在电脑上。不断地在准备。

我相信,把我手里的三部长篇写完以后,它也差不多成熟了。按照我这个速度,一部长篇需要写好几年时间。我对我自己也很不满意,现在有点紧迫感,因为毕竟61岁,不像40多岁、50 多岁的时候,觉得好像还有很长时间,可以用来写作。现在还没有感觉到体力不支的那种状态,但我的写作兴奋期,时间明显变短了。

什么叫兴奋期呢?我当年在写《活着》跟《许三观卖血记》的时候,就是完全忘记自己在写作了,在写作的状态里,一待能待一两个小时,然后完全忘记现实世界,沉醉在小说虚构的世界里,那个兴奋期来的时候,真是下笔如有神,你感觉到不是你在写,是那个笔在写,很幸福美妙。

现在的这个状态,在里面半小时就出来了,体力支撑不了那么长的时间。现在敲那个电脑写作,当年我刚刚开始用电脑的时候,用五笔输入法写作,觉得自己的打字速度快,但到了兴奋期的时候,打字的速度完全跟不上大脑奔涌而出的语句,所以我觉得自己的体力已经不如过去了。

张英:现在,像《兄弟》那种写作状态,每天7000 字,现在还有吗?

余华:写《兄弟》的时候,我才40 岁多一点,写作技术特别成熟了,然后身体又好,激情又饱满,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状态了。

我算了一下,我还有四部长篇小说要写,我打算一年一部,加上《文城》续集,还有五部长篇小说。我现在目标不要那么大,就像那个篮球比赛和足球比赛一样,就是只考虑下一场,后面的小说再说。

因为一个人永远会有一个宏大的计划,但是这个计划基本上不会实现。我就先把我现在这一部写完,所以到时候再交流。

张英:理论上讲,你61 岁,这个年纪,是作家思想、精神成熟的年纪,世界观、洞见和认识,是最好的一个时候。

余华:对,过了70 岁以后,可能就体力不支了。体力不支以后就带来精神不振,那个时候就适合写短篇和随笔了。

我年轻的时候,三十多岁,我是不用笔记的,所有的素材和资料,全在那个脑子里。我一直是大家公认的记忆力很好的一个人。但是这些年,我的记忆力明显下降。所以现在,我是想到什么东西,就赶紧在我的电脑上记录一下,哪怕有时候昏昏欲睡了,突然想到一个东西,也是赶紧记下来。如果不记录下来,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肯定想不起来了。

张英:我做记者三十多年,我今年50 岁,写作认真,到灵魂出窍的状态,也就那么两三次。

余华:我是几乎每一部长篇都有,不管是写得顺还是不顺。我的写作能力,已经是强到了很自信的程度,因为陈虹是一个非常好的读者,她在读我小说初稿的时候,她会知道,我哪些情节、章节是特别精彩的,哪些是有问题的,她会提出一些建议来。

现在我家里边又有一个特别好的读者,就是余海果。他们看完了我的稿子,就会经常讨论,像《文城》的修改,反反复复翻来覆去,最后我们一起碰撞,我都累死了:求求你了,千万不要再提意见了,我受不了,小说从头到尾,改了十多遍,局部的改不算。

后来,我儿子开始意识到这个问题了。就是当陈虹提出某一个意见的时候,我儿子觉得不好,但是我觉得可以,应该是这样。当我把这个想法一写出来以后,我儿子看了以后说真好。我就告诉他,这就是一个作家的写作能力,因为你的写作能力还没到这一步,所以你不知道该如何去完成。你母亲提出这个意见来,可能会用到,但能否把她的意见完美地写出来,这是功夫。当你的写作能力到了那一步以后,你就能够判断出,应该是这样处理,然后就这样处理。

小说的最后一稿,我已经不给他们再看了,他们还要看,我坚决不给他们看了,我说再改我都要疯了。

一个作家重视的是感受

张英:还有一点,我觉得也挺有意思,当你跟评论家发生了这种质疑,或者说有问题的时候,我发现,你会到读者的评论里去寻找安慰。在当下的文学圈,作家与读者的大量互动和评论,你是唯一的。

我看你有时在回复评论家的时候,有很多案例,是来自读者的,为什么会这样呢?普通的读者注重文本审美感受,专业评论者则带着自己的知识系统进入你的作品,这是两类人。

余华:怎么说呢?因为我想,那些读者跟我们这个文学圈,跟文学界没有任何关系,我去看看他们的意见,这个对我来说是很新鲜的感受。就是当评论家们总是在告诉你理论的时候,普通读者告诉我的是感受。

因为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他重视的是感受,因为我在阅读别人作品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感受到了什么。如果我什么都没有感受到,你们说得再好,对我来说没有意义,对吧?

张英:嗯,很职业的态度。上世纪,甚至更早,欧洲报刊连载小说的时候,作家们是很在乎与读者互动的,通过读书会和报刊,给读者回信。

余华:我开个玩笑,评论家那边是不买你书的,读者这边是买你书的人。我给你举一个例子,这次《文城》出来,我在朋友圈里面看,黄小初,我们的老朋友,前年退休了,他的朋友圈晒了一本《文城》,说是从苏童手里边抢过来的。因为书是新经典给苏童寄的,苏童也不会自己去买,我也不会去送。我几个月前,买了苏童精选的短篇小说集《夜间故事》,我还给苏童说,我是自己花钱买的。然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朋友圈里边,有好几个人,在跟黄小初说,你看完以后再借给我们看。我心想,你们这帮人生活又不困难,你们从来就没有买过书,因为出版社的社长都是互相送书,作家们、评论家们,这辈子就不买书的,你知道吗?都是等着出版社送。所以他们的评论,只是开开玩笑。

关键就是,我觉得读者很重要,因为他们是跟你毫无关系、毫不相干的人,同时他又喜欢你,认真和你交流。我喜欢的读者是带着空白之心来读书的,所以我很重视他们的感受。

现在,很有意思的一点,豆瓣我也去看评论。因为我以前看电影的时候,去豆瓣查分,基本上是外国电影,有些人评分很高,其实电影也很一般,有一些评分不高,结果电影非常好。但是相对来说,外国电影好像靠谱一点,中国电影基本上不太靠谱,都用水军了。

还有一个,我也开始意识到了当当、京东和亚马逊的不同。我的图书当当评论太多了,评论那么多的一个原因是,你没买书你也可以去评论。京东跟亚马逊,买过书的读者,才能够留言评论。花真金白银买书的读者,那些人的评论确实很好。

张英:我觉得也挺有意思,你现在最大的主流读者,主要是95 后和00 后了。

余华: 2018 年的时候,当当的一个朋友帮我查了一下,给了我两个数据,一个数据我倒不惊讶,60%以上买我书的人是95 后。买我书最多的城市,第一名我以为是杭州,没想到是广州,杭州第二,第三是北京,第四是上海。

到了如今,我的书能够卖得那么好,主要还是靠年轻人。因为我们这一代人,基本上想读书的人,把我的书都给读过了。到了当下,我的书的阅读主力,都是00 后了。要看他们的评论,要看哔哩哔哩和抖音了。

特别逗的是,《第七天》有两个版本,刚出来的时候是6.9 分,结果它第二版是7.8 分。第二个版本为什么评分高呢?当年骂的那帮人已经骂过了,现在来读的那帮人,相对来说给的分就稍微高一点。因为它定价改了,但是封面我没有同意他们换,他们后来设计的封面没有这个好。这次《文城》一上市,到现在,豆瓣给的评分是 7.8 分,还不错的一个分数。

张英:现在你还是夜猫子,深夜写作。

余华:我都是后半夜工作,十点多的时候睡一觉,大概一点钟左右起来了,开始写作,工作到五六点。天快亮的时候,然后再开始睡觉。这么多年,我一直就是这样工作。

张英:听说《文城》的影视版权已经卖掉了?

余华:对。电视剧的版权卖给了王笑东,新华先锋总裁,我的海盐老乡。话剧是卖给了侯小强。《文城》还在预售,他们看完书就下手买了版权。

王笑东看了一半小说,他就打电话要买,我说你把它看完,等到他看完的时候,就把合同给我发过来了。我跟他说,我再给你一个月的冷静期,他说我不要冷静,我现在就要。那好吧,就签了合同。

张英:《许三观卖血记》姜文买过版权,到期后也没有拍成,韩国倒是拍成了电影,社会反响和票房怎么样?韩国版的这个电影把时代感弱化,悲剧性全取消之后,减弱之后,那个故事的力量就没有了。

余华:而且它的时代背景也没有了。这个电影不好,不成功。我没有看过韩国何震宇导演另外的电影,他们告诉我,何震宇自己当演员的电影票房都不错,但他当导演的片子都不成功。他作为一个演员是一个非常好的演员,他作为一个导演好像不成功。

张英:上次你跟我说,余海果在学写小说呢。

余华:对,写了两三篇,起码我跟陈虹看到的是,有两三篇小说,我觉得写得很不错了,可以去发表,但陈虹不同意,说小说写不到最好,不要拿出去发表。因为余海果是我的儿子,写得很不错,但特别好的话也说不上,所以,我们对他的要求还是应该高一点,要凭实力发表,不要凭父亲关系发表。

余海果最近一直在读书,我觉得挺好,最近状态不错,现在开始读一些哲学方面的书,我觉得太好了。我说你这个年龄不读哲学的书,你过了40 岁以后,永远不会读了。因为我就是二十岁的时候,读过一些哲学方面的书,做了一点点逻辑思维的训练,所以后来除了小说以外,还能够写一些文学理论方面的文章,就那个时候训练出来的。虽然这类文章,写得很像小说一样,跟真正的理论家不一样。

张英:现在你写的这个长篇小说,是什么样的题材和故事?

余华:这部长篇小说,也是我在《兄弟》之后开始写的,时间跨度跟《兄弟》一样,是从八十年代开始,中间有一部分回到了“文革”,然后又回到当下,它的叙述也是多重叙述,跟《文城》有一点近似,顺叙、倒叙、插叙、补叙都有,四种叙述方式都有。但它又跟《文城》不一样,它的那个章节很长,为什么?因为它需要说每个人的叙述角度,把故事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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