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北村薰
美希是《小说文宝》杂志社的一名女编辑,对杂志的订阅者,特别是那些长期订阅者,怀有深深的感激之情,甚至想要逐个握住他们的手,当面致谢。
美希还负责拆阅读者给杂志社的来信。
有时会有这样的来信:我家附近的那家书店倒闭了,本来一直在那儿购买杂志的,现在只能改为直接订阅了。
书店的不断减少让美希心中隐隐有点不安,但像下面这样的来信又会令她得到一些慰藉。
《小说文宝》的寄达意味着又过去了一个月。订阅帮我免去了忘买之忧。记得小时候买过学习类的杂志,镇上书店的老板总会亲自送到家里来。每到那一天,我一放学就会从学校一路飞奔回家。
手写的书信比电子邮件更能传达出一种亲近的意味。这位读者65岁了,有时会在信中或信末写上年龄。美希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一个为了早一分钟捧到新杂志的小学生在回家的路上飞奔着,双肩书包在后背左右摇晃。半个多世纪前,有电视机的家庭并不多,看杂志是人们学习或娱乐的重要方式。
这对美希而言,算是相当久远的过去。但这位读者的年纪和最年迈的读者比起来,还差着一大截呢。
那位老读者出生于大正时代(1912—1926),已近百岁,想必没有比他更年长的订户了。
而他的来信字迹也很工整。
实不相瞒,近年来我只会翻看一下封面、图片页和目录,再有选择地阅读一些正文。我订阅这份杂志已有50多年,从未间断,它早就成为我人生的一部分。
我在戰前是邮递员,曾走村串户投送书刊。有时收到书刊的人心情好,还会请我进屋喝杯茶。我对他们的心情感同身受,因此总是期待着每个月的投递工作。
“主编!”
美希将这封信放在丸山面前。丸山今天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将脖子围得严严实实。
“嗯?”
丸山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似乎有些不快。
“这个人好有趣。”
有趣——这个说法有些失礼,不过美希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年近百岁,长期订阅,而且昔日还是邮递员,这样一位老读者的来信怎么说都弥足珍贵。丸山听完美希的解释后,也颇有兴趣地浏览起信件来。
“随着眼睛的老花程度不断加深,他阅读起来应该愈发吃力了。即便如此,仍在支持我们杂志,真是不胜感激……”说着,丸山翻到信封背面,“住在茨城县?”
“是的。”
“那你要不要去走访一下?”
“啊?”
这也太突然了。
丸山眯缝起眼睛,隔着厚厚的镜片盯着美希。这是副红框眼镜,除此之外,丸山还有银框和黑框眼镜,每周轮换着戴。
他自己美其名曰转换心情,却苦了杂志社的员工,因为他的心情实在难以捉摸。
“可我现在正忙着考虑下一期给长期订户发放什么礼品呢。”美希说。
杂志每期都要送上能讨订户欢心的礼品。
“哦?”
“是风景明信片,还是手巾呢?要不环游世界旅行如何?”
“怎么可能!”丸山没有和她计较,继续之前的话题,“反正也要制作征订页,用不用得上另说,你去采访一下怎么样?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嘛。”
“现如今活到70岁很常见了。”
“所以呀,拥有更年长的读者是一份杂志的荣幸。我们的征订宣传语就是:读《小说文宝》,享长寿无忧。”
“因果颠倒了吧。”
不管怎么说,美希明白丸山的意思。即使能用的只有几行介绍,但这样铁杆读者的存在本身就能吸引人。
茨城县离东京不远,只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车次也很多。巧的是,美希刚做完手上的校对工作,正好有一点自由时间。
要不就去看看?
那时,美希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她此去竟会听闻一桩命案。
这位读者名叫龟山太四郎。
信上虽然只有住址,但据此很容易就能查到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正是龟山本人。
“你好!啊,是《小说文宝》的编辑?这可真叫人意外。”
老人耳朵不背,口齿也很清晰。
说不定比佝偻着背坐在办公桌前,一天到晚哼哼唧唧的丸山更有精神头呢。
“可以的话,能否请您听我说几句?”
“请说请说。”
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美希不免有些忐忑。
两天后,为了在约定的时间赶到龟山家,美希搭乘了常磐线电车。
初冬时节,天色晦暗,好在还有银杏和槭树能增添些许色彩。说到树木,美希本以为会看到一栋屋前种有松树的老宅,没想到只是一户位于住宅区的普通人家。
龟山开门将她请进客厅,用托盘端来热茶。
“您一个人住?”
“是的。儿子一家住在东京。”
让如此高龄的老人为自己端茶倒水,美希有些过意不去。更让她感动的是,茶几上的点心盘里还准备了接待客人的大福(一种日本点心,即夹心糯米团。——译注)。
龟山个子矮小,骨架却很大,光从外表看,倒像一个七旬老人。
他身穿淡黄色衬衫,外面还套了一件藏青色西装背心。虽然他已经年长到会称这种背心为“马甲”的年纪,但精气神很足。头上只剩几根芒草穗似的软发,气色却极佳,面颊如在风中奔跑的孩童般红润。
美希从老人最初订阅《小说文宝》切入话题,又询问了他所喜欢的作家。
考虑到老人年事太高,美希并不打算久待,很快便扯起闲篇来。
“听说您在战前投递过书刊?”
“没错。我本是农家子弟,有幸被招到邮局去上班。”
“就这样成了邮递员?”
“是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龟山眯缝着眼睛说:“应该是昭和时代(1926—1989)的最初几年吧。之后我被转为内勤,又被任命为邮局局长,在各地任职,直至退休。”
美希只对这条时间线的上半部分感兴趣。
“您做邮递员的时候要跑那么多村子,一定很辛苦吧?”
“有自行车倒也不觉得辛苦。只不过刚开始时记不住路,很头疼。不像现在都有地图。”
“邮局竟然没有地图吗?”
“没有。后来我才知道,好像有个什么‘参谋本部地图,但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压根儿不知道还有这么个东西。”
“那就只能靠自己了?”
“没错,过去记什么都得靠自己的脑子。”
美希又一次感叹:“很辛苦吧?”
“不,比起我这种,电报投递员才辛苦呢。因为要24小时待命,就连晚上也是说送就得送。他们赶夜路时会将灯笼挂在自行车上,感觉像是回到了更为久远的年代。”
“您是说灯笼?”
“是呀。我听他们说,电报就是命令,大雪之夜都得送。更艰苦的是,如果路上积雪太厚,自行车没法骑,胶底布鞋走起来又重,那就只能光脚跑着去送。”
美希听到这里震撼不已,脚底竟然传来一股寒意,心想若换作自己,恐怕走不了几步就会摔跤。
“那不会冻伤吗?”
“这个嘛——现在的人肯定是做不到了,但在以前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江户时代(1603—1868)的贫家子弟不都是在雪天光脚走路的吗?脚就是他们的鞋子。今日非同往昔,人们的出行方式完全不同了。”
“哈哈……”
美希切实地感受到时代鸿沟的存在。
“我那时工作的地方,比这里还要偏僻得多,到了车站要换乘民营铁路,到站还得再往下走。那时候除了信件,我还要投递东京出版的新读物。在我之前的人,大部分只在一个月定期送上一回。”
“杂志吗?”
“不,是书。昭和初期出现的‘元本,你这个年纪怕是不知道呢。”
“倒是听说过。”
“元本”这种贩卖形式在日本出版史上足以占据一席之地。
“我记得——这种形式好像是由改造社开创的。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后,经济不景气,杂志和书都卖不出去,于是出现了一种全集形式的图书,一册一日元。”
“一日元……相当于现在的多少钱呢?”
“大概两三千日元吧。那时图书的定价普遍高于这个价格,花几日元去买一本书对很多人来说是个不小的负担,但人们又渴望读书。在这种情况下,一日元一册的图书横空出世,而且还是囊括了诸多作家代表作的合集,所以一下子就大卖了。”
“是这样啊。”
“据说订阅人数达到了50万。”
美希不由得张大嘴巴。好羡慕啊,这是让她垂涎三尺、梦寐以求的订阅数。
“您……记得可真清楚呀。”
“我年轻时听说过的数字,到现在都能清晰地记得。倒是最近发生的事,一点儿也不往脑袋里留了。”
说着,龟山风趣地一笑,好像在暗指“你以后也会如此的”。
“这么说,全国的订单如雪片般飞来了?”
“没错,大获成功。首先,要汇给改造社一日元订金,等第一册寄来后,再汇出书费一日元,就会收到第二册——照这样持续下去。最初的订金就权当最后一本书的书费。”
“这么一来,没能坚持到最后的人岂不是亏了?”
“是呀,而且征订时还会强调,中途退订订金不予返还。订金就相当于契约金,而最后一本书等于是赠品。”
这种形式会让读者更不容易中途放弃。
“这个办法真不错,它不仅仅是金钱上的牵制。一般来说,人们一旦开始收集就不会轻易停下来。”
这是所谓的收藏家心理。如果在一个系列中缺了某一件,就会想要凑齐,这是人之常情。
“确实是个好办法。而且说实话,我也深受其惠。”
“怎么说?”
龟山一边示意美希吃大福,一边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50万的订阅量意味着有50万人汇款转账,而且还是每个月都持续的。从出版社那边也有50万册的邮费可收,对我们这些邮局的工作人员来说,不就是天大的好事吗?”
“啊……”
听他这么一说,想想还真是这样。
“元本这一火,其他出版社也都争相跟风,掀起了一阵出版的时代热潮。”
美希吃了口大福后说:“被您这么一说,感觉是邮局的阴谋似的。”
龟山说:“那时候还叫递信省呢。”
“对了,因为元本,我还撞见过一桩命案。”
美希正在喝茶,冷不丁被呛了一下。
这人怎么回事?
“是……什么案子?”
一时间,龟山不停地眨巴着细小的眼睛。
“哎呀,真是对不起。从元本的事说到送书,不由得就想起来了……”
“是吗?”
“这案子发生在昭和初期,和此案相关的人想必都已经不在了。不过讲出来真的好吗?”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却已是一副不吐不快的样子。
“应该没关系了吧。”
龟山一听,用力地点了点头,“我之前的那个邮递员后来调到了内勤的储蓄部。他说他在定期投递的过程中,偶尔会向人问路。这其中有两个人令他印象特别深刻。因为事关案件,在此隐去真名。姑且称一个人是A村的A,另一個人是B村的B。”
“很好辨别呢。”
按这种称呼,哪怕一直到Z村的Z,一连说上20多人都不带混淆的。
“我当时还没干这行,那位前任也才刚刚开始投递,对道路不熟。有一次从出版社同时寄来了两本书的包裹,他先送到了A处,然后向A打听路,‘我还要把同样的东西送去邻村,请问该怎么走?对于邮递员而言,第一条规则就是要保守书信的秘密。严格来说,连‘B也收到了同样的东西这句都不应该讲。但是,他也是出于投递的目的,所以还算是在可以原谅的范围内。”
“这种情况怎么说呢……又不是刻意为之,我觉得情有可原。”
“他当时投递的就是元本。在乡下,读书人本来就不多,A一听附近有一名同好,不由得大喜过望,自告奋勇道:‘去B村的路我熟悉,我带你去。话虽这么说,但他们不可能同行,因为邮递员是骑自行车的,A步行可跟不上,只能指指路。”
“确实。”
“A很遺憾,说‘难得都买了同样的书,真想和那个人好好交流一番,于是向邮递员打听B的姓名和地址。这确实不合规定,但毕竟才得到人家热情帮助,又驳了人家主动带路的一番好意,所以我那个前任还是说了。”
“也就是说,邮递员留下B的信息后,就先去送书了。”
“据说那是个炎炎夏日……”
听了这话,美希不禁想象出之后发生的事,眼前又浮现出一幅画面:一条乡间小路上,A为了去见B,不顾烈日当头,正阔步前行。
“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生了命案吗?”
“不是的。”龟山摇了摇头。
“两人趣味相投,为了探讨图书的内容,他们开始频繁往来。”
是想倾诉读书感悟吧。在现代社会,人们会在博客或推特上喃喃自语,但在那个年代却不可能。能找到和自己读同一本书的人,想必会非常高兴。
“那……不是挺好的吗?”
“但到了我接任的时候就出事了。那天也是送书的日子,同样也是在夏天。我先顺路去了A村,A不在,便将书放进邮箱,转而赶往B村。一路上,田地里绿油油的庄稼非常养眼。到了B的住处,我刚从自行车上下来,就发现A从左侧的庭院里探出头来。我正想着他原来是来了这儿,就发现他的脸色很难看,神情也不太正常。于是我问:‘发生什么事了?没想到他突然大叫起来:‘不……不是我的错!我有些害怕,但又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到这里,龟山润了润喉咙,“等我走近一看,哎呀,我还是头一遭瞅见那样的一张脸,这才明白什么叫‘一点血色也没有。夏天流汗再正常不过了,可他脸上的汗直往下滴答,简直像刚从水里钻出来一样。越过他的肩膀往院子里一看,可把我吓坏了。聒噪的蝉鸣也似乎一瞬间消失了。那是个小小的庭院,地上躺着姿势怪异的B,仿佛拧成了一股麻绳。他的腿从敞开的和服下摆里露出来,像是在跳舞。但实际上他一动也不动。明明是炎夏,他却犹如被冻住了一般躺在那儿。‘怎么回事?我问。‘我俩互相推搡着,通过敞开的拉门一直来到檐廊上。他的力气很大,勒住我的脖子令我难以呼吸,所以我没有多想就撞了他一下,没想到他向后一仰,摔倒在院子里,头刚巧磕在步石角上。A急忙解释。”
“总而言之,是因为打斗摔倒的,而磕到的地方又非常不巧?”
“是这么回事。”
“但是,我很疑惑这两个大男人为何打起来了呢?”
“我当然也问了。A当时还光着脚,就这么走上檐廊,去屋里拿来一本书。”
“书?”
“是,就是我们之前一直在说的元本,《世界文学全集》中的一册。我当时打着绑腿,穿着胶底布鞋,不方便上去,就站在檐廊前听他讲述事情原委。A将书展开让我看,‘因为这个,这个!我不明所以,问:‘什么呀?他回答:‘茶渍!我再仔细一看,纸张果然有少许起皱,还有点儿泛黄。‘这是怎么搞的?我问。他告诉我,此前他俩就在这间屋里谈论文学,论及某位作家时,B从《全集》里抽出一册来,还顺便给他重新满上了茶。
“家里来了客人,肯定是要以茶相待的,不过谈到兴起,难免会抽不开身添茶。A说:‘我沉浸在谈话中,对手上的动作没太在意。就在接过茶杯时,手晃了一下,溅湿了图书。这一下,B勃然大怒。”
“毕竟是爱书之人啊。”
“B大喊:‘都是你的错,拿你的书来换!”
“啊,对哟。他们都买了同样的元本,所以A家里也有一本,B就让A‘用书来赔。”
“是的。于是A回答:‘话虽这么说,但递茶杯过来时,你也很随便啊!就这样,他们互相指责,渐渐越吵越凶,骂得很难听。”
“所以就都变得气急败坏了?”
“用A的话说,‘我们从彼此对骂到互相推搡,直到我不由自主地撞了他一下,酿成大祸。”
“真像小孩子一样。”
临近年末,父亲问美希:“过年不回来吗?”
家里电脑的安全软件需要升级,但他不知该如何操作。
真拿他没办法。
美希虽然这么想,不过被需要的感觉还不错,她很高兴能为家里做点什么。
她回到位于中野的老家,不仅帮父亲升级了软件,还和母亲一起准备饭菜。
正在做饭时,厨房的荧光灯突然灭了,母亲纳闷地说:“荧光灯不是能用很多年吗?”
美希一问才知道,这灯还是她工作之前买的。
“都这么多年了,不坏才怪呢。”说完,她利用自己曾打过排球的身高优势麻利地拆掉灯罩。里面共有两根灯管,一根早就变黑坏掉了,另一根坚持到现在也终于报废了。
美希蹬上自行车,赶在建材超市关门前买到了新灯管。
换好灯管后,美希按了一下墙上的开关,灯亮了。
“这样就行了。”
“真是帮了大忙。”
“这家伙专挑我来的时候坏,还挺识相的。”
“它不想给我们添麻烦嘛。”
主菜是蒸鸡和芝士烤土豆,还有瓶红酒助兴,氛围倒像在过圣诞了。
“有一年平安夜,一位艺术品收藏家在家和女儿一起看电视时,无意中看到节目中介绍了一幅画作,近一个世纪以来一直下落不明,而它现在的市场估价足有几千万。他大吃一惊,原来他之前以极低的价格买下了这幅画,以为它不值几个钱呢。”父亲说。
“哎呀呀。”美希附和道。
“正巧这个年末我也和女儿一起待在家里,不知会不会也有什么惊人的发现。”
饭后,美希将听来的那桩命案说给父亲听。
“照这么说,A并没有杀意?”
“嗯,应该是的。”
“那之后是如何处理的呢?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不过,警察应该也会很吃惊吧,居然有人会为了书上的污渍打架。”
“不,不,你可不要小瞧爱书人对书的执念,因此而杀人放火的例子也不是沒有。”
“是吗?”
“是,就说那个A吧,他的执念也非同一般。”
“嗯?”美希停下正在剥橘子的手,“暴跳如雷的可是B。”
“他不暴跳如雷才怪呢。”
“什么意思?”
“小美啊,你对A的话,是不是就像鱼鹰吞鱼似的,光是吞下去就完了?”
美希现在的表情就像是喉咙里卡着一条大鱼的鱼鹰。
“什么?”
“发展到推搡这一步之前,除了茶水洒出来之外,应该还发生过什么吧?”
“也许……不过有必要知道吗?”
“是吗?”
父亲站起身,披着上衣去了书房,回来时带了一本《出版者的心——制书40年》。
“这本书的作者叫藤森善贡,发行单位是日本编纂者学会出版部。”
“这位藤森是何许人也?”
“他一手打造了岩波书店,也参与了《广辞苑》和《日本古典文学大系》等经典书籍的制作。这本书非常有趣,如果是曾经参与过出版工作的人,会在很多地方产生共鸣。”
“噢。”
“其中有一篇《制作余话》,”父亲将书翻到相应的页码,“文中提到,岩波书店在战前出版的《俄日辞典》有缺页,以至于战后有很多人要求更换。”
“还有这种事?”
“但那毕竟是20多年前的书,存货所剩不多,所以岩波书店决定赠送一本刚出版的《岩波俄语辞典》,以‘特别替换品的方式补偿给读者。”
“无可挑剔的处理方式。”
父亲搓了搓手,看着美希,“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对吧?”
美希皱起眉头,“难道说,有人非要当年同样的《俄日辞典》不可?”
“那倒没有,大家都深受感动。”
“那还有什么问题?”
“有读者为表示感谢,写信给《朝日新闻》,称颂‘岩波书店一心为读者着想,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哇!”
“这封读者来信在报上刊登出来之后,社会反响热烈,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它也带来了负面效应。日本各地都有人寄来书要求更换,说什么‘既然20多年前的书都能换,那我这用了15年都快散架的书也可以吧。”
“天哪,这可真是好事变成了坏事。”美希惊叹道。
父亲将视线投向书页,“无独有偶,《岩波基本六法》这本书的封面由乙烯树脂制成,当时在报上的宣传语为‘装帧新颖,不会破损。没想到一位大学助教却较起真来,认为‘既然报上说此书不会破损,那它应该损坏不了才对,于是他把书打开扯烂,进而指责媒体报道不实。”
这世上还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父亲看着美希,“回到那个案子,关键之处就在于‘对书的污渍格外在意之人。”
看来终于要进入正题了,美希将剥了一半的橘子放在一旁。
“藤森说,战前有一位顾客,每当新书出版,总是拒绝邮寄,非得亲自来取不可。他会带着便当赶过来,‘要求出版社一次性拿出15册,然后他一页一页地仔细翻看,从上午11点一直挑选到傍晚,方才选出他最满意的一册。看来这对他而言,不失为一种乐趣。”
“像是在进行一项仪式呢。”
“如果不是亲自挑选的就不行——这种选完就离开的顾客其实并不会造成什么困扰,真正麻烦的是那种想换书的人。”
话题再次回到“书的更换”上来。
“有一次,一位读者把一本《广辞苑》寄回出版社要求更换。营业部翻遍整本书也找不到缺页或错页,就转到了辞典部,但辞典部也找不到瑕疵。‘经过一页一页仔细查看,只在第400页的版心外发现一处针尖大的污渍。虽然能够理解读者想要更换的心情,但按照一般常识来说,这并不属于需要更换的范围。”
茶已经有些凉了,父亲喝了一口,接着说:“这种对书干净度的执着,会表现为任性的行为,甚至会因此犯罪。”
“啊!”
“昭和33年3月,新版《岩波英日辞典》出版,采用了全皮封面制作。6月,一个高中生来到出版社,声称买到的辞典缺页。出版社检查之后,发现确实缺了4页。书上在这里插入了对书籍开数的说明:‘我们常见的书,一般为16开,即一张全开纸可折成16页。如果是偏薄的纸张,也能折成32页。所以,不可能会有只缺4页的情况发生。这个高中生后来承认,实际上是他不慎将墨水滴在了这4页纸上,为了能换成新书,几乎不留痕迹地将这4页纸撕掉,造成缺页的假象。”
“这不是诈骗吗?绝对是犯罪,不可原谅!”
“藤森写道,‘这种事屡见不鲜。”
“天哪!”
屡见不鲜,所以出版社不胜其烦。
时至今日,随着制书精准度的不断提高,缺页或错页现象也几近消失。自美希到编辑部以来,还未曾遇到过读者要求更换杂志的情况。不过以前肯定也发生过。
“再举个《岩波写真文库》的例子,也有人拿着书说是缺页要求更换。但《岩波写真文库》比较特别,为64开64页,从头到尾就用了一张全开纸,所以是不可能出现缺页的。”
“有缺页反倒是奇迹了。”
“那个人也一样是因为弄脏了书页,想要换本干净的书。对于任性惯了的人来说,有这种想法不足为奇。确实会有人像这样闹到出版社来。”
父亲到底想说什么?
“您的意思是?”
“在那个案件里,不是说A把书打开来给邮递员看了吗?”
“嗯。”
“也就是说,书本来是合上的状态。”
“啊……”
“书页刚被打湿,不是应该摊开来晾干吗?”
“那是……因为突然吵起来了吧?”
“吵架不就是因为书被打湿了吗?既然书是在打开的状态下被弄湿的,难道还会特意把书合上再开始吵架吗,太奇怪了吧!”
美希张了张口,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要是真的在乎书,第一反应肯定是拿草纸什么的吸掉茶水,再敞开放到通风处晾干才对。而且,邮递员说,当时看到的书页有轻微的起皱和泛黄。我想,这不正是纸张已经干了之后才会呈现出的状态吗?”
父亲到底想说什么呀?美希更纳闷了,“所以呢?”
“我想,有茶渍的应该是A自己的书,是他自己弄上去的。而他把主意打到了B那本同样的书上。一套全集几十册,其中一册上的一两页实在不起眼。等B下次再翻开这本书,说不定已经是不知道多少年以后了。到时候他也不会意识到书被人调包过。”
“所以A打定主意,带着弄脏的书跑到B家……”美希顺着父亲的话推测。
“可能是用什么包好了带过去的。他们聊了一会儿,B有事离开,A打算趁机调包,不料被返回的B撞了个正着。”
“这在B看来是不可饶恕的背叛。明明是在文学上意气相投的朋友,却做出这种事……”
“所以,他当然会勃然大怒,就算骂出诸如‘卑鄙小人,我要和你绝交之类的话来也不奇怪。之后两人互相推搡、摔落院中那些事,应该都是真的了。”
美希情不自禁地连连点头,这完全说得通。就像近一個世纪前的名画被发现一样,他们父女说不定也找到了那桩命案背后的真相。
“惊慌失措的A一时之间找不到别的说辞,于是讲了个书被茶水弄脏的故事。不过,出于自尊心,他谎称‘被弄脏的书是B的,”父亲靠在椅背上,轻轻地挠着头,“虽然保住了自尊心,但这个说法对他的处境仍然不妙。只不过,他应该保住了另一样比自尊心还要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
“既然‘被弄脏的书是B的,那A自然会带走那本干净的书啊。”父亲摇着头,“除了执念,我在他身上什么都看不到。”说着,他望向亮堂堂的厨房,“话题有些沉重了,不过对我们家来说,因为你的到来,我们将迎来一个明朗的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