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文文
摘要:《雷雨》中人物的姓与名作为戏剧中一种独特的潜台词,具有人物塑造与主题阐释的功能。而曹禺之所以这样为人物命名,既是其天才构想的体现,也离不开古代文学的浸润与同时代人的影响。
关键词:《雷雨》;姓名;潜台词;原因
《雷雨》自1934年7月1日在《文学季刊》发表以来,便一直被学界从不同方面进行研究。学界对于《雷雨》的研究成果丰硕,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其一,对于人物形象的研究,既有对单个人物的阐释,也有对女性角色的洞见;其二,对于《雷雨》的创作主题与风格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反封建主题与戏剧的诗化风格;其三,对于《雷雨》序幕和尾声的研究,从序幕和尾声入手研究戏剧所呈现的悲剧意蕴。在《雷雨》中,人物的姓名极具内涵,但是关于这方面并未得到研究者的重视。其实《雷雨》中的姓与名很有价值,这些姓氏与名字不仅具有暗示人物身份、展现人物性格的作用,还突出了其中所蕴含的反封建主题。因此本文将从姓与名入手,探讨姓名与人物、主题之间的关系以及曹禺如此命名的原因,试图为解读《雷雨》提供一个新的角度。
一、名字——揭示人物身份与性格
人如其名,即姓名具有塑造人物性格的功能。《雷雨》中的人物名字无一例外地按照“人如其名”这一原则来命名。曹禺将《雷雨》中的人物按照性格差异划分成两类,一类是“一切都走向极端,要如电如雷地轰轰烈烈地烧一场,中间不容易有一条折衷的路”[1]的“雷雨”性格,代表这样性格的是周蘩漪、鲁大海;另一类流于相反的性格,则是遇事希望妥协、缓冲、敷衍,这类性格的代表是周朴园、鲁贵。不论是“雷雨”性格,还是流于相反的性格,作者既通过各个角色的台词来塑造人物特征,也通过角色的姓名来展现人物特点。
鲁大海,一个“海”字,道出了他的人生常态,海有平静,有波涛汹涌,而在《雷雨》中,很明显曹禺起用的是后者。他仅有的平静给了自己的母亲与妹妹,而他的愤怒则对自己所憎恶的资本家如火山一样喷薄而出,从鲁大海的台词中不难体会到这位劳动者对于资本家的仇恨与厌恶。“周家的人多半不是好东西,这两年我在矿上看见了他们所做的事,我恨他們。”[2]《雷雨》中鲁大海的台词,几乎都被曹禺赋予了这种强烈谴责的口吻,曹禺通过这些来塑造一个具有斗争与反抗力量的角色。多年后王晓鹰重排《雷雨》时,曾向曹禺征求意见是否可以删掉鲁大海,曹禺欣然认同,并说道:“我在《雷雨》中写一个鲁大海就是为了要进步一点儿,要革命一点儿,其实我哪里知道什么工人啊。”[3]从这句话中不难体会作者的自谦之意,但是另一方面也体现出鲁大海这个角色是时代裹挟下的产物。此时的角色承担着传达进步思想、传递革命理念功能,而相应地作者通过名字将这种功能巧妙地展现出来。
蘩漪,“漪”虽是小波浪,但无数小波浪终于酝酿成大灾难。30多年前发生的事情没有蘩漪的参与,甚至周公馆其他事情蘩漪也未置身其中,她所做的在旁人眼中只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也正是这些小事,在命运的玩笑中,在无尽地巧合下,最后她竟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蘩漪是周公馆的女主人,是周朴园的妻子,是继子周萍不伦之恋的对象,是二少爷周冲的母亲,周公馆尘封30多年的往事是借助蘩漪之手而一点一点地被揭开的。
鲁侍萍,中间的“侍”,言明了人物的身份,周家的侍女。蘩漪就曾注意到这一点,“她的名字很雅致,侍萍,侍萍,就是有点儿丫头气。”[4]另外,萍字,萍通常与浮组合在一起,来说明一种漂浮不定的状态,这种漂浮不定恰恰暗示了侍萍这大半生漂浮无依的人生状态。联系戏剧中对于侍萍的描述,再加上最后的雷雨天气,很容易使人联想到“身世浮沉雨打萍”。侍萍的人生一直处于漂泊状态,一开始在无锡遇上周家大少爷周朴园,后来被抛弃,开始了另一段漂泊人生;再后来遇见鲁贵,虽然儿女双全,但是她并没有待在家里尽享天伦,而是选择到女学堂做老妈子。由此看来,“侍”与“萍”的组合恰如其分地展现出了人物的生存状态。
与侍萍的名字一样,四凤的名字也暗示了人物的身份与命运。四凤谐音“侍奉”,确实如她名字中所暗藏的身份一样,是一名侍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位女孩几乎复刻了自己母亲的命运。命运就像给这两个女人开了一个玩笑,母亲亲历过的事情多年后还要在女儿的身上重现。与母亲20多年前的身份与经历一样,年轻的四凤同是周公馆的侍女,同样地爱上了周家的少爷,并且同样最后得到一个不好的结局。
周萍,“萍”有两层含义。其一,对于侍萍的思念。这一点体现在第一幕周氏父子的对话中:“你还记得你的名为什么叫‘萍吗?”[5]“那是因为母亲叫侍萍,母亲临死,自己替我起的名字。”[6]此时周萍的名字寄托着对于“亡母”的思念;其二,暗喻着像“萍”一样的依赖性。关于第二点,戏剧中有多重体现。周萍对于情感的依赖,一开始希望从继母处获得慰藉,后来遇到四凤,又想抓住四凤使自己不被毁灭。正如作者在序言中所提到的:“周萍悔改了‘以往的罪恶。他抓住了四凤不放手,想由一个新的灵感来洗涤自己。”[7]此时名字与角色的性格、生活经历高度贴合。
周冲,剧作中的亮色,善良自然不必多说,除善良之外,“冲”也是其性格和生命力量的体现。首先,周冲是这个封建家庭的一抹亮色。如果说这两个家庭中的其余七个人都带有不同的原罪,那么周冲就是这个家庭中最为干净的存在。周冲善良真诚,对于四凤,因为喜欢她,所以求助于父母,希望他们能够资助四凤上学,虽然结果并不如意。对于父母,他孝顺,但是也不是逆来顺受。相比于周萍的怯懦,周冲是具有一定的反抗精神的,相对应作者赋予其名字“冲”。钱谷融曾这样评价周冲:“他所信奉的思想准则,他的正面的思想,不是别的,正是资产阶级上升时期所标榜的自由、平等、博爱之类的东西。”[8]而他则用这些思想去抗争,周冲用与自己名字相符合的行为,去表达自己对于丑恶现实的沉痛控诉和严正抗议。
另外,话剧中凡是和周朴园有关系的人物,其名字中无一例外地带有“水”,侍萍的名字中有水,周萍的名字中有水,鲁大海的名字中有水,周冲的名字中有水,还有蘩漪的名字中也有水。30年前的故事以投河结束,也以投河开启了另一个副本,30年后,主线与副本相遇在雷雨天。不论是前面的侍萍投河,还是后来的雷雨天气,都与水相关。无形的命运之手操纵着水交汇起来,本来不会遇见的人和事最终还是碰撞到一起,真相得以被揭开,但最终也导致了不可挽回的灾难。
二、姓氏——内蕴作品主题
关于作品的思想主题,随着时代的更迭,而被一代又一代的读者进行着不一样的解读。从一开始的命运剧、社会剧、家庭伦理剧,到其他不同时期为迎合当时政治形态而进行的符合当时思想的解读。对于这些解读,不同时期的曹禺,对其所表现出的态度也不一样。但是对于作者最初想表达的主题,应该贴合当时的时代背景,回到历史现场,尽量去还原曹禺当时所想。为还原曹禺当时所想,尽可能再现《雷雨》的主题,有必要对《雷雨》的本事进行补充。
曹禺从小就生活在类似于《雷雨》中周公馆那样的大家庭中,话剧《雷雨》主要是以现实中的作者家事为基础创作的。对此,曹禺曾回忆道:“我出身于一个官僚家庭,看到过许多高级恶棍、高级流氓。”[9]“《雷雨》里出现的那些人物,我看得太多了,有一个时期可以说是和他们朝夕相处。因此,我所写的就是他们所说的话,所做的事。”[10]正是因为从小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亲历了大家庭中的种种,曹禺才得以收集到大量素材。曹禺的女儿万方在谈及父亲时,曾经说过:“在他的剧本里的许多人物身上都有他的影子,是他的某一部分分离,繁衍出来的。”[11]由此观之,曹禺早年的童年经历与生活经验为其创作提供了素材与人物原型。
1936年,在《雷雨·序》中曹禺这样说道:“也许写到末了,隐隐仿佛有一种情感的汹涌的流来推动我,我在发泄着被压抑的愤懑,抨击着中国的家庭和社会。”[12]曹禺此时已经意识到有一股力量在推动着自己的创作,虽然曹禺在创作的一开始并不愿意承认,但是此时的承认与先前的不承认并不矛盾,毕竟在文学创作中,创作之初的动机固然重要,但是到最后,作品内容往往是不受作者控制的,所以会与一开始的设想有差别。曹禺创作后期这种汹涌的情感,同时期的评論者将其归到反压迫、反封建的主题。虽然这些评论受制于当时意识形态的影响,但不可否认这些评论是极具价值的,与曹禺创作时的心态相照应,所以曹禺才会在后来对于这些评论进行追认。
对于封建家族制冷漠的揭露与控诉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作家文学创作的重要题材,鲁迅的《祝福》、巴金的《家》等都是暴露封建家族制弊端的经典文本。曹禺追寻前辈们的足迹,进一步将主题深化,描述出一个行将就木的封建大家庭,这既有前辈们的实践经验,又有自己的亲身经历。也正是因为自己亲身经历,曹禺才得以创作出《雷雨》这一经典作品,刻画出周朴园这一封建家长制的代表。曹禺不仅在戏剧创作中流露出对于封建家长制的批判,在戏剧演出方面更是亲身实践。1937年,曹禺亲自出演了周朴园一角,并把专横、虚伪的周朴园刻画得入木三分。曹禺通过自己对于周朴园一角的精彩演绎,展现了自己对于封建家长制的批判态度。
这些材料都表明曹禺创作《雷雨》时是有作者自己现实的影子存在的,文本背后有着既定的真相。通过这些真相,读者才得以更为贴近、还原、发现作者的本意,去体味其中所蕴含的反封建主题。而这一主题的展现,除了利用先前提到的本事外,还有就是通过剧作中两个家庭的姓氏。《雷雨》中两个家庭的姓氏,一个是周,一个是鲁。单从这两个姓氏来看,就很有意思。西周初年,周天子号称“天之元子”,以国为姓,“周”姓为至高无上的大姓。周代王位由嫡长子世袭继承,庶子作为小宗被分封为各地诸侯。而“鲁”,则是周公幼子的封国,周王室的兄弟之邦。据《史记》记载,周武王灭商后“封弟周公旦于曲阜,曰鲁”。也就是说,“周”和“鲁”具有同宗关系。联系文本,周萍与鲁大海、四凤之间的关系其实一开始就被暗示。
曹禺为什么选择周鲁作为两个家庭的姓氏,而不是其他,诸如张王李赵,关于这点,笔者虽查阅不少资料,但未获取到曹禺之所以如此选择的具体原因,但是,在搜集资料的过程中产生了之所以选择周鲁的合理推测。毛主席曾在《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一书中说:“封建制度,自周秦以来一直延续了三千年左右。”以这个角度来观照,周鲁是作为封建之始被取用的,而周鲁两家新一代的衰亡则意味着封建制度已经走向穷途末路。从姓氏来看,不难体会到作者的良苦用心。虽然作者一再表示:“《雷雨》所显示的,并不是因果,并不是报应,而是我所觉得的天地间的残忍,……连绵不断地若有若无地闪示这一点儿神秘——这种种宇宙里斗争的残忍和冷酷。”[13]关于这残忍与冷酷,曹禺早期虽然曾将其归结于命运。但是据曹禺前妻郑秀回忆,在曹禺最初创作的时候,曾明确表达过自己的反封建倾向。
另外周谐音“舟”,鲁谐音“橹”,周公馆故事的发展,少不了鲁家人的推手,而“鲁”恰好承担着搅动周公馆这一汪死水的作用。在“鲁”的作用下,“周”一步一步最终走向灭亡。在序幕和尾声中,出现的是三位老人,两个家庭只剩下周朴园、侍萍、蘩漪,两个家庭中青年一代的生命已经消逝,只剩下风烛残年的老人,“青年人反而走在我们前头了,就剩下我们这些老人……”[14]老人慢慢变老,最终要走向死亡的归途,周朴园这个封建家长制的代表最终要走向灭亡,再一次印证了反封建的主题。
三、姓名背后——原因探寻
关于《雷雨》的创作原因,曹禺在《雷雨·序》中谈道:“屡次有人问我《雷雨》是怎样写的,或者《雷雨》是为什么写的,这一类的问题。”对于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曹禺曾说:“老实说,关于第一个,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15]曹禺说创作原因不明,但事实果真如此吗?文本背后都有其真实的世界,曹禺创作《雷雨》,除了受他自己生活经历的影响,还要受到其他方面的影响。以《雷雨》中有意味的姓与名来说,除了作者自身天才的构想外,必然要受到其先前阅读经验或者同时代作家影响。
关于曹禺的阅读经验,除受西方戏剧影响外,中国古典文学对其影响至深,而《紅楼梦》的力量更是不可小觑。曹禺曾谈到自己的读书经验,“我读书大都是从兴趣出发,喜欢的书就反复读,不喜欢的书就大致读一读。回想起来,我年轻读书时最受曹雪芹的《红楼梦》影响。从红学家来说,《红楼梦》中有许多道理,但我当时是看书中的人物和故事。”[16]兴趣使然,曹禺才会多次阅读《红楼梦》。据他本人所说,重复的阅读使他每一次都会有新的感受,新的理解。“读一本好书,要一遍两遍地反复读,才能吸收成为自己的东西,才能感受到它的艺术魅力和懂得它的艺术生命力在什么地方。”[17]也正是在这种重复阅读中,经典得以内化,为剧作家所用。
关于这一点,知名学者夏志清曾说:“现代作家写中国旧家庭,没有一个不受《红楼梦》的影响,曹禺也不例外。”[18]关于《红楼梦》对于中国现代文学的影响,已有批评者从不同方面进行相关研究,有题材方面,有现实主义创作风格,有心理描写……关于题材方面,抨击旧家庭的罪恶,揭示旧家庭最终走向灭亡,巴金的《家》是其代表;关于创作风格与心理描写,鲁迅的作品对其多有借鉴。《红楼梦》对于现代作家的影响,绝不仅仅反映在某一个方面。题材、创作手法、命名艺术都是创作者可以汲取、可以学习的地方。谈到《红楼梦》,会惊奇于其中的人物命名艺术,秦可卿、花袭人、甄士隐……人物的名字与人物性格、命运的贴合,对于情节的暗示功能。《雷雨》中不论是姓氏还是名字,都不是随意而为,而是经过作者的精心打磨,所以我们才能看到如此巧合的《雷雨》。
另外,作家的创作在一定程度上要受到同时代作家的影响。彼时曹禺和同时期的广大青年一样,他的偶像是鲁迅。曹禺曾说:“我虽然失去了亲自聆听鲁迅先生面教的机会,但是他的作品,对我说了一辈子的话,他的作品哺育了我。”[19]曹禺没能亲眼见到自己的偶像确实是遗憾,但是鲁迅先生的思想与创作对曹禺剧作的思想和艺术表现产生了明显的影响。提到鲁迅的作品,脑海里会不自觉闪现出来一个又一个的人物名字。不论是阿Q还是华老栓与夏瑜,不论是祥林嫂还是孔乙己,他们的名字往往承担着塑造人物与烘托主题的功能。鲁迅先生善于借助比拟、反讽、象征等手法来命名人物。关于这一点,曹禺受其影响颇大。以曹禺先生的处女作《雷雨》来说,其中人物的姓与名,对于人物性格的塑造、命运的刻画、主题的揭示,都在从另一个方面验证着曹禺在通过人物命名的方式向偶像致敬。
通过梳理《雷雨》中人物的姓与名的潜台词,得以发现名字与人物、主题之间的诸多关联。而曹禺如此命名,不仅是其天才创作能力的展现,也可以看作是曹禺对经典、对偶像的致敬。经典得以产生,总要受到多方面的影响,而对于经典的解读不应该仅仅局限于某一个方面或者某几个方面,不应局限于一时一地。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发掘出经典的应有之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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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万方.我的爸爸曹禺[J].文汇月刊,1990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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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王润华,刘宝珍.《红楼梦》对中国现代文学之影响[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7(03):200-209.
[19]曹禺.学习鲁迅[J].剧本,1981(10):2-4.
作者单位:河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