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秋月
摘要: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和黄灯的《大地上的亲人》都是非虚构返乡写作,她们采取了贴近大地的写作姿态,以学者和女性的身份深入农村生活现场,将笔触伸向与自己精神相连的乡村。她们以行动和在场的书写方式,以散点透视和集体叙事的叙述策略,展现出现代化进程中乡村自然环境、人文环境的巨变,承载了知识分子对乡村、社会、时代的洞悉与思考,重构了文学与现实的关系,并对乡村弊病、城乡差异、农民命运等社会问题进行了追问和质询,体现出作者对底层群体的关怀与体恤,呈现出强大的力量。
关键词:女性写作;非虚构写作;《中国在梁庄》;《大地上的亲人》
同样为学者、知识分子,作家梁鸿和黄灯以非虚构返乡写作重构了文学与现实的关系,以在场的姿态见证了当下乡村生活的巨变,不仅呈现了乡村在社会转型期的衰败现状,展现了她们对底层人民生存困境和个体命运的关怀,也表现了知识分子的担当与责任感。本文选取梁鸿与黄灯两位作家,旨在探讨:具有女性和学者双重身份的作家梁鸿和黄灯为什么要进行非虚构返乡写作?她们的双重身份在写作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她们采用散点透视和集体叙事的叙事策略,以超强的行动力和在场的姿态,表达了自己对社会和乡村的独特思考,这又带给我们怎样的启示?
一、学者视点与女性思考
学者返乡书写,是现代知识分子对乡村的社会发展现状以及城乡二元对立下对农村、农民问题的呈现与思考。她们依据记忆、个体经验和亲历事实,以实地考察的方式揭示社会问题,并以非虚构写作的方式,呈现返乡所观察到的乡村生活,表现出对乡村、时代、社会和国家发展状况的反思与忧虑,期望引起社会的关注,进而对乡村世界进行变革和改造[1]。梁鸿和黄灯都是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的知识分子,她们有着人文学者的深切关怀和问题意识,也同时具有农村生活的经历。这使她们有意回望自己的故乡,呈现故乡的问题与现状。梁鸿的《中国在梁庄》以梁庄为叙述对象,黄灯的《大地上的亲人》描写与自己有关的三个村庄即三丰村、凤形村、隘口村,书写了由城市重回乡村的所见所闻。她们以实地考察、社会调查、访谈和个人经验相结合的方式,呈现了乡村的众多问题,引起了广泛关注。作为女性学者,梁鸿和黄灯在文本中自然而然地透露出知识分子的责任担当,以及女性的独特视角和经验。
首先作为学者,知识分子具有的批判和反思精神使她们观察生活,介入现实。梁鸿和黄灯秉持着学者的良知与责任,回到自己的故乡,深入与自己精神相连的乡村与亲人,用心感受这片土地上农民的艰苦生活。她们将心灵贴近那些生活在乡村里被时代无视的生命,发现并叙述他们生活中的痛苦、矛盾、不幸、命运等,并思考农村发生的重大变革为何不被关注。如梁鸿的《中国在梁庄》真实地展示了梁庄的巨大变化与发展困境,将中国的诸多问题凝缩在梁庄这一叙事空间,思索乡村为什么变成民族的累赘,成了底层、边缘、病症的代名词,并指出:“这是每一个关心中国乡村的知识分子都必须面对的问题。”[2]梁鸿重归故土,深入乡村,呈现了城市化进程中故乡梁庄出现的留守儿童及其教育问题、养老问题、环境破坏问题、医疗缺失问题、女性性压抑问题,以及家庭裂变、道德沦丧、人性泯灭等一系列问题,试图通过书写梁庄现状以小见大地折射中国乡村现状。
黄灯也是通过对乡村群体的描绘来展示大时代下的中国乡村。《大地上的亲人》中访谈对象基本上都是黄灯的亲人。黄灯以亲历者的视角,更完整地呈现了乡村留守儿童问题、教育资源匮乏问题、“惯性中滑行”的生存现状、溃败的农村组织等,清晰地呈现了现代化转型时期农村发展的现实困境。无论是《中国在梁庄》还是《大地上的亲人》,都展现了农村地区农业文明、伦理道德和法制法规及文化秩序的颠倒与崩塌这一巨大变化。
其次,值得关注的是她们的女性身份,她们的非虚构写作以其特有的细腻与温情,通过对细节的描绘展现了女性建构世界的优势。即使梁鸿等人不愿被冠以女性写作者的名称,创作中也没有凸显自己的女性身份,没有强调女性主义,但她们的字里行间依旧隐含着女性意识、女性经验与女性思考。梁鸿在《中国在梁庄》中通过春梅、焕嫂子的故事,展示了乡村婚恋中女性的性压抑和农村人对生子的执念给女性带来的生育压力,体现出梁鸿对乡村女性命运、女性婚恋与生育的关注。黄灯在《大地上的亲人》中通过对婆婆这位不幸女性一生经历的讲述,凸显了个体在与时代对抗中的妥协与挣扎;对丈夫家三姐经历的叙述,展现出女性在情感中的沉浮状况,揭示出即使在日渐开化的社会风气下,仍有女性被传统伦理道德所迫害;在凤形村中,女性甚至没有合适的称呼,她们的称呼都是随着同辈男性的称呼也被称为叔叔、伯伯。显然,她们的称呼没有了女性性别特征。黄灯注意到了乡村中“对女性称呼的忽视,更强化了传统家族建立在男权基础上的等级和人伦秩序,直到今天,依然在语言层面顽固留存。”[3]此外,在隘口村中讲到外婆在婚姻中强调女性的隐忍和包容,将生育子嗣看作女性的天职……黄灯在对自身成长经历以及众多女性故事的叙述中,凸显了作者的女性经验和女性意识,在揭示重大社会问题的同时,也看到了女性的生存现状和发展困境。
学者身份与女性身份的双向结合,使女性学者在书写宏大的主题、走向现实社会与底层群体时,不仅以知识分子的严密逻辑与反思精神观照现实,也以女性感性的体验与独特的视角,发现在乡村中被忽视、被压抑的细节以及乡村女性生存现状,达到了宏观与微观相结合的效果,从而展现出完整又独特的乡村图景。
二、行动与在场的写作
非虛构写作强调作家的行动力与在场感,倡导作家介入时代,深入生活现场,呈现生活真相。正如《人民文学》非虚构栏目的宗旨是:“以‘吾土吾民的情怀,以各种非虚构的题材和方式,深度表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和层面,表现中国人在此时代丰富多样的经验。”“特别注重作者的‘行动和‘在场,鼓励对特定现象、事件的深入考察和体验。”[4]
梁鸿和黄灯的创作都体现了以上写作要求。她们通过超强的行动力、亲历性的社会调研、采访、口述实录等方式呈现了真实的乡村世界,走出封闭的书斋,摆脱虚幻的想象,回到与自己精神相连的乡村,描写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所见所闻。梁鸿和黄灯以真实的笔触,以行动和在场的写作呈现了留守儿童及其教育的问题与乡村环境变化的现状,她们都将乡村视为“问题的场域”而非乡愁的载体。
同时,超强的行动力保障了作家的在场,正如《中国在梁庄》以“我”的家乡为中心,以回乡为线索,以乡村人物自述为重点。作者正是“想强调一种在场感,作者、读者和人物在同一历史和时间之内,不是单纯的观望者”[5],从而深入乡村内部,“真正体会他们所处的历史处境和痛苦的来源”[6]。她们描写与采访的对象是生活在村庄里的亲人朋友,如梁鸿写到了哥哥毅志、朋友菊清和村中的春梅、清道哥、清立等人;黄灯则写了三个村庄里亲人的生活。作家不仅是事件的旁观者更是亲历者,她们以一种沉浸式写作状态,进入乡村人民的生存肌理、深入他们的内心世界。
浸入式在场的写作方式给读者更加真实的感受,表现出作者也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中的一分子,她们叙述的是真真切切的人和事。第一人称叙事展现出在场的力量,更易得到读者的共鸣和认可,起到震撼人心的效果。通过田野调查、亲身经历与访谈,亲人朋友的种种遭遇使梁鸿和黄灯都关注到了教育问题、留守儿童问题以及因留守而造成的家庭割裂。随着越来越多的农民进城务工,乡村逐渐空心化,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不断改善,但对精神文化生活方面的重视依旧不足。
虽然同是关注教育和留守儿童问题,但梁鸿和黄灯的视角与侧重点不同。昔日繁荣兴盛的梁庄小学竟变成了养猪场。梁鸿指出,梁庄小学的消失,不仅是一所小学的问题,从民族的精神凝聚力和文化传承的角度来看,它反映出的是村庄文化氛围和向上的精神的消失。在家长缺席、隔代管教溺爱、教育资源短缺、教师失职,以及经济观念、金钱意识的冲击下,留守儿童失望和厌学的情绪弥漫整个乡村社会。而黄灯则主要探讨了乡村的孩子们通过读书难以再像上一代人一样实现阶层跨越。小招、周唯、沈亮虽然都上了大学,但还是在城市边缘挣扎,无法在大城市立足。仅仅念了大学,凭个人能力已不可能顺利进入体制内,获得体面稳定的工作,阶级固化是黄灯在论述中呈现出的重要问题。
留守儿童也是当今乡村的一个突出问题,这在梁鸿和黄灯的笔下有着不同的呈现。针对留守儿童王家少年杀害并强奸刘老太的犯罪现象,村民都从道德的角度对王家少年进行批判,而梁鸿则站在留守儿童的角度,揭示出父母的缺席、爱的缺失和寂寞的生活对留守儿童成长的影响。在乡村中,这样的少年并非个例,他们的心灵健康被忽视了,因留守而造成的家庭割裂也被忽视了,反而将留守看作是一种普遍且正常的现象。梁鸿笔下还呈现了很多留守儿童死亡的案件,但是一个个生命的消逝也并没有引起人们对留守儿童足够的关注。黄灯笔下的留守儿童以侄子侄女为例,讲述作为农二代的他们,游走在城乡之间,身上背负着留守时期缺爱的经历,带着情感上的匮乏慢慢成长,这使他们想要逃避养育孩子的责任。因此,他们的孩子沦为新一代留守儿童,延续父辈的命运,爱再次缺失。留守儿童的命运形成了循环的轮回。
正如梁鸿所说:“非虚构重新打开了文学与社会现实之间的空间。”[7]她们的非虚构写作以行动者的姿态、在场的写作方式,承载了知识分子对时代、社会、乡村的洞悉与思考,向社会更加真实地展现了乡村的社会问题、乡村弊病、城乡差异、农民命运等,体现出作者对底层群体的关怀与体恤,呈现出强大的力量。
三、散点透视与集体叙事
梁鸿和黄灯的非虚构写作内容有同有异,叙述策略也是如此。她们都是走进乡村,采用田野调查、访谈的方式,通过乡村多个主人公的自述,从不同的个体视角出发呈现出散点透视的效果,构筑出一幅鲜活、真实且完整的乡村图景。通过散点透视法,以群体的视角对乡村进行多方面审视,每个视角呈现出不同的个体诉求,每个人物的奋斗历程,体现了这样或那样的社会问题:环境污染、教育缺失、传统文化衰落、道德沦丧等[8]。同时,她们的作品也体现了女性视野,不以宏大叙事展现乡村景观,不局限于文学的视角,而是尝试从社会学角度来分析乡村在社会转型期的未来发展趋势。她们通过展示个体琐碎生活的细枝末节,呈现出中国村庄物质文明与精神世界的发展现状,同时思索乡村为什么呈现出落后的面貌,体现出对村庄未来的担忧。
在《中国在梁庄》中,梁鸿通过毅志、菊秀、义哥的讲述展现离乡青年的艰辛经历;通过梁亮梁英的死亡和他们父亲梁光河的衰老,探讨乡村中生命与金钱的关系;通过清立、姜疙瘩、清道哥的讲述,呈现出乡村中“成年闰土”的苦难人生;此外,春梅、焕嫂子的故事,体现出梁鸿对乡村女性命运、婚恋和生育的关注。《大地上的亲人》则是通过亲人的讲述,长辈、兄弟姐妹、后代的生存经历以及现代化对农村产生的巨大冲击来展现社会问题。通过散点透视法,从不同的视角表现出活跃在乡村的底层人民,他们都承受着来自社会、家庭等多个方面的矛盾冲突和痛苦。读者通过她们的讲述能够看到梁庄、三丰村、凤形村以及千千万万个中国村庄中农民生活处境的真实画面。通过散点透视,梁鸿和黄灯为底层人民提供了发声的途径,底层的乡村民众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梁鸿和黄灯的创作也体现了集体叙事的力量,按照苏珊·兰瑟的说法,集体型叙事是“在叙述过程中某个具有一定规模的群体被赋予叙事权威”[9]。乡村中的底层人民,他们个人的声音被无视和遮盖,而集体的发声能引起社会的关注。但是在走进乡村时,梁鸿以个体为单位展现梁庄的环境变化、教育现状、文化丧失、性压抑、道德沦丧、信仰缺失等问题。通过众多个体的言说,表现相应的问题。如通过灵兰信主探讨乡村精神空间的问题。虽然农村妇女对宗教活动有着极高的热情,但她们并不完全理解自己信奉的宗教,对她们来说更多的是一种精神支撐,是她们生活压抑和精神贫乏时寻得的避难所。务实文化在中国乡村文化中依旧占主导地位,生活是第一要义,个人的精神需求得不到重视和满足。养老问题更在乡村现代化进程中呈现出新的道德之忧。梁鸿通过养老问题探讨了现代人的金钱意识,并揭示了乡村家族制的衰落。传统文化没落,孝道观念丧失了文化和社会基础,使得老人不被尊重,也造成了乡村人性的丧失。
不同于梁鸿以个体为单位切入乡村,黄灯是以家庭为单位进行讲述,并通过地理空间的变化转换讲述的身份和视角。《大地上的亲人》分为三个章节,黄灯将底层人民的命运与时代发展相对照,展示了三个乡村中亲人们曲折的生活状况与生存境遇,展现城乡差异下中国农民的命运。在三丰村中,以丈夫一家三代人为主要对象:婆婆一代展现的是物质和精神双重匮乏对农民的深刻影响;大哥大嫂进城务工使他们的孩子成了留守儿童,展现了留守儿童缺乏关爱与教育的现状。此外,在三丰村里还谈及了熟人社会里的家庭结构、溃败的农村组织以及消费主义、功利主义等带来的乡村价值观念缺失。黄灯生长的凤形村则主要将故乡作为问题的载体,审视现代化转型期对乡村造成的冲击和环境污染。更重要的是社会风气变迁,乡村中买码、赌博、吸毒等犯罪现象,让父辈本就十分艰难的生活陷入新的困境。
结 语
女性学者的非虚构返乡写作,不仅有女性身份赋予作品的温和且打动人心的力量,也有学者身份赋予作品的理性思考和反思批判。通过非虚构写作,作家以行动者的姿态、在场的语言力量、真实的话语表达,有效地向读者展现了中国村庄中底层人民生存的真实状况和乡村的现实弊病。非虚构写作不仅是一些纪实材料,更是一种介入现实、介入生活的书写,同时也是传统现实文学精神的回归,在有效促进公众对现实反思的同时,也促使作者对自身、对文学进行反思和审视。
参考文献:
[1]项静.村庄里的中國:城乡二元化结构中的“返乡”文学——以近年人文学者的非虚构写作为例[J].南方文坛,2016(04):26-31+4.
[2]梁鸿.中国在梁庄[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2.
[3]黄灯.大地上的亲人——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M].北京:台海出版社,2017:154.
[4]卷首语[J].人民文学,2010(12).
[5][6]梁鸿.《梁庄》的疼痛——我为什么写《梁庄》?[N].北京日报,2010-11-14.
[7]梁鸿.非虚构写作的总体思想[J].探索与争鸣,2021(08):54-57+177.
[8]邹建军,胡忠青.“梁庄系列”中的“散点透视”[J].当代文坛,2019(04):67-73.
[9]苏珊·S·兰瑟.虚构的权威——女性作家与叙述声音[M].黄必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23.
作者单位:河南理工大学文法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