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稞
1987年我从四川美术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成都画院,一直致力于工笔人物画创作。
从《参军》到《西风烈》到《草地》,再到《志愿者》《天骄》和《去拉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青年,绽放出不同的风采。有在艰难征途中的女红军;有战火硝烟中的八路军女战士;有奔赴抗震救灾第一线的青年志愿者;有英姿飒爽的女子射箭运动员;有新一代的90后挑战自我的大学生,在他们身上都有一种对青春理想的憧憬追求,有一种青春的力量与困难险阻角力的美。
在创作《参军》《西风烈》过程中,如何将时代的审美融入画面,实现我的审美理念是我重點考虑的。《参军》表现的是抗战时期一个女战士为一位妇女剪发从军的情节,怎样表现这种刚柔并济的、朴实的、具有时代审美特质的“美”是我要面对的问题。
1991年创作《参军》最大的困难是要走出“文革”时期的概念化图像阴影。我刚从学校毕业不久,急于想将所学的美学观念、技巧、技术运用到创作中去。突破概念化唯一的办法就是到生活中寻找真实的形象,将《参军》中的两个不同身份的妇女角色,通过形象表现出来。我来到武警文工团,找来几个年龄相仿的女战士为模特,拍照、写生。没有经历过战火年代的女战士,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却不见当年女八路军战士的飒爽英姿。这使我感到创作起来十分地困难。特别是那位正襟危坐的妇女,她那坚定的目光,既不能有表演的痕迹瞪着眼看观众,也不宜有女性温柔似水的表情。分寸与尺度是我着重把握的重点,肢体语言的外化和面部表情的刻画是我的抓手。一方面要把被剪辫子的姑娘,表现得端庄、坚毅,不能流露出半点人为摆动出来的样子,又要区别于身后八路军女战士那种受过革命洗礼的新青年的形象。
在技法处理方面,我努力将传统的工笔画技巧,运用到现实题材中去,从素描转换成线描,由西画体面关系,转换成耐看的平面肖像。这种观念的转换所带来的技术跟进,在当时虽然已经有前辈进行了探索,但具体实践起来还是受素描观念的约束,困难很大。线与面究竟是什么关系,如果不画结构,势必容易落入俗套成为“月粉牌”绘画。巧妙地运用逆光,帮我找到了一种解决画面既平面却又可以深入刻画的方法。八路军女战士在逆光下反射出透亮的脸,加上身体优美的姿态与线条,女战士的形象鲜活地跃然画上。女战士的模特是我的一位画家朋友,她的脸上有一种自信、纯洁、善良的气质,正好适合我心目中八路军女战士的形象,她与坐着的妇女脸上反光减弱,一强一弱对比,帮助我找到了解决素描与线描之间矛盾的方法,同时也充分发挥了线条的独立作用。
有了《参军》创作经验的积累,在创作《西风烈》时,我的构思图形象比较明确,那是在风雪行进间隙中的两个女红军战士,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挡住凛冽的寒风,点燃马灯的情景。这幅画的构思缘自一次“重走长征路”的采风活动。在大巴山采风时,我们参观红军纪念馆,当我看到一盏锈迹斑斑的马灯时,心中油然产生一种怀旧思绪:“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这是毛主席在红军历经数次艰险之后重整旗鼓时作的一首诗词。既看见希望,又路途险阻。这首歌我小时就会哼唱,其旋律婉转悲壮,意境深远。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马灯是必不可少的工具。眼前的马灯当年一定是被小红军擦得铮亮铮亮,在夜晚照亮着黑暗的征途,这时我脑子闪现出两个女红军在风中点马灯的情景。回到画院后我根据脑子里的画面进行构图,总希望把画面交代得更加完美,一会是很多人的场景,一会是几个人,一会是加上吹军号的队伍,抑或马队出发以前的场面。最终,众多的草图都比不上单纯的两个女红军点燃马灯的情节感人。如果放弃大队人马,意味着我要靠塑造两个红军战士的典型形象“美”来概括那个时代的特点,俗话说越简单越难,这对我来说是更大的挑战。
上述构思激起我强烈的绘画冲动,也为我创作《西风烈》奠定了很好的基础。在绘制《西风烈》的过程中,我尝试将工笔画的写意精神运用到创作中去,使《西风烈》的情节具备了写意性要素。黑夜中的马灯,可以大虚大实,凛冽的寒风构成静与动的对比;剪裁得不合身的军装,在风中形成大量倾斜的线条和两个人体主轴形成的三角支撑,使画面外动而内稳,外乱而内静;这些都构成了《西风烈》的画面内容和特征,表达了我希望表现的绘画意境。在线条的处理上,我借鉴了永乐宫壁画的长条线描,起承转折力透纸背。头发的线条和衣纹的线条上下呼应,故意让女红军的身体微微倾斜打破稳定的重心,让画面整体处在运动回旋之中。工和写本来是一对矛盾,工笔画的写意性,是在对立统一之中求出路。南宋谢赫在《画论》中将六法中的第一条“气韵生动”,放在六法之首,这是表示画面应该具备整体氛围和流畅表达,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气韵生动”在六法之首说明气韵生动是中国画画面整体艺术效果的要旨。
人物画的创作核心是对人物形象的塑造,真实感人的人物形象是人物画家最难把握的。《西风烈》画面中的两个女红军的真实性和精神状态如何表现着实令我煞费心思。翻阅各种资料,到生活中去找形象,有一次在马路上看见一个年轻姑娘,我跟随她观察很久,并主动上前搭讪,掏工作证,约姑娘到画院帮忙,却仍然达不到我心目中的要求。正在一筹莫展之际 ,一位十六七岁的女孩,撞进我的画室看我画画,黑黑的皮肤,浓眉大眼,又不失内秀,很接近我画面的形象。我立即画了幅头像写生,以后又多次约女孩到画室,画速写动态,最终使创作得以顺利进行。
在艺术处理上,为了深入刻画形象,保留中国画以线造型的特点又不失结构的特征,光的巧妙运用又一次为我解决了难题。微弱的火光,正好打在女孩的脸部,根据光沿线的深浅,女孩的脸部由亮变暗,鼻子、眉弓微微发亮,眼睛甚至保留了一块白色的亮点,以突出专注而静穆的表情。画面的亮光从红军女战士手捧着的微弱的火光中散发,向周围蔓延。画面由亮转向灰暗,突出了女红军战士冻僵的手、马灯和人物形象。在《西风烈》的创作中,为了作品整体的氛围营造,我放弃琐碎的细节刻画,放弃与主题无关的細节是这幅作品最后获得成功的重要因素。作品在简练中呈现丰富的内容,以达到艺术的境界,简练而不单薄是我对这幅作品的基本诉求。
中国女性身上有太多值得歌颂的地方。无论是古代的花木兰、现代的秋瑾,还是汶川大地震舍生救子的母亲、用自己的乳汁哺育震中婴儿的警花、用生命保护学生的女教师、志愿者等。2008年人们从汶川大地震的悲痛中站立起来,迎来了奥运会,这一年感动中国的东西太多。电视上的一个画面吸引了我的眼球。一位韩国射箭女子,以她高质量的射箭技术博得全场雷鸣般的掌声。接着大家把期待的目光聚焦到中国女子射箭手身上,全场鸦雀无声,年轻的女选手屏住呼吸,只见她沉着冷静,旁若无人,开弓引箭,千钧一发,成功射向靶心。中国女子射箭手获得了冠军。我含泪看完这一幕,激起了我对射箭这项传统运动项目的关注。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跟随四川射箭队去广西,参加了一场全国射箭比赛。3月的南宁,已显初夏的烈日,微风吹拂靶场,热浪阵阵袭来,靶场上聚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射箭运动员,其中也有奥运会冠军。我来到现场,射箭与靶心的距离其实比电视上看上去要远许多。每一队射箭完毕,运动员要来回走好几分钟,取箭看自己的成绩。运动员在烈日下的草地上来回走动,发出单调地擦擦擦的声音。风,对射箭影响很大。如果在风中射箭,首先要站稳脚跟,拉弓引箭,定若神针。在千钧一发之时不慢、不慌、不高、不低、不重、不轻,从容不迫,掌控射箭的速度和力量,使箭穿透风力到达靶心。这是一项比精力、体力、智力、耐力的古代与现代相结合的竞技运动项目。为了练好射箭技术,运动员一年360天,天天都要举起5、6公斤的大弓,站立在寒风下、烈日下、风雨中不断进行拉弓引箭训练。我从一个不会欣赏射击,到慢慢学习观察,可以通过运动员场上的状态、箭发射出去的姿势、声音判断这是好成绩或坏成绩,再逐渐认识到一个好的射箭手要具有良好的素质,精益求精的精神,不仅练技术还要练心志。一次好的射箭成绩不知要付出多少汗水。射箭运动员都会背诵这段话:“射箭之先,须形端、志正、无欲、无念,射不动心。有欲之射,必成滥射,无欲之射,方可精射;无射之射,是为至射也。到射艺炉火纯青之日,已物我两忘,无形、无意、无射、无我,仅以赤子之心而射之。此神圣意境乃凡夫俗子所不可理喻者,而有识之士可望而难以企及也,‘射技易学而射道难学,射艺易成而射德难成。孔子曰:‘射以观德。盖因学射应以人格和品德之培养,操守和价值之形成为第一要也。”可见射箭不仅仅讲技术层面的东西,与职业道德、职业操守也密不可分,由此也使我想到各行各业尤其是绘画也与职业操守分不开。
南宁回来后我进入到《天骄》的创作中,通过三个在靶场不同站姿的射箭姑娘的动态,将弓箭穿插其中,其中一位姑娘开弓引箭,蓄势待发,另两位姑娘目视前方,志向远达。画面笼罩了一层专注而寂静的气氛,凝聚着青春的张力,这正是我希望达到的意境。我更加注重传统的勾线设色,将色调控制在银灰色里,使画面呈现格调清新高雅的现代气息。多年来我创作的人物以青年题材作品居多。
2014年我想创作一幅工笔画人物画作品,表现几个90后大学生骑单车去拉萨的主题:《去拉萨》。近几年,每逢夏季就有成千上万的青年沿着川藏线、滇藏线骑行去拉萨,途中的艰苦可想而知。他们在盘山公路上艰难骑行的身影构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并让沿途的人们由衷地赞叹和钦佩。他们表现出的渴望成长和努力进取的原动力强烈地打动了我。我关注这群自我磨砺的青年人,并动手创作《去拉萨》这幅作品。这是我继《天骄》之后又一次选择当代现实题材进行的创作。
艺术创作离不开生活,我常常到生活中去采风,收集素材,积累人物形象,这是我最感兴趣的一件事情。生活是最好的老师,是艺术创作的源泉,可以滋养艺术家成长,只有扎根生活,到生活中去,深切领悟生活的真谛,感悟人生,才能创作出好的作品。艺术创作还常常面对重构思还是重技术的问题,我认为这是铸成一个硬币的两个面,二者密不可分,是鱼水关系。艺术家通过感悟生活创作艺术作品,没有技术再好的构思也无法实现;但是有了高超的技术,却没有很好的构思作为创作的审美支撑,作品则难以成为鼎力之作。审美有不同层次之分,只有不断地向传统学习,向生活学习,提高修养,开阔视野,脱离低级趣味,才能创作出有品位格调,有精神内涵的作品,达到审美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