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啊，白马

王东梅

太爷爷的故事里有一匹白马。“神奇的白马。”太爷爷说。

从哪儿讲起呢？

从小乞丐冻晕在温家的角门口？从温老太爷认定小乞丐是个福将？从小乞丐摇身一变成了温家的上门女婿？从温家小姐的笤帚疙瘩把小乞丐赶下床？从哪儿开始都是一个漫长的故事。算了，还是从太爷爷去松州城贩粮开始吧。

太爷爷没接温家太爷牵来的毛驴，光脚板就上路了。从温家出来，他憋了一肚子气。好在怀里揣着十块银圆。一趟粮贩下来，十块能变成十二或者十三；再贩一次，十二或者十三，就能变成十五；十五变十八，十八变二十……有了本钱，扬眉吐气的日子就不远了。小乞丐不会永远是小乞丐。

远远地望着松州城的影儿了，太爷爷的脚步轻得像要飞起来。

太爷爷将银圆换成粮食扛在肩上，可是刚出松州城，太爷爷的身子又轻了。——只因贪了夜路，竟然遇到了土匪。真应了温家小姐的话：“乞丐到死都是乞丐命。”

太爷爷说，他就是在这个时候遇到了白家太爷。白家太爷是松州城里最心善的人。

后面的故事，也是太爷爷说的。

太爷爷说，白家太爷常派他做些跑腿的差事。那年他去城外，路远事杂，不觉天就黑了。

有怕走夜路的心病，太爷爷的脚步就走得乱七八糟。突然，不远处有个白点儿晃来晃去。起初太爷爷没在意，架不住白点儿老在眼前晃，就晃得太爷爷动了心。太爷爷紧赶几步，却见是一匹白马在月色下寻草吃。月光照在白马身上，皮毛便泛出缎子一样的光芒。

哪儿来的马？

太爷爷蹲在草窠里悄悄地观望。

马在月色下静静地啃着青草。

抓住它！

是心念驚动了白马吗？一声长嘶，白马竟飞奔而去。

追！锦缎一样的光芒召唤着太爷爷。

太爷爷跑得快，白马跑得也快。太爷爷脚步慢了，白马的脚步也慢下来。月光下，一匹马，一个人，跑跑停停，停停跑跑，不远也不近。

突然，脚下一绊，一个“狗吃屎”——太爷爷摔倒在地上。抬头再看，白马不见了。像它突然出现一样，不见了。

太爷爷懊恼至极，心想，自己一辈子的命数是写定了的。

如果不是肚子硌得实在难受，太爷爷兴许能在地上趴一辈子。太爷爷伸手，就摸着个布包，打开，布包里竟包着五光十色的金银首饰和白花花的一堆银圆。

太爷爷说月光下他抽了自己十几个嘴巴子，才相信这不是梦。太爷爷说，他对着那晚的月亮拜了又拜。然后，太爷爷又对着白马远去的方向，重重地拜了一拜。

太爷爷的故事惊呆了温家的每一个人，温家人相信太爷爷是有神佑的人，温家小姐也化成了太爷爷怀里一汪清亮亮的水。

温家的马厩里从此养满了白色的马。

每年，温家的白马都要奔向松州城。太爷爷说，松州城里有白老太爷的救命之恩，松州城外有那一轮明月。

太爷爷的故事，在家族内部流传了近百年。

作为太爷爷唯一的曾孙子，作为一个作家，我有责任记录下太爷爷的故事。于是，逆着时光的河流，我回到了百年前的松州城，希望能迎面遇上光脚板的太爷爷。

可是，我找遍了整座城也没有找到白家太爷的家。寻找太爷爷的第一条线索竟然就断了。

好在我是一个作家，没有什么能难得住我，我开始在浩如烟海的书籍里寻找。终于，在一本叫作《松州旧事》的书里我发现了这样一段文字：城东一户黑姓人家夜半遭劫，劫匪蒙面闯入密室，掳走了所有金银细软后，在门板上画了一匹绝尘而去的白马。有传，黑姓人家是城外西山土匪的内应。

关于太爷爷以后的故事，讲故事的人变成了温家的人。温家人嘴里的太爷爷，是个怪人——当温家小姐生下最后一个儿子，太爷爷散尽家资，从角门走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关于太爷爷的最后一个故事来自一个传说。传说有人在松州城见过一个乞丐，很像太爷爷的样子。

到底哪一个故事更接近于真实呢？我以一个作家的目光审慎地解读每一个故事。

太爷爷的故事还在继续。合上书页，踏着月色，我走上了松州城外的小路。突然，一声长嘶。月光下，远远地，一匹白马，飞奔而来。

[责任编辑 吴万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