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忠恕：失意的官员，一流的画家

雪斋

他官场失意，却因界画封神;他性格乖张，却留下旷世神作。郭忠恕惨淡人生的背后，却是艺术的张扬与怒放，成就了时代的『神品』。

“界画”是我国古代随山水画发展而派生出的一个独特画种，绘制时借鉴建筑绘图方法，以界尺为引线，对山水画中的亭台楼阁、舟船车舆等进行细致描绘。界画具有写实性，可以把宫苑、楼阁、殿堂、塔寺等建筑与舟桥等交通工具的细节表现得淋漓尽致。界画自晋代便已出现，发展至五代两宋时期进入高峰，名家辈出，不可胜数，郭忠恕便是站在时代巅峰的一位界画大师。

官场失意  心寄书画

郭忠恕（？—977年），生年不详，字恕先，洛阳（今属河南）人，五代末期至宋代初期的画家。郭忠恕生来文赋异禀，童年时即崭露头角，“七岁能诵书属文，举童子及第”。他作文如行云流水，背诵则口若悬河，楷书、隶书也写得有模有样，又是十来岁便取科名的神童，一时传为佳话。和许多传统文人一样，郭忠恕本有着远大的政治抱负，希望在官场中一展宏图，但他耿直率真、不拘小节的本性导致他处处碰壁。

郭忠恕二十岁时，投入后汉相阴公刘赟麾下做了一名推官，负责司法诉讼。可他年轻气盛、锋芒毕露，常与同僚发生争执。后来同僚、主公相继被害，郭忠恕黯然离开。初次政治生涯的惨淡收场让他锐气大挫。三年后，郭忠恕被后周征召为宗正丞兼国子书学博士，主讲《周易》。但没过多久，赵匡胤黄袍加身、立宋代周，他又改任易学博士。此时的郭忠恕虽然个性收敛了一些，但仍然不懂为官之道，先是因顶撞上司、大闹朝堂被贬职，后又因痛打同僚、擅离贬所惹得赵匡胤龙颜暴怒，被削籍流放。

官場的屡屡失意让郭忠恕深受打击，对仕途彻底失望。借酒消愁向来是失意文人的共性选择，在结束流放生活之后，自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郭忠恕终日饮酒作乐，云游于关中、洛阳之间。他想以放浪形骸、玩世不恭的“自暴自弃”，来宣泄自己心中的愤慨抑郁和对时局的不满。“放飞自我”的郭忠恕，更加轻视礼法、蔑视权贵。他还常与贩夫走卒推杯换盏、把酒言欢，视他们为知心好友。在百姓当中，郭忠恕感受到了最纯真朴素的人情之美;在山水之间，他感受到了最浪漫自然的风光之美。对他而言，建功立业之梦已如过眼烟云。在那几年，郭忠恕逐渐放弃了“治国平天下”的理想，转而专心“修身”，迷上了书法绘画。他从此心寄林泉，投入到绘画之中。

功败名成  心高气傲

在远离朝堂、寄情江湖的几年，郭忠恕的画技渐入佳境，逐渐声名远扬，身价也随之上涨，王侯公卿都争相邀请他到府上，希望能得到他的一幅真迹。偏偏恃才傲物、个性狂放的郭忠恕从不轻易下笔落墨，倒不是他变相炒作、自抬身价，而是随心而适、随兴而致。如果心情好，他会欣然命笔，也不收钱;一旦不如意，他便无论如何都不会动笔。对待那些王侯公卿，郭忠恕就不只是拒绝作画那么客气了。如果他不想画而有人强求索画，他会勃然大怒，甩门拂袖而去，丝毫不顾及豪门权贵的脸面。

郭忠恕作画往往是待酒喝得酣畅淋漓、醉意醺然时乘兴而作。有一次，一个喜欢附庸风雅、收藏字画，却人品低劣、名声不好的富人把郭忠恕请到家中，好酒好菜地招待了半个月。直到看郭忠恕酒意正浓，便拿出足足一匹白绢让他作画。一匹合今三十三米多，寻常作画哪用得了这么多白绢！郭忠恕鄙视富人奢靡贪婪，也不当众发作，提起笔来先画了一个风筝，然后将风筝线一直往下画到白绢尾端，把线头画在一个小孩手中。郭忠恕这幅《风筝图》竟然把三十多米白绢全给用完了。他画完摔下画笔，仰天大笑，扬长而去。那富人被他戏弄，又羞又怒，却又无可奈何。

赵光义即位后，久闻郭忠恕大名，便召他至汴京，授予他国子监主簿之职，令他勘定历代书画。这正合喜欢书画的郭忠恕心意，于是他欣然赴任。凭借“近水楼台”的优势和过人的天资，他连续写出了《三体阴符经》《汗简》《佩觽》等书，品评历代字体演变和书画源流，其见识之高远博深不同凡俗。但与此同时，散漫惯了的郭忠恕越发“性无检局，放纵败度”，不久之后便再次被贬黜流放。在流放的路上，郭忠恕突然停下对押解他的小吏说：“不用劳烦诸位了，今天我就死在这里好了。”说罢在地上挖了一个小坑，趴在地上把脸埋进去，就此仙去。

雪霁江行  旷世神作

作为一代著名画家，郭忠恕曾有数十幅作品被收入北宋御府，其中以界画最为精妙。郭忠恕的界画构图奇特、技法险绝，既有仿若鬼斧神工的“萧散简远，无尘埃气”，又有堪比能工巧匠的“曾无小差”、精细准确。最让人称绝的是，界画作画时通常需要以直尺辅助，否则线条不好把控，难有井然有序之感，也容易因笔迹繁杂而缺乏壮丽闲雅之意，可郭忠恕却从不用尺，所绘的界画仍然“向背分明”，可见其高超的绘画技巧和控笔能力。北宋文学家李廌《德隅斋画品》评郭忠恕曰：“至于屋木楼阁，恕先自成一家，最为独妙，栋梁楹桷之中，虚若可蹑足，阑楯牖户，则若可以扪历而开阖之也……非至详至悉，委曲于法度之内者，不能也。”北宋官修《宣和画谱》中也说：“（界画）虽一点一笔，必求诸绳矩，比他画为难工，故自晋宋迄于梁隋，未闻其工者……本朝郭忠恕既出……其余不足数矣。”虽然郭忠恕所绘界画为“一时之绝”，被喻为“神品”争相收藏，但可惜的是，他的作品流传至今，所能确认的真迹只有《雪霁江行图》一段残卷。

《雪霁江行图》本是长卷，被裁截而余下一段残卷。卷首有纤夫数人、远山若干;卷上有宋徽宗题瘦金体“雪霁江行图，郭忠恕真迹”十个大字。图中大雪初晴，江面一片苍茫，船上多为积雪所覆盖，船员们忙碌于船顶、船舷之上，或撑篙，或交谈，栩栩如生。只见两根引出画外的绳索微微下坠，真实且充满力量感。船体桅杆、缆绳等皆用线刚直，笔力浑厚;船身描绘精密逼真，船舱、货物、幔布和雕窗等线条松动、圆润、灵活、遒劲;人物则用笔生动，富于变化，不流于刻板。整艘船在大雪过后满载而行，船身“吃水”线真切自然，让人如身临其境。这幅《雪霁江行图》在符合界画规格要求之上，又不为规矩所束缚，格调高古、意境清幽，规模宏大、气势磅礴，韧如春蚕吐丝，精如神灵捉笔，足可见郭忠恕笔力之老练。同时也可看出他对船只的构造细节了如指掌，这应该与他的生活经历和敏锐的观察力密切相关。

郭忠恕一生孤苦飘零，但他的界画却在身后名盛一时，虽然界画在文人画兴起后渐趋衰落，但在文人画尚未得势兴起的北宋初年，山水画、人物画、花鸟画多是在求“真”求“神”。他那既写实又富有想象力的作品，在唯逼真至上的大潮中还是很有市场的，他的画作自宋至元都享有很高的声誉。郭忠恕既能作严谨规矩的界画，又可作烟雨空明的秋林晚山，这大概也与他一生郁郁不得志却自得其乐的经历有关。

界画是画家对真实建筑进行细致观察之后的再创作，是对古建筑的一种富于想象力的、无拘无束的再现。画者以较之山水画或人物画更为繁缛的画笔、更为精致的画技，以及更为独特的视角，将许多早已不存于世的古代建筑，用精美的笔触与细密的线条，真实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在界画臻于鼎盛的两宋与金元数百年间，留下了一批极其珍贵的古代界画作品。这些作品为我们留下了一大批宋元时期古代宫苑建筑组群，以及楼阁、台榭建筑单体的空间、造型、结构与装饰细部的珍贵图像，艺术价值之外，还蕴含着丰富的中国建筑史学术研究内涵，对研究中国古代物质文化发展史也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作为“界画一绝”的郭忠恕，其作品所承载的艺术价值和文化内涵也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