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书演员陈士和善于选取有戏剧张力的中长篇进行再创造,一生改编《聊斋志异》五十余篇。其中,《劳山道士》改编得极为成功,体现了他的改编原则和评书艺术特色。
陈士和其人其事
陈士和(1887—1955年),原籍浙江绍兴,生于北京。其祖在清乾隆六十大庆那年随戏班进京,为主角掌灶,后在北京落户。其父为庆亲王奕劻王府的厨师,注重孩子教育,让陈士和读过两年书。陈士和爱练武,少年时曾参加义和团,后在王府帮厨,闲暇时常到书馆茶馆听评书,尤其爱听张智兰讲《聊斋》。张智兰出身书香门第,是个秀才,后屡试不举,同情蒲松龄的遭遇,借说书抨击科举制度。他讲《聊斋》,先背诵一段原文,再讲此段故事,愤世嫉俗,生动有趣,陈士和被深深吸引,二十五岁时正式拜张智兰为师。陈士和在文学方面尽得张智兰实授,可以引经据典,讲解诗词歌赋,他又悉心观摩田岚云、双厚坪、潘诚立等名家的表演,博采众长。
陈士和讲《聊斋》时,不再背诵原文,而是揉进许多自己熟悉的生活细节。他与师父的儿子张少兰交好,少兰介绍他认识了戏曲名流马连良、马富禄、金少山等,这些著名演员散戏后经常听他的夜场书,他也向京剧演员学习道白、戏理等表演技巧,使得其评书功架结实、表情真切,因而有人说他讲的《聊斋》是“武《聊斋》”。1925年,陈士和到天津献艺,从此定居天津。陈士和一生改编《聊斋志异》五十余篇,1954年,天津市文化局与天津文史馆组织为他录制了《劳山道士》《画皮》《阿宝》《续黄粱》《云翠仙》《考弊司》《向杲》《小翠》《梦狼》《席方平》《瑞云》《王者》《毛大福》十三段。遗憾的是《崔猛》只录制了四分之一,他就去世了。
改编《聊斋志异》的原则
陈士和善于选取有戏剧张力的中长篇进行再创造。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言简意赅,高度凝练,常常寥寥数语即一篇故事,这种“留白”为评书艺人留下了大量想象空间。当然因字数少,信息少,有时很难支撑评书演绎。陈士和改编的《画皮》《云翠仙》《阿宝》《毛大福》《梦狼》《席方平》等都是原著中篇幅较长,且矛盾冲突较为突出的。
情节曲折、悬念丛生的篇目也是陈士和选择改编的对象。《聊斋志异》虽然都是短篇,但写作时并不平铺直叙,情节描写引人入胜、扣人心弦。如《张诚》写同父异母的两兄弟兄友弟恭,却经历悲欢离合、死而复生,最后夫妻父子兄弟大团圆的故事。《胭脂》写一起杀人事件,而断案经过三名官员审判,每次结果都出人意料,差点冤死无辜。这样曲折离奇的故事自然很适合被改编为评书。
反映普通老百姓生活的篇目也是陈士和改编的对象。《聊斋志异》虽然写鬼狐花妖,所反映的却是现实生活,那些贫寒的书生、诚笃的男子、贤惠的女子,甚至刁钻的悍妇,能够引起读者共鸣的家长里短的故事,都适合评书改编。
其中,《劳山道士》改编得极为成功,很能代表陈士和的改编原则和改编艺术。此篇原文七百多字,写王生好逸恶劳,一心慕道,费尽周折,自以为学得法术,却碰壁而回,故事跌宕起伏,悬念丛生,很有戏剧色彩。陈士和把此篇充实到两万余字,故事情节、环境描写、心理活动等均有大量增补。尤其是最后王生穿墙的细节:“妻不信。王效其作为,去墙数尺,奔而入,头触硬壁,蓦然而踣。妻扶视之,额上坟起,如巨卵焉。妻揶揄之。王惭忿,骂老道士之无良而已。”《聊斋志异》这一段生动的喜剧情节,被陈士和改编如下:
大奶奶往旁边一闪,躲开他。就见王七把两只拳一攥,往下一低头,闭着两只眼睛,口里嘟嘟囔囔念着老道教给他的那几句咒语。一边念着咒,一边就往墙跟前奔,说好了么,使的劲越大,出去的越快呀。咬着牙,闭着眼,到这儿,撞!这下子,“哎哟!”不但没出去,这个大坐蹲儿,坐在地上,捂着脑袋,净剩揉啦:“吓!哎呀!”大奶奶在旁边瞧着,这个乐呀:“怎么样啦?”赶过来一瞧哇,脑袋上撞出鹅蛋大小这么一个大泡!结局怎么样哪?按照原文说,也只好是捂着脑袋“骂老道之无良而已”。(陈士和讲述、吴同宾整理:《劳山道士》,见《评书聊斋志异》)
撞墙的这个情节,蒲松龄只有“奔而入”三个字,陈士和让王七“念着咒”“咬着牙”“闭着眼”地撞,然后“坐在地上”“捂着脑袋”“净剩揉啦”,口中还不停喊叫,再加上妻子在一旁的乐、王七脑袋上鹅蛋一样的泡,真讓人忍俊不禁。而在一连串描述中,说书人还忙中偷闲,跳出书外加了一句“说好了么,使的劲越大,出去的越快”,一方面照应前面临下山时师父的叮嘱,另一方面增强了喜剧色彩。
《劳山道士》的艺术特色
陈士和善于在尊重原著的基础上结合书情书理充分发挥想象,丰富内容,使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变成了“陈士和的《聊斋志异》”。譬如《劳山道士》原文对王生的家世以及他为何去劳山访道只交代二十二字:“邑有王生,行七,故家子。少慕道,闻劳山多仙人,负笈往游。”陈士和则发挥了近两千字,把故事发生的地点“邑”具体到山东,而且距离劳山近,不过步行也得好几天路程,为后文做了铺垫。同时对王生的家世做了具体描述,对他慕道的原因也有合理分析:
这个人姓王,因为排行在七,所以叫王七,年纪是二十多岁,不到三十岁。这位王七,家里头很趁两个钱,就是夫妻俩,够吃够喝,也用不着他出去干什么。从小念了会子书,也没念出头绪来,既没学过什么,也没干过什么,瞧着干什么的都不顺眼。觉乎着务农、经商、念书、学手艺都没劲,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一点闲空儿都没有,老瞧着人家和尚、老道有个意思。自己心里总想:这红尘上是没什么意思,要真想干什么都随心如意,还是得修仙得道!将来我要是够了岁数,这红尘我是不呆啦,无论如何我要出家。出家可不一定是当和尚,最好找一个道法高深的道者,我拜他为师,我也当回老道。要是真能够成了仙,那可是受享不尽的清福啊!就是成不了仙,学会点子法术,将来身不动膀不摇的就不愁吃不愁喝,要什么有什么。哎,怎么也比这尘世间一天到晚瞎忙合强的多!
这里陈士和不仅尊重蒲松龄原著“王生,行七”给王生一个完整的名字“王七”,而且还把他的年龄具体到“二十多岁”,这是合理的发挥。因为二十多岁的男子虽然已经结婚过日子了,但思想上并不成熟,所以才会异想天开。对原著中的“故家子”,陈士和也做了合理解释—“家里头很趁两个钱”,这正是小时候被娇生惯养、没学过什么也没干过什么、没吃过苦也不肯吃苦的物质基础。“就是夫妻俩,够吃够喝,也用不着他出去干什么”,无儿无女,有吃有喝,什么也用不着做,这正是他可以胡思乱想、白日做梦的现实条件。读书没读好,技术也没有,没有生活理想,没有远大目标,得过且过,还觉得什么都没意思,而且眼高手低、好逸恶劳,总想投机取巧、不劳而获,这正是王七“慕道”的性格基础和思想前提。王七很有普遍性、代表性,可以说是一个典型人物,这种人在任何时代都不缺乏,正如蒲松龄异史氏曰:“闻此事未有不大笑者;而不知世之为王生者,正复不少。”评书中的王七比小说中的王生更形象可感,更有生活基础,因而更容易为老百姓所接受,更具有讽刺和教育意义。
陈士和也善于增添故事情节来塑造人物形象。蒲松龄原著中王生去劳山寻道之前并无写到妻子,只在最后归家时两次提到妻子:一是他向妻子自夸遇仙,“妻不信”;一是撞墙之后,“妻揶揄”。而在评书中,陈士和把妻子的出现提前至王七离家之时,而且非常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女性形象。
王七心血来潮要离家访道,和妻子商量,妻子“差点没乐出来,自己强忍着,只哼哼两声”,而且说:“就凭你这个主儿,你也打算要出家入道?从此就要弃离红尘?”因为王七经常喊着修道,所以她并不吃惊,但她非常了解丈夫,这是一个没有恒心不能吃苦的人,她把丈夫的行为看作小孩子的任性一样,并不阻拦,而是说:“好,那你就走吧。家里头的事,你一概不用管啦,完全有我照料,就净盼着你得道回来啦!”她话里话外透着对丈夫此行的结果已经了然于心,而且还积极给丈夫准备行囊,她也许知道自己的丈夫只有亲身吃点苦头、经历失败才会打消修仙成道的念头吧!
等到丈夫终于回家了,妻子并不问结果,而只说“你回来啦,神仙”“恭贺你得了道回来啦”。等到丈夫在她面前丢人现眼,她也是一个劲儿直乐,但在乐之余赶快过来瞧一瞧丈夫额头上的大包,关心地问“怎么样啦”。这真是一个智慧大度、温柔贤惠、幽默风趣、胸怀宽广、性格乐观的女性,她像母亲对待孩子一样对待任性的丈夫,不管自己的丈夫如何胡来,她都不离不弃,始终如一地爱着他。陈士和根据蒲松龄笔下仅有的六个字“妻不信”“妻揶揄”透露的信息,塑造了如此成功的女性形象,不能不令人折服。
陈士和长期在京津说书,对京津方言俚语非常熟悉,运用起来生动形象,诙谐有趣,出神入化。如:说王七的家境,“家里头很趁两个钱”;说王七幻想学会法术,“怎么也比这尘世间一天到晚瞎忙合强的多”;王七临走时对妻子说假如成道,“无论如何我也得拉拔着你,叫你也成了”;王七去劳山的路上“溜溜走了顶三四个月”;老道不愿收他為徒,王七说“别价,师父!师父您慈悲吧”;小老道们钻山后看到诸多金花树,感叹“归里包堆五六天的工夫,都长这么高了”;王七在庙里受累,整天“归置这儿拾掇那儿”;王七喝酒时想,“我喝够了给你,你就任什么也喝不出来啦”;当王七知道这酒壶的神奇后就想“瞅冷子就把酒壶抄走”。这些方言俚语当地人听了无比亲切,语言优势正是陈士和说《聊斋志异》能在天津轰动一时的重要原因。
李小红,中国戏曲学院研究所、北京戏曲文化传承与发展研究基地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