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与中华文明的进程

2022-05-30 10:48曹胜高
中华瑰宝 2022年10期
关键词:王道礼乐中华文明

洛阳是中华文明的发源地之一,夏都斟鄩、商都西亳、东周雒邑皆位于洛阳。作为三代文明的汇聚之所,洛阳孕育了星散四方的中华文明。洛阳是中国建都历史最长的城市,有1500多年的建都史,既见证了中华文明的光芒璀璨,也经历过无可奈何的衰败。司马光《过故洛阳城》诗云:“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无论如何书写中华文明史,洛阳始终居于历史舞台的中心。其对中华文明进程最关键的影响,在于促成了“建中立极”的都城制度,体现着注重礼乐的王道观念,推动着中国学术的持续更新。

宅兹中国  建中立极

洛阳作为十三朝古都,出于其居“天下之中”的地理位置。周武王克商后,曾对周公说:“自洛汭延于伊汭,居易毋固,其有夏之居。我南望三涂,北望岳鄙,顾詹有河,粤詹雒、伊,毋远天室。”认为伊洛交会之处是理想的建都之所,故叮嘱周公在此建都。1963年出土的何尊铭文中记载了周武王的告天之辞:“余其宅兹中国,自兹乂民。”周武王期待定都洛阳,是其深思熟虑后作出的重大决定。

周武王提到的“有夏之居”,是言夏人曾都于斟鄩。1959年开始发掘的偃师二里头遗址,考古年代与夏都大致相合。夏亡之后,商在斟鄩附近建西亳。据《括地志》等典籍记载,1984年后发掘并确定的西亳遗址,正是商之帝都所在。

在早期中国,都城是国家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中心,夏、商两代皆都于洛阳,表明此地便于生产生活,后来洛阳成为中华文明中心。周武王决定营洛,既是延续历史经验,也是考虑到周王朝的长治久安。周公摄政期间开始营洛,建造五宫、大庙、宗宫、考宫、路寝、明堂等,并将大禹铸造的九鼎迁来,设成周八师,以控制东方诸侯。在周公看来,雒邑居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分封于崤山以东的诸侯可至雒邑朝见周天子,进献贡品,避免镐京朝王的辛劳。周王曾多次在雒邑大会诸侯,并举行阅兵田猎活动,以威震东方。

周公营洛所强化的“天下之中”,成为早期中国都城选址的理想观念。《吕氏春秋·慎势》将之概括为:“古之王者,择天下之中而立国,择国之中而立宫,择宫之中而立庙。”其主张都城居于天下之中,宫城位于国都之中,宗庙设于宫城之中,由此确立了“建中立极”的都城观念。

从观念史来看,“建中立极”形成于周公营洛的过程中;从学术史來看,其结构见于《周礼·考工记》中;从制度史来看,其实现于东汉洛阳城的营造中。张衡在《东京赋》中说“区宇乂宁,思和求中。睿哲玄览,都兹洛宫”,他认为汉光武帝都洛正是延续了“建中立极”的选址理念。东汉洛阳城参照《周礼·考工记》的布局,形成了中轴线布局、宫城结构、朝市分布及完备礼制建筑体系。魏晋则将宫城合一,设置南北东西轴线,形成以宫殿居中的三重城垣和里坊制,具备了古代都城的基本布局。北魏参照魏晋洛阳城营建平城,东魏仿洛阳之旧营建邺城,洛阳成为古代都城建制的样板。隋承袭洛阳营建大兴城,奠定了唐长安城的主要布局。北宋仿洛阳宫殿之制营造东京,不断完善“建中立极”的都城布局,最终将这一理念贯穿于元大都与明清北京城的营建之中。可以说,洛阳城是中国都城史上至关重要的建造实践,其印痕留存于古代中国城市规划的诸多细节中。

礼乐教化  王道之所

西周到东周,西汉到东汉,唐到武周,皆从长安迁都洛阳。与长安相比,洛阳地理位置的优劣,西汉娄敬进行了全面总结:洛阳位于天下之中,诸侯纳贡述职,道里平均,便于诸侯朝见。但都洛的前提是,王朝必须以德治国,足以让天下和洽,四海宾服,洛阳才能安稳。洛阳地势缺少险阻,易被四方围攻,都洛能行王道,却不能成就霸业。娄敬认为,汉初得天下,应先依托关中险阻,避免被东方诸国围攻。刘邦听后深以为然,决定定都长安。

娄敬的说法与刘邦的选择体现了早期中国两种不同的国家治理理念:一是以霸道控制天下,长安居于关中,背山面河,可以俯瞰东方,周、秦皆从关中东攻而得天下,充分利用了关中险阻;二是以王道治理国家,洛阳居于天下之中,便于协和万邦,允执厥中,若施行德政,可立足人和稳定秩序。在西汉初年,洛阳与长安就被赋予了不同的政治寓意,洛阳被作为王道的象征。

在汉昭帝时举行的盐铁会议中,贤良文学之士阐释了“地利不如人和,武力不如文德”的治理观念,认为博爱远施,内外和同,才能实现国家长治久安,要求汉行德政。汉元帝时的翼奉认为西汉制度多不应古,难以改变,主张迁都洛阳,行周政、用德政。王莽执政时恢复周制,曾有迁洛改制的设想。这都因洛阳已成为行王道、用德政的象征。东汉都洛阳,被学者们视为主动选择王道,张衡在《东京赋》中说“天子有道,守在海外。守位以仁,不恃隘害”,他认为汉光武帝正是践行了“天子在德不在险”的政治理念,方才定都洛阳。

周公制礼作乐于洛阳,东汉又在洛阳修建了大量的礼制建筑,并试图恢复儒家推崇的养老、视学、乡饮酒等古礼,使得洛阳被赋予了修文偃武、礼乐教化的文化意味。班固在《两都赋》中,张衡在《二京赋》中,均比较了西汉长安和东汉洛阳的文化差别:长安重视武功霸业,洛阳重视文治教化;西汉长安宫室务求壮丽,东汉洛阳重视风俗之美。在比较中都突出了洛阳强化礼乐教化所形成的良好风尚。曾居洛十五年的司马光在撰写《资治通鉴》时总结:“自三代既亡,风化之美,未有若东汉之盛者也。”得益于礼乐教化的推行和士大夫人格精神的弘扬,东汉社会风俗持续好转,洛阳由此成为施行周政、体现礼乐的王道之所。

隋、唐以洛阳为陪都,在于长安可以恃险,粮食却未能自给自足。天宝年间,每年要运二百五十万石米入关中,必须依仗洛阳中转运粮,但砥柱险滩,影响漕运的效率。一旦关中遭灾,粮食匮乏,皇帝不得不率百官到洛阳就食,隋文帝、唐太宗、唐高宗、唐玄宗皆曾经此无奈。因此,据长安必须以洛阳为东控的门户和经济的来源,关中生乱,便撤至洛阳。宋设西京留守,也是依托洛阳以防备西北。在东西对峙的历史进程中,长安、洛阳、汴梁成为稳定天下之枢纽,无论是唐之东都,还是宋之西京,洛阳始终是后备官员、退休耆老的雅集之地,钟鸣鼎食,轻歌曼舞,洛阳以其深厚的历史积淀在中华文化史上熠熠生辉。

河图洛书  人文荟萃

洛陽对中国学术的最大贡献,莫过于《河图》出于孟津,《洛书》见诸洛水。《周易·系辞上》言:“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作为早期中国生产生活经验的总结,《河图》《洛书》建构了理解时间和空间的基本范式,其中蕴含的阴阳、五行、时序、星象、数理、秩序等,确立了中国数学、天文、地理、历法、哲学、艺术等的逻辑形态。见诸《尚书》《论语》《管子》记载的《河图》《洛书》,一直密不外传。朱熹将之公诸于众时,列举了见过此图并深得其精髓之人,有孔安国、刘歆、关朗、邵雍、刘牧等。其中,邵雍师从李之才学习《河图》《洛书》,隐居洛阳,精演易理,延续河洛数理,为北宋理学的发展提供了逻辑支撑。

周平王迁洛之后,王官之学散于民间,洛阳遂成为东周的学术中心,诸侯遣世子入洛学习,士人也入洛问学。孔子入洛,问礼于老子,问乐于苌弘,深得礼乐精义,归鲁后推行礼乐教化,三个月使得行者别途,道不拾遗。孔子终生推行礼乐教化,成为儒学创始人。老子出函谷关,授关尹喜《道德经》,将两周史官对历史经验的总结和对历史规律的概括转化为理解天地人秩序的深邃哲思,建构了道家学派的核心学理,并成为道教的学说来源。

东汉明帝曾派蔡音、秦景西行求取佛法,他们邀请摄摩腾、竺法兰入洛。汉明帝敕建白马寺供其使用,他们译出了中国首部佛经《四十二章经》。白马寺吸引了昙柯迦罗、昙谛等僧人入驻,使洛阳成为东传佛教的中心。三国魏嘉平二年(250年),朱士行在白马寺受戒,他成为首位汉地僧人,标志着汉传佛教得以启动。三百余年后,陈祎在洛阳净土寺出家,大理卿郑善果问其志向,他回答说:“为了光大佛法。”其法号玄奘。受具足戒后,玄奘踏上了西天取经的征程,成为中外文化交流的使者。

洛阳作为人文荟萃之所,既有流光溢彩的生活气息,又有川流不息的创新精神。陆浑戎入洛,北魏迁洛,使洛阳成为民族融合之地。唐玄宗在宜阳修建连昌宫,接迎女儿山神仙,灵感所至,以西域传入的《婆罗门曲》为乐,排演《霓裳羽衣舞》,创制了中国音乐史的巅峰之作。北宋程颢、程颐兄弟居于伊川,思考天地秩序与人之心性、情志的关系,主张以客观规律调整人的心性,改良人的情志,形成由外至内的良好修为,开启了程朱理学。程颢体仁,其学理经陆九渊等人的阐发,启发了阳明心学;程颐重理,其学说经杨时等人传承,至朱熹而大成。

如果说,河出图、洛出书是中华文明觉醒的标志;那么,孔子问礼乐、老子出关、白马寺译经则是中华文明形成的关键。洛阳不仅启动了儒、道、释三教的发展,而且还持续在为中华文化提供动力,流波及于海外,其已经成为中华文明的符号,在人类文明进程中持续回响。

曹胜高,陕西师范大学国学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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