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丽烨
内容摘要:1941年茅盾的长篇小说《腐蚀》开始连载。小说《腐蚀》在整体结构和内部线条的延伸中呈现出独特的叙事艺术,其独具匠心的叙事方式表现了茅盾高超的叙事技巧。本文以《腐蝕》为具体的研究文本,运用叙事学相关理论,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从叙述、叙事线条两方面分析《腐蚀》的叙事艺术。结合叙事学理论对其进行关照有利于进一步挖掘《腐蚀》在茅盾系列作品中的独特魅力。
关键词:茅盾 《腐蚀》 叙述 叙事时间 叙事线条
作为一代文学巨匠,茅盾活跃于翻译、小说、文学评论等多个领域,其创作从二十年代一直跨越到五十年代,其系列长篇小说更是引起了学界的广泛关注。茅盾于1927年出版小说《幻灭》在当时的文坛引起巨大反响,这推动了他继续发表《子夜》《腐蚀》和《霜叶红于二月花》等作品,展示了他作为社会剖析派小说家的创作生命力。《腐蚀》是茅盾1941年在香港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以“皖南事变”为背景,以赵惠明的日记,揭示了国民党法西斯统治中特务组织的残酷和卑劣。
纵观《腐蚀》的创作,不论是在体裁的选择上,还是在艺术表现手法和叙事方式的设定上,都呈现出独特的艺术魅力。作为茅盾中长篇小说中唯一一篇以内视角展开的作品,又增加了小说平实的叙述吸引力。为此,本文以《腐蚀》为研究对象,结合叙事学相关理论,尝试剖析《腐蚀》的叙事特色,并进一步探析作品的叙事艺术,以此把握茅盾创作的深层意蕴。
《腐蚀》是茅盾四十年代的作品,该作品不仅是茅盾在四十年代的重要收获,也是整个抗战文学中以现实题材揭露国民党残酷统治的力作。以“内视角”写实的《腐蚀》突破了作者惯用的全知叙事方式,加上文本后期多种因素的介入使得小说在叙事线条方面更耐人寻味。
(一)内外交替的双重叙述
叙述主要分为视角和叙述者。根据热奈特的划分,叙事视角主要分为:内聚焦、外聚焦、非聚焦三种类型;根据叙述层次的不同,将叙述者分为外叙述者和内叙述者两种类型。在《腐蚀》中,茅盾采用“内聚焦”视角对赵惠明的心路历程进行自我感知,在保留传统小说叙述性和故事性的同时,融入虚构的外叙述者以增加小说的神秘性,在解构作品历史性的同时,对其真实性达成了另一种还原。
1.限制性的内聚焦视角
根据热奈特的观点,内聚焦指的是以某个固定的人物看向故事,且只讲述这个人物知道的情况。i《腐蚀》中日记部分就明显地以“内聚焦”的视角展现了赵惠明丰富的内心世界。而聚焦的核心在于限制,由于这类视角仅仅聚焦在固定的人物上,因此叙述范围具有一定的局限性,所以也叫限制叙事。
《腐蚀》中有多处体现了“内聚焦”视角的限制性特点。比如在9月19日的日记中:“这个小鬼存了什么心呢?是否因为那天的一闹,她想乘机报复?还是G在我身上编造一些什么,当作米汤灌昏了她?”ii赵惠明对于小蓉的内心感受无从得知,只能依靠小蓉的神情来猜测小蓉的想法;“青年只微微一笑,不说话。这一笑的内容,我一时捉摸不到”;iii10月10日:赵惠明和萍分别时,萍笑着回答赵惠明的问题,但赵惠明却不明白她这笑是好意还是恶意;11月10日:“鬼知道他这笑是什么用意,可是我也无暇推敲了,我还是按照预定方针说我的”。iv由此可见,这种限制性视角对赵惠明以外的他人内心世界无从得知,不管是小蓉、G还是后面出现的任何人,赵惠明都无法究明他们的想法,只能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来猜测他人的想法。内聚焦的叙述方式使得叙事者赵惠明的内心冲突和漫无边际的思绪被淋漓尽致的呈现,由此引发的共情拉近了读者和主人公的距离。
《腐蚀》中用“内聚焦视角”来构架全文,与茅盾前期小说中的全知视角有很大不同,由于视野的限制,它难以深入地了解视角人物以外的其他人。然而茅盾却充分发挥了内聚焦视角的限定性功能。小说用这样的方式天然地与读者站在了同一水平线上,引发读者的共鸣,也影响了读者对故事情节的参与度和认可度,限制性视角强烈的主体介入也加强了读者对赵惠明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认同。
2.虚实性的外叙述者
在对叙事文的情境、事件、人物进行描述时,总有一个看待情节发展的叙述者。但是小说中的叙述者往往不等同于真实作者。在叙事学中,以叙述层次为标准将叙述者分为外叙述者和内叙述者。所谓叙述层次,指的是所叙故事与故事里面的叙事之间的界限,v外叙述者就是第一层故事的讲述者。《腐蚀》中“序言”部分的“我”就是外叙述者,以“我”为意识中心去讲述日记发生的的环境,并大致介绍了时代背景。“外叙述者”在第一层叙事中仅起背景作用,作品主要还是由故事中的视角人物支撑。由于序言部分的叙述者并不一定是茅盾本人,所以叙述者可能是茅盾虚构出来的,用虚构的叙述者为小说营造神秘的氛围,同时序言中外叙述者的一系列细节叙述在无形中增加了小说的“真实感”。
虚构的外叙述者讲述了发现日记的具体地点,这类细节的描写,为小说的叙述设置了一个真实感极强的空间与背景,建立起对于读者来说至关重要的逼真性。来历不明的日记发生在真实的防空洞内,错位的幻觉感在序言中形成,构成了一种“亦真亦幻”的感觉。《腐蚀》将事件的观察者置于视角人物之外,以虚构的叙述者“我”来审视序言中人物的相貌、装束,但这类外叙述者无法准确地把握人物的身份、深入人物的内心,所以序言和正文之间保持着一定距离的观察角度,恰到好处的的距离感增加了日记的可靠性,同时也增加了读者的代入感。
《腐蚀》一内一外的双重叙述彰显了茅盾在写作技巧上的灵活与成熟。以细腻的“内聚焦”视角深入文本内部,利用视角的限制性进一步丰富了小说的意蕴层次;在整体的叙述架构上,以外叙述者的口吻对“真实”基调的定性,确立起与读者的“阅读契约”,增加了《腐蚀》叙述的真实性。
(二)间断不中断的叙事线条
希利斯·米勒在《解读叙事》中曾对叙事文的传统叙事线条提出了质疑,他认为叙事线条不是一成不变的,叙事线条也从来不是一直向前的,往往因为各种因素的介入而间断。《腐蚀》记录的是1940年9月至1941年2月年间的故事,以赵惠明的日记为主要线索,这条线也是贯穿始终的,把整篇小说的情节有机地组织在一起。《腐蚀》一开始沿着茅盾的逻辑规律发展,但是后期就慢慢逸出了作者的控制,在《腐蚀》后期就由于读者和发行部的介入影响了故事情节的发展,使小说的叙事线条呈现出阶段性断裂、整体性延续的特点。
1.阶段性的断裂
1941年经邹韬奋催促的《腐蚀》开始在大众生活》上连载,小说原计划是写到小昭被害时就中断小说,但是由于各种因素的介入让茅盾不得不继續小说。于是就使得小说以12月26日——“小昭被害”为一个分界点,前后两部分呈现出阶段性断裂的特点。
首先,这种断裂性的特点表现在赵惠明这一人物形象上,尤其是在赵惠明性格、思想和情绪方面更为明显。赵惠明在城里的特务机关工作时,在各种矛盾的重压下,有了人格分裂倾向,内心常常处于剧烈的冲突和焦灼的状态。由于多方原因的介入,小说后半部分的线条被人为地拉长之后,赵惠明的身份和性格发生了变化。在城市工作的特务“压迫者”变为文化区的“拯救者”,身份的变化也造成了性格方面的“断裂性”。小说前部分的赵惠明由于工作身份的特殊,其性格具有鲜明的政治性,而后部分的赵惠明的性格较之前变得更为温情,在收到父亲来信之后的这则日记里表现得更为明显。
其次,这种“阶段性断裂”还体现在小说的叙述重心上。小说的前部分主要呈现的是赵惠明这一人物的内心活动,着重展现的是赵惠明在特务组织的压迫和多方人员排挤下的压抑心理状态,因此叙述重点大多是赵惠明的内心独白,刻画的是赵惠明细腻的心理状态,这类心理描写也成功彰显了茅盾心理描写的卓越。而小说后半部分的叙述重心却变为赵惠明的行动和人物对话上,减少了对赵惠明人物的心理描写,转为对人物行动和对话的描写,最直观的是在文本篇幅的呈现上,后期的日记大多是以对话形式展开,以赵惠明的语言描写来刻画后期的人物形象。
最后,断裂性的特点还表现在小说的环境描写上,在这方面主要是赵惠明工作地点的变化导致的。赵惠明本身的工作地点由前期的城市转变为了“文化区”。前期由于特务工作的紧张,小说的社会环境描写得更为激烈,给人以凌冽冷清的感觉,但后期为了满足广大读者的要求——给赵惠明一条自新之路,小说的整个环境描写就变得明朗起来,尤其是在一月份的几则日记里,环境描写的色调也变为暖色调为主。
小说《腐蚀》在“小昭被害”形成分界点,使得小说前后两部分在诸多方面呈现出阶段性断裂的特点,《腐蚀》文本后期的断裂,突破了单一的线性叙事,这不仅使小说的情节更加跌宕起伏,也让人物形象更加立体,在整体上增加了小说的韵味。
2.整体性的延续
在叙事文的实际层面,多个叙事视角或其他因素的出现最终都会导致叙事文的线条呈现断裂的特征,但由于多方因素的介入,叙事文不得不继续向前延续,形成完整的叙事线条和叙事结构。一部作品的走向难免会受到作家本人、读者、时代环境的影响与感染,《腐蚀》中就因为《大众生活》发行部和读者的参与导致了小说在断裂中继续延伸。
茅盾正打算结束时却来了意外的要求,一方面是《大众生活》的发行部提出的,发行部要求茅盾多“拖”几期。“二十六期的刊物将合为一个合订本,如果不多拖几期,则下一个长篇连载将有一个头登在此合订本上,而本身则在下一合订本,这对于读者上很不便的”。vi另一方面是读者的来信,小说连载后,有不少读者给《大众生活》写信,希望茅盾给小说中的赵惠明一条自新之路。1941年的读者在看清赵惠明的本质之后要求给她一条自新之路,主要是基于以下考虑:一是《腐蚀》通过赵惠明的悲惨遭遇揭示了国民党特务组织的残酷和卑劣,从赵惠明的矛盾心理可以看出,以赵惠明为代表的这类青年中大多是被迫和受骗才加入特务组织的,如果让赵惠明继续陷入深渊,那她的后果就是无法自拔,为了警示当时的青年,所以读者希望给赵惠明这样的青年一条自新之路;二是基于当时的时代背景而言,“为了分化和瓦解这些胁迫者,给赵惠明一条自新之路,就当时的时代宣传策略而言,似亦未始不可的”。vii于是茅盾便答应了广大读者的要求,延伸出了赵惠明的自新之路。
由于《大众生活》发行部和读者的多方参与使得整部小说在叙事线条在断裂中继续延伸,给了赵惠明一条“自新之路”,当然茅盾后来愿意给赵惠明一条自新之路也是源于对人物本身以及生活艰难性地深刻认识后的一种表达。茅盾小说成功的原因之一就在于作者对叙事线条独具匠心的构思和安排,《腐蚀》间断不中断的线条突破了传统意义上单一叙事,人为延续的叙事线条一方面提高了读者的参与感和阅读体验感,另一方面也增强了小说本身的美学效果,使小说的整体情节和时代意义更加完整。
茅盾一直是中国历史社会进程的见证者、书写者。他思想的深刻性、艺术的经典性、书写的凌厉性,构成了独具魅力和内涵丰富的文化符号。而《腐蚀》主要是以国明党特务赵惠明为主人公展开的一系列故事,揭示了当时社会的政治面貌,反映了当时“皖南事变”历史背景。
《腐蚀》作为茅盾中长篇小说中唯一一部以内视角进行感知的作品,在茅盾系列小说中显示出独特的审美形态。作者不渲染宏大的历史叙事,而是将笔触定格在一个女特务身上,彰显了作为社会剖析派小说家的强大创作生命力。多种因素介入的辅助作用构成了间断不中断的叙事线条,进一步加深了小说整体的审美意蕴。尽管《腐蚀》并非茅盾创作中影响巨大的作品,但其精巧的叙事艺术已经足以展现茅盾作为小说家杰出的叙事能力。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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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释
i胡亚敏:《叙事学》,华中师范出版社2004年版,第24页。
ii茅盾:《茅盾全集》(第五卷),黄山书社2012年版,第15页。
iii茅盾:《茅盾全集》(第五卷),黄山书社2012年版,第17页。
iv茅盾:《茅盾全集》(第五卷),黄山书社2012年版,第115页。
v胡亚敏:《叙事学》,华中师范出版社2004年版,第43页。
vi茅盾:《茅盾全集》(第五卷),黄山书社2012年版,第339页。
vii茅盾:《茅盾全集》(第五卷),黄山书社2012年版,第340页。
(作者单位: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