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的故乡

2022-05-30 16:18周荣池
文学教育 2022年10期
关键词:过桥米线慈姑米线

周荣池

1

某年我从重庆辗转去云南,去寻找一位英雄的故乡。落地后满耳异地乡音,我用蹩脚的普通话告诉搭客的师傅,我要去自己只在纸上见过的通海。大约车要行三个小时,走到半路我竟然有些警惕起来,在洱海边的一处服务区停了一下,我也无心看那汪著名的水。其时也并不十分饥饿,但我还是买了两套鸡蛋煎饼,一套给了师傅——我的内心有一种皮袍下的“小”,此刻我似乎只是讨好他,因为异乡的陌生和遥远让我担心自己的安全,这实在是有些矫情的做法。

师傅只是出租车主,偶然的相遇和经营的契约让我们同行,对于我贸然的慷慨有些不安。他把那蛋饼放在一边,和我说起这身边的世界来。我顽固地掩藏自己的心虚,就着生冷的纯净水大嚼那饼。我虽并非北人,但对饼也不陌生,但那天吃的一口除了名字之外一切都是陌生的。早年在苏北求学,那个地方的鸡蛋饼是颇有些名气的。早上站在老虎桥热气腾腾的摊子前面,阿姨们一句“宝巴,吃蛋饼啊?”简直就像老母亲的呼唤。可惜这些有地方特有美味的东西,进入快速而便捷的机器生产,又进入服务区这种匆匆的地方,让人体味到的只有工业化与标准化,它可能只是具有能量的一种形式,而不能被称为食物,因为它们在流浪时失去了故乡——就像我寻找那位离乡的英雄,内心壮烈而苍凉。

2

我要寻找的这位英雄马克昌的家乡远在河西县,现在属于通海,河西是成了一个镇,但我仍以此是他的老家。来河西之前,我曾与当地一位姓可的老人联系过,为了感谢他的热情我寄给他咸鸭蛋,这是里下河平原上的高邮人习惯赠人的礼物。据说当年秦观去徐州看苏东坡,也带了家乡的鸭蛋,这是有传统的事情。他回赠我豆末糖也是河西的吃食——我知道彼此虽然都用故乡的食物相赠,其心情也殷切和真诚,但味觉到底还是隔膜的,就像是面对彼此都自以为熟稔的方言,它们却都是有自己顽固的故乡印记。

我没有想到会写一位云南的烈士,他的故乡是那么遥远,即便在今天我仍然觉得路途漫长。马克昌当年是凭着自己的脚板走去昆明及至上海读书和革命的。我在他的传记中记录了两种食物,一种是难得一见的豆末糖,一种是天下闻名的米线。这两种食物我都尝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滋味,至少对于云南人自己的描述我是不解其中味的——也可以想象,别人对我们到处吹嘘的咸鸭蛋也未必觉得十分可喜。

到了通海已是暮色,梁忠发兄自己接待我食宿,当晚吃的是米线和他自家的烤酒。好吃的人常也喜欢点酒水,但对他说的烤酒我开始有些不解。听说过烤烟,不知道为什么酒也是烤的?但三杯两盏下肚,陌生的酒水却让陌生的人熟络起来,陌生从此也没有了。云南的米线已经是公知的食物,“过桥米线”的招牌在全国各地并不难见,但对于吃米饭的水乡人到底只能算是小吃,而不可能成为主食。主食与否其实就看地方,就像人离了故乡口味是带走的,但并不能成为他乡的主角。早年我去北方的丈人家,丈母娘热情地给南来的“新姑爷”蒸了米饭,可又煮了粥留了馍,可见在她的眼里,米饭并不能算是主食的。

我们把米线也是当作菜或者零食吃的,所以当饱与否并不靠它,一日三餐没有米是不安心的。梁兄待我的是当地日常的米线,手法看来是不错的。日常有時候并非庸常,许多深刻的道理和秘密都隐藏在其中。所以,正如我这趟去云南,并非是为了寻找真相或者事实,这些在图书馆或网上更加完备和便捷。我要去看的是日常,是生生不息的日常——不仅是米线和豆末糖的味道,还有它们所在的故乡。马克昌是河西汉邑人,他家乡的村落与古老的茶马古道联系着,所以这里有很多离开故乡和回到故乡的故事,也当然有很多带走他乡和远道而来的味道——据说这里有很多南京江宁的后裔,他们是明代军屯时代定居边陲的军民。

马克昌二十多岁就从昆明走路去了上海,最后魂归南京不再回乡。他在上海的岁月并没有多少实际的资料,短暂仓促而凶险的日子让一切毫无温情可言,他们那时候恐怕也无暇想到故乡。这一帮从云南奔赴上海参加革命的青年,他们是有血性和也有温情的——所以我就暗自揣摩他们的日常,在上海异乡或者外国引来流行的食物未必能打动他们——家乡的滋味就像是方言,那是有魔力的如脱不掉的肤色。当他们在那个云南人的铺子门口站下来的时候,“过桥米线”四个字的招牌就像是祠堂里的匾额一样庄重,尽管那个年代像布幌子一样飘摇不安。马克昌在这家店里吃了豆末糖和米线——这里以后甚至成为他们接头的地点。这些文学的想象哪怕完全不符合现实的逻辑,但我也可以确定一个人在外地,遇见家乡的食物和老家的方言一样肯定是动容的。

一个人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永远是故乡的孩子,或者说他见到故乡的食物都会像个兴奋的孩子。这些是我在通海的那个晚上想到的,因为我也由晚上吃到那些陌生而热情的食物,想到了自己的家乡,想到了自己平庸的日常,但我知道在那里开水泡饭的味水都总是最妥帖的。

第二天清晨,梁兄引我吃了据说更有名气的羊肉面线,除了丰盛我已经说不出什么滋味,是那种无法归纳的味道,丰富但并不能令人动容,是一种出于礼貌的客套。饭后要去汉邑,我知道以后也难得再来这边陲之地,便又去街上走了走,在菜场流连了一番。好吃的人到一个地方便喜欢这种烟火味的地方——菜场是人间的入口,入得了口的东西都是尘世的仙境。边陲菜场的格局与平原也一样,这是标准化的手段,但从脸色神情和角落里的野货还是能看出一鳞半爪的差异,而不同的地方往往是最传神的。令我感到诧异的是和平原上的相同之处,街上竟然堆满了慈姑。那种我曾自以为是地认为只有平原水乡才有的土货,因为他乡似乎是见不得的。这话并不是我的狭隘,因为乡党汪曾祺先生在《故乡的食物》这样写慈姑:

我十九岁离乡,辗转漂流,三四十年没有吃到茨菇,并不想。前好几年,春节后数日,我到沈从文老师家去拜年,他留我吃饭,师母张兆和炒了一盘茨菇肉片。沈先生吃了两片茨菇,说:“这个好!格比土豆高。”我承认他这话。吃菜讲究“格”的高低,这种语言正是沈老师的语言。他是对什么事物都讲“格”的,包括对于茨菇、土豆。

云南是汪曾祺饱含深情的故地,他在昆明的西南联大读了中文系,读过许多的书,也尝了好多的吃食,不该没有见过云南的慈姑。这里的慈姑与他故乡的不一样,有一种很奇异的绯红色,而且个头也不大,真像是个面色发红的小个子人。大概慈姑和人一样,也是有不同种族的,虽然他们是一种事物。看着那些堆在路边的慈姑,心里到底觉得非常的温暖。很奇怪的是,我听梁兄用方言与人说话的时候,讲到“去什么地方”,竟然也将“去”说成是“扣”音,这与江淮话是一样的,这又让人想起来这里的人们来自江宁的旧事。

语言也是一个人的故乡密码,和味道一样的顽固。

见我在菜场徜徉良久,梁兄大概更确定我是个好吃的人,中午便又引我去河西镇的一家叫八味园的馆子尝鲜。河西镇的路边依旧见到许多卖慈姑的摊子,这甚至比里下河水乡还要壮观。店里也有慈姑,削去皮泡在水里,仍可见零星的那种异样的绯红。菜有许多没有见过的,比如鱼腥草是听说过的,但吃起来依然是隔膜的。主人依旧喝他们的烤酒,我已经觉得吃得很努力了,但到底并没有他们那么享受。一个地方的美食其实是一个地方自己的文化认同,他们说的好是他们自己,我口舌里的味道还是故乡的立场,就像是他们的立场无法成为我的认同。我从河西的桌上与诸位拜别,他们又折回去继续吃他们的饭,我想没有了我坐着看稀奇的目光,他们一定吃得更快活,我能隔空体会到这种情绪。

从河西到昆明是下午,天空突然落起雨来,这真是让人觉得巧妙,不由得想起了汪曾祺所写的《昆明的雨》中的句子:雨,有时是会引起人一点淡淡的乡愁的。我到昆明是为了寻找英雄的乡愁,拜见过英雄的女儿我又回到街上,自己去寻找街上的美食。寻找我在《寻路——马克昌传》中曾经写过的一种菊花米线:

江湾的街上,有一家蒙自人开的米线店——蒙自的菊花米线很有些名气,在昆明也是颇受欢迎的,更何况是在这上海滩上呢?这一碗米线吃的是滋味,也是乡愁。想想他们不远千里从云南而来,行囊中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唯有心腹中的乡愁,虽然不轻易说出来,但也十分的浓重……

蒙自菊花过桥米线主料是新鲜米线、鸡、三层肉、后腿肉,辅料是生姜、花椒、草果、里脊肉、新鲜菊花、豌豆泥、豌豆尖、韭菜、小葱、香菜、豆芽菜、豆腐皮、草芽。一碗米线也被蒙自人弄得美轮美奂,单看这主料和辅料,也不是一帮人能烹制调味的。多少年前,滇南蒙自市城外给湖心小岛读书的秀才丈夫送饭的小娘子,以云南人的贤慧和聪明才能想到用鸡油保持温热,以便丈夫还能吃到更爽口的米线。过桥米线“过桥”之处就在于那碗汤,各家各有熬制方法,但总归是鲜香美味的。过桥米线的汤用大骨、老母鸡、老鸭、老鹅、云南宣威火腿经长时间熬煮而成。汤上覆着一层封面的鹅油,开吃的时候把数种鲜料如鸡肉片、猪肉片、火腿片、冬笋片等逐一放入汤中烫熟,再放入米线食用。

我此前在各地吃过过桥米线,但我也知道那些只是名氣,做法大多是标准化的,而且也是根据各地口味做过改良的,是一种很客套的流程,就像肯德基到了中国有了米粥和油条。关于菊花米线的做法和滋味,是我根据资料整理甚至想象出来的。所以在没有到昆明之前,我就咽着口水想:一定要吃一碗菊花米线。

点餐的时候看到价格,是有些咋舌的。这并不是我的吝啬,我坐着等餐的时候依旧认为——一碗小吃并不值得那么些花费,说到底我还是觉得米饭之外的吃食仍算不得正经。但当店里将一尊硕大的碗和一众配菜上来的时候,我心里才明白自己的浅薄——这不是一碗当饱的饭,是一套活色生香的菜,米线只不过是其中不最重要的内容。被油面封存的汤波澜不惊,甚至看不到一点热气,我知道碗中暗藏的乾坤。这与我在家里乡间吃羊汤或者热豆腐是一样的,羊汤用豆油封,豆腐则用猪油,那暗藏其中的火热是足以伤人的。我本还担心这汤涮鸡丝肉类温度不及,哪知道鲜嫩的肉遇见汤水立刻就变成熟络的脸色。

这碗菊花米线简直就像是一场游戏至于菊花的风雅也并不见得多么难忘,但那一道道的程序,就像是祭拜“五脏庙”的仪规,那是很庄重和意趣的——我们中国人吃饭正是吃的仪式和意思,而并非什么科学或意义。

(选自《滇池》202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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