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斌
内容摘要:综观2016年的长篇小说创作,它们在题材上多集中于对乡村、城市与历史的叙述,在艺术构思与意蕴层面都体现出新的特质。面对乡村的逐渐解体,作家并没有对城市化进行简单的批判,而是通过对传统乡村文化特性的发掘、新时代个体奋斗者的责任承担及精神还乡的诗意构建,来传达他们对乡村命运的理性思考与希望承载;对城市的叙述,文本不再是单一城乡对立关系下的城市批判,而是深入到城市与人的多重困境中来审视城市的发展与城中人的生存状态;对于历史的回望,文本将普通个体的历史体验与家族秘史、大历史相融合,多方位、立体化地表现历史的深邃与人性的复杂。它们共同呈现了近年来长篇小说创作的多元景观。
关键词:长篇小说 乡村 城市 历史
2016年涌现出了大量的长篇小说,诸如《人境》(刘境明)、《极花》(贾平凹)《望春风》(格非)、《陌上》(付秀莹)、《桂香街传奇》(范小青)、《安慰书》(北村)、《王城如海》(徐则臣)、《毒药师》(张炜)、《北鸢》(葛亮)、《茧》(张跃然)、《寻找张展》(孙惠芬)等,这些文本依然将关注的视角放置于丰厚的现实与历史中,而且多数文本在叙述方式的创新及内容的意义承载方面都呈现出新的特质,某种程度上展现了2016年长篇小说的创作实绩。从整体来看,乡村、城市与历史依然是多数文本关注的重点题材,本文从中选取一些具有代表性的文本进行梳理与评析,希望能够把握当前长篇小说创作体现出的某种共性及趋势。
一.乡村的现实与记忆
2016年的长篇小说中书写乡村的文本占了绝对优势,从这些文本中我们发现,作家在呈现乡村现实危机的同时,更是从多方面来发掘使乡村得以延续下去的因素,比以往的文本在叙述态度及内容承载上多了些理性与希望。
在当代作家中,贾平凹一直深情于对乡村世界的书写,无论是早期的“商州系列”,还是后来的《高老庄》《秦腔》《老生》等作品,他都依据自身的乡村经验与想象叙述着现代化进程中中国乡村的常与变,思虑着社会转型期普通百姓的生存命运,从而呈现出独特的艺术个性。与以往作品专注于乡土世界的日常百态不同,新作《极花》将笔触深入到具体的女性被拐卖事件,叙述了农村女性胡蝶在城市被拐卖到偏僻的农村后,由绝望挣扎到逐步妥协的心路历程。从文本表层看,它极贴近现实,貌似一篇社会问题小说,但现实与梦境多重交织的艺术手法使文本衍生出更多的深层意蕴。首先,作家通过胡蝶主观视角展现了乡村普遍的物质贫困及男性的欲望苦闷。在《极花》中,生活贫困、女人逃离、人性畸变等全面呈现着乡村的现实危机,“我关注的是城市在怎样地肥大着而农村在怎样地凋敝着”[1]尤其通过对胡蝶在农村—城市—农村间辗转流离的叙述,真实传达出大时代语境下作家对普通农民的个体命运及传统农村命运的思考。如果说,昔日的《秦腔》是乡村的挽歌,那么今日的《极花》更是乡村的悲歌。贾平凹清醒地认识到,“上几辈人写过的乡土,我几十年写过的乡土,发生巨大改变,习惯了精神栖息的田园已面目全非。虽然我们还企图寻找,但无法找到,我们的一切努力也将是中国人最后的梦呓。”[2]字里行间充斥着作家无限的悲悯与隐忧。其次,尽管乡村世界在现代化的背景下正面临着诸多危机,但是作家依然发掘出传统乡村的文化固性及人性温情,正是它们才使乡村得以固执地延续下去。值得注意的是,全文并没有对拐卖女性事件做单纯的控诉或批判,而是将胡蝶的个体命运浸润在“圪梁村”的现实图景中,尤其重点呈现了其最初如何诅咒、反抗最终却接受并自觉融合着这一偏僻村庄的人情伦理,充分展现了一个个体的人格特征如何被陌生的文化环境逐步同化的过程。也正是由于圪梁村原始神秘的文化特性及古朴淳厚的人性温情逐渐渗透到胡蝶的内心深处去,使其自愿成为其中的一员而不再想着逃跑,“你最最重要的是学会了做圪梁村的媳妇了”[3]。所以作家将胡蝶回城又返乡的情节放置在梦境中去表现,某种程度上表现出胡蝶对回去之后的担心、害怕和恐惧,反而为其在圪梁村待下去寻得了一个更为切实的理由。尽管胡蝶在圪梁村的怀孕生子显示着乡村得以延续下去的可能,不过这种延续却被女性的拐卖事件所包裹,充满着欲望與暴力的纠缠,为凋敝的乡村又涂抹上了一层无法言说的悲凉。圪梁村的善恶交织,胡蝶乡村与都市间的梦境徘徊,也揭示出作家的某种矛盾与迷惘的心境。相比较于《极花》的隐痛,刘境明的《人境》更是充满着个人英雄主义的悲情。中年马垃带着对家乡的依恋刑满释放后选择回乡当农民,面对衰败萧条的神皇州,马垃组织村民成立新型农民专业合作社进行生产自救,以此来探索农村改革发展的可能路径,但他最终却无法阻挡资本与权力对农村的全面侵蚀。文本中大量经典文学作品的存在显示了它的与众不同,这种与传统经典文本的对话叙事策略不仅显示了马垃这代人个体的精神成长历程,充满着理想主义色彩,而且通过时空穿梭、今昔承接充分展现了农村、农民的现实困境。“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陶渊明笔下宁静悠然闲适的田园生活早已成为多数人心中的情结,将神皇州建设成为如此的世外桃源仿似神话般的存在。小说结尾的神皇州一片汪洋,只剩下孤独守护的马垃,无不显示着理想主义激情在现实面前的失败。农村与农民的出路究竟在哪里,面对着乡村的衰败与现实的诸多困境,贾平凹与刘境明都不同程度地表达了自我的忧虑与悲悯。与他们不同的是,格非的《望春风》却对乡村的逐渐逝去进行了心灵的缅怀。它并没有像其他作品那样在现代化背景下来展现乡村的凋敝及人情伦理的衰微,更没有对城乡关系做出对立的单一解读,而是通过一个小渔村长达50年的发展变迁史与各种人事的悲欢离合来揭示乡土生活的深层变异,并通过对普通个体命运的变幻无常来叩问生命的本源及存在的意义,为乡村题材小说的创作提供了独特的个体经验与审美想象。格非自己也曾说,“写一部乡土小说并不是我的初衷,我也无意为中国乡村立传。在我的意念中,《望春风》是一部关于‘故乡的小说,或者说是一部重返故乡的小说。”[4]小说的结尾作家让“我”和春琴带着童年的记忆重返家乡,在家乡的废墟上憧憬着美好故乡的回归,“到了那个时候,大地复苏,万物各得其所。到了那个时候,所有活着和死去的人,都将重返时间的怀抱,各安其分。……”[5]作家用诗意的语言进行着故乡的重建,是对乡土中国的一次集体追忆。但是逆流而上重回乡村的努力与意愿在时间的流逝中最终可能沦为个体乡愁的悲叹,毕竟“乡土的解体和故乡的远逝才是现实从未停歇的逻辑”[6]。
结合对《极花》等三篇文本的分析,我们发现2016年的长篇小说在关注乡村世界时,作家都不同程度地将自身的个体经验与现实思考融入到了文本中,某种程度上突破了乡村叙事的同质化现象,呈现出独特的叙述角度与鲜明的艺术个性。
二.城市的审视与想象
相比较于乡村文本的丰富,作家对城市的关注与叙述则采取了一贯的反思与批判态度,在现代化建设背景下来展现城市的固疾及城中人的多重困境依然是叙述的重点。这方面较有代表性的文本是北村的《安慰书》和徐则臣的《王城如海》。
作家与基督徒的双重身份,使北村的作品中充满着对人生、生命、灵魂的深度探究。北村的作品很少能够用单一的题材来衡量,新作《安慰书》也是如此。从整体来看,它并不是单纯的描写城市的文本,但它以案件的形式将城市化进程中存在的问题诸如强拆、官商勾结等进行了某种程度的批判与反思,将城市改革发展与人的欲望相互纠缠,共同呈现了多种困境,所以在这里依然将其作为城市的文本来分析。小说采取第一人称叙述视角,以“我”作为杀人犯“陈瞳”的辩护律师展开,通过对三个家庭间的矛盾纠葛来审视改革及城市化建设中的问题。亲情、友情、爱情因为恩怨的纠缠使文本多了些报复性的残忍与冷酷,陈瞳与为官父亲陈先汉的对立,刘智慧与陈瞳、李江的情感纠葛,检查官李江的精心复仇,这些私人的欲望与罪恶使小说呈现出一定的悬疑色彩,且过去与现在案件的相互交织使叙述过程呈现出某种吊诡。与北村其他小说一样,罪恶、救赎、拯救等成为此小说的关键词。随着陈瞳的被枪毙,每一个个体都带着愧疚与不安进行自我的忏悔,进行着良心的修复与自我的拯救。小说某种程度上展现了欲望、罪恶对城市发展的裹挟,对各种情感的破坏,并试图从个体困境及心灵的困惑中来探究存在本身的厚重,与其他单纯描写城市的文本相比有些与众不同。但小说对巧合、偶然的运用,尤其对强拆案件的凸显及欲望、权力相互交织的表现却无形中削弱了对个体心灵与人性的深入探索,这也是它的不足之处。
相比较于北村,徐则臣则一直关注并描写着城市,书写着对城市的体悟与感受。“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此诗句本是苏轼为弟弟苏辙不到商州上任而奏请留京养亲举动的解读,被用于新作《王城如海》的题句,包含着作家对城中人的日常生存状态及生命形式的思悟。小說叙述较为独特,以正副两个故事相互穿插印证,正文主要讲述余松坡的人生轨迹,副本则是话剧《城市启示录》中教授的故事,两者相互交织将作为现代城市的北京诸如环境恶化、生存压力、阶层化等问题慢慢浮现出来,尤其以余松坡为主要视角将城中人的生存困境及精神重负进行了深度剖析,使文本呈现出深厚的人文关怀,拓展了长久以来的城市想象与城市书写。城市的现实如何?小说中城中村的拥挤混乱和一群生活在其中的蚁族们无不显示着北京的某种现实,诉说着它的复杂与艰难。城市中的人又如何?海归教授余松坡因学生时代告发远方堂弟的事情而一直承受着良心的谴责及道德的自我审判,无论是学生时代的出国还是中年以后的回归,都无法规避内心的恐惧与逃离,深夜的癫狂与收藏面具的癖好无不揭示了所承受的精神折磨,个体的孤独、压抑与恐惧。罗茜为了能够在话剧中扮演一角色而主动渴望被潜规则,罗龙河出于报复心理把余佳山骗到余松坡家里……欲望、秘密、仇恨、报复等,每一个生活在都市中的人都带着自身难以避免的丑陋,“万人如海一身藏”,像古人以超脱于世外的心境隐于市对当代都市人来讲已成为一种奢望。作家将这一切围绕余松坡的过去与现在、现实与精神困境的多重缠绕中呈现,并且对中国城市的发展提出自己的思考,文本的现实感与深邃度很强。
从整体来看,《安慰书》着重于城市建设背景下个体的困境及灵魂的自我拯救,《王城如海》开始融入世界城市经验来观照中国城市的发展,对城市及城中人进行理性的审视,而不再像以前那样仅把乡村作为唯一的对照物进行城市的批判。它们对城市的书写和想象某种程度上都呈现出了新的变化。
三.历史的回望与反思
从当前我国小说的描写对象来看,乡村、城市与历史一直是最主要的三个层面。现实的丰厚拓宽着小说的关注角度,而历史的深邃促使着小说向纵深处发展。从2016年的长篇小说创作来看,依然有少数作家将视角放置在特定的历史情境中,通过对特定历史的关注与重新阐述,表达出一定的历史观念、价值立场与情感指向,与以往的历史题材小说相比,在内容的呈现与文本的叙述上呈现出明显的变化。其中,张炜的《独药师》深受学术界的关注。
仅从《独药师》的题目来看,并不清楚它要讲述什么,直至全文看完,不禁惊诧于作家的匠心独运。作家以拥有独门养生秘术并力图重振养生秘术雄风的季昨非的个体经历为线索,展现了清末民初西方文化强烈冲击下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中国,各种势力的相互对抗与牵制,尤其将社会变革事件的叙述融入到个体心路历程中,使个体史与社会史相交织,再加上季昨非与陶文贝间的情爱叙事,整个文本既有理性的历史再现,又充斥着一定的情感抒情与个体生命意识的觉醒,于是历史在张炜的笔下具有了更为丰富的个性表达。全文将养生、爱情、革命三者融为一体,既有一定的神秘主义色彩,又于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中展现了个体的精神成长。这完全不同于以往传统历史题材小说对历史客观性的追求,也不同于新历史主义小说对历史的重新解构及主观表达。作家在客观历史与主观抒情间寻找到了某种平衡,将季昨非的人生理想、情感追求及时代局势下不同势力间的对抗牵制共同融入文本中来表达对历史复杂性的认知,对特定历史情境下中国现代命运的思考,以及对个体人生命运的思考。个体精神的成长史、家族秘史与大历史的相互融合,使文本既有理性的历史评判,也有诗性情感的抒发,体现出深厚的思想意蕴。
对于历史,文学家与历史学家追求的意义是不一样的。历史学家追求的是历史事件在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的功过是非,而文学借助于素材及虚构想象试图超越历史事件的客观结论,通过普通个体生命来观照历史,深入到人性深处来把握历史,从而让我们对历史具有更为合理、更为辩证的认知与评价,这或许应是历史题材小说追求的意义。
从整体来看,2016年的长篇小说在对现实的关注与历史的回望上都呈现出了新的特质。对乡村的描写,尽管也有凋敝与衰败的现实图景充斥其间,但是作家依然从中来发掘使乡村得以延续的文化固性,观照凝滞图景下的人性,无论是以个人英雄主义的悲情来建构乡村的未来,还是面对乡村的逝去对其进行情感的祭奠与精神乌托邦的重建,在文本的叙述艺术与内容意蕴层面都有了新的拓展;对城市的叙述,文本不再进行单一的城乡对立下的城市批判,而是放置在国际视野或城市现代化建设背景下对城市及城市中人的多重困境进行理性的审视,欲望、孤独、挣扎等复杂心绪的呈现深化着文本的表现空间;对于历史的回望,将普通个体的精神成长与历史体验融入家族历史与大历史的叙述中,共同呈现历史的深邃、人性的丰富。每一个文本都体现出作家敏锐的现实感和独特的艺术把握。现实的丰厚与历史的深邃给作家提供了无限的创作资源,我们期待着作家能创作出更多优秀的作品。
参考文献
[1][2]贾平凹.《极花》:我的创作来自痛苦的农村老乡[J]博览群书,2016(5):44.
[3]贾平凹.极花[J].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16(2):81.
[4]陈龙.格非:像《奥德赛》那样重返故乡[EB/OL].[2017-03-23].http://www.chi
nawriter.com.cn/n1/2017/0320/c405057-29
156806.html.
[5]格非.《望春风》[J].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16(5):154.
[6]陈培浩.小说如何“重返时间的河流”——心灵史和小说史视野下的《望春风》[J].当代作家评论,2016(6):111-122.
(作者单位:常州开放大学文经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