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林涛
围棋首先是争胜负的竞技项目。下棋的人,先得“较大小于毫厘,决存亡于渺冥”,才有可能登堂入室,直造精微。倘若总是“胜固欣然败亦喜”,风度固佳,于围棋深奥幽玄之趣,则恐怕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
围棋又不只是竞技。无论发明者有意或无意,围棋作为一项游戏,天然地具有文化属性。从简单的规则中,生出无穷的变化,确实有着“极高明而道中庸”的中国传统文化底色。当棋手由“技”而进乎“道”,将自己的生命体验与围棋文化融合起来,往往能穷神知化,别开生面。
2016年,AlphaGo横空出世,深刻影响了人类对围棋的认知。不必嗟叹围棋文化的式微,它只是在一个新的维度上重建新的范式,在管窥天道之余更加印证人心的可贵。
六合之棋
吴清源
我把“21世纪的围棋”称作“六合之棋”。所谓“六合”,在古文里是宇宙的意思,表示東西南北的四方和上下的天地。
也就是说,围棋的目标不是局限于边角,而是应该很好地保持全体的平衡,站在一个很高的角度去看待。从1996年到1997年的半年里,我在NHK教育电视台主持了一个《围棋讲座》的节目,在那个节目上我也将我的想法进行了讲解。
据说围棋是产生于古代中国尧舜时期,有着大约5000年的历史。我认为在古代,围棋是研究天文或是年历的道具。棋盘是由横纵19条线组成,以天元为中心共有361个交叉点。我认为古代是用这个表示方向、角度或是四季。
另外,中国古代认为,在空无一物的宇宙里,“一阳”是产生生命的根源。从“一阳”分成阴和阳,然后形成万物。围棋有黑白棋子,所以这一定也是来自阴阳思想。说不定也是占卜凶吉的工具吧。总而言之,棋盘即是宇宙。
棋盘的中心“天元”,在中国被称为“太极”。用《易经》里的话说,就是从无生有的最原始的一点。第一手下天元的棋手里,有江户时代的安井算哲。他和本因坊道策下过争棋,决一雌雄,争夺名人棋所。算哲的秘密武器就是第一手下天元。
但是,那盘棋算哲输了。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摸围棋,而是改行埋头于历书的研究。他创作的日历,就是有名的“贞享历”。他被委任为江户幕府的第一任“天文方”,把自己的名字安井算哲改成了涉川春海。
围棋和《易经》以及天文有着很深的关联。我从没有把围棋当成胜负去看待。当然,围棋是争胜负的竞技项目,但我觉得不能忘记围棋最开始是来自阴阳思想的。
阴阳思想的最高境界是阴和阳的中和,所以围棋的目标也应该是中和。只有发挥出棋盘上所有棋子效率的那一手才是最佳的一手,那就是中和的意思。每一手必须是考虑全盘整体的平衡去下——这就是“六合之棋”。
(选自吴清源《中的精神——吴清源自传》,中信出版社2010年1版)
赏析
吴清源先生堪称围棋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代宗师。他对围棋的理解,诚如沈君山先生所说:“对吴先生而言,围棋是一种艺术,也是一种哲理,反复争棋的最后目的,是从中领悟建立圆满调和的道。”
让兴趣成为你的才能
李昌镐
什么是才能呢?有很多人都喜欢说“李昌镐是个天才”。但是我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过什么天才。听到关于天才的称呼和赞美,我会感到很难为情,脸也会变得滚烫。
我只能说,单就围棋这方面,我和别人相比也许还算有点才华,但离“天才”的称号还差得很远,我认为自己的才能也不过如此罢了。
我在年纪尚幼时就成为职业围棋选手,并且做到了人们口中所说的最好,但是这些所谓的成就并不是因为我是个天才,而是因为我将每个人都有的那些才能,比如专注,比如努力,发挥到了极致。并且这些成就并不是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或者才能就能够实现的。
我的成功是各种完美的条件叠加下的结果。其中有家人无微不至的关怀,最理想的教育方式给我打下的基础,以及在有了坚实基础后国内最卓越的老师的教导。
大部分的人并不是伯乐,并不能够在最初就发现一个人具有天才的能力。只不过在看到之后所做出的某些非凡成果后,他们才会恍然大悟,说这个是天才之举。因此,如果我们抛弃对天才的固有观念,那么就会像爱因斯坦说的那样,所有的孩子都可以被培养为天才。
“我并不是头脑聪明,只不过是在有问题的时候,能够比别人更长久地思考。”
而我觉得自己所拥有的最大的才能,应该就是“兴趣”了。只要是和围棋有关的事,我都不厌其烦,这点在周围的成年人眼里是难能可贵的。
孩子的天性本来自由散漫,注意力不集中,即使是非常有趣的游戏也不能够玩很长时间。对待围棋尤其如此。围棋又是那种除了手之外不需要其他运动的游戏,并且与对弈的另一方也不需要言语,同时对弈从头到尾都需要不断地思考,需要长时间坐在同一个地方。对一刻都待不住的孩子来说,这是非常难以坚持的事情。
但是我只要是和别人下棋,只要一坐下,就一动不动,仿佛整个人被埋到了围棋盘里,一点点轻微的动弹都没有,深深陷入思考的世界。
我总是用一副满脸僵住的表情死盯着棋盘,别人绝对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所以总是感到很神奇。而我自己对这种完全沉陷的时间一点都不觉得乏味,反而乐在其中。
弹弹珠、打片子也好,电子游戏、摔跤也罢,它们确实是很有意思,但是远比不上围棋,像围棋这样有趣迷人的游戏是独一无二的。学习围棋后那些普通的游戏都变得乏味了。只要一坐在棋盘前,我就会变得像俗语里说的那样:斧头把烂了都浑然不觉。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学习知识或本领,知道它的人不如爱好它的人接受得快,爱好它的人不如以此为乐的人接受得快。正如孔子说的那样,兴趣就是有这种魔力,拥有兴趣的人,即使没有人强迫来教授,他也会自己去寻找,自己去沉醉其中。兴趣是一种才能,这种才能每个人都有,你也有。
(选自李昌镐《不得贪胜》,化学工业出版社2012年版)
赏析
一位天才型的棋手,居然认为自己所拥有的最大的才能是“兴趣”。这对有些业余下围棋的人应该很有启发意义吧:在盘算着围棋对“开发智力”“培养大局观”等有帮助之前,不妨先问自己,在玩围棋这种游戏时是否快乐。
《心战》前言
胡耀宇
2016年3月9日,由谷歌研发的人工智能AlphaGo战胜了围棋世界冠军李世石九段。从此,世界上最复杂的棋类游戏——围棋,与世界上最新的科技——AI,结下了不解之缘。一转眼四年多过去了,这四年间,人工智能给围棋界带来了巨大的变化。
首先,AI改变了职业棋手们的训练模式。现在职业棋手在探讨棋局时,AI的建议已经成为他们必不可少的参考及学习对象。
其次,Al改变了职业围棋比赛的规则。以往职业比赛是有中午封盘暂停时间的,但现在为了防止棋手在独处时利用AI来作弊,已经实行几十年的中午封盘规则不得不被取消了。
另外,AI还削弱了围棋职业棋手的权威性。AI出现以后,即时胜率已经成为人们评判职业棋手着法质量好坏的重要标准。围棋爱好者们可以通过胜率来衡量职业棋手在比赛时的表现。
以上這些改变,既令人猝不及防,又令人忧虑重重。
竞技围棋的魅力将何去何从?围棋对弈的意义又将如何诠释?围棋的文化是否需要重新定义?这些问题悬在围棋人的心中,令人久久不能释怀……
很多人问我:“马上AI的胜率就可以成为判断对局者着法质量的标准了,到时候大家只看胜率即可,你写棋评还有什么意义?”
我认为AI的胜率只能作为一种数据上的支持和辅助,因为围棋是两个有血有肉的人在进行博弈。人类的围棋对弈,基于以下几个前提:
1.对弈双方由利益最大化所驱动。
2.对弈双方彼此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3.对弈双方的计算力是有限的,很多时候,对局者是在未知和非理性的状态之下对决的。
既然如此,那么决定棋局胜负的条件就绝不仅仅是两位对局者的技术。有多种因素决定和影响着职业棋手在对局中的决策,比如这位棋手的心胸格局、性格、风险偏好、阅读比赛的能力以及对手带给他的压力等。
由于棋局的不确定性,对局者往往会在对局中感到迷茫。而这一点,越到重要大赛的时候,更会显现。受到体力、用时以及计算力的限制,在比赛进行到最后的关键处时,两位对局者可能都已经拼得筋疲力尽了。这时候胜负往往由我们所说的“运气”来左右。我们总会说“强者运强”,但是,我们进入对局者在当时实战的内心深处后会发现:能获得“好运”的棋手,都是那些能坚持到最后一刻而不轻言放弃的人。所谓“尽人事,听天命”,他们能得到天命的眷顾,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尽了人事。
所以,在围棋世界的白刃战中,要想成为一名优秀的棋手,除了需要具备高超的技艺外,还需要洞察人性,拥有面对未知的勇气和坦然。
我写棋评的目的,就是想通过分析职业顶尖棋手在棋盘上的着法,带领大家沿着他们的逻辑痕迹,一点点走进他们的内心世界,找到这盘棋博弈的关键之处,并将以上这些肉眼无法看到的信息通过自己的文字展现出来。
对于人类而言,围棋依旧是一门犯错的艺术,这使得围棋对弈充满不确定性和戏剧性。而这正是人们喜爱下围棋和观赏围棋的原因。当技艺与人性结合,当两位对局者的内心冲突左右着棋局的胜负时,围棋竞技的艺术才彰显出其不可替代的魅力和价值。
(选自胡耀宇《心战》,中信出版社2020年版)
赏析
围棋说到底是由两个人一起下的。胡耀宇先生在围棋AI大行其道的时代,敏锐地捕捉到人心的可贵之处。清代国手范西屏说:“弈虽小数,实用心之事。”人心不可测,对弈充满着不确定性和戏剧性,这正是围棋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