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德昌留给世界影坛的遗产

2022-05-30 06:27怜青
看世界 2022年14期
关键词:德昌侯孝贤

怜青

导演杨德昌

上世纪80年代初,作家吴念真在朋友的介绍下,认识了一群中国台湾的新生代电影人。吴念真那时在台湾文艺界已经小有名气,不仅出版了自己的小说集,他担任编剧的电影,还拿下了金马奖最佳原著剧本奖。

在那群人中,一名文艺范儿十足的男子引起了吴念真的注意,不为别的,就因这人身着的那件T恤实在显眼。

T恤样式十分简单,却并排印着三个名字:Herzog、Bresson、Yang。赫尔佐格和布列松的名声如雷贯耳,两位艺术电影大师在影迷心中的神圣地位无需多言,但这个“Yang”又是谁呢?

思忖片刻,吴念真猜到了,“Yang”就是眼前身着T恤的年轻人。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人名叫杨德昌,刚从美国归来不久,一心投身电影行业,此前从事的是计算机与软件设计行业。

彼时的吴念真不会想到,眼前这个狂得没边的年轻人,日后将成为他的挚友。杨德昌的名字在20年后被人提起时,也足以与赫尔佐格、布列松等大家相提并论。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剧照

2022年6月29日,杨德昌离世整整15年,正如他在最后一部作品《一一》中所说,“电影发明之后,人类的生命比以前延长了至少三倍”,他作品留下的影响,以另一种形式延续着他的生命。

法国《电影手册》主编让-米歇尔·付东,首位拿下普利策奖的影评人罗杰·艾伯特,美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理论家詹明信等业界大拿,都曾深入研究过杨德昌的作品。杨德昌的影响力,远不限于华语地区,他确如前金马奖主席焦雄屏所言,不愧为世界级的。

以电影为手术刀

在受杨德昌影响的导演中,是枝裕和或许是最特别的那一位。杨德昌对他的影响不在于创作与技法,而在于对后辈的提携。

众所周知,是枝裕和从不掩饰对侯孝贤的崇拜,大家却往往忽略他和杨德昌的交集。1993年,是枝裕和尚未成为电影导演,在富士电视台负责一个纪录片节目。恰逢侯孝贤的《戏梦人生》将在日本上映,电影在日本的宣传工作,由是枝裕和所在的电视台负责。

据是枝裕和回忆,当初制作人提案时,只是想拍摄一部关于侯孝贤的电影纪录片,但他却认为,当时台湾还有一位和侯孝贤年龄相仿、艺术水准相当的导演杨德昌,“既然要拍,我可不可以同时记录他们两个人”,于是这才有了《当电影映照时代:侯孝贤和杨德昌》这样一部纪录片。

那时距离杨德昌完成《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已经2年,新作尚不见动静。一些电影评论家认为,杨德昌陷入了停滞期,但在是枝裕和看来,却并非如此。“杨德昌用非常细致的方式,带领新人们进入电影工业,希望大家也一起让整个行业更好,他带的这些人也可以开始拍出更多好的作品。”

杨德昌被誉为“台湾社会的手术刀”。他以镜头作刀,用电影深入剖析台湾社会在特殊年代里的人和事,表达着批判与思考,这一特质至今仍在影响着新一代的导演。

《蕾哈娜的抗争》剧照

《薄荷糖》剧照

2021年,孟加拉电影《蕾哈娜的抗争》在戛纳电影节上获一种关注大奖提名。这部作品聚焦该国的“教师性侵”议题,讲述了医学院助教蕾哈娜在得知学员遭遇性骚扰后,孤身对抗体制,不惜用偏执的手段为学生讨回公道。

导演阿卜杜拉·默罕穆德·萨德借助这一故事,讲述了孟加拉国女性的各种困境,性骚扰、性别歧视等社会问题,都可以在电影中窥见一二。在采访中,萨德也曾表示,杨德昌是影响自己最深的导演之一。

与萨德类似,在被誉为“韩国社会手术刀”的导演李沧东身上,也能看到很深的杨德昌烙印。李沧东本是一名作家,从未想过自己会走上电影的道路,直到看了侯孝贤《风柜来的人》,感觉自己内心的故事被导演洞悉,大受震撼,于是走上电影之路。

《风柜来的人》之所以如此出彩,与恰如其分的配乐密不可分。侯孝贤回忆说:“《风柜来的人》票房很差,杨德昌在看了片子后,想帮我重新配乐,于是用了《四季》等古典音乐,《风柜来的人》这才飞扬起来。”

1997年从影以来,李沧东至今仅导演了7部电影。他对电影的精细雕琢,以电影为刀,关注韩国人心灵世界进而展露社会问题的做法,与杨德昌如出一辙。

《薄荷糖》中,李沧东以倒叙的手法,展现了薛景求饰演的主角金永浩过去20年的人生。金永浩身份不断变化,命运随着政权更迭、泡沫经济破灭等历史事件起伏,性格也从青年时代的单纯木讷,变得越发暴戾奸诈,最终忍受不了良心的谴责选择自杀。

这种用回忆构成影片主体段落、展现个人历史与社会变迁微妙关系的拍摄手法,与杨德昌《海滩的一天》颇为相似。后者以兩位女主角视角,回看台湾上世纪50到80年代的变化,青青与佳莉的命运,就如同数十年间台湾新女性的缩影。

而《薄荷糖》内核所表达的,腐朽体制与动荡社会环境对青年的侵蚀和摧残,普通人被一步步推向恶的深渊,则与《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不谋而合。

以台北为舞台

顶尖的艺术是超越语言和国界的,这也是杨德昌能得到大量非华语区影评人及学者关注的原因。

杨德昌的镜头从未离开台湾,金马奖授予杨德昌终身成就纪念奖的颁奖词是这样写的:“他细腻地描绘台北多变生活的各种面相……他是一个用生命刻画台湾众生相的导演。”杨德昌忠实记录台湾,但他所表达的思考却超脱于台湾,上升到了人性共通的层面。

他在电影中展现的人类如提线木偶一般,日益迷失彷徨在都市里。

恰如美国影评人约翰·安德森在《杨德昌》中所述的,“杨德昌最好的作品已经跨越了地域和时间的藩篱”。对于外国观众而言,台湾只是承载杨德昌电影的舞台,即便不足够了解这个“舞台”,对电影内核的领悟也影响不大。

1986年上映的《恐怖分子》就是这样一部作品。女作家周郁芬遭遇创作瓶颈,一通谎称她丈夫李立中有奸情的恶作剧电话,让她生活突变。受此启发,她不仅写出了一篇小说并且得奖,还下定决心与丈夫离婚,与初恋情人走到了一起。

婚姻的变故让李立中无心工作,事业上,惨遭后辈夺权,痛失本来已经十拿九稳的管理职位,这也成为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在妻子的梦中,李立中枪杀了乱打电话的小太妹、欺负他的上司以及妻子出轨的对象,但现实中,他却黯然吞枪自尽。

有别于商业片与类型片,杨德昌的电影难以用语言概括。“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其下却有波涛暗涌”—单看上述的介绍,很难体味杨氏电影的精髓。按照詹明信在《重绘台北新图像》一文中的观点,《恐怖分子》表达了晚近资本主义发展经验中,边缘地带的不均衡发展及衍生出的不公平、不均衡现象;它所呈现出的语言强烈有力,表达得当,而且更能见微知著,颇富意义。

而导演马丁·斯科塞斯认为,杨德昌似乎对城市生活、个人的生活节奏、如台北的大都市中人类的紊乱,有一种先天的敏感性。他在电影中展现的人类如提线木偶一般,日益迷失彷徨在都市里,独特且震慑人心。

快速发展的资本主义社会,精神脆弱不堪的现代人,婚姻危机、中年困境、人性的尔虞我诈,在这片土地上轮番上演。如此压抑的精神状态里,任何人都能成为“恐怖分子”。这样的奇特现象存在于台北,同样存在于任何一个与其有着相似发展史的城市或地区,这也是杨德昌从台湾特殊时期的特殊现象中,提炼出的属于人类的共同情感。

与在沉默中爆发的《恐怖分子》不同,同样是展示都市人的困境,2000年上映的《一一》看起来则温和许多。这部作品从小孩子视角出发,讲述了台北中产阶级简南俊一家,因老人意外生病而发生改变的生活。电影以写实的手法展现了中产阶级的生活轨迹,表达了对生活与生死的思考。

罗杰·艾伯特是首位在星光大道上留下名字的影评人。在他看来,《一一》中的人物生活在一个与多伦多、伦敦、孟买、悉尼大同小异的世界,电影中没有人知道超过一半的真相,也没有人超过一半的时间是快乐的。

《海滩的一天》剧照

《恐怖分子》剧照

简而言之,《一一》讲述的就是生活本身。该电影的创作思路,在李沧东的《诗》中也有所体现,两部电影同为思考生死变更、生活与命运改变这一母体,对配乐的使用都极为克制而多用自然音效,在观察生活另一面时,选用的都是极富仪式感的行为(《一一》中拍摄后脑勺,《诗》中参与诗歌创作班);表达生命思考时,也都选用了朗诵的形式。《诗》在视听风格和主旨上,都与《一一》韵味近似。

《一一》剧照

《诗》剧照

女性在杨德昌作品中大多占据着核心位置。

为女性成长提供思考

在分析杨德昌导演作品时,他对女性议题的思考往往被人忽视,而这却是杨德昌承欧洲新浪潮电影之余脉,开时代之风的一大体现。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亚洲影坛掀起新浪潮之风以前,电影银幕往往由男性主导。杨德昌早在1983年《海滩的一天》中,就完全以两位女演员挑大梁,这显得弥足珍贵。

影片中的青青乖巧听话,接受父亲安排的她成为了出色的钢琴家,却频感内心空虚;而她年少时的闺蜜佳莉性格刚毅,以离家出走来逃避指婚,她与恋人自由恋爱结婚后,生活同样遇到了不少挑战。

杨德昌无意于评论或对比哪种生活更好,更多的是启发观众思考。但台湾作家李昂在看了电影后依然相当激动,她认为这是身为一个成长在传统与现代边缘的女性不能不看的电影:“《海滩的一天》给女性提供了一个反省的机会与一项参考,在这样变化纷纭的现代社会里,真正的幸福和生命之道,是掌握在你手中,而不是在你父亲、丈夫、家庭手中。”

金马奖评审团召集人黄建业认为,像《海滩的一天》般,以两位独立自主的现代女性为叙事认同主体的做法,在台湾电影的历史上可谓绝无仅有。

实际上,女性在杨德昌作品中大多占据着核心位置。即便《一一》,也展现了三代女性不同的生活与思考。在让-米歇尔·付东看来,杨德昌拍摄女性角色时似乎带着一种特殊的敬意,并赋予女人更豐富鲜活的灵魂。

不知不觉间,杨德昌长眠于加州已经15年了。“爱与希望之梦永不消亡”,正如他墓志铭所写的那样,他以电影为载体,献给世界的爱与希望不会消亡,他留下的作品对后辈电影人的启蒙与影响,也不曾停止。

责任编辑吴阳煜 wyy@nfcma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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