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力
缅甸克伦邦,正在嚼槟榔的克伦族人
从广州到湖南长沙,从中国台湾到南印度,从斯里兰卡到菲律宾,人们对这种小小的果实情有独钟。这种果实,并不能下咽,而是放在嘴里咀嚼。殷红的果实汁液把牙齿染红,长年累月更加永久性地把牙齿染上颜色。只要咧开嘴笑,就会被看到一口染黑的老牙,这成为长期食用者最明显的特征。
是什么让东亚和南亚多个民族的人同时咀嚼起槟榔?不同地域和文化圈的人,对槟榔又有什么样的解读?
根据《一嚼两千年:从药品到瘾品,槟榔在中国的流行史》一书作者曹雨的观点,最早嚼食槟榔的人群是南岛语系(也叫马来—波利尼西亚语系)的先民。由于南岛语系缺乏文字系统记录,他们在3000多年前食用槟榔的依据,是根据考古遗址判断得出的结论。
南岛语系的先民,足迹遍布从西边的马达加斯加到东边的复活节岛,并且经由海路传入南亚(印度)次大陆。考古学家们认为,南亚次大陆上的人们在3500年前就开始有咀嚼槟榔的习惯。在约2100年前的汉武帝时期,我国首次出现了咀嚼槟榔的文字记录。
在菲律宾巴拉望岛,考古学家们发现了史前时代人类食用槟榔的遗迹。在一个山洞里出土的人类骸骨中,其牙齿有明显的槟榔染色痕迹。除此之外,在同样的遗址里,发现了装着蚌灰的贝壳。如此推断的话,应该可以说明当时的人们就学会了用石灰混合着槟榔放进嘴里咀嚼的方法。
根据澳大利亚人类学家彼得·贝尔伍德的说法,南岛语系先民起源于华南地区,最早可能与华南地区的侗族和傣族有着亲缘关系,而这些被中国古籍统称作“百越人”的诸多族群,曾经被记载为拥有“雕题黑齿”的特征。《山海经》就记载过东南边有过“黑齿之国”。
印度孔雀王朝的皇帝阿育王
从菲律宾到斯里兰卡,从马来半岛到南亚次大陆,从华南地区到日本和朝鲜半岛,环绕太平洋和印度洋的多个岛屿和沿海地区,都有史料证明当地的先民拥抱过“黑齿”图腾。即使是不产槟榔的日本和朝鲜,当地部分人在19世纪之前也认为女性应以黑齿为美,甚至用铁浆水把牙齿染黑,而这也应该是受到了南岛语系文化的影响。
南岛文化圈对“黑齿”有着十足的推崇,认为牙齿的颜色是人与兽的重要区分标准:白色的牙齿是天然造就,而黑齿则需要后天的加工。能够让牙齿染黑的东西不只有槟榔,但槟榔作为极其适合热带种植和传播的作物,也许是染黑牙齿最常见的用具。况且,咀嚼槟榔能产生某种快感,并且最终成瘾,久而久之槟榔就在部落间流行起来。
作为极为擅长航海的民族,南岛语系文化圈的先民们把食用槟榔的习俗带到了东南亚一带,最西端延伸到锡兰(今天的斯里兰卡),最终为这些地区的槟榔文化奠定基础。可以说,槟榔作为人类最悠久的成瘾品,南岛语系的先民们“功不可没”。
古印度文明充斥着食用槟榔的文字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3500多年前,是人类用文字记录槟榔的最早印记。从克什米尔到锡兰,不同部落的文字语言都记载了槟榔在宗教场合的重要作用。然而,槟榔传入南亚次大陆的过程,步伐是沿着从南到北的方向。
成书于公元4世纪的《岛史》,记载了北方僧侣关于斯里兰卡人使用槟榔作宗教仪式祭品的过程:“神仙们总是带着神圣的牙签和蒌叶,它们在山上长得很香,很柔软,有光泽,很甜,充满汁液,令人愉悦……还有神圣的甘蔗、一些槟榔和一块黄色的布。”
阿育王登基后皈依佛教,拜佛仪式就使用了大量的槟榔,以及当地盛产的作物,以此表示他对佛教的虔诚。除了与石灰混合咀嚼的原始方式,印度人咀嚼槟榔的方式可谓五花八门。他们可以用蒌叶和石灰伴着咀嚼,也可以跟樟脑一起放到嘴里嚼烂—在湿熱的南亚次大陆天气中,更加有醒脑提神的作用。
海南琼海,一位村民展示槟榔果
印度新德里,正在制作的包叶槟榔
修行佛门的人不能喝酒,却能通过咀嚼槟榔,获得某种类似酒醉的感觉。
在斯里兰卡杜多伽摩尼国王时期,还有一种给佛塔建造工人服用的“五香口物”,其中就包括了槟榔和樟脑。
在其他的一些古印度文献中,我们也发现槟榔会跟其他作物混合,调配成具有药用价值的口腔咀嚼品:用蒌叶包裹着樟脑、豆蔻、山胡椒、丁香、香葵子、青柠和槟榔做成咀嚼块,可以缓解过多的口水分泌,甚至对心脏有帮助。
在玄奘取西经的求学过程中,这位来自东土大唐的僧人也获得了这样的每日“口腔消费品”:担步罗叶(tembula,其实就是蒌叶)120枚、槟榔20颗、豆蔻20颗、龙香一两,还有一大堆的酥油、奶酪和石蜜。
佛教文明从北方的丝绸之路传入中国,尽管中亚和西域并不是种植槟榔的理想之地,小小的成瘾之果却也跟随着佛门各种清规戒律一并流传进中国。在南朝时代翻译成中文的《文殊师利问经》,就记载了佛门35大供养中包括槟榔这种植物。
曹雨在书中认为,修行佛门的人不能喝酒,却能通过咀嚼槟榔,获得某种类似酒醉的感觉。如今,泰国和缅甸等东南亚国家的寺庙内槟榔树茂密婆娑,僧侣们口中更常是一口嚼烂的槟榔。在中国湘潭地区,当地曾有这样的说法流传:在顺治初年清军屠城之后,城内尸横遍野,一位老僧咀嚼着槟榔在城里为人们收尸超度,从此槟榔便在这个地区流行起来。
在大航海时代,与东亚和南亚文化发生接触的欧洲人,很早就对槟榔产生了兴趣。最早记录槟榔的欧洲人是威尼斯旅行者马可·波罗。大约在1292年,马可·波罗从厦门返航回欧洲,途中经过了马六甲海峡和孟加拉湾,目睹了当地人咀嚼一种流出红色汁液的果实。
威尼斯旅行者马可·波罗
随之而来的葡萄牙人,追求东方的香料食材,对南洋和南亚次大陆生产的咖喱、丁香、胡椒和豆蔻这些欧洲贵族桌上的“珍品”趋之若鹜。而槟榔对于他们来说,谈不上是西方所需的宝物,却也是跟当地人打交道的必需品。一些葡萄牙人为了笼络当地的贵族和统治者,故意控制了槟榔的销售和流通渠道,从而在当地社会获得更高的地位。但葡萄牙殖民者和荷兰殖民者自己是不咀嚼槟榔的。
到了18世纪,英国和法国殖民帝国登上历史舞台,对槟榔的态度是公开的恐惧和敌视。当地人嚼烂槟榔后吐出红色渣液的景象,在英国人看来是一幅非常恐怖的画面。红色的汁液类似血液,而基督教《圣经》明令禁止食用血液。在南亚次大陆,英国殖民者试图“改良”当地社会结构,其中咀嚼槟榔被视为“落后”“野蛮”的现象而被取缔。
2021年10月15日,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扶荔宫
殖民时期结束后,当地独立的政府也继承了英国人的态度,尝试以“推进现代化”为名,取缔人们咀嚼槟榔的习俗。然而,马来西亚、缅甸、印度、斯里兰卡等国的民众对槟榔依然热爱,他们固执地咀嚼着数千年来从南岛语系先民流传下来的红色果实。
在中国的南粤地区,咀嚼槟榔很早就扎下了根。曹雨认为,赵佗创建南越国后,便与当地满口黑齿的百越部落打成一片,很可能与他们一起共享咀嚼槟榔的习俗。
當地人嚼烂槟榔后吐出红色渣液的景象,在英国人看来是一幅非常恐怖的画面。
公元前111年,汉武帝灭南越国,为了彰显战功,西汉当局在长安修建一座富有南越风情的“扶荔宫”,里面收藏了华南植物,其中就包括槟榔,证明了槟榔已经进入中原人的视野范围。中原人印象中的南粤地区是“瘴气之地”,是各种传染病和寄生虫泛滥的蛮荒之地,而槟榔则被中原人称作“洗瘴丹”。
到了近代,槟榔在广东的药用价值已经很低了,但在文化上依然享有很重要的地位。其中,珠三角一带的居民就以槟榔寓意男女之间忠贞的爱情。在东莞,闺女出嫁往往要在嫁妆中附赠一串槟榔,作为幸福美满的爱情祝愿信物。广州人尽皆知的中秋节童谣《月光光,照地堂》里面“年三十晚摘槟榔”,则彰显出南粤人在槟榔身上寄托的喜庆之情。
可以说,槟榔这种小小的果实,从南岛语系先民的嘴中,流转到古印度佛庙的祭坛上,然后再进入中国成为祛除瘴气的灵丹妙药,这颗令人兴奋致幻的小小果实,一嚼就是上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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