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俏紅
吾师如灯是一种幸运,更是一种温暖。
我的非学历儿童文学研究生导师蒋风先生是中国儿童文学理论研究的领军人物,我从师多年,老师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我眼里,蒋老师是位儒雅、睿智、慈爱的老人,鹤发童颜,和蔼可亲。97岁高龄的他心地纯净、思路敏捷、口齿清晰,一说起儿童文学,眼里就闪着特别的光芒,笑容里带着童真。
8月21日是蒋老师的生日,一大早我打电话过去祝他生日快乐。他在电话那头说:“今天是我生日吗?我都忘记了。”我问:“那您记得今年的全国儿童文学讲习会是第几届吗?”他笑呵呵地说:“这个我肯定记得,第27届啊!前几天不是还发了公众号。”
这就是蒋老师,他不记得自己的生日,但与儿童文学有关的点点滴滴,都牢记于心。
蒋老师是我的老校长。我1986年考入浙江师范大学中文系就读,当时的校长就是蒋风,但我只听说他的名字,并没有正面接触过。直到2017年,我报名参加了蒋老师的非学历儿童文学研究生班,彼此的接触才渐渐多起来。
其实我想学习儿童文学的念头由来已久,大概是2003年吧,当时工作上有点空闲,就想跟蒋老师学儿童文学写作,然而只是起了个意,还没等我报名,工作又忙碌起来,于是这个念头就压在了心底,这一压就是十多年。
我报名非学历儿童文学研究生班后,蒋老师就整理了一些书让我带回去看。我以为他只是随意整理的,没想到拿回家后,发现每本书上都有他的签名。他赠我《好大一棵树》,在扉页上写着:“这是本学写童诗的书,也许对你创作童诗有所启迪。学诗要先学做人,不仅要以诗美去感人,更要以自己的人格魅力去感动人,似一棵好大的树,永葆青春。以此书转赠俏红同志,希望你也成为一棵好大的树。”
他从藏书里找到一本任溶溶的童诗集《我会长大起来》送给我。书的扉页上写着:“写诗是需要用心血去写的,学诗得向名家去学,我认为中国儿童诗写得最好的大家,第一就是任溶溶。特地从我的藏书中找出这本《我会长大起来》,送给俏红当范本。蒋风 2017年6月11日”。
蒋老师又送我一份刊有日本著名诗人金子美玲童诗的选读报,并在上面写了一句话:“希望你将她的诗,每首都能背下来。”还送我一本他自己写的《寻梦之旅》,此书的赠言是:“希望你学诗的寻梦之旅,迈开坚实的步伐。”
在蒋老师的言传身教下,我踏上了童诗的“寻梦之旅”。一有空就琢磨童诗,出差的间隙,晨跑的路上,甚至在吃饭、睡觉时,一想到某个好句子,就马上拿出纸笔记下来。童诗真是奥妙无穷,我越写越开心,越写越带劲。
因为写童诗,我时常去向蒋老师请教。2017年9月的一天,我来到蒋老师家,他刚刚午睡起来,还穿着睡衣,但已经坐在椅子上等我。见我进去,招招手让我坐到他身边,没有一句闲话,就开始跟我谈论起上次偶遇时我交给他的诗稿。他说:“你这些诗稿我已经看了三四遍,每一首都写了意见。”蒋老师获得过宋庆龄儿童文学奖特殊贡献奖、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特殊贡献奖、国际儿童文学格林奖等多项荣誉,是儿童文学界的知名人士。一个如此德高望重的老人,没有一点架子,对我这样一个小作者的诗稿要看三四遍,我心里非常过意不去。但蒋老师不这么想,他笑呵呵地走到里屋,从卧室的桌子上把我的诗稿拿出来,然后左手拿着诗稿,右手拿着一个长柄的放大镜。他用放大镜照着,边看边逐首给我分析:“你看,这些诗里面第一首比较弱。想象力是好的,但不够奇特,有点做作,好的诗应该像水一样自然流淌。我觉得第二首好,无论想象力、意象还是语言都比第一首好,第一段就把读者带进了童话世界。第三首比较新鲜,但罗列太多。我最欣赏的是第五首《风》,灵动有韵味,节奏好,充满了情感,就是单薄了一点。”
蒋老师告诉我,好的童诗有六个要素:一是想象,二是情感,三是韵律,四是意象,五是语言,六是童趣。六个要素都出现,肯定是好诗。如果能出现两三个,也是不错的。他把手捏成一个拳头,往上用力扬了扬说:“诗歌的语言要有火热饱满的情感,要像一颗小炸弹,蕴藏着爆发力和感染力;要像一颗种子,孕育着开花结果的生命。”他建议我回去后再好好修改。
我连连点头,但有些畏难地说:“虽然现在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但要提升挺难的。”
“这就要看你的功力了。”蒋老师笑着说,“你回去改一遍后再拿来我看,我们再一起讨论讨论。”接着他问我,他改过的稿子要不要带回去,我说当然要带回去好好学习。他边把写了意见的诗稿递给我边说:“就是我的字太难看了。”一个眼睛不好的老人,拿着放大镜写字,手一直在抖,该要多么努力才能写下这些字啊!蒋老师居然还谦虚地说字写得不好。我一时心潮翻滚,内心满满的都是感动。
临出门,他让我把新带来的诗稿留下,我担心他累着,不想给。他说:“没关系,你先放在这儿,我空了看,不会累着。”我说这次诗稿字打得小,看起来困难。蒋老师顽皮地举起手中的放大镜,大声说:“瞧,我有这个,没问题。”望着蒋老师孩子气的模样,我的眼眶突然热了。按蒋老师的身份,他大可不必为我看稿子,因为他的时间那么宝贵,但他从来不以专家自居,始终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老师,为了晚辈的成长,时时操心。
蒋老师送我到门口,再三和我强调:“写童诗就像做酒一样,要慢慢酝酿、慢慢推敲,我可没办法跑到你的脑子里去,还得靠你自己去提高。”这句俏皮话把我逗乐了。
在蒋老师的悉心帮助和教导下,我的童诗创作挺顺利,到了年底,已经写了不少童诗,我从中精选出一部分,想出一本童诗集。心里想着蒋老师是儿童文学的专家,如果他能帮我写一句推荐语该多好呀!只是心存顾虑,觉得像他这样学识渊博的人,怎么可能为我这种小作者写推荐语呢?犹豫数日,我还是大着胆子给蒋老师打了电话,想试探一下他的口气。没想到他二话不说就同意了,并让我把诗稿送过去。诗稿送去后,我就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仅过了两天,蒋老师就打来电话。当时我正在开车——赶紧把车停到路边的车位上,然后拿出纸笔把蒋老师的推荐语记下来。推荐语是这样的:“虽然这本诗集里还有诗人起步阶段留下的稚嫩筆触,但每一首诗都是诗人生命的一部分,每一句诗都是诗人心血的结晶,值得每个读者用心品读。——蒋风”。蒋老师这么快为我写好了推荐语,真是让我喜出望外。接着蒋老师又说:“你看看行不行?如果觉得不行,我再重新写。我这个也是挺粗糙,怕你着急要用,想了一下就写啦!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你直说,不满意我重写。”我被蒋老师的宽容平易打动,如果有什么人是让我打心底里佩服的,我敬重的蒋老师就是其中一个。多年来,他一直在为儿童文学做着点点滴滴、力所能及的事情,不论大小,不论高低,只要对儿童文学有益,都一视同仁。
第二天中午,我正迷迷糊糊打瞌睡。突然,电话铃响了,我跑去接起来,居然是蒋老师。他说:“俏红啊,你要写童诗就要多看好的童诗,我今天又找到了一本任溶溶的童诗集,我把它送给你,你方便时来拿。”我在电话这头听着,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我对蒋老师的感激之情。
“‘宁尝鲜桃一口,不吃烂梨一筐,一个人的精力和时间是有限的,要看就看好童诗。不要盲目跟风,贪多求快,一定要学会选择。”此时,窗外正下着小雨,蒋老师的话就像这些小雨点,一下一下滋润着我求知若渴的心灵。
在各位师友的帮助下,童诗集很快出版了,我送了几本给蒋老师。过了段时间,蒋老师告诉我,他把我的童诗推荐给了《春芽儿童文学》的主编柳笛老师,可能他会帮忙刊登几首。我并没有让蒋老师帮忙推荐,他却主动记挂我的稿子,这份诚意着实让我感动。我暗暗下决心要更努力写作,不能让蒋老师失望。
不久,我拿到了《春芽儿童文学》寄来的样刊,里面“童心依旧”栏目收了我的4首童诗,还把蒋老师的推荐信也一并刊登在页面上。推荐信是这样写的:“柳笛先生:您好,我的非学历儿童文学研究生李俏红,最近出了一本儿童诗集《云上的孩子》,希望您能选出四五首在《春芽儿童文学》登一下,鼓励鼓励,可以吗?今寄去她的儿童诗集,请批评指正,匆匆,即颂。蒋风 2018年1月31日”。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原来他除了打电话,还专门写了推荐信,寄了我的诗集,这一切他都在背后默默地做,完全没有让我知道。
其实那段时间,蒋老师身体不是特别好,但他不顾病痛,如此上心、主动地帮助一个小作者,我不由感激得掉下了眼泪。我知道蒋老师对我如此悉心教导,对别的学员也一定同样用心,蒋老师就像一束光,照亮了无数人。
每回去蒋老师家,总能看见他温暖的笑容,总能受到师母热情的接待,有时我们也会闲聊,但哪怕是闲聊,也透着蒋老师深厚的学养。蒋老师性子不急,说话慢条斯理,他为人和善,很少批评人,总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蒋老师1925年出生于浙江金华,1947年从英士大学农业经济系毕业,此后做过地下党工作,任过《申报》记者,当过中学教师,呆过牛棚,后任杭州大学、浙江师范学院讲师、教授,浙江师范大学校长。蒋老师人生经历曲折传奇,但用他的话来说却很简单,那就是“一生只做一件事——潜心编织一个儿童文学梦”。
1978年,浩劫度过,阴霾消散,改革开放的大潮滚滚向前。这年深秋,蒋老师登上了开往江西的列车,应邀到庐山参加由教育部、国家出版局等部委联合举行的全国首届儿童读物出版工作会议。在这次大会上,代表们呼吁:儿童读物严重落后的状况必须尽快改变,高校必须尽快恢复儿童文学课程,并尽快招收儿童文学研究生。当时蒋老师心里充满焦虑,中国3亿多儿童嗷嗷待哺,可环顾神州,儿童无书可读,精神贫瘠。听到与会者这些共同的心声,蒋老师很是激动,以至多年之后,说起这次儿童文学界的“庐山会议”,他依然觉得这是中国儿童文学史上的一个里程碑。
从庐山回来,蒋老师就马不停蹄忙开了。在浙江师范学院领导的支持下,在全国高校中,第一个恢复了儿童文学课程;创建了全国第一个儿童文学研究室,招收了全国第一个儿童文学硕士;建起了全国第一个儿童文学专业资料室。
1980年,他的专著,新中国第一本《儿童文学概论》出版,马上赢得一片叫好声。此书接连再版,还获得了全国首届儿童文学理论优秀专著奖。在他的主持下,儿童文学系列教材陆续出版:《儿童文学教程》《中国现代儿童文学史》《中国当代儿童文学史》……蒋老师以儿童文学为己任,多年苦心经营,不敢有一丝懈怠。
1994年,蒋老师办理了离休手续,离开了儿童文学研究,他的心突然变得空落落的。他觉得自己身体还好,不想就此休息。于是,离休第二年,蒋老师创办了全国第一个民间儿童文学研究中心,免费招收非学历儿童文学研究生。他既是导师、招生员,又是资料员、档案保管员,一人办起了一所没有门槛的“大学”,培养儿童文学人才,薪火相承。消息一传开,马上有全国各地的人来报名,首届研究生共招收39人,如今蒋老师的非学历研究生已达700多人。在蒋老师的指引下,一批从这所“大学”走出来的学员变成了专家、学者,还有一些成为著名的儿童文学作家。
2021年6月,蒋老师新编《中国儿童文学史》学术研讨会在浙师大举行,我有幸参加了这次会议。我到会场的时候,会议还没有开始。蒋老师一见到我就说:“俏红,祝贺你加入中国作协啊!”我愣了一下,随即心头涌过一股暖流,蒋老师每天这么忙,这么多的事情,还记得我这个小事情,不忘给我道贺。也许每一个学生的成绩都会让老师感到欣慰,这也是老师对我最大的鼓励和鞭策。蒋老师说,他是在《文艺报》上得知消息的,看到我的名字后,忍不住马上告诉了师母,他和师母都为我高兴。
这一天,蒋老师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衫,整个人显得特别精神。大会上,耄耋之年的蒋老师孩子气地说:“我在儿童文学这条‘光荣的荆棘路上风风雨雨走了七十多年,这七十多年来我写过书、编过书,但还是第一次为自己开研讨会,好开心啊。今年我虚岁97岁,但我的心态像一个‘90后,还有很多梦想。我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再做几件与儿童文学有关的事情,让梦想在现实中开出花来。”
蒋老师是儿童文学的一棵常青树,多年来一直为儿童文学事业兢兢业业,心怀愉悦,忘记了自己的衰老,保持着良好的工作状态,我不仅打心底里佩服,更是无比羡慕。
炎炎夏日,一年一度的全国儿童文学讲习会又如期开班,蒋老师在线上为学员们做了开班面训。讲习会是蒋老师的心头之爱,是他为了提高非学历儿童文学研究生班学员素质开设的,我还记得第一次参加讲习会的情景。
那是一个夏日清晨,风里带着淡淡的花香,我的心情也跟那个清晨一样美好。8时左右,蒋老师拄着拐杖来到教室,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脸上带着亲切的微笑,肤色透着红润,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多岁。他一進教室,学员们就围了上去,他统一称大家为“儿童文学的朋友们”。大家搀扶着蒋老师坐下,围着他嘘寒问暖,最关心的是他的身体。因为讲习会开班前几天,蒋老师还在医院里,医生要求他复查一下再出院,但蒋老师说不行,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承诺了来参加讲习会,就一定要回来,即使爬也要爬回来,因为诚信比生命更重要。”蒋老师朴实无华又情真意切的开场白深深打动了大家。
蒋老师说:“每年一到讲习会开班的日子,看到同学们一张张笑脸,我就特别开心,只要生命还在,我就要把这个班一直办下去。有人说年纪这么大了,图什么呢?我说什么也不图,风风雨雨坚持二十多年,一个纯民间的公益事业能坚持这么多年,我为自己点赞。”
蒋老师坦言,虽然自己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但儿童文学事业一年比一年好,这让他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我的目的就是播撒儿童文学的种子,现在很多种子已经萌芽、开花、结果,我深感欣慰。”
有段时间,我时常会想,为什么这么多人从全国各地冲着蒋老师而来,湖北的、山东的、青海的……细细想来,那是因为蒋老师不仅教给我们知识,还教给我们精神世界的探索,每一次学习都能让学员心灵得到启迪与净化。
因为疫情,从2020年开始,讲习会线下停办,但线上一直坚持。谁说一个人的力量是微薄的?蒋老师正是用他一个人的力量影响着无数的人。
最近,我又去看望了蒋老师,老师声音依然洪亮,记忆力清晰,只是行动不如以往灵便,外出要坐轮椅。
他告诉我这段时间正在忙他的“蒋风儿童文学馆”。为了让乡下的孩子也能看到好书,蒋老师把学校给的获批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的八万元奖励,加上自己的两万元存款,共十万元购得上万册儿童读物,无偿赠给金华市的各个乡镇,设立了15个“蒋风儿童文学馆”乡镇流通站。
“孩子是人类的未来,儿童文学是他们人生最早的教科书。因此,儿童文学是人类最有希望的事业,我愿为它贡献毕生的心血。”看着蒋老师已经微微弯曲的背影,总有一种不自觉想落泪的冲动。从蒋老师身上,我不仅看到了他对儿童文学的热爱和一往情深,看到了他的努力和坚守,更看到了一名教育工作者的使命和担当。
“绿野堂开占物华,路人指道令公家。令公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蒋老师就像儿童文学海洋里的一座灯塔,一直默默地站在那里,散发着温暖的光亮,让我们可以看见那片洁净如雪的明亮世界。
“幸甚得良师,授业解愚惑”,此生能成为蒋老师的学生,我既幸运又骄傲。每次看到蒋老师平实敦厚的笑容,我就会想起一句诗:“我们在一起,所有的日子便都盈满了光。”
蒋老师是大先生,也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儿童文学教师。
(责任编辑:孙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