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深色服装,戴着黑色墨镜,一张轮廓分明的脸配上板寸,骑着辆有点旧的二八男车,穿行在北京西城的简易楼之间——这是给我印象最深的张承志的日常形象。在多年的交往中,尽管随着生活阅历的增加,张承志在处事方面的态度有些变化,总的感觉是他似乎更加谨慎了,对许多事情都抱着一种警惕的姿态,但他的真诚与随和依然没变。
一
从1986年的初次相识到现在,一晃三十余年过去了。
记得当时我刚从大学毕业分配到外文版的《中国文学》杂志工作。因为要向国外读者介绍张承志的作品《北方的河》,同时要配发一篇介绍作家及其创作情况的文章,编辑部主任便向张承志写信,说了我们的计划。不久,张承志寄来了一篇他的诗人朋友写的文章。我们的主任看了觉得不能用,可能是因为朋友之间彼此太熟悉的缘故,情绪化的东西比较多,写得不太客观,不符合我们的用稿要求。这样就有点麻烦了,因为是通过张承志约写的,退稿似不合适,委婉地转达了我们的想法,但作者不同意按要求加以修改。几次商讨未果,最后编辑部决定让我这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去采访一次张承志,以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
这是我职业生涯中的第一次采访,采访对象又是位名作家,心中难免有些忐忑。但当我在一个冬日的上午,踏着雪凝成冰的路面,穿越半个北京城,终于来到张承志位于南三里屯的简陋的住所时,张承志的热情与诚恳立即打消了我所有的顾虑,并由此开启了我与他长达数十年的交往。
接下去就是因编辑英文版《黑骏马》与法文版《北方的河》,我們之间有了更多的联系。
当时,张承志发表了一篇观点颇为激烈的文章《美文的沙漠》,在文坛引起了较大的反响。他认为,从根本上来说,美文是“不可译”的。当然这也是由于缺少学识修养方面功力深厚的译者的缘故。无奈的是,张承志的作品也得过翻译这道关啊(当许多作家想进军海外市场,纷纷“降格以求”时,他拒绝过不少“不懂”他的作品内涵的外国汉学家的翻译请求)。他当时对英文版《黑骏马》译者的要求是宁肯中文差,也一定要“外文真的好”。
二
张承志曾经不无骄傲地跟我说,他所拥有的梵高画册比任何一位美院的学生都要全,足见其对梵高作品的偏爱。
由于醉心于色彩,张承志索性开始了自己的副业——绘画生涯。在了解了油画的一些基本手法后,他便开始狂热地在家画上了,书房中到处挂着他的“习作”。他说,画画是为了休息脑子,顺便也给房间作装饰。
后来,这一装饰也延伸到了图书的插图中,那便是他在旅途中匆匆画下的人物及风景的速写。当然画得最多的是他熟悉的题材——在内蒙古的插队生活以及西海固地区的苍凉风景。其中有一幅《太阳下山了》,曾有几个日本人欲出高价购买,终因张承志不愿“割爱”而未成交。他的一幅作品《暴风雨前的白马》曾经参加过海军系统油画作品展,并获得了二等奖。
张承志的才情是多方面的。他在本专业——民族历史研究方面颇有建树,曾经用日文写过《在中国信仰》等学术著作,他的实地考察的研究方式也为日本同行所敬佩。在文学创作方面,除了小说创作上的声誉卓著(他写草原生活的小说曾让蒙古族老作家感叹“我写不过承志”),散文写作更是得心应手,挥洒自如,并且时常把这两种文体的作品写得具有诗的质地。
而在创作之余,他还有不少好的摄影作品,法文版《北方的河》的封面就选用了一张他很得意的“极雄伟”的黄河照片。除了绘画与摄影外,他的书法作品也很受欢迎。
三
1990年,张承志从日本辗转去加拿大时,为生存所迫,他甚至去餐馆打工,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因此,那时候的信件多流露出谋生、奋斗的不易,对现实的愤懑不平之气时常溢于笔端,但在泥潭中挣扎时仍不忘安慰鼓励我,说一些令人感动的温暖话语,字迹虽然潦草,笔触却极为有力,有几次信纸都被戳破了。
出于多年来对我的信任,2004年,他把一本不少出版社都想争取的散文集交给了我,这便是他先后花六个月时间、两次奔赴西班牙及摩洛哥等地艰苦旅行的收获——《鲜花的废墟》一书。这是一部情感浸透的笔记,文字的犀利深刻,思想的激烈表达,处处显露出“张承志式”批判的立场与锋芒。
当他收到《心灵史》的80万元(后兑换了10万美元)稿费时,他决定用于达成自己的一个夙愿——以实际行动帮助巴勒斯坦难民。2012年,他终于得遂所愿,远赴巴勒斯坦,把10万美元的稿费以“手递手”的方式亲手交给了饱受战乱之苦的难民,对巴勒斯坦人民进行了最为直接的援助,这也是令他最感自豪的事情。
“人生一度越死海,男儿几时遂初心”,这既是张承志为自己数十年的作家行旅生涯画下的一个完美句点,更是一次令人油然而生敬意的壮举与善行。
(摘自《北京晚报》钟振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