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雷
【摘要】选本的编撰出版通过选者的个性化审美趣味,以集中的风格类型展现了特定时期小说发展的趋向。先锋小说选本就在此意义上充当着小说形式创新与主题思想更新的载体之一。先锋小说选本经历了三个阶段:早期在现代主义理论影响下以创新之名选编具有反传统意义和价值的新小说;后新潮时期则在追踪后现代小说过程中编选具有语言形式革新意义的小说;到了20世纪90年代以后随着先锋小说进入文学史教材及相对应的文学作品选本,先锋小说的经典化趋势越来越突出。
【关键词】先锋小说 选本出版 历史演变 经典化
新时期以来,在改革开放的时代思潮作用下,中国文学由传统的反映论转向表现论,由“向外转”走向“向内转”,文学创作走向多元化。这一时期出现的先锋小说就是一个区别于文化寻根小说与新写实小说的小说流派。所谓先锋小说,指的是20世纪80年代中末期出现的,以马原、残雪、莫言、苏童、余华、格非、孙甘露、洪峰、叶兆言等为代表的,在小说形式和语言方面进行文体创新的文学运动。它既是一个独立的文学事件,也是一种文学现象和思潮,其生成关乎多重原因,如外国现代主义文学的影响、新时期思想意识形态的嬗变、文学制度的促进等。先锋小说选本出版,经历了一个历史演变的过程,其主要随着先锋小说的发表、选家的审美趣味和文学批评而发展,具体表现为前新潮时期的现代主义选本、后新潮时期的后现代叙事选本和90年代后的文学史教材选本三个阶段性出版演变轨迹。
一、“85新潮”:现代主义范畴下的“新小说”选本编撰
小说选本是选编者对一个文学现象进行类型化思考的结果,研究选本的重点在于探究其选编的标准、选编的方法过程及选编的意义。1985年是新时期文学发展的重要拐点,在这一年出现了一大批现代主义小说,如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残雪的《公牛》、马原的《冈底斯的诱惑》、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徐星的《无主题变奏》、韩少功的《爸爸爸》等。一批先锋小说选本,如《新小说在1985年》(1986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探索小说集》(1986年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出版)、《1985小说在中国》(1986年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1985年短篇小说选》(198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1985年全国短篇小说佳作集》(1986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等,共同展现了这一年文学发展的新面貌。那么前两部选本与后面几部选本之间存在怎样的选编差异,前两部选本又以怎样的视界和标准去收录“新小说”的呢?
《新小说在1985年》与《探索小说集》是姊妹篇,二者都由吴亮和程德培共同编选,而这两位选者都一直致力于更新批评方法和发现新小说、好小说的工作。《新小说在1985年》由吴亮的“前言”、程德培的“后记”、二十篇小说(每篇都有“导言”)构成。这部选本作为小说年选,其特色除了限定1985年刊发的小说,还在于“新”。吴亮在“前言”坦言1985年出现的小说让批评家们出现了空洞失语的状态,因为它们“触及了新的精神层次,提供了新的经验,展现了新的叙述形式”[吴亮、程德培选编:《新小说在1985年》,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6年版,第2页。],所以需要读者亲身阅读才能发现其中的奥秘。用历史的眼光看,入选这部选本的作家作品主要是1985年在各大期刊公开发表的中篇小说,它们被所谓的寻根小说(韩少功、李杭育、郑万隆、贾平凹、张承志等人的作品)、先锋小说(莫言、残雪、马原、扎西达娃等人的作品)、现代派小说(徐星的《无主题变奏》)以及刘心武的《公共汽车咏叹调》《5·19长镜头》所囊括。因其鲜明的个人选编色彩与时代检验的印记,该选本成为我们研究先锋小说不可回避的选本之一。杨庆祥曾撰文表示这个选本以“新小说”命名其实是在“现代派争论”下的位移,目的是“在这一系列问题的纠缠、辩驳后的谨慎选择,它一方面是对当时出现的一种文学现象的描述,另一方面也暗示了批评者在面对这些‘现象和事实时候的姿态和观点”[杨庆祥:《〈新小说在1985年〉中的小说观念》,《南方文坛》2008年第4期。]。由此思考,选本中的《无主题变奏》或形式奇特的先锋小说代表着一种新的审美原则,需要去阅读体验,而以刘心武作品为代表的问题小说则表征着现实主义的新叙事方式。在这一层面上看,这个选本其实是对1985年小说新样态的一个扫描,是在思想与形式上对新的审美范式的探索性发现。
《探索小说集》作为上海文艺出版社的“文艺探索书系”之小说卷,与其他体裁的《探索诗集》《探索戏剧集》《探索电影集》及《性格组合论》《艰难的选择》等共同反映了编者的探索野心与时代的探索激情。《探索小说集》由王蒙、茹志鹃、严文井作序,虽然编者以不命名类别的形式在目录中分类选编,但我们仍然可以归纳,如童话寓言小说、批判小说、归来作家小说、先鋒小说、现代派小说等。《探索小说集》收录了32个作家的作品,其中年轻作家有韩少功、莫言、王安忆、刘索拉、马原、残雪、扎西达娃、史铁生、李本深、陈村等,归来作家有王蒙、林斤澜、汪曾祺、宗璞、高晓声、孙犁(笔名孙芸夫)等。该选本兼顾了权威作家与青年作家,以小说探索趣味为入选标准,请王蒙、严文井、茹志鹃三人作序,把韩少功的《爸爸爸》、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王安忆的《小鲍庄》、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排在最前位置,足见选者对新时期小说创作观念更新的推介及小说实践的认可。
《探索小说集》与《新小说在1985年》这两个选本都旨在集中展现新时期小说的探索风貌,虽然两者选文对象不一样,但选者的审美趣味是大致一样的。这两个选本可以对照阅读。上文已经说明“新小说”这个名称是对“现代派小说”的位移,旨在避免不必要的意识形态纷争。所以《新小说在1985年》将1985年发表的现代主义小说和非虚构问题小说都纳入这一范畴。“探索小说”同“新小说”的内涵是一致的,即探索小说发展的新的可能。《探索小说集》不同于年选,它有对一个时期的小说作整体编排的自由,所以这个兼顾老中青作家的选本更具有开放性与普适性。因为有王蒙、宗璞、林斤澜、高晓声等人的选入,《探索小说集》显得更加有吸引力和权威性。相较于《新小说在1985年》的选文标准,《探索小说集》的思想包容性更强。在该选本的后记中,吴亮以学理性与文学史视野兼容的方式展现了新时期中国文学发展的脉络和现代特征。《探索小说集》反映了选者鲜明的“各具特色,互不相同”[上海文艺出版社编,程德培、吴亮评述:《探索小说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6页。]的审美追求。可以说,它的“探索”内涵是在“书系”认同的“马克思主义实践观”指导下进行的,它既包含文化寻根和反思的主题,又包含虚构和想象的自由,还认同写实与变形共同构建现实的可能。吴亮后来在谈及该选本的时候表示自己在后记中用“探索性”这个词并非他的本意,“有许多妥协之处”[吴亮:《它们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关于〈探索小说集〉答周立民问》,《上海文学》2006年第8期。],且整个选本都比较“一本正经”。吴亮表示自己更喜欢《新小说在1985年》中编辑的那种“随意”。吴亮对《新小说在1985年》的偏爱其实可以从选文对象的重合度来加以透视。结合两选本的重合度来看,韩少功、莫言、刘索拉、王安忆、马原、残雪、贾平凹、扎西达娃这批人都被两个选本选入,可以分为寻根小说类作家(王安忆、韩少功、贾平凹等)和现代主义小说类作家(马原、残雪、扎西达娃、刘索拉等)。很明显,在《新小说在1985年》中吴亮和程德培把老一辈作家排除出去了,只剩下当时最具有实验性的青年作家们,且这些作家们都“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吴亮:《它们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关于〈探索小说集〉答周立民问》,《上海文学》2006年第8期。]。
值得注意的是,在同时期还出现了《1985小说在中国》《1985年短篇小说选》《1985年全国短篇小说佳作集》三个选本。《1985小说在中国》是一个由王安忆等19个编委互相推荐,最后由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的选本。因为编委庞杂,该选本篇目的标准存在差异。与《新小说在1985年》相比,这个选本缺少吴亮和程德培那样的“导言”,也没有明确阐释文学观念的前言和后记,这就使得该选本在同类选本中显得较单调。不过,这个选本中所选的小说都是当时最受关注的作品,主要囊括了先锋小说、寻根小说,代表着1985年作为“方法年”所特有的新小说创作方法的集大成。与《探索小说集》《1985小说在中国》《新小说在1985年》三选本明显不同的是肖德生选编的《1985年短篇小说选》和《1985年全国短篇小说佳作集》。作为《人民文学》《小说选刊》的前编辑,编辑家肖德生的选本严格按照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要求遴选,即“选集所收作品,力求具有较高的思想艺术水平,题材、风格和手法的多样,以及作者代表性的广泛”[肖德生等编:《1985年短篇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前言第1页。]。该选本的选文标准其实更注重内容上的现实性和思想上的深刻性,故具有现实主义特质的文化寻根小说则是其重点对象。所以在众多的作家中,只有郑万隆、扎西达娃、徐星这几个作家符合入选该选本的要求,而马原、残雪、莫言等作家没有被选入。《1985年全国短篇小说佳作集》则更倾向于选录现实主义佳作,入选的十八篇作品大都是王蒙、邓刚、陆文夫、刘心武、梁晓声、何士光等早已成名的作家的作品。
由此可见,作为批评家、编辑家的吴亮和程德培以个人的审美感知和阅读经验选编的两个小说集,具有明显的企图更新文学观念、推介新的审美方式的特征。《1985小说在中国》是作为编委的作家们自觉形成的“共情”的结果,代表了文学“圈子化”的审美追求,但缺少理论批评的引导与分析。《探索小说集》则在以上两个选本面前显得更具包容性,它代表着20世纪80年代初期中短篇小说的整体成就。这三个选本基本上与肖德生编选的传统现实主义小说选本保持了距离,这无形中使得“新小说”的文学创作与批评意识开始传播开来。
二、“后新潮”:后现代主义视域下的形式实验选本出版
1985年掀起的“方法论热”催生了一大批小说革新者出场,这些在反对传统现实主义小说范式的思想基础上成长起来的作家,在20世纪80年代末成为文学创新场域的中流砥柱。马原继《冈底斯的诱惑》后创作井喷,残雪也马不停蹄地贡献一大批小说,莫言更是以《红高粱》及其影视改编而家喻户晓。当然,除了这三个具有代表性的先锋作家,还有很多尝试现代主义和后现代创作的作家共同组成了中国当代文学的中坚力量。余华、格非、洪峰、苏童、叶兆言、孙甘露、潘军等这些后来都被纳入先锋小说话语系统中讨论的作家在第一批新潮作家们的“影响的焦虑”状态下不断创新,成为1987—1989年耀眼的新星。选本的编选也随着作家及文学思潮的变化而继续酝酿着。从开路先锋马原、莫言和残雪等逐步获得认可,并代表着1985年的文学水准进入各个选本,到续航的先锋们如余华、格非、孙甘露等也因广受好评而渐渐进入选家的视野,后新潮小说作家们发展势头迅猛,并非如彼时评论界所谓的创作萎靡。1987年后的“实验文学”在余华、苏童、格非、孙甘露等新秀的集体推出效应下逐步形成影响力,这也是李陀撰文认为1987年才是真正的文学变革之年的原因[李陀、李静:《漫说“纯文学”——李陀访谈录》,《上海文学》2001年第3期。]。一方面,实验小说还在如火如荼地发展;另一方面,批评界随之对既定文学实践开始进行价值分析。
就在日益壮大的新潮作家队伍开始形成一定的审美共性时,一些选家注意到要在新时期既有小说成果中打捞一些典型的文本来反映小说创作思潮的变化。为了向国内外读者介绍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的最新成果,李复威和蓝棣之构想的“八十年代文学新潮丛书”就是一套企图囊括新时期整个文学版图的丛书。最初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张志英和张学正选评的四册《缤纷的小说世界:新潮小说选评》、李丽中选评的《骚动的诗神:新潮诗歌选评》和田旭修选评的《多声部的剧场:新潮戏剧选评》。这六册几乎是想对新时期整个文学现象做一个分类汇编。其中这四册新潮小说集主要分为“意识流与心态小说”“纪实小说”“抒情小说”“通俗小说”“象征与哲理小说”“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文化寻根小说”“荒诞与黑色幽默小说”“新乡土市井小说”“性爱小说”和“意象小说”十一大类。他们没有明确用“先锋”来指代形式实验的作品,取而代之的是以“新潮”为名按照题材来细化类别。很明显,这种宏大的划分体现了选编者广阔的文学视野。值得注意的是,每一类别的概念定义都体现了新时期小说的诸多新变特色。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被纳入“意象小说”,残雪的《山上的小屋》同王蒙的《夜的眼》和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等被纳入“意识流与心态小说”一类,而马原的《冈底斯的诱惑》被纳入“魔幻现实主义小说”。虽然这种选编标准只能代表选者的个人观点,但选文对象进入哪个视界不是重点,关键在于这些作为分类的概念已经指涉了新的审美意识形态。这种选编也展现出新潮小说具体在哪些主题方面进行了革新,正如编者所言“丛书选收的作品一求新,二求精”[张志英、张学正:《缤纷的小说世界:新潮小说选评(1)》,花山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1页。]。此后,他们在上六册出版构想的基础上增加了六册选本,其中三册为小说选本。吕芳选编的《褐色鸟群——荒诞小说选萃》就基本包含了扎西达娃、残雪、马原、格非、苏童、孙甘露等先锋作家;蓝棣之、李复威主编的《世纪病:别无选择——“垮掉的一代”小说选萃》则把刘索拉、徐星、刘西鸿、王朔、陈村等纳入同一选本;而洪峰、格非、莫言等部分作品也被纳入贺绍俊选编的《伊甸园里的躁动——性恋小说选萃》。这种丛书形式的选本以主题风格集中而著称,这就让读者能整体上把握同一主题风格小说的多重表达。同时丛书书目多、分类广、包容性强,这就使得在宏观和微观上他们能力求选编得丰富且集中。新潮小说的内涵在20世纪80年代是一个十分广义的概念,但凡是“除旧布新”的文学都可以称为新潮。正如李复威所理解的“新潮文学”就是“在传统观念的领地内出现新的表现手段、新的创作方法、新的文学现象、新的美学思维和新的艺术哲学”[李复威:《回首十年:当代人的历史职责——主编“八十年代文学新潮丛书”启示》,《中国图书评论》1993年第3期。]。所以,这七册新潮小说丛书通过不同的主题风貌展现了新时期文学的整体变化。虽然靠几本丛书窺测整体发展状况是武断的,但它们却表征着作家的经典化过程和整个时代的文学精神状态。
“先锋小说”是后来被追认的,它有一个从新潮到先锋的演变过程。李复威主编的“八十年代文学新潮丛书”因庞杂而尾大不掉,于是在“新潮”小说选本编撰中如何细化就成为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经过后新潮作家余华、格非、孙甘露等人的形式实验而得以解决。自1985年马原、莫言、扎西达娃、残雪等被纳入新潮话语讨论场域之后,余华、苏童、格非等代表着1987—1988年的新的创作水准进入“后新潮”话语讨论之中。在文学日渐不为大众热衷的年代,李陀曾喊出“昔日顽童今何在”来为这批后新潮作家摇旗呐喊。正是在此背景下,《收获》编辑程永新编撰的选本《中国新潮小说选》于1989年由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出版。这个选本是以1986—1987年发表在《收获》上的作品为主体,保存了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在审美形式创新层面进行实验的大部分文本。程永新编选这个选本的初衷就是展现这些年轻作家作品中的个性、知觉和形而上特色,从而强调“现代小说是个性化小说的原则”[程永新:《中国新潮小说选》,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9年版,第3页。]的观点。可以说,程永新的这个选本基本上成为后来先锋小说评选的标准。在该选本中,每一篇小说结束后,程永新都会按照吴亮和程德培此前的“导读”方式添加“编后语”。这些“编后语”是程永新根据他与作家的接触而阐发的个人理解,比如他对孙甘露的“重要的是语言”的强调,对莫言的“与众不同的感觉”的感知,对余华的“对恐惧的假想”的领悟,对马原的叙事艺术达到的“通神”效果的认同等,都无一不具有敏锐独到的说服力。虽然这个选本的选目只是局限在这两年间发表在《收获》上的小说(扎西达娃的《系在皮绳扣上的魂》、史铁生的《命若琴弦》除外),看似视野狭小,但这却代表程永新对“新潮”独特的理解。这个选本选的都是年轻作家的创新之作,且比较重视现代叙述艺术和现代存在哲学思想。与之前的新潮小说选本相比,程永新把寻根小说作家如韩少功、郑万隆等剔除出去,这可以看出他个人的审美趣味。除了选本中的作家史铁生、皮皮和张献在后来的先锋场域中没有获得足够的重视外,其他人基本上成为研究先锋小说不可回避的对象。
如果说程永新的选本只是代表了1986—1988年的小说水平,那么朱伟编撰的《中国先锋小说》则是一本正式以“先锋”来命名且有着明确的不同于“新潮”文学观念的选本。在选本前言,朱伟认为1985年的先锋(新潮)小说基本上是“一种较为肤浅的情感的反叛”[朱伟:《中国先锋小说》,花城出版社1990年版,第2页。],而在此之后的先锋小说开始意识到“把语言当做一个特殊世界去探究的实在行为”的形式意味。而该选本中所选的余华、格非、苏童和叶兆言的作品正好代表着1988—1989年的创作水平。朱伟把马原、残雪、莫言等定义为前新潮代表人物,而余华、格非、苏童等则是“后新潮”的代表。朱伟有自己独特的审美标准,他所选的这几个作家的作品应该是符合其所谓的小说四层次中的“通过艺术素养对所感知到的世界真实进行艺术表现”[朱伟:《中国先锋小说》,花城出版社1990年版,第343页。]层次的。朱伟衡量作品优劣的方法是回到作品中,通过形式分析进入作品内部去观察文本内涵有无独创性,形式是否具有总体的和谐,结构是否具有启发性。朱伟对小说形式的重视促使先锋小说从以往的新潮话语中细化出来。他在“序言”中从小说形式的个人化、故事多元化、去政治化、时空交错、视角变换及语言本体化等方面勾勒了先锋小说的艺术特质。在分析余华作品的时候,朱伟发现了他的两套语意系统和语码系统的自洽性;在分析格非的时候,他发现了格非的叙述迷宫中对生死的存在主义哲学思考及叙述结构的复杂程序;在苏童的小说中他发现了色彩、情绪;在叶兆言的小说中他发现了其叙述结构的错位布局。朱伟的“导言”不同于前面吴亮、程德培的“千字文”式简评,他基本上是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对作家和文本做出互文性阐释。他的观点与当时对先锋小说进行跟踪批评的陈晓明、吴亮、程德培、李劼、南帆等批评家的观点形成内在契合。
到了20世纪90年代初,先锋作家们的创作纷纷转型,这让刚刚形成气候的先锋批评表示遗憾。很多先锋作家都为自己的转型寻找合理的借口,很多先锋批评家也开始在惋惜中总结和反思。以后现代主义理论著称的陈晓明在完成《最后的仪式——“先锋派”的历史及其评估》(《文学评论》1991年第5期)一文后,开始着手准备《中国先锋小说精选》的编撰出版工作。1993年,这部选本的出版既是一个批评家对先锋小说相对全面的总结反思,也是为先锋小说在当代文学史书写上正名的结果。陈晓明在肯定了“前新潮”作家们的努力后,着重对1987年后文学失去轰动效应期间出现的注重叙事策略和语言风格的“后新潮”作家如余华、格非、苏童、孙甘露等进行了“收网”。在《最后的仪式》(作为选本的序言)中,陈晓明勾勒了先锋小说的两次发展高峰,特别强调了马原、残雪、洪峰的过渡作用及余华、格非等后起之秀的超越。这两次高峰形成的先锋阵容开创了小说叙事的写作范式。但对于文学的生态发展而言,这是有限度的形式变革。在这个选本中,陈晓明同样选择了苏童、格非、孙甘露、余华等先锋作家的作品,这种重复进入各个选本的作家作品无形中获得了经典化的可能。同时,陈晓明把吕新、北村、潘军、叶兆言也纳入先锋作家阵营,这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以往选本的疏漏。选本编撰出版不仅是一种把风格类似的作家作品集中展示的手段,同时还有引导读者阅读的目的。这也是陈晓明并没有放弃在每一篇小说背后都增加一则“简要评介”的原因。值得注意的是,陈晓明的这些简评都是立足在叙事学基础上的分析,他与朱伟的《中国先锋小说》点评共同跳出了此前新潮选本的中心意义式点评模式,成功地把先锋小说的形式意义标记出来,给纯文学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引导的机会。
三、教材选本的认可与先锋小说的经典化
20世纪90年代之后,先锋小说的分化使得中国文学界对“先锋小说”的概念出现了两种理解:一种是狭义的先锋小说,即注重形式探索与语言本位且疏离现实政治的小说样式;另一种则是广义的先锋内涵,即反传统、反既定模式、反潮流的小说样式。狭义上的先锋小说,作为一个文学事件,其时间阈限在20世纪80年代中末期。这也是进入90年代后一部分批评家认为先锋小说已经终结的原因。而广义上的先锋则是一个流动的概念,即先锋在一段时间内会被另一类先锋所取代,如此往复。选本的不断出版既是小说经典化的一种载体,也是对文学潮流的一种跟踪。不同先锋小说选本的重合与差异使得先鋒作家作品不断在文学场域寻找自己的位置,这成为其经典化过程中重要的参照要素。
除上文提及的几部先锋小说选本外,20世纪90年代至21世纪初还有很多先锋小说选本陆续出版。吴亮、章平和宗仁发编选的《结构主义小说》就是力图在“一定的审美品质同相应的表现形式和手段在谐调状态体现出来的某种倾向”[吴亮、章平等编:《结构主义小说》,时代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1页。]的观念中构建结构主义小说流派。其中马原、格非、洪峰等无一例外都是吴亮极力推荐的形式实验作家。李陀编选的《中国实验小说选》[李陀编:《中国实验小说选》,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1995年版。]中收录了格非、苏童、残雪、孙甘露、余华、叶兆言等人的作品,这无疑使他们能够有机会在香港流传开来。除此之外,还有刘锡庆主编的《当代小说潮流回顾·写作艺术借鉴丛书》,黄祖民编的《无歌的憩园——当代新潮小说十四家》,张虹生编的《橡皮爱情——短篇小说选》,盛子潮选编的《新实验小说选》等,都以新潮著称,共同构建了先锋话语。这些选本肯定了先锋作家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成就,并以先锋流派的方式使他们在现实主义主流话语霸权的空间中获得经典化的可能性。到了90年代,又一批新生代小说家站在80年代的文学实验成就上继续前进。东西、李洱、李冯、鲁羊等成为新的先锋作家。在批评家和编辑家的形式批评话语运作下,这些新一代先锋作家进入新的先锋小说选本范畴。蓝棣之主编的《中国先锋小说20家》、何锐主编的“新世纪文学突围丛书”中的《守望先锋:先锋小说十年选》《世界的罅隙:中国先锋小说选》等收入的作家作品因此获得“先锋”的衣钵和殊荣,成为中国文学的一面旗帜。从20世纪80年代到如今,坚守文学本体创新实验的“先锋”精神始终鼓舞着作家们。先锋小说作为一个文学事件已经过去了近四十年,但是先锋精神却源源不断、薪火相传。如果要追根溯源的话,这些先锋小说选本是不可忽视的对象。与其说选本影响选本,不如说是选者影响选者。选者之间的互动直接促成“和而不同”的选本的出版。
除先锋小说选本的编选出版外,文学教材的编撰出版在促成先锋小说的经典化的可能性方面更具意义。个人选编的选本主要是把先锋小说作为思潮现象而加以汇编,教材选本则是在学院派文本细读背景下进入文学史、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三维阐释框架中进行批评检验后形成的经典化参考书目。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当代文学教材及作品选中,能入选教材的只有高晓声的《陈奂生上城》、谌容的《人到中年》、阿城的《棋王》等作品[如赵明、岳耀钦编写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选》(1987年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山东大学等二十二院校编写组编写的《中国当代文学参阅作品选(第8册)》(1987年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刘思谦、岳耀钦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下)》(1987年河南大学出版社出版)等都很难见到先锋作家的作品。],先锋作家作品几乎很难进入教材。1987年后,莫言、何立伟等人的作品开始进入当代作品选。四川省师专、四川省教育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教学研究会编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下)》(1987年西南财经大学出版社出版)是第一部把莫言的《红高粱》选进当代文学教材的作品选。随后莫言、阿城等人几乎成为当代文学作品选必选作家,而同时期的现代主义(现代派)作家仍然没有被列选的资格。直到90年代末,主流教材才正式选入部分先锋作家。苏光文、胡国强主编的《20世纪中国文学作品选读》首次收录余华的《现实一种》、马原的《虚构》和苏童的《米》;邾瑢、邝邦洪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上)也开始收录徐星的《无主题变奏》和扎西达娃的《系在皮绳扣上的魂》;王庆生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第2卷),除了没有收录洪峰的作品,基本上把其他先锋作家的作品都收录了一篇;钱谷融主编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选》也收录了苏童、残雪、马原、莫言的作品;洪子诚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作品选(1977—1999)》也收录了莫言、残雪、马原、余华的作品;陈思和、李平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收录了余华的《现实一种》和残雪的《山上的小屋》。这些先锋作品刚开始一直没有被主流文学界所接受,不管是文学教材还是年度文学评选、各类文学奖项的颁发,它们都没有被认可,唯有部分期刊编辑看中并率先刊发,一些选者以流派思潮的批评标准把它们归类编撰出版。随着时间的推移,文学批评观念不断丰富与发展,“新潮小说”开始在现代主义批评范式与后现代主义批评范式中被区别开来。“新潮小说”是在内容层面进行的现代主义理论确认,而先锋小说则是在形式层面进行后现代主义理论批评的结果[徐勇:《选本批评与“先锋派”的接受及其衍变》,《文学评论》2019年第3期。]。这两种批评范式总是混同交合,致使先锋的内涵在20世纪90年代以后出现了“断裂论”与“延续论”。这也是我们通常意义上说的概念的狭义与广义之分。但不管怎样,先锋作家能入选主流教材,这已经是经典化的开始了。作为教材的作品选在由文学史和文学批评组成的教学环节中共同发挥着重塑文学经典的作用。
由上可见,先锋小说的选本编撰过程是一个由粗到细、由主题思想到文体创新的批评方式转变的过程。经过诸多选本的精选,这些先锋作家作品逐渐为主流教材所接受。在20世纪80年代,先锋批评家与先锋小说选家的身份具有一致性,這是由个人审美批评趣味和素养所决定的。到了90年代中后期,先锋作家作品的入史问题就成为其经典化的一个方面。进入文学史教材,成为学院派文学批评的重要案例,继而扩大文学圈内影响力与市场消费影响力,这一系列的运作无形中使得先锋作家们获得了较高的文学地位,并在文学史上获得了经典化机会。
选本的编撰出版通过选者的个性化审美趣味,以集中的风格类型展现了特定时期小说发展的趋向。所以选本的意义不仅在于作为选目的作家作品的特色,还在于选者的文学批评观念。先锋小说选本就是在这样的意义上充当着小说形式创新与主题思想更新的载体。先锋小说选本经历了三个阶段:早期在现代主义理论影响下以创新之名选编反传统意义和价值的新小说;后新潮时期则在追踪后现代小说过程中编选具有语言形式革新意义的小说;到了20世纪90年代以后随着先锋小说进入文学史教材及相对应的文学作品选本,先锋小说的经典化价值越来越突出。先锋小说选本经历的演变过程既是文学创作实践对文学观念更新拓殖的过程,也是选本本身作为一种传播媒介参与文学生产体制的意义所在。
〔作者楊雷,浙江农林大学文法学院讲师〕
From“New Tide” to “Avant-garde”: the Historical Evolution of the Anthology Publication of Avant-garde Novels
Yang Lei
Abstract:In compiling and publishing anthologies of novels, the selectors may show their individual aesthetic tastes and highlight some specific novel styles and genres. This can reflect the trend of novel writing in a specific period. In this sense, the anthology of avant-garde novels is a field where the innovation of novel's forms and themes takes place. The development of anthologies of avant-garde novels can be devided into three stages. In the early stage, under the influence of modernism theories, novels with anti-traditional meanings and values were selected and edited in the name of innovation. In the post-new wave period, in tracing post-modernism, novels with innovative forms of language were preferred. After the 1990s, avant-garde novels started to be introduced in the textbooks of literature history and relevant anthologies. There was an obvious trend of the canonization of avant-garde novels.
Keywords:avant-garde novels, anthology publication, historical evolution, canoniz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