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战前的张静庐以一个“精明”而游离于政治场之外的出版家形象混迹于出版界,但自抗战始,他逐渐倾向中共立场。这与国民政府在战时实行的一系列文化审查制度有着紧密联系,国民政府通过出台针对出版物的原稿审查制度、成立垄断性质的出版机构、调控纸价等措施在政治舆论与经济掌控方面达成统制地位。在政治与经济双方面的压制下,客观上促使以张静庐为代表的中小出版机构与共党性质的三家书店——“读书”“生活”“新知”结成同盟,共同反抗国民政府“钳制出版自由”的系列手段。与此同时,张静庐自踏入出版界以来所坚守的“大众取向”出版经营策略,使其在达成与中共南方局的合作路线上具有先天性优势。
【关键词】张静庐 出版策略 战时国民政府 大众取向 中共南方局
张静庐自1914年进入出版界以来,先后经营过光华书局、现代书局、上海联合书店、上海杂志公司,在其出版事业前期,张静庐常以一个“精明”的出版家形象示人,在操盘众多书局的过程中,以超脱于政治立场的态度游走于市场与社会交际。在经营现代书局期间,现代书局曾出版左翼刊物《拓荒者》,正因为这个刊物,“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就把现代书局划为‘宣传赤化的书店,要从严取缔”,在张静庐、洪雪帆等人的奔走下,当局应承暂不查封,但必须出版他们的《前锋月刊》,试图“掀起民族主义文艺运动,向法西斯政治献功”[宋原放主编,陈江辑注:《中国出版史料》(现代部分第一卷),山东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28页。]。经此事件之后,张静庐“想办一个不冒政治风险的文艺刊物”,于是邀请施蛰存为现代书局编辑《现代》文学月刊,正是因为施蛰存“不是左翼作家,和国民党也没有关系”[施蛰存:《〈现代〉的始末》,宋原放主编,陈江辑注:《中国出版史料》(现代部分第一卷下册),山东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4页。],因此《现代》“它可以保证不再受到因出版政治倾向鲜明的刊物而招致的经济损失”[施蛰存:《〈现代〉的始末》,宋原放主编,陈江辑注:《中国出版史料》(现代部分第一卷下册),山东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5页。]。张静庐也一直在避免与政治立场有过多交集,如他的书业给鲁迅的印象是,“没有政治背景的纯粹新书店,只要谁不想占谁的便宜,‘精明是无妨的”[张静庐:《在出版界二十年》,西北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15页。]。
1934年5月,张静庐凭借20元资本创办上海杂志公司,获得成功,1937年抗战开始之后,总公司由沪内迁汉口,此后张静庐辗转至桂林、重庆等地,1938年3月10日,上海杂志公司在重庆开业。据胡风回忆,张静庐“一切都是以赚钱为目的,没有想到为文化事业多做点事,他和编者作者也仅是资本家和雇佣者的关系,所以不可能团结人和他合作”[胡风:《胡风全集》(第七卷集外篇第三册),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05页。]。《七月》杂志自第七期开始由上海杂志公司出版,到1938年7月16日第十八期出版后停刊,1938年胡风从武汉撤至重庆,曾寻求张静庐继续合作接洽《七月》的出版,张或以“不够成本”[胡风:《胡风全集》(第七卷集外篇第三册),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25页。],或以“找不到印刷厂”[胡风:《胡风全集》(第七卷集外篇第三册),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39页。]为由拒绝出版。可见正是因为《七月》的内容具有政治敏感性,因此张静庐从调控经济及政治风险方面考虑,决定其前期的出版行为及策略。
但在1943年前后,中共中央南方局通过潘梓年、黄洛峰等人对上海杂志公司进行多次资助,黄洛峰根据中共中央南方局的指示在重庆发起组织“新出版业联合总处”之时,得到张静庐的全力支持,并且“主动配合黄洛峰,串连了重庆出版界的贺礼逊、姚蓬子、陆梦生等所经营的13家出版社的代表人,以聚餐、座谈的方式,作为宣传学习党的政策,商讨时局形势以及新出版业团结互助和克服困难对策的场合”[俞筱尧:《书林随缘录》,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54页。],此时张静庐早期所坚持的中立原则已显示转变趋向。是什么因素促使张静庐发生这种转变?这与战时国民政府所制定的文化审查制度具有怎样的关联?这种转变是否意味着张静庐出版策略的彻底转向?
一、出版经营策略的大众取向与禁令
纵观张静庐早期在出版界的经历与其实行的策略,始终追随着时代的走向,在意识到“北伐”前后即“民国十四(1925)至民国十六年(1927)的三年间是新书业的黄金时代”[张静庐:《在出版界二十年》,西北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80頁。]之后(因为“每一家印刷所里的印刷机器上,全张的,对开的,甚至于四开的都在一批又一批的印着《三民主义》或《中山全书》”[张静庐:《在出版界二十年》,西北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81页。]),张静庐认识到“在大革命时代,对社会科学书的需要超过文艺书”[张静庐:《在出版界二十年》,西北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87页。],因此决定将光华书局保持了四五年的文艺路线持续下去,将现代书局定位为“纯粹的社会科学书店”。因与洪雪帆的意见不合未能达成一致,张静庐筹办了上海联合书店,计划以出版社会科学书刊为主。开业时间仅一年的上海联合书店“总共出版不到三十几种新书”,“一次就被查禁十七种”[张静庐:《在出版界二十年》,西北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89页。]。几起几落之后,张静庐重返现代书局,又被现代书局“无理由”去职。“一·二八”淞沪抗战之中,商务印书馆闸北印刷总厂与东方图书馆被炸毁,张静庐认识到在1927年清党运动之后,新书业普遍不景气的情况下,“书业的出路只有学校用书、一折八扣标点书、杂志三项尚可存在”[张静庐:《在出版界二十年》,西北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00页。],而在抗日救亡运动高潮之际,各方面读者对时事的关注度较高,张静庐考量到杂志有其贴合时事与廉价的优势,因此将杂志贩卖作为主要的营业路线,于1934年创办上海杂志公司。张静庐提出贩卖杂志的三点要求“快、齐、廉”:因杂志含有时间性,“失了时效就没有人请教了”;所谓“齐”,即“一本刊物的出版,无论如何专门性,总有它的读者”;第三是“廉”,因为读者购买力薄弱,“没有资力买新书,也很少有余资多买杂志,虽是杂志比较书籍便宜。为要减轻读者的负担,公司方面用着两天生意一天做的办法”[张静庐:《在出版界二十年》,西北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03—104页。],即“薄利多销”。张静庐甚至提出“改订、退订绝对自由”的杂志代订服务。
张静庐提出的一系列贩卖及出版策略是在商人特有的利益导向原则上实施的,但他将读者的需求与阅读的切身体会纳入考量体系中,这也就表明上海杂志公司的“大众取向”,即全国民众有怎样的阅读需求,上海杂志公司就提供怎样的贩卖与出版服务。如在抗战初期,出版的新书有两种取向:一为“通俗小册子,为了向民间普遍地推销,高深理论固然没有人理解。售价方面,在战时购买力当然薄弱,也力求低廉”,如生活书店出版的“黑白丛书”战时特刊,上海杂志公司的“大时代丛书”等;二为“有时间性的或为全国民众注意力所集中的某一事件,如八百壮士坚守四行仓库,新闻记事体的小册子,和诗歌戏剧等单行本”[张静庐:《在出版界二十年》,西北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24页。]。而张静庐的出版理念为:
在抗战建国时代,我们需要有建设性的学术图书,国防性的专门典籍,也能够同平时一般源源地印出来。同时更从第一期抗战经验与教训中,建起新的理论来;从参加前线抗战工作,从实际生活的体验中,产生伟大的文学作品来;为要唤起全国民众的抗战情绪,发动民众自卫武力,编制通俗的大众读物来!这些都是有智慧的作家们的责任,也是贤明的出版家的责任。[张静庐:《在出版界二十年》,西北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26页。]
正是因为张静庐的大众取向,从而在客观上营造出其政治需求与经济需求的一致性,如在抗战结束后,依旧有读者对张静庐的出版策略印象深刻:“在战前,如果你是爱逛文化街——福州路,一定知道有‘上海杂志公司那么一爿店,里面往往挤满了不少青年人在浏览书报,这是文化界一件新创的事业,予出版者便利,予读者更便利,怪不得深受大众的热烈欢迎了。”[洛沱:《张静庐奋斗史:一个骄子的半生》,《读者》1946年第3期。]但战时国民政府所颁发的一系列禁令却打破了张静庐出版策略的“合法性”。
据读书出版社的练习生范用回忆,抗战时期,国共双方在出版领域的斗争可分为三个阶段:“武汉时期是国共合作的黄金时期”,但即使在这一阶段,“国民党也开始了种种限制。他们通过军警,经常来看看,还拿点书回去”;自迁都重庆至皖南事变是第二时期:“国民党反动派不断制造事端,掀起反共高潮。他们为了限制‘异党活动,制定了图书杂志审查制度,查禁书报”[范用:《琐忆抗战时期党领导的出版事业》,宋原放主编,吴道弘辑注:《中国出版史料》(现代部分补卷中册),山东教育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22—323页。];皖南事变到湘桂撤退是第三时期,在湘桂撤退之后,国民党因兵败引起人民群众的不满,放宽了审查制度,出版事业呈现出较为繁荣的面貌。在整个抗战时期,国民政府通过出台系列措施增强对出版界的审查,以统制思想。1938年7月,国民政府第五届中央常务委员会出台《国民党战时图书杂志原稿审查办法》并组织中央及地方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采取原稿审查办法处理一切关于图书杂志之审查事宜。即使是“纯粹学术著述不涉及时事问题及政治社会思想者”[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第二编文化一),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550页。]在出版时也需要先送审查机关审核后方准发行。这一严苛举措钳制着出版自由,许多反映时事与社会科学的杂志书籍受到压制,这使本就在战时受到时局摧残的出版界雪上加霜。虽然在1938年11月4日国民参政会第二次大会中通过邹韬奋等74人的提案《撤销图书杂志原稿审查办法,以充分反映舆论及保障出版自由案》,1939年2月14日,桂林文化出版界决议电呈第三次国民参政会与国民党中央党部,要求撤销原稿审查办法,其中就有生活书店及上海雜志公司等25个单位,但国民政府对图书杂志的审查却愈加严厉。1939年2月16日,就在集会的后两天,国民党五届中常会第114次会议通过《印刷所承印未送审图书杂志原稿取缔办法》11条及《检查书店发售违禁出版品办法》,由国民政府5月4日公布施行。2月26日国民党中宣部秘密传达《禁止或减少共产党书籍邮运办法》及《查禁新知、互助及生活等书店所出书刊办法》。从杂志书籍的管制直接到书店本身的查禁,一时间出版界人人自危,甚至在同时期由生活书店出版的《蒋委员长抗战言论集》也被国民党中宣部认定“不合版本要求”[宋原放主编,陈江辑注:《中国出版史料》(现代部分第二卷),山东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00页。],下令查禁。1939年7月19日,中央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制定《抗战时期宣传名词正误表》,其中规定凡是中共及抗日民主力量常用的词语都不准使用,如“阶级斗争”“边区政府”“救亡运动”“劳苦大众”“拥护革命的领袖”“拥护抗战到底”等。
因此张静庐“大众取向”的出版策略,在国民政府的审查制度下,更难以伸展。在1938年3月国民党中宣部禁毁书刊报告中,上海杂志公司被查禁15项,仅次于上海生活书店,其中共党性质的书籍计3项,人民阵线性质书籍计5项,“左”倾性质计3项[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第二编文化一),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646—673页。]。在此后的查禁书刊报告中,上海杂志公司几乎次次“榜上有名”,因“诋毁政府”“诋毁三民主义”等名目被屡屡查禁,甚至《中苏互助论》也因“叙述不符事实,有伤国体”而被要求停止发行。在1940年10月的查禁书刊目录中,上海杂志公司出版书目占8项,诸如宋之的的《自卫队》、周静国的《抗日游击战术》、张佐华的《怎样组织民众》、马哲民的《新社会学》等反映抗战时事及社会科学的书籍皆被查禁[《国民党中央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民国廿七年十月至廿九年十月查禁书刊目录一览表》,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第二编文化一),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717—770页。]。
二、出版垄断与经济压制
战时复旦大学新闻系学者钱克显曾在1942年评价过抗战以来出版界的趋势:“一、由分歧庞杂的思想而趋向意识集中;二、由量的扩展而趋向质的改进;三、由狭窄的读者群,而趋向深广的民间;四、由日寇第五纵队和偏激份子的阴谋活动趋向溃败不为民众所信任。”[钱克显:《抗战中出版界的成就和趋势》,《民意周刊》1941年第15卷第186期。]不可否认,国民政府所制定的一系列文化审查制度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抗战力量的凝聚,但其在出版界的统制行为带有思想垄断性质,如果仅仅依靠国民政府主导的出版体制,是无法产生“趋向深广的民间”这一文化传播目标的。因此出版界的反统制思想就产生极其重要的效用,因为国民政府为防止带有共党性质的红色思想及言论在出版界进行传播,始终对出版界实施强制性的统制行为,严重影响出版自由。而在出版界的统制力量与反统制力量之间的斗争中,受到损害更重的是处于中间立场的中小型自由出版商。
1943年前后,国民政府中央宣传部编审科负责人印维廉与张静庐曾就文艺书籍是“糖果”还是“营养”做过论争[印维廉:《出版物的营养和滋味》,《中央周刊》1942年第5卷第7期;张静庐:《文艺书刊不是糖果》,《天下文章》1943年第1卷第2期。],但实际上,印维廉抨击市面上的文艺书籍过于庸俗的真实意图是强调关于三民主义的书籍过少,以此批评出版界未能为国民政府的出版统制制度服务。张静庐则认为文艺书刊不仅不会腐蚀抗战期间军队与民众的斗志,反而能鼓动民众的抗战情绪,他认为之所以三民主义之类的书刊过少,是因为其枯燥无味,也不符合民众对通俗读物的需求。印维廉在明面上似乎是在批评出版界所出版的社会科学读物过少,但更准确地说,是出版界所出版的符合国民政府统制需求的书刊过少,因为在国民政府各种查禁书刊目录中,即使是并不牵扯国共立场的社会科学读物也被大量查禁。
国民政府不仅在舆论上企图压制“市场需求”的声音,也通过成立专门的出版发行机构对出版市场进行垄断。1943年4月,由正中书局、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世界书局、大东书局、开明书局、文通书局等七个出版单位,在重庆成立“国定中小学教科书七家联合供应处”(简称“七联处”),“欲趁国内出版一时停滞之机,独家垄断全国中、小学教科书”[华问渠:《贵阳文通书局的创办和经营》,宋原放主编,陈江辑注:《中国出版史料》(现代部分第二卷),山东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47页。]。当然,因为教材出版之利润丰厚,更因其关涉到战时意识形态的掌控权,在书籍出版市场中颇受欢迎,如果大小出版机构争相经营“教材”,无疑会扰乱市场秩序乃至政治局面,因而由政府相关机构出面掌控也是情理之中。但是,为保证“七联处”的优势地位,国民政府在出版发行的制度“源头”对“七联处”以及普通民营出版单位制定不同的供给政策,如规定“七联处”可以得到“纸张、印刷、贷款等的平价配给和便利”[茅盾:《为民营出版业呼吁》,宋原放主编,陈江辑注:《中国出版史料》(现代部分第二卷),山东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72页。],而广大非“七联”民营出版单位,却是另外一种待遇,他们常常因为买不到平价纸张,付不起高昂的印刷费,借不到低息贷款,寄不出印刷品而陷于困境[熊复:《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出版史》,重庆出版社1999年版,第255页。]。正如当时茅盾所呼吁的:
民营出版业之兢兢业业为民族文化努力者,未占官家供应平价纸之点滴的惠赐,然而分得平价纸,占分配量总额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官办机构,所印的大量书刊却堆积在栈房里大饱其蠹鱼。反法西斯、反封建、进步的民主的著作无法出版,即能出版,运销时被扣被搁压的痛苦一言难尽。然而封建的、色情的、麻痹人心、鼓扬颓风的,乃至法西斯伪装的作品,则通行无阻,泛滥于大后方的每一角落。[茅盾:《为民营出版业呼吁》,宋原放主编,陈江辑注:《中国出版史料》(现代部分第二卷),山东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72页。]
上海杂志公司在战前就制定了出版及贩卖“大众化”的策略,如1935年9月,张静庐曾主持发行《中国文学珍本丛书》,此种丛书就以“珍本大众化”“丛书杂志化”为出版目标,以“为读书人节省买书钱,为图书馆减少采集费”[《中国文学珍本丛书广告》,《申报》1935年9月2日,第1版。]为广告语,一时间在出版市场中深受欢迎。据张静庐自己所述:“中国的书实在是太珍贵了,木刻的古董,穷小子是眼都看不到的。影印的因为销路不很旺,售价也昂贵得很。……因此,象我个人一样,要想多读几本而没有大钱来买,全中国不知有几千万人哩。为了这,我才有刊行‘中国文学珍本丛书的尝试。”[张静庐:《我为什么刊行本丛书》,《读书生活》1935年第2卷第8期。]既然张静庐将丛书定位成大众普及式的读物,保持上海杂志公司一贯的“薄利多销”策略,那么获利的关键就在于多产多销。而战时国民政府在纸张方面的垄断和管控,在一定程度上切断了中小出版机构的获利来源。可见,张静庐及以上海杂志公司为代表的自由立场中小出版商之所以在抗战时期逐渐偏向共产党立场,国民政府实行的出版审查制度以及出版管控措施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三、中共立场与“大众”路径的契合
抗战中后期,国民政府的审查措施愈加严格,国民党中宣部统计资料显示,1938年3月至1945年8月被禁书刊达两千种以上,其中还不包括地方图审机关的相关数据[张克明辑:《抗日战争时期国民党政府查禁书刊目录》,载于1985—1986年出版的《出版史料》第4—6辑。],广西省图书杂志审查处在仅一年的时间里“审查图书原稿742种,杂志676种”,“查禁及停止发行的书刊共达11347册”,至1942年年底,“查禁书刊多达15162册”[《广西出版史料》第8辑,第137页,转引自熊复:《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出版史》,重庆出版社1999年版,第389页。]。在被禁书刊中,不仅有中共领导人所著图书,剧本及文艺作品也并不在少数,“仅1942至1943年一年中被禁的剧目有100余种,其中有《暴风雨中的七女性》(田汉)、《高渐离》(郭沫若)、《原野》(曹禺)等”[熊复:《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出版史》,重庆出版社1999年版,第390页。]。
在面临经济与政治双重危机的情况下,张静庐不得不做出选择,与众多处于相同境况的中小出版机构联合抗议。1943年6月,周恩来在离渝前夕,“在郭沫若寓所召集出版界、戏剧界同人会议,就抗议国民党查禁书刊、剧作的法西斯文化专制作了指示”[《南方局大事记》,转引自熊复:《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出版史》,重庆出版社1999年版,第390页。]。1943年冬,經读书生活出版社负责人黄洛峰牵线搭桥,先后联系上了张静庐、文化生活出版社田一文、教育书店贺礼逊等人,以茶会形式论及重庆中小出版机构联合的必要性。1943年12月,生活、读书、新知三家书店与上海杂志公司、峨眉出版社、国讯书店、五十年代出版社等十三家出版社共同发起“新出版业联合总处”,为适应形势需求,内部议事大多由黄洛峰主持,张静庐任总经理,多主持对外交涉事务。自此始,张静庐转向中国共产党立场,并且出版策略附带上一定的政治色彩。1944年5月1日,新出版业联合总处创设联营书店,并在重庆、成都开设两家分店,此时参加联营的出版机构已达至21家。
张静庐的这种转向并非权宜之计,正如范用所言:“张静庐办了上海杂志公司,是出版界的老前辈了,他始终跟左翼作家、跟进步文化人保持了很好的合作关系。”[范用:《琐忆抗战时期党领导的出版事业》,宋原放主编,吴道弘辑注:《中国出版史料》(现代部分补卷中册),山东教育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22—323页。]张静庐从创办光华书局开始,到经营上海杂志公司,始终坚守的策略是跟随市场的走向,换言之,即充分考虑人民大众的阅读趣味及读者的阅读体验,这与共产党所坚守的团结动员群众,保持与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之原则有一致性。于是自由商人的事业在经受国民政府出版审查机制的摧残之后,经济需求与政治需求重新达成一致。抗战期间,上海杂志公司配合抗日宣传,出版众多左翼及战时书籍。如丁玲、舒群主编的《战地》,胡风主编的《七月》等刊物;陈毅著《怎样动员农民大众》,曾霞著《游击队的政治工作》,柳乃夫著《抢救华北》和《世界往那里去》,何干之著《转变期的中国》,马哲民著《新社会学》,沈志远著《中苏互助论》,任天马著《活跃的肤施》,宋之的著《自卫队》,刘白羽等著《八路军七将领》,碧野著《北方的原野》,萧红著《呼兰河传》,老舍著《火车集》,艾青著《他死在第二次》,姚雪垠著《战地书简》。张静庐也曾自编《在西战场》《东战场》《平汉前线》及《闸北血史》等书籍。可见张静庐与中共主导的出版社达成合作有其先天性因素。
1944年5月2日,张静庐、黄洛峰、姚蓬子、田一文等人合写的《出版界的困难》发表于《大公报》,文中提及“目前从事出版事业者,能勉维开支已属难得可贵。其中大多数或濒破产,或将休业于无形”,并且在文中提出解决措施,如给作家提供日用必需品,对出版机构以借贷便利,优待书刊寄递,给出版机构提供平价纸张等[张静庐、金长佑、黄洛峰、姚蓬子、田一文、唐性天:《出版界的困难》,《大公报》1944年5月2日。]。1945年2月22日,经张静庐、郭沫若、茅盾、黄洛峰、胡绳等312人署名的《文化界对时局进言》在《新华日报》上刊登,文中要求国民政府废除一切限制人民集会、结论、言论、出版、演出等自由活动之法令等6项具体意见[张静庐、郭沫若、茅盾、黄洛峰、胡绳等:《文化界对时局进言》,《新华日报》1945年2月22日。]。
1945年7月11日,张静庐在《新华日报》上发表《出版工作者往哪里去》的专论,其在专论中检视在国民政府高压的审查制度下中小出版机构的出路,甚至讨论了出版下乡及大众化的问题:“从五四到现在,多年的辛劳,究竟得到了多少成果,除了几处大城市,我们不妨去看看内地的县镇乡村,农民手工艺人小市民们所看的是些什么书?他们所需要的是什么?而我们所刊印发行的又是什么?”因此他认为只有“人民大众所接受的精神粮食,才有广大的销路,才是源远流长的事业,才算是我们出版工作者尽到了文化运动的职责了”。张静庐不仅在反映当前出版行业所存在的问题,并对国民政府严苛高压的审查制度进行抨击,充分体现出中小出版机构无奈的心绪,他指出:“今天,出版业(尤其是新出版业)的确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了。”自抗战以来,除了武汉时期出版界有些许生机之外,其余时间一直在走下坡路,“港、沪沦陷,桂、柳失守,对出版业的打击是如何的惨厉!可是出版工作者体念国家抗战的苦难,省察自身责任的艰重,虽然遭受了无比的损失,还是束紧腰带,埋头苦干,一声不响地为文化而努力,为生存而挣扎”。而在抗战即将胜利之际,出版工作者却“不得不从出版的岗位上总撤退,不得不在‘胜利之师的座前倒下去”[张静庐:《出版工作者往哪里去》,《新华日报》1945年7月11日。]。在重庆新出版业以及杂志界的强烈抗议下,1945年9月13日,国民党中宣部部长吴国桢、参事张平群举行记者招待会,宣布“从10月1日开始废止战时新闻检查制度及图书杂志审查制度”[《抗战时期大后方出版纪事年表》,宋原放主编,陈江辑注:《中国出版史料》(现代部分第二卷),山东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18页。]。
余 论
20世紀30年代,张静庐在出版《中国文学珍本丛书》时将自己早年作为读者的经验与普罗大众的阅读需求联系在一起,如施蛰存所说:“上海杂志公司主人张静庐先生,商人也,亦学人也,亦尝以寒士不能多读天下书为恨。”[施蛰存:《编印中国文学珍本丛书缘起》,《读书生活》1935年第2卷第8期。]虽然张静庐自踏入出版界以来,始终是一个“在商言商”的出版商人,即使有其“大众取向”,也是作为出版策略及宣传推广手段而存在,但是张静庐与其出版机构所出版的书籍价格低廉,使得普通人都能接触及学习知识,客观上促使知识下移,加速文化大众化进程。张静庐在其早期出版时代看似保持中立态度,但早已对国民政府的文化审查制度有所不满,如在1935年经营上海杂志公司之时,因为“几个在东京留学的诗人们”出版了一种诗歌月刊,而这一份“卖三分钱的小小刊物”却被教育局和公安局联合提起控诉:“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第×项。”而主管的局长“对于这样严重的一件公案并没有晓得”,也因此事,张静庐被迫“下野”[张静庐:《在出版界二十年》,西北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18—121页。]。从其大众取向的出版策略来看,与其说在抗战时期,张静庐在大后方倒向中共立场是其出版策略的转向,不如说从看似“中立”到“中共立场”是其出版策略的进一步深化,开拓出更为广泛丰富的大众与现实路径。
〔作者黄英豪,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2020级硕士研究生〕
Zhang Jinglu and the Wartime Censorship in Publishing, also on the Change of Publishing Strategy and the “Mass Orientation”
Huang Yinghao
Abstract:Before the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Aggression, Zhang Jinglu mingled in the publishing world as a “shrewd” publisher who stayed out of the political arena. But after the outbreak of the war, he gradually inclined to the position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This was strongly affected by a series of cultural censorship policies implemented by the Nationalist Party Government during the war. The Nationalist Party Government took control of the political opinions and the economics by measures like censoring original drafts for publications, establishing monopoly publishing institutions, and regulating paper prices. Under the political and economic suppression, small and medium-sized publishing institutions represented by Zhang Jinglu formed an alliance with three communist bookstores-Reading, Life, and New Knowledge. They jointly resisted the Nationalist Party Government's “restricting the freedom of publishing”. At the same time, the “mass orientation” publishing strategy insisted by Zhang Jinglu since his first step into the publishing circle gave him an inherent advantage in cooperating with the South Bureau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Keywords:Zhang Jinglu, publishing strategy, the wartime Nationalist Party Government, mass orientation, Southern Bureau of the CP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