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近年来,建立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学已成共识,对现代文学文献的辑佚、考辨与整理,也被研究者们自觉地应用于研究中,成为推进现代文学研究的重要原则和方法。凌孟华《烽火遗篇:抗战时期作家佚作与版本》(已收入本刊编辑部的“中国出版史研究”系列,预计于2022年10月出版)一书以“非文学期刊”视野考察抗战文学,进行抗战文学辑佚研究,进一步拓展抗战文学史料发掘的深度和广度。本期辑录该书的序言部分,提出“文学期刊”和“非文学期刊”的两分法,并为“非文学期刊”正名,辑录重要作家佚作,并在精心校勘基础上深入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广阔前景。从本期开始,将原“书评”栏目扩展为“书评·书序·书摘”,以期更加全面、及时、充分地反映学界前沿动态和最新研究成果,欢迎读者批评指正。
逻辑学告诉我们,划分是明确概念全部外延的逻辑方法。其中“二分法”是一种特殊的划分方法,它以“有无某种属性”为根据,把一个母项划分为一个正概念和一个负概念两个子项,正概念反映有某种属性,而负概念反映没有这种属性,如金属与非金属、生物与非生物等。这是逻辑学常识。
“文学”与“非文学”也是“二分法”的结果,二者之间的复杂联系甚至互相转化一直是一个重要的文学问题,引起学界很多关注。诸如栾栋先生关于“文学非文学”“文学既是文学,而又另有所是”的观点及其“辟文学”主张[栾栋:《辟文学通解——兼论文学非文学》,《文学评论》2008年第3期。],就颇有启示意义。
与之相应,“文学期刊”与“非文学期刊”的划分也是“二分法”的运用,其“有无某种属性”之“属性”,就是主观上和客观上都主要发表各体文学创作、文学翻译、文学理论、文学批评、文学研究等作品的属性。具有这种属性的期刊,就是“文学期刊”,不具有这种属性的期刊,就是“非文学期刊”。这里不仅要查看期刊客观呈现出来的栏目设置、版面内容等因素,还要考量刊物编者在《发刊词》《编后记》《征稿启事》及广告宣传等文字中透露出来的主观愿望和诉求,把他们的“心”与“迹”结合起来。
当然,“非文学期刊”涉及的范围非常之广泛,又可进一步以“文学相关内容”之有无作为“属性”再次进行“二分法”划分。在这个意义上,具有此种属性,才接近刘增人先生所说的“涉文学期刊”,其实应该称作“涉文学型非文学期刊”;而没有这种属性的所有非文学期刊,都可以称作“其他非文学期刊”。对于现代文学研究界而言,非文学期刊史料发掘的重点,自然是“涉文学型非文学期刊”。但是否与文学有“涉”,需要翻阅核查之后方能知晓。所以,理论上全部“非文学期刊”都可以是现代文学史料研究的考察对象。
至此,可以尝试为“非文学期刊”下一简单定义,以便为之辨正名分。所谓“非文学期刊”,是指不以“文学”为目的,主要刊载“非文学”内容,在主要方面不具有“文学”属性的期刊。其中发表有部分各体文学创作、文学翻译、文学理论、文学批评、文学研究等作品的,为“涉文学型非文学期刊”,此外的为“其他非文学期刊”。
值得指出的是,我们这里的“涉文学型非文学期刊”与刘增人先生提出的“涉文学期刊”并不是同一概念,并不是绕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原点,而是基于不同的逻辑,有着重要的区别。也就是说,“涉文学期刊”在逻辑上对应的是“文学期刊”,而“涉文学型非文学期刊”的逻辑对应是“其他非文学期刊”。“涉文学期刊”是作为“期刊”之一类,而“涉文学型非文学期刊”只是“非文学期刊”之一类,其再上一级单位才是“期刊”,二者不在同一个逻辑层面。两者的首要区别在于立足点或曰立场不同,“涉文学期刊”的立足点(立场)在“文学期刊”,试图将“涉文学期刊”纳入“文学期刊”研究,完成对“涉文学期刊”的收编;而“涉文学型非文学期刊”的立足点(立场)在“非文学期刊”,正视相关刊物的“非文学期刊”属性,客观地讨论“非文学期刊”及其中的部分文学内容。也就是说,“涉文学期刊”首先关注的是“文学”,是因涉及文学而关注“期刊”,其处理方式类乎文学期刊,把“非文学期刊”当作“文学期刊”进行梳理;而“涉文学型非文学期刊”首先關注的是“期刊”,继而注目其中的“文学”,其讨论角度不同于文学期刊,把“非文学期刊”视为“期刊”本身进行发掘。
在我们看来,为“非文学期刊”正名,回到“非文学期刊”,以“非文学期刊”视野考察抗日烽火中的抗战文学(故本书命名凸显“烽火”),进行抗战文学拾遗辑佚研究(故本书命名强调“遗篇”),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与值得期待的广阔前景。具体而言,至少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只有回到“非文学期刊”,才能正视“非文学期刊”在抗战文学中的重要作用,厘清许多优秀的经典抗战作品首发于“非文学期刊”的历史,还原“非文学期刊”与文学期刊既相互竞争又相互影响,共同形成抗战文学赖以生存和发展的环境、场域与生态的文学史现场;能够不再无奈地把非文学期刊纳入文学期刊进行研究,告别名不副实的尴尬,理直气壮地走进抗战文学研究的殿堂。朱晓进曾指出:“20世纪各种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需求,尤其是包括战争、国共政治斗争和党内斗争在内的政治原因,使20世纪成为一个非文学的世纪。”[朱晓进等:《非文学的世纪:20世纪中国文学与政治文化关系史论》,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页。]在“非文学的世纪”,特别是抗战时期,无论是共产党系统、国民党阵营或是“中间党派”方面,甚至日伪势力范围,都支持、培植、出版着众多的“非文学期刊”,深入的现代文学研究不仅需要继续专门考察“文学与政治文化关系”,而且需要及时关注抗战文学与“非文学期刊”的关系,辑校研究散佚在“非文学期刊”上的作家佚文和文学史料。比如《国讯》旬刊,就是典型的“中间党派”杂志,主事者黄炎培及其背后的中华职业教育社,就是重要的“中间党派”成员之一。已有成果指出:“中间党派是在抗日战争这一民族危亡的时期产生、发展起来的国共两党以外的政党和派别,以民族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为其社会基础,以知识分子为主体,有独立的政治主张或利益诉求。”[周勇:《序》,杨力主编:《中国抗战大后方中间党派文献资料选编》,重庆出版社2016年版,第27页。]而翻开《中国抗战大后方中间党派文献资料选编》(上、下),打头的就是“中华职业教育社文献资料选编”。《国讯》这样的非文学期刊,及其文学内容与政治文化的关系,仍是一个有待研究的重要问题。
其次,只有回到“非文学期刊”,才能有效拓展抗战文学研究的边界,进一步彰显抗战文学与抗战社会历史的紧密联系,展示她以文学的方式参与抗战建国,推动抗战动员,促成抗战胜利的过程与实绩;才能形成对中国现代文学形态变化的新认识,重新梳理其从杂文学形态,到走向纯文学形态,再到抗战时期重新迎来新的杂文学形态的发展历程,正视抗战文学的“杂文学形态”特征,形成抗战文学研究观念的创新与突围。李怡曾指出,在大文学视野下解读作家日记“并不是简单地把这些定位模糊的文体捧进‘文学的光荣殿堂,而是在兼顾历史性与文学性的方向上,挖掘中国知识分子思想、个性和情怀的别样的表达,解释一种属于中国自己的文学样式”[李怡:《大文学视野下的〈吴宓日记〉》,《文学评论》2015年第3期。]。我们强调回到“非文学期刊”,也不是简单地把这些定位模糊的抗战期刊“捧进‘文学的光荣殿堂”,而是“在兼顾历史性与文学性的方向上,挖掘中国知识分子思想、个性和情怀的别样的表达”,解释一种属于中国抗战文学的存在方式。这种存在方式的最突出特点,即其“杂文学形态”。
抗战时期,作家的身份非常复杂。无论是郭沫若、茅盾,还是老舍、曹禺,以及其他更多的文学作者,往往都会或多或少地参与一些战时组织与战时团体,在原有的作家身份之外,有了在战时背景下形形色色的新头衔。郭沫若之于第三厅与文工会,老舍之于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就是典型的例子。而身份的变化会带来文学活动与文学书写的变化,包括体裁、内容、语言形式等,特别是在一些特殊的场合可能留下纯文学观念不能涵盖的杂文学作品。与此同时,还有跨界的新进文学作者加入抗战文学活动,比如政界、军界、商界、教育界人士,包括青年学生、职员等,他们创作的作品,也多有不拘体裁、内容和语言形式的杂文学特征,进一步丰富了抗战文学的驳杂景观。仅报告文学方面,就有论者指出其“作者的广泛性”,强调“他们中间不仅有诗人,小说家,戏剧艺术家,还有工人,士兵和学生;不仅有叱咤风云的将军,还有政府官员和各党派民主人士”[孙震、梁国健:《后记》,碧野主编:《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第4编报告文学第3集,重庆出版社1989年版,第2226页。]。
抗战时期,现实的社会生活异常复杂。即使是和平年代的衣食住行、柴米油盐、婚丧嫁娶、纪念、祝寿、祭祀、考察、演讲等日常生活,也因为战争的影响而在内容、方式、质量、规模等方面有了新的变化,打上了战时色彩。而那些和平年代没有的生活内容,比如募捐、献金、流亡、逃难、鸡毛信、防空洞、躲警报、过封锁线、慰问伤兵、国际援助、战时动员等,更是刺激着人们的神经,触动着作家的灵魂。毫无疑问,战时复杂的社会生活,影响着文学的活动,改写着文学的内容,也改变着文学的形态。于是,文学作者们写日记,忆行踪,广场上公开演讲,朋友间诗词唱和、鸿雁传书,创作各体文学作品,投向各类报纸杂志,留下很多日记、游记、书信、演讲记录、纪念文章,甚至旧诗词、寿言、祭文、悼词、挽联等,有着不同的语言形式,不同的文体样式,不同的表达方式,不同的情感内容,超出了一般意义的“文学”范畴,形成抗战文学的杂文学形态。
抗战时期,文学与期刊的关系也相当复杂。一方面,不少文学期刊难以为继,歇业的歇业,停刊的停刊,即使随后又诞生了新的文学期刊,在总体上也呈现式微趋势,不及战前的规模与印刷水准;另一方面,是众多非文学期刊涉足文学内容,刊发文学作品,发挥战时背景之下文学的特殊作用,为读者提供精神食粮,宣传和鼓舞抗战精神。虽然期刊又称“杂志”,本来就有“杂”的特征,但随着期刊的发展,分类清晰的专业性期刊越来越多,而在特殊的战时文化背景下,文学受到特别的关注,得以游走在诸多文学期刊与非文学期刊之间,较之战前战后更为突出,也是客观的事实。对于非文学期刊来说,往往看重的是文学本身,看重的是文学的精神力量,因而没有过多的条件和限制,不论是白话文还是文言文,不论是新诗还是旧体,不论是纪实还是虚构,都给予刊发的机会和展示的舞台,从而拆解了新文学与旧文学之间的壁垒,形成雅文学与俗文学的合流,以自身的一方天地,一个“公共空间”,呈现出抗战文学杂文学形态之另一侧影。
在我们看来,抗战时期与文学关系复杂的各类文学期刊和非文学期刊展示著身份复杂的作家对复杂社会生活的书写,形成其“杂文学”形态,具有在语言选择上文言诗文与白话作品并行不悖,在表现手法上虚构文学与纪实文学比翼齐飞,在表达方式上演讲形态与述论形态相得益彰,在体裁上雅俗文学诸样式皆齐备,在内容上大江南北各区域都兼容等特征。其中发表于非文学期刊之上的不少文言形态作品、纪实形态作品、演讲形态作品与讨论非文学问题的述论作品,往往超出了通常的“纯文学”的范畴,似乎不便纳入新文学的研究范畴。但若转变考察观念,就会发现这些作品正是抗战文学之“杂文学形态”的重要表征。换言之,只有回到“非文学期刊”,整理研究其中丰富的作家佚作与文学史料,才能充分认识和把握抗战文学的“杂文学形态”特征,以边界的拓展和观念的突围促进抗战文学研究的深入发展。
最后,只有回到“非文学期刊”,才能解释抗战文学辑佚研究与新史料发掘的特点与趋向,才能从新史料出发,打开考察抗战文学的“非文学期刊”窗口,看到抗战文学发展变化的新景观,也有助于解决目前抗战文学辑佚研究的某些问题。所谓抗战文学辑佚研究与新史料发掘的特点与趋向,是指从近二十年新发现佚作的创作年代看,第一个十年、第二个十年、抗战时期与战后时期并不平衡。从数量上看,在中国知网收录的2001—2019年论文成果中,检索篇名包含“佚”“轶”“新见”“新发现”等关键词的成果,剔除无关现代文学的部分,总量约600篇,包含抗战时期佚作的近190篇,所占比例近30%。考虑到“中国知网”收录的期刊虽然宏富,但并未包含所有的重要报刊,所以600篇的统计数据还比较保守,而且发掘佚作的成果篇名并不包含前述关键词的也绝非个例,比如商金林先生刊于《新文学史料》2009年第4期的长文《〈胡风全集〉中的空缺及修改》,解志熙先生刊于《文艺争鸣》2014年第11期的《杨振声随笔复原拾遗录》;比如《收获》2013年第1期刊发的《沈从文书简》,《现代中文学刊》2014年第5期发表的巴金《致钟时函15通》(山口守整理)等。也就是说,近二十年事实上涉及抗战期间作家佚作发掘的成果应该在230篇以上。新发掘的抗战时期佚作之数量,已远远超过1950—2000年抗战时期佚作发掘的总和,说明抗战时期已成为作家佚作发掘的一个重要时段,得到快速的发展。从比例上看,抗战时期(指全面抗战时期,1937—1945年)佚作的比例已经渐渐超过其他时段。
縱观这些抗战文学佚作发掘成果,不难发现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开始关注到一些非文学期刊,并从中发掘出不少抗战文学佚作,拓展了抗战文学研究视野,丰富了抗战文学研究史料,推进了相关作家研究的发展,如《振华校友通讯》《时代》《中国建设》《四友月刊》《抗战十日画刊》《江西地方教育》《联合周报》《中华公论》《世界知识》《大众文化》《青年大众》《民族思潮》《文化先锋》《自由论坛》等,这是值得肯定和欣喜的。需要追问的是,何以如此呢?
在我们看来,就是因为非文学期刊虽然全程陪伴着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和发展,在第一个十年、第二个十年均有重要作用和不俗表现,但其真正勃兴,却是在抗战全面爆发之后。当抗日救亡、抗战建国成为时代主题与社会诉求,包括文学期刊与非文学期刊在内的各种社会力量都要服务于抗战需求,而文学正是抗战宣传、抗战动员的有力武器与有效渠道,文学的精神食粮地位和精神动员力量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与发挥。1938年3月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召开成立大会时,就响亮地提出了“文章下乡、文章入伍”口号,老舍在阐释文章中更是直言“我们宁可以缺少一些枪炮,而不能缺乏战斗的精神;抗战文学便是战斗精神的发动机”[老舍:《文章下乡,文章入伍》,《老舍全集》第1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14页。]。所以,非文学期刊纷纷对文学敞开怀抱,借助文学的力量服务抗战大业,打开销路,维持运营,而且不论新旧、文白、雅俗,也不管是声音记录还是文字书写,只要能够满足为读者提供精神食粮、思想武器与激励抗战之需要,就予以刊载。也就是说,在民族危亡的关头,在战火纷飞的岁月,在全面抗战的时代,文学期刊与非文学期刊的“专业”界限与壁垒似乎被有意无意地打破了,文学的纯粹化历程与纯粹性追求似乎自然而然地解体了,非文学期刊不会因为自己的“专业”而拒绝文学作品,反而会暂时放下自己的“专业”来刊发文学作品;作家也不会因为非文学期刊的“不专业”而拒绝向其供稿,而是因地制宜地予以支持,甚至创作一些不够“纯文学”的作品。在我们看来,所谓“佚作”问题,其实原本是“非佚作”问题。作家在创作与投稿之际,不会预知此篇是否成为“佚作”,也不会有“佚作”与“非佚作”的区分,而是一视同仁,平等对待。“佚作”之“佚”,乃是在期刊传播与全集整理过程中形成的。正是抗战文学的特殊生态,使得非文学期刊与文学的关系变得更加密切,使得众多非文学期刊发表了大量的作家作品。而作家全集整理者的观念与视野的局限,又使得这些作品长期散佚,使得非文学期刊在抗战文学佚作辑校研究中的地位非常重要,有望在将来成为抗战文学辑佚的主战场。可以说是“非文学期刊”进一步形成和放大了抗战文学的“杂文学”特征,从而表现出超越前后现代文学的最为突出的“杂文学”形态。对这种“杂文学”形态的重新勾勒与具体阐释,有望以别样的抗战文学史观打开抗战文学的新视野,看到更加丰富复杂和全面的抗战文学新景观,从而推动抗战文学研究的深入与“突围”。
目前从非文学期刊中辑校研究抗战文学佚作的成果有一个突出的问题,或曰不令人满足的地方,就是研究者往往不太注意对相关非文学期刊的总体把握和介绍,有的介绍非常简略,惜墨如金,三言两语之后就不再继续,让人意犹未尽;有的甚至仅在注释中出现刊物名称,并不进行相关的说明和交代,读来一头雾水。究其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如篇幅限制、体例规约、个人写作习惯使然、资料查阅范围不够等。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可能是以作家为抗战文学佚作发掘线索所致。这里不是说以作家为抗战文学佚作发掘线索有什么不对,而是认为这样可能形成如此局面:研究A作家的研究者在某报刊中找到A作家的某佚作,辑录完成,就鸣金收兵;换一个关注B作家的研究者,又继续翻阅某报刊,爬梳到B作家的某佚作,心满意足,就班师回朝……我们知道,翻阅泛黄的民国期刊,摇动卷曲的缩微胶片,虽有陈子善先生所谓“发现的愉悦”,但王风先生“终于手酸目倦,又终至于犯困打盹”[王风:《后记》,《废名集》第6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579页。]的经验与刘增人先生“对我的视力和耐心的一种相当严峻的考验”[刘增人:《一卷编就,满头霜雪——五十余年,我陪文学期刊走过》,刘增人等编著:《1872—1949文学期刊信息总汇》(4),青岛出版社2015年版,第2页。]之体会,也是人之常情,史料辑佚终究是刘增杰先生坦言的“人所共知的苦差事”[刘增杰:《厚积薄发——〈现代作家佚文考信录〉序》,刘涛:《现代作家佚文考信录》,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页。]。那么,这种翻了再翻,摇了又摇,目倦复目倦,考验加考验的分头发掘,明显有重复劳动、效率不高之弊,不利于抗战文学佚作发掘工作的顺利推进。
而解决的办法,或曰有助于问题解决的办法之一,就是明确抗战文学辑校研究的“非文学期刊”视野,探索以“非文学期刊”视野辑校研究抗战文学佚作与文学史料的问题与方法,其中尤为重要的是完成一个根本转变,即从以作家为线索的检索搜罗转变为以期刊为单位的系统发掘。
举个小例子,比如江西泰和之四友实业公司文化部编辑的非文学期刊《四友月刊》。学者在介绍何其芳佚作《流亡琐忆》时[李卉:《何其芳三、四十年代佚作辑录与考订》,《新文学史料》2012年第3期。],若能全面把握和梳理刊发这篇佚作的《四友月刊》,介绍其文学作者阵容和重要文学作品,那么,就可能提供发现臧克家佚诗《铁的行列》的线索。要么自己发掘,要么为同行提供方便,都可以促成《铁的行列》早些浮出水面,免去后来者的搜罗、翻阅之苦。而论者在讨论臧克家佚诗《铁的行列》时[李朝平:《臧克家佚作考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5期。],若能全面把握和介绍《四友月刊》的文学作者队伍和文艺栏情况,就可以发现其中另外的一些重要作品,比如同期(第四期,1942年2月出版)发表的艾芜之《学习民间文艺的长处》,就应当是《艾芜全集》失收的一篇作于桂林的重要佚文(此文龚明德先生新著《艾芜年谱》也没有提及[龚明德执笔:《艾芜年谱》,四川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81页。],可供修订时参考)。其“‘民间文艺是文艺作者的一只奶子”之说,仿佛是学到了民间文艺的长处,虽显粗野,但形象生动,理在其中,富有生命力。也就是说,以期刊为单位对《四友月刊》这样的非文学期刊进行系统发掘,可以收到事半功倍之效,推出更厚重更有价值的抗战文学佚作发掘成果。
此外,我們虽然不赞同邓集田将“有比较多的文学内容(一般要占刊物内容的1/4或1/3以上)”的综合性期刊称为“综合性文学期刊”,以及“也算作文学期刊”的处理方式,但其“许多文学期刊都会适量刊登非文学性内容,综合性期刊也一样,常常到文学领域内抢生意,以便争夺更多的读者。这使得各种类型的期刊之间相互交错的现象比较明显”[邓集田:《中国现代文学出版平台:晚清民国时期文学出版情况统计与分析(1902—1949)》,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80页。]的观点,却是卓见。也就是说,非文学期刊可以有文学内容,而有的文学期刊也存在非文学内容;非文学期刊的文学内容不能左右其“非文学”属性,文学期刊的非文学内容也不能改变其“文学”属性。
总之,我们尝试进一步为“非文学期刊”正名,都是出于对“非文学期刊”概念与相关问题之理论意义的自信与期许。聚焦非文学期刊,钩沉其中散落的作家集外作品与相关史料,不仅能够进一步拓展抗战文学史料发掘的深度和广度,而且能够深度还原抗战文学的历史现场与原始形态,照亮其结构与细节,阐发其特质与规律,从而推动21世纪抗战文学研究的纵深发展。
陈子善先生高度肯定笔者提出的辑佚应该具有“非文学期刊”视野之观点,在给拙著《旧刊有声:中国现代文学佚文辑校与版本考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6月版)撰写的序言中指出“孟华的看法很有见地,确实为现代作家作品辑佚和从一个新的角度考察现代文学史打开了天地”,并以《现代中文学刊》2018年发表的辑佚成果为例,指出“研究者在《聚星月刊》上发现了多篇‘东郭生(周作人)的集外文,在《春秋导报》上发现了沈从文、穆旦、汪曾祺等的集外文,等等,都是‘非文学期刊辑佚的可喜收获,也都验证了孟华的这个主张”[陈子善:《序言》,凌孟华:《旧刊有声:中国现代文学佚文辑校与版本考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页。]。
王富仁先生三十多年前就有“开创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新局面”需要四个“新”(即“新的眼光”“新的角度”“新的标准”“新的态度”[王富仁:《开创新局面所需要的“新”》,《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4年第1期。])的倡导,我们以为,若以“非文学期刊”的眼光、角度、标准和态度考察抗战文学,拓展抗战文学研究的“非文学期刊”视野,完全有可能打开抗战文学研究和史料发掘的“新局面”。我们希望有更多师友就“非文学期刊”概念及其意义与前景展开讨论,在“非文学期刊”的旗帜之下汇集更多同路人,共同致力于抗战文学新史料的发掘与研究事业。
金宏宇带有辑佚学总结与研究性质的重要论文《中国现代文学辑佚的学术规范与价值判断》指出,“在发现的喜悦之中,更需要对辑佚的学术规范和价值层面进行‘二重批判,质疑、审思辑佚成果”,认为“佚文的价值只有在进一步的阐发中才能充分体现,否则,搜集得再全再备都是死的文献和史料”[金宏宇:《中国现代文学辑佚的学术规范与价值判断》,《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王本朝也强调“能够发现文献史料对研究非常重要,能够运用好文献史料也是一件非常重要的工作”,而且有一个非常形象的说法——“发掘文献史料如同为别人抬轿子,能够对文献史料加以有效研究,也还要会坐轿子”[王本朝:《序二》,凌孟华:《故纸无言:民国文学文献脞谈录》,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5页。]。的确,甘于抬轿子,乐于抬轿子固然是辑佚者的自由和权利,也是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选择;但是,也许只有坐上轿子之后,辑佚者才会有更高的眼光、更广的视野,才能看得更清晰更完整,想得更深入更透彻,才能走得更持久更遥远,才能为现代文学研究作出更大的贡献。也即陈子善先生所言:“如果有更敏锐的文学史视野,有更准确的学术判断,还有更扎实的文本分析能力,那么现代作家集外文的和集外书简的蒐集、整理和研究工作就一定会减少随意性,更具学术性。”[陈子善:《序一》,宫立:《中国现代作家佚文佚简考释》,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3页。]
还是在《旧刊有声》绪论中,笔者曾预告对该书涉及的《国讯》《大中》《学僧天地》《新新新闻每旬增刊》等非文学期刊“已做过以期刊为单位的发掘尝试”[凌孟华:《旧刊有声:中国现代文学佚文辑校与版本考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0页。]。这些发掘成果仍然只有部分编入本书。关于非文学期刊《国讯》的系统发掘与研究,是笔者博士学位论文的主要内容,2020年又以此为基础获批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国讯》与抗战文学形态研究”(批准号:20BZW126),进一步的修订与深化,将在下一本结项书稿中全面呈现。
无论是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中,我们都有理由确信,对抗战文学研究乃至整个“拥挤”而又充满活力的中国现代文学学科而言,“非文学期刊”都是有待开采的富矿,期待更多的研究者一道披沙拣金,“让历史说话,用史实发言”。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烽火”时代,蕴含伟大抗战精神的“遗篇”甚多,《烽火遗篇》这本小书,静候“知音”“诤友”和“同路人”。
〔作者凌孟华,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