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卡帕,《倒下的士兵》*
系其著名作品……”我麻木如标签
习惯刀子进进出出,如呼吸
几十年。
那个晚上,我切着土豆,灯光昏暗
屋子像沾满泥土的马铃薯,娅塞妮娅
塞进一本薄薄的东西,从门缝
慌慌张张,从她的眼神,我知道
关于你。
有时候死是一个可笑的动作
就像你每次大笑着仰倒,躺进黄昏
的干草堆,点燃一支烟。
我恨事实,恨卡帕,在那一刻
我恨所有不从事谎言制造的人,
但我不恨战争,一个错误
必须用另一个纠正。
我记得我们在路口吻别。
我记得那件白衬衫
四月节里,系上领结,恰似舞服
战场上,迎向子弹,就是寿衣。我拒绝
国旗,军乐,奖章,只呼唤你的手
穿过黑夜和我的脖颈,拥住
我已被天空压得倾斜的肩膀。
博物馆,杂志,电视……我被迫注视
你的死亡—你總是在死,在死
一刻不停,永不完成。
人们需要伟大的意义,听不见
一个女人的哭泣。
多年后,我才明白
那颗子弹射穿你之后,飞越木里亚诺山丘
绕过梅塞塔高原,进入了我—
我们都一样,没有选择的权利。
作者注:《倒下的士兵》是战地记者罗伯特·卡帕的著名摄影作品。诗歌中情节、人物(妻子和娅塞尼娅)均系虚构。
世宾:每一个女人的哭泣
《民兵之妻》用叙事性的结构展现了一个女人的坚毅和对战争的思考、对爱的渴望。诗歌中的故事就像诗人的注释说明一样,全是虚构的,它只是因为看到战地记者罗伯特·卡帕的著名摄影作品《倒下的士兵》而想象出来的。诗中描写了一个女人在一个晚上,灯光昏暗,她正切着土豆,忽然娅塞妮娅慌慌张张从门缝里塞进一份关于她丈夫的死亡通知书。诗人写得很有画面感,就像一场电影。我想在写这段诗歌时,她的脑海里肯定浮现了小时候看阿尔巴尼亚或者苏联老电影的镜头,就塞进了诗歌中,但感觉非常丰满,有如身临其境。诗人在下一段通过照片中士兵被子弹击中即将倒下的瞬间姿势联系到在干草堆嬉戏的欢乐时光。在写到死亡时荡开一笔,通过修辞,通过“就像”这个比喻词的联系,把死亡带到了充满生命活力的现场。这是没有更高的生命意识的人写不出来的。它立刻拉开了诗歌精神的空间感。
“我恨事实,恨卡帕,在那一刻/我恨所有不从事谎言制造的人,/但我不恨战争,一个错误/必须用另一个纠正。”这是一个多么坚毅和明辨是非的女人才能说出的话!她必须既对个体生命有深切感受又能站在人类的历史经验,并且具有不屈不挠的担当命运的勇气。“我恨”两行正话反说,更能展现语言的空间。五六段分别是对第四段个人感受和人类精神的展开,写出一个女人的爱意、缠绵,与对勋章和所谓荣耀的轻视,并把这种精神普遍化:对所有死亡的控诉,对所有女人的同情。
如果上面几段是写一个女人对同一时空的死亡和所有女人的情同此心,那么最后一段是跨越时空,从民兵之妻的时空来到诗人“我”的时空,它通过那颗射入士兵身体的子弹“射穿你之后,飞越木里亚诺山丘/绕过梅塞塔高原,进入了我—”,展现任何时候,人类无法逃脱的命运;也表达了他人之痛也是我的痛的具有普遍性的人类精神。
吴投文:诗的想象与诗意的内在秩序
仍然需要从猜测的角度进入对此诗的理解,而这并不是一个恰当的方式。此诗似乎是写一次阅读的情景和由阅读所引起的想象,诗中所提到的《倒下的士兵》大概只是一个引子,抑或此诗是对这幅摄影的文字解读?诗中的人物关系是含混的,“我”是谁?“你”是谁?娅塞妮娅又是谁?实话说,我并没有理清这些人物之间的关系?抑或这些人物就是同一个人,共同指向对民兵之妻的提示?如果非要坐实这些人物,从诗中朦胧的提示来看,“我”是诗人自己,“你”是倒下去的民兵,而娅塞妮娅是诗人为民兵虚拟的妻子。“我”在画外,“你”和娅塞妮娅则是画中的人物,在这些人物并不确定的关系之间,暗示着这是读与被读的关系,似乎也暗示着身处战争之中和身处战争之外的关系。诗中晃荡着梦幻的色彩。
实际上,罗伯特·卡帕的摄影《倒下的士兵》画面非常简洁,只有一个被子弹击中倒下去的民兵,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由此再推测,诗人是在看到这幅摄影后联想到民兵之妻,通过民兵之妻对丈夫的怀念传达出对战争的反思。但这样的猜测似乎又显得非常勉强,似乎也没有必要。由此看来,此诗是写诗人在看到这幅摄影后的情绪反应,诗中呈现的场景是诗人心理的投射,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有时,诗人的想象处于一个封闭的空间内,来不及向外人打开,或者诗人处于某种考虑,不愿意向外人打开。这是新诗晦涩的来源之一。此诗也有晦涩之处,读者不太容易触及到诗的内核。作者的想象力非常突出,对诗的语言也非常敏感,但在诗歌结构的层次上是否可以有更清晰一些的部署?即使是线团型的复杂结构,也可以摆布在内在的秩序中。在诗的想象与诗的结构的关联上,还是可以找到一种内在的秩序感的。
向卫国:生活细节是反对战争最有力的武器
林丽筠的诗歌写作似乎有一个特点,就是擅长把抽象的“真理”还原为具体的“戏剧”场景,让细节自身来阐释思想。《隐形人》虚拟了一个“她”“将匕首刺进/他空荡荡的胸膛”的场景,以实现思维/思想的逆转。这首诗则通篇都是对一个死去的士兵的妻子日常生活细节的假想+一些瞬间的冥思。
我们可以广义地将这首诗定义为反战诗歌,在此刻正在进行的俄乌战争的胶着状态之下,它显得更有意义了。诗歌采用了自古以来这一主题下最常见的叙述视角:女人/妻子。不同寻常的是,这个角色(以及另一个送信人娅塞尼娅)是诗人虚拟的,进而诗歌中的细节当然也都是虚构(这一点诗人在自注中已有说明),因为诗歌其实是对20世纪30年代西班牙内战期间一张世界闻名的新闻照片的文学演绎,照片是无法提示任何关于人物的背景资料的,更无从展示其细节。
至于诗歌中哪些句子是生活细节的展示,哪些又是(诗人托身)妻子对生死的冥思,读者自有分辨。作为阐释者关注的焦点,通常会集中在诗人的个性思考,因为这部分通常代表了诗歌的思想深度。林丽筠正是这样一个有深度的诗人,我们可以尝试着对诗歌中的一些思想观点进行解读:
“有时候死是一个可笑的动作”,这原本是照片本身的写实“动作”,诗人显然用了反讽的语调,试图将内心极度害怕的死亡消息,化解为一个心理上可接受的甚至带有滑稽色彩的“动作”,以减轻心理上的压力。
“我恨所有不从事谎言制造的人”,憎恨谎言的一般道德原则,反转为对谎言的渴望:妻子多么希望死亡的消息是假的;而诗人也可能希望那个死去的士兵的照片是伪造的。
“但我不恨战争,一个错误/必须用另一个纠正。”如此理性而决绝,诗中的妻子,显然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懂得战争,懂得战争只能用战争来制止,因此她毅然选择了“在路口吻别”自己的男人。这个了不起的女人的实际身份,显然包含着诗人的思想者身份。
“博物馆,杂志,电视……我被迫注视/你的死亡—你总是在死,在死/一刻不停,永不完成。”战争中的死亡总是没完没了,而每一个人的死亡都被等同于她的丈夫的反复死亡。这就是全世界善良的女性身上所具有的普遍性的悲悯之心。
“那颗子弹……进入了我”。什么是爱情?这就是。什么是伟大?这就是。既然伟大已然完成,假如我是诗歌的作者,我可能就会选择放弃诗歌的最后一行。
从上面的分析来看,似乎是上面这些带有主观色彩的思想闪光照亮了这首诗。但实际情况可能不完全是這样的,诗人用一系列虚构的生活细节,支撑着这些瞬间的思想或者说仅仅是一些碎片式的“念头”;这两者的关系也许才是这首诗最值得细细品读之处。如果我们还没有忘记这是一首反战的诗歌,那么,一个死去的士兵的女人表面上仍然波澜不惊的生活细节,才是反对战争最有力的武器,而并不是那些抽象的思想。
周瑟瑟:诗的子弹击中寻找事实与真相的人
诗人不一定是导演,但诗人可以创造出行动的影像。林丽筠虚构了《民兵之妻》这部诗影像。读她的诗,我被带入事件的紧张与喘息中。
她在诗后注释:“《倒下的士兵》是战地记者罗伯特·卡帕的著名摄影作品。诗歌中情节、人物(妻子和娅塞尼娅)均系虚构。”
虚构掩盖不了诗的真实,她在《倒下的士兵》之外虚构了她的诗,一首关于战争、爱与死亡的诗。
真实的摄影作品只是一个背景,林丽筠重新加入了她的个人想象,脱离了这幅摄影作品本身的信息。她在诗的最后说出:“我们都一样,没有选择的权利。”战争撕裂了世界,并且加深了人类的伤口。作为女性,林丽筠在《民兵之妻》这首诗里或许更有无法避免的伤痛,我想这是她要写这首诗的理由。我在阅读时屏住呼吸,深感战争给人类造成的精神痛苦无处不在。
诗以“民兵之妻”的口吻开始,“我麻木如标签/习惯刀子进进出出,如呼吸/几十年。”残酷的独白让人心碎。虽然作者不断克制着叙述的气氛,但我能感受到沉重的压抑感。
日常生活场景展开,“那个晚上,我切着土豆,灯光昏暗/屋子像沾满泥土的马铃薯,”此处读起来温馨,但仅仅只是片刻的轻松。
“有时候死是一个可笑的动作”—作者直接说出了真相。“我恨事实,恨卡帕,在那一刻/我恨所有不从事谎言制造的人,/但我不恨战争,一个错误/必须用另一个纠正。/我记得我们在路口吻别。”“我恨事实”的无奈,但“吻别”的场景与接下来的“那件白衬衫”,在压抑里不断透露出爱的甜蜜。
不过甜蜜只是记忆,事实是白衬衫就是“寿衣”。“只呼唤你的手/穿过黑夜和我的脖颈,拥住/我已被天空压得倾斜的肩膀。”对爱的渴望在回忆里变得无力。
“博物馆,杂志,电视……我被迫注视/你的死亡—你总是在死,在死/一刻不停,永不完成。/人们需要伟大的意义,听不见/一个女人的哭泣。”林丽筠的语言干净,基本上都是陈述句,没有任何装饰性的语言,因为她面对的是战争,是死亡之爱。
当我读到“你总是在死,在死/一刻不停,永不完成”时,被作者的理性所震撼,爱尔兰诗人希尼说“诗并不能抵挡一辆坦克”,但诗可以听见“一个女人的哭泣”。这首诗带给读者心灵的震撼超越了普通意义上的丧失。
来自于战争的丧失随着时间的推移,“多年后,我才明白/那颗子弹射穿你之后,飞越木里亚诺山丘/绕过梅塞塔高原,进入了我”,诗是历史的那颗子弹“进入了我”,并且准确地击中了我们每个人,因为“我们都一样,没有选择的权利。”
如果说诗在寻找事实与真相,这是唯一的残酷的事实与真相。
宫白云:“借用”的意义所在
这一首《民兵之妻》是林丽筠借用一幅画加上自己的虚构而改编的一个诗故事。它既是真实的事件发生,又是作者超现实的想象。林丽筠在这首诗中直接用了第一人称“我”,把“我”植入诗中,让“我”有效地参与到真实的事件和自我意识的臆想虚构之中,同是超现实的想象,因其有“我”便更多了一份真实的存在感。罗伯特·卡帕是20世纪最广为人知的摄影师,1954年在越战中不幸触雷,在去医院的路上殒命,享年41岁。他那句“如果你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你靠得不够近”被许多搞文学艺术创作的人奉为圭臬,此诗的作者也深谙此句的奥妙,她把“我”直接投入到这个诗歌故事之中,不可不谓够近。全诗从罗伯特·卡帕的一幅著名摄影作品《倒下的士兵》着手,开始虚构本诗歌中的故事情节与人物,诗中的“我”自然而然进入了“士兵之妻”的角色,作者没有按那幅摄影作品《倒下的士兵》的逻辑来命名题目“士兵之妻”,而用“民兵之妻”,是因为那名士兵为西班牙共和党(保皇派)武装人员,也就是俗称的民兵,所以题目的《民兵之妻》更贴近于真相。那么,我们来看该诗作者是如何安排《民兵之妻》这个故事的,首先第一节除了交代此故事的来源外,又不露痕迹地以“进进出出的刀子”这个象征意象把西班牙内战的时代背景暗示出来;接下来第二节进入当时具体的生活情景,民兵妻子也就是“我”在灯光昏暗的屋子里切着土豆,突然收到“娅塞妮娅”从门缝“塞进一本薄薄的东西”;于是接下来,“我”顺理成章得知了士兵“你”的死讯,而关于“你”的一些情景浮现眼前,然后是“我”连续的几个内心的“恨”字把战争的残酷和“我”绝望的心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当读者还在“我”之“恨”中不能自拔时,作者突然笔锋一转“但我不恨战争,一个错误/必须用另一个纠正”。诗中出现的“不恨战争”的悖谬的确让人匪夷所思,战争的错误用哪另一个去纠正?此时,作者给出了一个画面:“我记得我们在路口吻别。”噢,原来战争的错误只能用美好去纠正,由此,“我们在路口吻别”这一美好的瞬间瞬时产生了极强的震撼作用,美好永远是消灭错误的法宝。而生者对死者的怀念总会伴随左右,当“我”又想起“你”,记起有关“白衬衫”的过往,“你”的死再一次成为“我”痛苦的根源,因那件“白衬衫”恰是民兵死亡时所穿,于是“白衬衫”充当了生与死的桥梁,它把“你”的死亡与“我”的愿望连接起来,在“我”眼里,“国旗,军乐,奖章”一文不值,统统被“我”拒绝,唯愿鲜活的生命还能得以相拥才是生命的美好所在。但残酷的是,死不能复生,但却能被反复消耗,因“人们需要伟大的意义”,所以“我”就要“被迫注视”那些关于“你的死亡”的宣传—在“博物馆,杂志,电视……”中“一刻不停,永不完成。”在这样一场接一场的死亡凝视中,生与死已失去了界限。记得有句话说,你凝视深渊,深渊就凝视你,所以,在这个故事中,作者安排了那颗穿透民兵的子弹,飞越西班牙木里亚诺山丘的战场,绕过梅塞塔高原“进入了我”—“我们都一样,没有选择的权利。”这样的结尾石破天惊,散发着一种无法消除的绝望感,同时也具有了启示录一样的效果,当生与死一起成为回忆和背影,当死亡变得没有了选择,唯有对生灵涂炭的战争说“不”,才会让生命万物回到应有的自然轨道。而这首《民兵之妻》所要表达的就是揭露战争,唤醒爱好和平的人们一起起来拒绝战争、抵制战争、阻止战争,这才是作者借用《倒下的士兵》创作这首《民兵之妻》的意义所在。
赵目珍:反向建构与细节的分量
作者擅長以艺术素材入手建构诗歌。本诗以战地记者罗伯特·卡帕的摄影作品《倒下的士兵》为素材,成功地虚构人物、虚构情节,将一个有血有肉的“民兵之妻”的形象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
与《隐形人》不同的是,本诗完全采用虚拟的方式进行建构,虽然卡帕的摄影作品是一个现实存在,但原作品并未有一毫涉及其妻子这一形象。作者别出心裁地从对方(即妻子)而非士兵本人的角度出发来刻画人物、展现心理。这与中国古典文学中的“词”这一体裁在早期发展中的创作方式有不谋而合之处。在词的早期创作中,词人们往往不是直接表现个人的内心,而是反向揣度对方心理,以对方(尤其是女性)作为叙述主体来完成作品的建构。这是一种非常巧妙的创作技巧,尽管这首诗的作者在建构这首诗时可能并未意识到这样一种技巧,但呈现出来的恰恰是这样一种思维,并且取得了非同凡响的效果。
诗歌的成功还表现在对“民兵之妻”这一人物形象的刻画上。全诗以“民兵之妻”的口吻展开叙述,并且将其作为叙述的主体一以贯之。具体地说,诗歌以卡帕的摄影作品引出,由此打开叙述主体的心理历程。作为倒下的士兵的妻子,她在卡帕的作品刺激下,痛苦地生活了几十年,这是此诗的一个大背景。接下来,诗人借助士兵的妻子的视角,采取倒叙的方式将士兵之死做了一个回忆(第二节)。紧接着,再让其对丈夫的死发表感慨,甚至让其对死亡本身发表自己的看法。在诗歌中,诗人代言的有关死亡的议论非常深刻,如第三节中关于死亡的形象化表达,看起来举重若轻,实际上给读者带来无比震撼的效果。
另外,诗歌中还体现出对女性意识和人权意识的尊重,主要表现在诗歌的最后两节。如其中的叙述:“人们需要伟大的意义,听不见/一个女人的哭泣。”“我们都一样,没有选择的权利”,表现了士兵之妻追求正常个人权利,以及对“伟大意义”的反抗,这是个体意识的一种觉醒。这一点与舒婷《神女峰》中的表达:“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比这一表达表现得更深刻。
其实,以上这些效果的取得,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诗人在细节上的处理。细节描写是此诗的一个亮点。在诗歌中,诗人将很多细节都刻画得非常细致,如妻子得到士兵之死的信息的细节,关于白衬衫的细节,等等,而且想象合理,运笔细腻。这些不同程度、不同侧面的的叙述与刻画,都为此诗的成功和深刻性增加了分量。
高亚斌:人们需要伟大的意义,听不见一个女人的哭泣
在《民兵之妻》一诗里,诗人在叙述一个文本以内的故事,故事出自二战期间的战地摄影记者罗伯特·卡帕的作品《倒下的士兵》。战争中一个普通士兵的死,牵系着人们的战争记忆,历史会不断重现,战争至今还在时刻对普通人的生命进行着无情的吞噬,这种写法,既是一种历史文本的复调,又是一次对现实世界审慎的反思,饱含着谴责、质疑、悲愤、祈祷。
我宁愿把诗人的叙述作为一次倒叙,于是,诗歌就从“多年后”开始,“那颗子弹射穿你之后,飞越木里亚诺山丘/绕过梅塞塔高原,进入了我”。尽管这是诗人后来才意识到的,但这却是诗人所有情绪的来源,因此才有了“我恨事实,恨卡帕,在那一刻/我恨所有不从事谎言制造的人”。那是因为,诗人已经与“倒下的士兵”有了特殊的共情,产生了一种深刻的切肤之痛。由此,诗人进入了那个“民兵之妻”的角色,进行了一次跨时空的书写。
死亡作为叙事主题,是所有文学作品对人之存在的思考的一个常见的视角。透过死亡,尤其是那些凝固成为永恒瞬间的死亡,(比如罗伯特·卡帕的这幅《倒下的士兵》,尽管后来证实这张照片确系造假),死亡的情景可以被反复呈现:“总是在死,在死/一刻不停,永不完成。”就在对死亡一次又一次的“注视”中,生命的价值被重新发现、审视,活着的意义被一遍遍翻检、考量。就士兵战死疆场这一话题来说,通常人们看到的总是正义、勇敢、舍生取义之类无比正确的宏大主题,但他们却往往忽略了个体的疼痛,如诗中所说,“人们需要伟大的意义,听不见/一个女人的哭泣”。诗人借着“民兵之妻”的个体视角,完成了一次对历史的消解,与此同时,也在生命与死亡、个体与历史之间展开了持久的博弈和拷问。
徐敬亚:浪费才华
毫无疑问,《民兵之妻》展现了林丽筠相当高超的诗歌才华。
①在虚拟的想象空间里,她轻松地驾驭着叙事与抒情……②在别人的传说中,她自如地挥洒着自己的日常生活经验……③我最看重的是,她的诗歌子弹异常精准。对死亡,对战争,她发出了一流的表述。
我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自己一流的经验嫁接在别人的故事里。可惜的是这个故事并非天下皆知。我想起两个中国的典故:一个是“锦衣夜行”,一个是“明珠暗投”。还想起一句北方的口头语:“没有费事的必要。”
从诗歌发生学的角度看,林丽筠两首诗均以“阅读经验”为诗歌架构的蓝本,而把自己亲身经历的日常经验作为诗意的衬托与填充。这一带有“知识写作”的诗歌方式,使她的诗缺少第一现场的摩擦感,也缺少生存上真切的质感。好像非要把一盏油灯放到九曲蜿蜒的山洞里。
从接受美学的角度,读者与诗人之间显然隔绝着她的个人阅读。人们无法在短时间内弄懂她的诗歌来源,更不明白她的小说般的转换。不能说林丽筠有意卖弄智慧,但至少可以说她过于忽视读者。在诗中她写出的照片标题是《倒下的士兵》,她却有意选择了另一说法“民兵”。最不可理解的是她竟然有意添堵般地创造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送信人物“娅塞尼娅”,以至于很多人会误以为娅塞尼娅就是民兵的妻子。其实完全可以简略地写成“邮差”。
她说她是一个诗歌的练习者,正如我这几天翻看的《梵高手稿》中直到临死前都把自己归入到练习者的梵高大师一样,林丽筠对诗歌发出了充分的敬意。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练习者,然而我们还暗怀着通过练习不断变得更高明一些的奢望。
林丽筠具有一流诗人的潜质。知识化的二手题材写作或许制约了她。也许《民兵之妻》只是偶然误入了一个小型的西方摄影典故。假如改成《马特洛索夫之妻》,或《黄继光之妻》,或《堵枪眼者之妻》,诗意的显现会立刻恍然。
韩庆成:角度、虚构与反辞
此诗是中国好诗榜周评榜5月第2周上榜诗歌,我查了一下,在五位评委中获4票,得到绝大多数评委的肯定。
这是一首比较高明的反战诗。其高明之处我觉得有这么几点:
角度。一般反战诗都写战争情节或战士本身,《民兵之妻》写的是战士的妻子,因此避开了对战争残酷性的正面渲染(这是小说和电影的强项),而此诗是通过妻子的内心活动,完成对战争,特别是战争背后因素的控诉。
虚构。作者通过虚构的民兵之妻这个人物更好地完成了其非虚构意图。因为虚构,作者可以把她写成任何人,也可以把任何人包括作者自己的心理加给她,我们于是看到诗中的闪光点频频出现,从而强化了控诉的力量。
反辞。以“我不恨战争”来追问战争背后的深层原因,达到更高层次的反战效果。“我不恨战争”,不是“题旨悖论”,而是一种反辞,是一种痛到麻木后的清醒,这比说一百遍“我恨战争”更有张力。她真不恨吗?她当然恨。你看,她恨那个同样虚构的人物“娅塞妮娅”“塞进”的“事实”,她恨照片的摄影者,她恨不用“谎言”来欺骗她的人,她还恨“国旗,军乐,奖章”这些战死的士兵可能得到的荣誉。而这一切她所恨的,都是战争所赐。而所有的战争,毫无例外都有一只背后摁下按键的手。这只手不以平民意志为转移,在这只手的操控下,平民丝毫“没有选择的权利”,于是,“人们需要伟大的意义,听不见/一个女人的哭泣。”从而深刻揭示了人性的弱点和人类的悲剧。
相对于照片中的士兵,照片的摄影师、战地记者卡帕的悲剧亦具反战意义。与他同赴战地的女友达娜死于坦克履带,他本人于1954年在越南战场采访时触雷身亡。这位用镜头反战的青年记者与无数“倒下的士兵”一样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霍俊明:一首开阔的诗更能激发阅读共情
相较于上一首《隐形人》,这首《民兵之妻》我更为喜欢,因为它的打开空间更为开阔,也更能激發阅读的感受和共情。《民兵之妻》需要阅读者有一个经验准备,因为整首诗都是建立于战地记者罗伯特·卡帕拍摄于1936年的一幅著名摄影作品。西班牙内战时期一名共和军士兵在一个山坡刚刚跃出战壕时刚好被子弹击中。这幅摄影就是士兵被击中瞬间的留影,但是自诞生之日起这部摄影作品就一直存在着真伪的巨大争议,直至今天仍有很多关于其真实性的质疑和否定的声音,甚至不断有新的证据出现。无论这是一个历史性巧合的瞬间还是具有“摆拍”嫌疑的制作,这并不妨碍我们关于人类的战争、自由、正义和牺牲(死亡)等话题的思考。林丽筠的诗沿着这幅历史性的摄影作品不断展现出深度的思考,其中虚构的人物、场景、人性和命运反倒是获得了更深层次的历史感和真实感,这得力于诗人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和求真意志。整首诗的细节、场景以及相应的命运感、幽微的心理纹路和悲剧意识都非常真切而富有启示化的效果。正如那件中弹的白衬衫,夜晚的厨房里切着土豆的女性,门缝里塞进来的一张关于死讯的薄纸,不断倒下去的死亡的瞬间,不断延宕的子弹和击中的女性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