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人

2022-05-30 15:39林丽筠
特区文学·诗 2022年5期
关键词:沃什尘世隐形

……要使这种纯洁是真实的,它必须

是尘世的……

—米沃什

他缠上绷带,为了更加纯洁

装上假鼻子,在一张虚空的脸

白手套戴于无形之手,衣服是宣言

—他将加入他们

崭新的丝绒皮肤,他用它触摸自己

身体发出沙沙声,在镜子里

因为物的堆叠

他得以看见自己

大街:车流,人语,摩挲和扩张

人影摇摆,在灰色钟形罩

像慢镜头下的一颗子弹

他没入烟雾

如果无形的恩宠是永恒

他已厌倦了日出,一次次

从无法确定的边界

一株龙眼树长出,在额头

他渴望一个身体

可以留下钉子和吻

尽管华服之下的一无所有

更近于真理

直到她出现,将匕首刺进

他空荡荡的胸膛,淡红边缘

缓缓圈出,血

自刀尖,涌进他

诗人简介:

林丽筠,女,广东省揭阳市惠来县。诗歌练习者。

【推荐语】

林丽筠在广东一个海边小城教书、生活,与诗坛几无交往。但可能由于阅读的习惯和对高贵生命的本质性追求,使她在庸常的日常生活中始终对生命、文学、社会保持着敏感。大学毕业十多年来,除了写写心得体会、生活感想,与创作并无有多密切的关系。但三年前忽然动笔,强烈的文学想象紧紧攫住了她,使她的创作意识和创作欲望快速提升,至今已写出的长诗、短诗有两百多首。林丽筠的诗歌精神高远,语言精致、准确,诗风硬朗、清澈、浓郁、绵长。她的诗歌既触及生命幽暗的地方,又能对可能性展开独特的想象。现选两首诗歌,以供众评论家点评。(世宾)

世宾:借一个身体,来到人间

《隐形人》是一首充满人类勇气的诗篇,隐形人的选择事实上就是人类最高意志的表现。《隐形人》的存在就像一个寓言。隐形人在他穿戴上可见、可触摸之物之前,它的存在就像真理,就像虚空,就像你我看不见的神仙。但他厌倦了,像天上的仙女想下凡了。诗人赋予了隐形人人格和欲望。但这《隐形人》比《天仙配》的下凡仙女的人格要更加现代,更加深邃,更加寬阔,他不仅仅是渴望爱,来人间寻找爱情,他是来寻找存在和活着,并告诉我们存在的依据和勇气的所在,正如题记所引用的米沃什的话“……要使这种纯洁是真实的,它必须是尘世的……”。这也是进入主题的提示。他从无限性来到有限性,像西西弗斯自愿担当人类的命运。

存在只在人间,因为只有人间的有限性才能证明存在的存在。隐形人曾经在虚空中,没有人能证明他的存在,也不能证明他的不存在。他渴望存在,于是他“缠上绷带”,“装上假鼻子”,戴上“白手套”,穿上“衣服”,他必须与这些有限性之物结合,才能给自己赋形,让自己得以看见自己,让他可以走入人群。对于永恒的恩宠他已厌倦,他需要用痛和爱以及有限性的事物来证明自己的存在。诗人用米沃什的话“要使这种纯洁是真实的,它必须是尘世的”来引领读者,告诉读者隐形人为何要来到人间。隐形人的到来有些简陋,虽然不是很美,不是很周全,但他来了。在此之前,他可能就是真理,那么纯粹,那么纯洁,但这一切必须在尘世间得到考验。

然而,仅有躯壳是不够的,必须用痛和爱来给这躯体注入血,只有那滚烫的血才能激活生命。也许生的意义并不是超度,活个超凡脱俗,而是经历,获得丰盈的生命体验。这是现代诗歌高于凝固的静止的理念世界的地方,现代诗歌更看重在现实经验里展开的生命空间和在此呈现的人的深邃思想和属于人的坚毅、勇气和爱的品质。

匕首进入身体,那是爱也是恨,匕首就是爱和恨的综合体,就像爱,是尘世间一切纠葛的核心,是这匕首让隐形人获得了人的实在感受;是爱和恨给他注入了鲜血,使他成为人。

吴投文:隐形人的隐形到底为何?

隐形人,既隐形于他自己的生活,与自我隔绝;也隐形于他人的生活,与他人隔绝。他用虚假的形式加入到“他们”之中,但“他们”又是谁?这大概就是诗中隐形人的奥秘。结合诗中呈现的情景,我猜测隐形人只是一个象征之物,象征现代性情境下一个人与他人的隔膜。隐形人是在诗人的想象中出现的,可能只是诗人一瞬间的幻觉,捉摸不定。在瞬息万变的现代性情境下,现代人无法把握自身的命运,无法确定自身的归宿,于是以另一种虚幻的形式出现。人成为一个漂浮的符号,他的面孔是虚假的。他厌倦生活的平庸,但实际上却无法逃避,于是他渴望在人群中消失,回到隐匿的状态;他也渴望被他人认出,但又着意保持孤零的状态。他的身体是分裂的,但又并不受控于自己的思想。我猜想,诗人的意图可能是要批判性地审视现代人的生存状态,但诗人并没有把自身的处境充分融入到隐形人的命运中,因此,诗人的意图可能并没有实现。

这首《隐形人》写得飘忽不定,诗的主旨不容易把握。从诗的整体结构上看,可能还没有生成内在的完整性,缺少必要的铺垫,由想象所带动的情景带有自动写作的痕迹,没有落实到可靠的意义指向上。诗人的想象力是属于诗的,但没有聚焦到特定的心象上来,诗人似乎没有抓住隐形人之隐形的关键着眼点。我无法确定此诗的整体意义指向,这可能是诗人故意设置的一个迷宫,但也未必是成功的。我觉得还可以写得更凝练一些。当然,一首诗的写法有作者自己的隐秘,需要放到作者的整体写作中去理解。

向卫国:反乌托邦及其代价

先说一点题外话。近年的广东诗歌格局发生了比较大的变化,主要表征是在很多地区都出现了非常活跃且诗歌创作水平整体较高的诗人群体,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潮汕地区(大体指潮州、汕头、揭阳三市)诗歌的崛起。潮汕新兴的诗人群体较之其它地方又有一个特别之处,其最耀眼的几颗诗星几乎都是70后、80后的女性诗人,如阮雪芳、丫丫(陆燕姜)、林非夜,以及我们现在要谈及的诗人林丽筠。

就个人的有限观察,林丽筠的诗歌有一个总体的特点,就是追求精神的纯粹性。作为一个长期从事中学教学工作的教师,她的精神和生活世界相对是单纯的,其诗歌的资源主要来自个性化的阅读,就其诗歌写作情况来看,她的阅读量和阅读范围在同时代人中都是佼佼者,更加远不同于一般的中学教师。正是这样的诗歌写作背景,决定了其诗歌的方向,精神高蹈的一面几乎是必然的。

但是,在今天这样一个“新闻”主宰思想的时代,没有人可以“躲进小楼成一统”,每一天海量的社会信息几乎裹挟了每一个人,要保持那种精神的、思想的绝对纯洁性是不可能的。正如诗歌的题记所引米沃什的观点“要使这种纯洁是真实的,它必须是尘世的”。诗歌《隐形人》中的“隐形人”或“他”,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这样的一个乌托邦性质的纯粹精神或“真理”的代表。但他的社会存在,必须经过每日必要的“装修”,即用“尘世”的事物将真实的自我隐藏起来,方有显示存在的可能:“他缠上绷带,为了更加纯洁/装上假鼻子,在一张虚空的脸/白手套戴于无形之手,衣服是宣言/—他将加入他们”。

这是一个存在论意义上的悖论:纯粹的精神必定是无形之物(隐形人),它要显现自身就要像世俗之人一样借助有形的“身体”(“他渴望一个身体/可以留下钉子和吻”);而精神一旦依赖于“身体”,如何还能作为纯粹精神而存在?

在这个两难选择面前,个人认为,诗人仍然做出了选择:她让“她”出现了。她将匕首刺进“他”不存在的身体之中。所以,不是血从他的身体涌出,而是血“自刀尖,涌进他”。他有了血,意味着拥有了真正的肉身,成为一个有生命/身体的“真理”,而不再是抽象真理。这显然是一个反乌托邦的选择,但代价也是明确的,“他”的生命必须依赖于“她”的存在和“她”以否定的方式完成的肯定(“刺”)。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诗中“他”和“她”的性别隐喻,与作者的性别身份或许并不是无关的。

周瑟瑟:虚构的魔术师,刀尖上的诗

林丽筠以“隐形人”出现,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只是文本。文本是写作者的生命,写作者的思想与趣味,甚至生活的形态都隐藏在文本里。以米沃什的“……要使这种纯洁是真实的,它必须是尘世的……”为题记,预示了文本的思想路径,“纯洁”的文本必是“尘世的”。

林丽筠的诗是神秘而清晰、理性而激情的诗。“他缠上绷带,为了更加纯洁……”,诗的氛围略为阴郁,与米沃什所说的真实的纯洁文本相呼应。

她的写作逼近的是真实的纯洁文本:“装上假鼻子,在一张虚空的脸/白手套戴于无形之手,衣服是宣言/—他将加入他们”,她像一个文本的魔术师,以营造神秘的氛围为职业,诗的意义由此一层层揭示。

“崭新的丝绒皮肤,他用它触摸自己/身体发出沙沙声,在镜子里/因为物的堆叠/他得以看见自己”,林丽筠推进诗歌故事进程的手法细腻,紧扣每一个细节。镜头拉近,让读者进入她预设的情境与线索。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悬念产生。但她没有马上给出结论,她不断诱导故事深入,镜头移到大街,“大街:车流,人语,摩挲和扩张/人影摇摆,在灰色钟形罩/像慢镜头下的一颗子弹/他没入烟雾”。冷静的语气,如一把暗藏的语言的尖刀,虽然无形,但可感可触。

“慢镜头”有过短暂的停留,故事的意义更为重要,诗不是为了虚构而虚构。“如果无形的恩宠是永恒/他已厌倦了日出,一次次/从无法确定的边界/一株龙眼树长出,在额头”。林丽筠出自形而上,而贯穿形而下。镜头下的主角“他”,就是诗的意义上的隐形人。此段是诗人导演的画外音,构成了一个客观的“声音的艺术”。

“他渴望一个身体/可以留下钉子和吻/尽管华服之下的一无所有/更近于真理”,奇异的画面,在缓慢镜头的记录下获得了奇异的艺术效果。读到这里,诗人导演躲在镜头后“更近于真理”的叙述,越来越清晰。

最后一段,女主角終于露面,“直到她出现,将匕首刺进/他空荡荡的胸膛,淡红边缘/缓缓圈出,血/自刀尖,涌进他”,死亡结束了全诗,分不清谁是真正的杀手,谁是真正的“隐形人”,只有血“使这种纯洁”变得真实,“更近于真理”。

诗歌是一次有预谋的异外,没有异外不构成诗。诗坛之外有“隐形人”,林丽筠就是这样一个隐形的诗人。她的写作如一部黑白电影,是她创造的真实的魔术。

宫白云:超现实想象的诗创实践

当对诗坛过多出现的简单直接、一目了然又雷同、平庸的诗歌越来越厌倦时,读到不那么平常具有特质的诗歌,不免会欣喜起来。林丽筠的《隐形人》就是一首令我欣喜的诗歌,首先是它贴近生活的超现实想象与超验的语义结构,令昏沉沉的阅读神经猛一激灵,不由自主地进入,这就是阅读好诗歌的奇境吧,别样、充沛的东西总会打开阅读者的多重思维。在这首诗中,作者运用其超现实的想象塑造了一个“隐形人”从空到满,从虚到实的形象过程,在塑造这个“隐形人”之前,作者选用了米沃什的一句话“……要使这种纯洁是真实的,它必须是尘世的……”我想这是作者在为这个“隐形人”的灵魂在做喻示吧,也就是说只有在活生生的尘世,才会有真实的纯洁,所以也就有了这首诗的结尾—让“隐形人”重获生命之血的惊魂一瞬。超现实其实是个体潜意识与梦的经验的融合,在这首诗里体现的是作者臆想的“隐形人”在现实中的遭遇和内心的渴望相融的结局,作者运用其缜密的思维逻辑与超验的想象最终完成了她对这个“隐形人”的塑造。诗的第一节作者把她潜意识中“隐形人”—“他”的外在形象和盘托了出来,然后第二节让“隐形人”—“他”参与到自我的形象中来,如触摸自己,照镜子等。然后第三节,让“他”进入现实社会—“大街”之中,在冷漠的现实面前,“隐形人”只能“像慢镜头下的一颗子弹”,“没入烟雾”,充分地揭示了现实社会的本质。接下来第四节,作者让“隐形人”陷入思考之境并对自己“隐形”的身份产生厌倦,额头“龙眼树”的长出,暗示“隐形人”多了第三只眼来看人间。接下来的“隐形人”更深地进入了隐形的内心,“他”更深地渴望是拥有一个真实的身体“可以留下钉子和吻”。“钉子”是渴望一种“疼痛”感,而“吻”当然是渴望一种真实的爱,所以尽管“他”明知自己“华服之下的一无所有”,仍依然渴望,就像“真理”大多是空洞的。最后一节应是这首《隐形人》的高潮,以上的所有铺垫都是为了“她”之出现。“她”是“他”的爱恨情仇,是“他”麻木的灵魂真实的救赎,“她”的一刀给了“隐形人”最铭刻的痛感与唤醒,当“他”将自我的生命之血灌入“他空荡荡的胸膛”,“他”空荡的生命便开始丰满。“隐形人”至此也完成了他隐形的蜕变,化茧成蝶。整首诗以超现实的想象,把“隐形人”在现实中的窘境与最终的渴望表达得既出人意料又生动奇异。既揭示了现实社会的冷酷虚伪,又表达了对难以名状的真实人性的不懈追求。从另一角度去看更像是一部后现代的小说或电影,环环紧扣,在蒙太奇的镜头中,把“隐形人”的“前世今生”演绎得淋漓尽致,在超现实想象的诗创实践中获得了令人刮目的效果。

赵目珍:“故事体”诗歌及其建构

诗歌受到影视故事的启迪,巧妙地剪裁或化用细节入诗,然后以心理揣度的方式加强诗的成分。这是一种特殊的诗歌建构方式,为此也构成诗歌的两个重要特点。

其一,以故事结撰诗歌。这首诗的成功,首先得益于叙事,全诗共六节,其中第一、二、三、六节构成了诗歌的故事主体,将一个“隐形人”的形象很好地凸显了出来。当然,此诗的叙事与长篇叙事诗的叙事有很大不同,它一方面保持叙事的特征,另一方面继承了现代诗跳跃、含蓄、留白的艺术特点,将诗歌与叙事之间的张力平衡得很好。唯一的不足,是对“隐形人”这一人物形象的刻画,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影视中的人物形象,无论诗中对该人物的刻画是沿袭原人物的塑造,还是有所创新,总会给人带来原视野的焦虑,形成对人物创造性的削弱与冲击。

其二,以“离题”的方法插入对人物的议论。“离题”本是小说叙述的一种笔法。作者在此处也许并未想到这是小说的笔法,而是在写作中顺其自然地使用了它,但这一笔法的使用却因此加强了此诗之所以为诗的效用。这一点与本诗的“故事体”特征是相得益彰的。“故事体”诗歌与小说一样,是通过想象对存在进行思索。通过“离题”的方式将这种思索直接呈现,在故事尤其是故事体诗歌的展开中并不突兀,“离题并不削弱而是巩固结构原则”,它使需要凸显的部分得以强化。具体地说,这一笔法的使用表现在诗歌的第四、五节,它通过诗人主动性的议论体现出作者创作此诗的一种主体性。其重要性在于,它打破了整首诗完全叙事的节奏,取消了诗歌叙事的单一。可以毫不客气地说,此诗如果完全采取叙事的方式进行建构,其丰富性、立体性会大打折扣。

高亚斌:在物的堆叠中他得以看见自己

这的的确确是一个隐形人,他没有作为常人所具备的一切,他没有老子所说的那个“吾有大患,为吾有身”的鲜活肉身。于是,他只好代替造物主,为自己制造一个存世的形骸,“装上假鼻子,在一张虚空的脸/白手套戴于无形之手”。然后,他开始获得了一种认同,得以“加入他们”。

现实中,一方面,由于私人生活的趋于透明,现代人的生活已经几无隐私可言。人们反而更加渴望自己能够获得“隐形”的能力,以留住个人日益稀薄的私人空间,不受外界的窥视和侵扰,在“隐形”的状态下,获得某种不受拘束的超脱自由。但另一方面,“隐形”也更多地意味着被人们所疏忽、漠视甚至遗忘,这又是现代人普遍的生存境遇。因而,《隐形人》这首诗里,“虚空的脸”“灰色钟形罩”“烟雾”这些灰暗色调的词汇,以及“厌倦”“空荡荡”这些灰暗情绪的表达,都共同营构出一个冷漠荒凉、让人窒息的无望世界。

“隐形人”需要一个有着疼痛感的身子,“可以留下钉子和吻”,他对于身体的渴望,事实上是人对于自我的辨识和对于存在的确认。但他更需要带来疼痛感的情感与内心,他的生命需要用爱来填充,需要一个“她”,“将匕首刺进/他空荡荡的胸膛”。“隐形人”对自身真切存在的渴望,尤其是他对爱的渴望,表现了现代社会人们之间普遍的隔膜和深刻的孤独,对人的生存困境发出了深长的叹息。

徐敬亚:我惊奇于她成熟的诗艺

最初和世宾选定这首诗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它会触动我的少年记忆,直到细读时往事才涌出来。可见浏览与细读多么不同!

58年前,我正读初二,班里忽然传阅一本《隐身人》。直到某天熄灯前书才传到我。先是在寝室,后来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躲着生活老师,我一口气读完全书……一名叫格里芬的医生偶然发现,如果改变人身体的折射率,使之既不能折射、反射光线,也不能吸收光线,就会变得像空气一样透明而隐身。我记得他吃了隐身药后的痛苦,也记得他被捉之前流血的惨状……还记得我和同学讨论这本书的硬伤,即他如果透明那么他将看不见任何物品。因为隐身后视网膜也变得透明,由于感光细胞无法吸收光线,所以透明人必定全盲……后来我们还讨论隐身人餐饮后食物不能马上消化……等等。因此,我的阅读是双倍的,除诗的元素外,它使我沉浸少年回忆而获得了极大满足。

我惊奇于林丽筠成熟的诗艺。

①她首先赋予了隐形人以“纯洁至极”这一哲理性设定,之后又使隐形者隔于尘世之外而进入虚幻悖存。在这比少年们的现实阅读高明得多的诗意设置下,这首诗的内部就产生了先天的、强烈的、具有哲学意味的内在冲突。

②作为题记的米沃什引言,不但是必要的,而且是极有力的。它像一位足球场上的外援,像一种高深的呼吸,使整个主题得以向深处显现。我猜測米沃什的这段话或许正是这首诗写作的起因。

③轻轻地承接了米沃什的“纯洁”意象后,林丽筠把隐形人向“真理”的方向一步步不断推移—由“纯洁”→到“虚空”→再到“没入烟雾”→再到“无法确定边界”→再到“一无所有”→最后终于将叙事主体推导到接近“真理”的程度!一层层转换,甚至有点炉火纯青。

④只有第4节是失败的,可删。头节与末节都好,构成情节的开端与结局。2、3节尤其必要,它完成了对隐形者的时空定位。第5节最漂亮!而第4节的“恩宠、日出、边界”,以及“额头”上的“龙眼树”均莫名其妙。此外“在灰色钟形罩”既缺句子成分也与隐形冲突。

⑤即便我们把林丽筠作为成熟的诗人苛求。仍然感到第6节的戏剧性结局是巧妙的、成功的。只是她有些过度聪明,不应该过分玩弄技巧—“血/自刀尖,涌进他”—不但使人对血的主人产生游移猜测,而且与我有相似记忆的读者还会想到关于血透不透明的少年性科学诘问……

韩庆成:题旨的悖论

《隐形人》的题旨,是作者开门见山引用的米沃什的话:“要使这种纯洁是真实的,它必须是尘世的。”因此,诗中“隐形人”努力为自己赋形,以致显形、“入世”(“加入”“尘世”),是这一命题使然,也让我们看到本诗与“隐形人”通常所表现的隐匿、无形、逃避的反道而行。

具体地说,诗的六段,前两段是写从无形到有形的自我赋形过程,中间三段是“将加入”过程的所见所想,最后一段是外力赋形—相对于自我赋形而言,这是决定性的一击—乍一看,以为外力(她)把他杀了,仔细看会发现,“血”不是在流出,而是“自刀尖,涌进他”,这是在输血。至此,一个有了穿戴又有了血肉的隐形人,已经复活,诗的题旨,似乎已经完成。

且慢,再读一遍作品,就觉得诗还没完。或者说,诗中还有一个题旨的悖论,需要解读者来触及。这个悖论存在于诗的倒数第二段“尽管华服之下的一无所有/更近于真理”,这两行看似华丽的句子,在上述题旨背景下即构成一个悖论,其指向既与“赋形”形成矛盾,也对“入世”构成否定。

一首诗中存在前后矛盾的现象经常可以看到,有无意,有故意。印象中“十面埋伏”此前针对某首诗就有多位批评家指出类似问题。相对于语义、逻辑、修辞等一般性矛盾而言,题旨的矛盾表现要严重得多,因为它直接关系到一首诗的要义和旨归。这种“题旨悖论”不是语言问题,也不能以歧义、能指予以解读。它关乎作者写作时的状态,在每一行下笔的时候,是否已经完全明白这一行在整首诗中的位置,并且已经与这个整体榫卯相合。

霍俊明:这首诗语焉不详而又自我迷恋

林丽筠的《隐形人》是一首在结构和叙述重心上有些“失重”的诗。全诗一共分为六节,“他”作为叙述重心几乎贯穿始终,只是在最后一节“她”的出现才稍稍弥补了全诗重心过于偏向于“他”和“自我”的趋向。整首诗带有封闭的亚罗米尔式的精神症候。尽管作者的抒写视点是有变化的,既有面向幽晦内心的室内又有打开的外部空间,但总体而言,这首诗是语焉不详而又自我迷恋的,正如模糊的镜像和弥漫的烟雾一样。这首诗更适合诗人自己阅读,也就是说,这首诗实则拒绝了更多的阅读者。诗人在此更为强化的是非连贯性的细节和场景,强化的是个体精神乌托邦的迷离气质。虚空、扭曲、变形、镜像、真实等几乎都是经由喃喃自语式的话语道出的,语句也是断裂的,甚至带有一些神经质的倾向。说实在话,“在灰色钟形罩”这句引语在整首诗中可有可无,这也印证了诗歌写作不等同于阅读经验,也不等同于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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