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明暗》作为夏目漱石晚年创作的最后一部作品,对人物心理的分析和描写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地,在日本文学史上评价很高。本文将从《明暗》与老庄思想、与禅宗思想、与中国文化意象、与中国典故、与其他中国元素五个方面分析夏目漱石《明暗》中的中国元素及其在小说中的意义。通过分析《明暗》中的中国元素,深入挖掘作者文本背后渗透的深刻文化内涵,探索夏目漱石的人生态度和处世哲学,不仅对探索多元文化背景下的夏目漱石有重要意义,对研究世界文学中的中国也有着重要价值。
【关键词】夏目漱石;《明暗》;老庄思想;中国元素;文化意象
【中图分类号】I3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45-002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45.009
夏目漱石自幼修习汉学,他在《木屑录》中写道:“余儿时,诵唐宋数千言,喜作为文章。或极意雕琢,经旬而始成,或咄嗟冲口而发,自觉淡然有朴气。窃谓,古作者岂难臻哉。遂有意于以文立身。”[1]71他十五岁时进入二松学舍开始学习汉学。当时正值西学逐渐渗透日本文化,汉学失去了应有的主导地位,明治政府颁布法令提升汉学的地位,二松学舍就是此时兴起的汉学私塾中最为成功的一个。夏目漱石在二松学舍学习汉学时,接触到了大量的汉籍,例如《文字蒙求》《文章轨范》《唐诗选》《唐宋八家文》《论语》和《孟子》等,这些汉籍凝聚了中国古代先贤的智慧思想,是汉文学的杰出代表作品。夏目漱石将这些经典著作作为早期文学启蒙的作品,深刻地感受到汉学的博大精深,汉学成了夏目漱石人生和作品中重要的文化基因。
《明暗》是夏目漱石的最后一部作品,尚未完成全书夏目漱石便因胃溃疡大出血去世了。作为夏目漱石晚年的代表作,《明暗》对人物心理的分析和描写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地,文章中渗透和融合了佛道思想和大量的中国文化元素。通过探究这些中国元素有助于人们更好地理解这部小说,深入感受夏目漱石的个人思想及其生命最后阶段的体悟。
一、《明暗》与老庄思想
《明暗》创作于夏目漱石生命的最后一个时期,处于这一阶段的他经历了人生的跌宕起伏,又因胃溃疡吐血而时常徘徊在生死边缘。在修善寺静养时,夏目漱石用汉诗阐释了人生最后一个阶段的心境,诗中蕴含着超脱的道家思想。他在东京帝国大学学习时就曾创作过《老子的哲学》一文,足以见得他与老庄思想的深厚渊源。不同于年轻时对老子哲学的批判态度,愈到晚年,他对老庄思想的赞同与喜爱愈强烈。与《明暗》同一时期的汉诗渗透了浓重的道家色彩和对生死的审视、对超脱痛苦的领悟和追求,而这种感情也多多少少渗透到了小说《明暗》当中。
《明暗》中的老庄思想在文中三个男性角色中展现得淋漓尽致。文中津田的叔父评论津田的父亲用了这样一句话:“缓慢的人生旅行者。”[2]38津田眼中的父亲是:“瘦削的长脸,腮下飘着像卖卜者那样的稀髯,这一风姿是完全同叔叔所下的评语吻合的。”[2]39叔父对父亲的评价是“人生旅行者”,既有李白“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之意,又有苏轼所作《临江仙》中“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含义。而这种“生者为寄,死者为归的思想,最早来自道家”[3]66。在叔父的眼中,津田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怡然自得的云游者。而津田的叔父也是一个不与世俗周旋的、豁达且游手好闲的读书人。
除了津田的父亲和叔父,津田妹妹的丈夫也是个逍遥派,具有豁达气度,无所拘泥,“假如说他的词典里也有‘人生观这一严肃的词儿,那么,那解释首先就是万事处之泰然,一笑了之,从不执着。要逍遥自在、懒懒散散、恬淡、大度、善良地在人世上漫步。这就是他所谓的人生真谛”[2]193。这里的“泰然”是汉语词语,有安定、自如从容之义。《庄子·庚桑楚》中就有“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物见其物”[4]195-196,晋·郭象注:“夫德宇泰然而定,则其所发者天光耳,非人耀。”这里“泰然”不仅能发出自然的光辉,而且可以参透天地万物的本质,道法自然。除了“泰然”,“逍遥”也是庄子的重要思想。在庄子所作的《逍遥游》中,“逍遥”是摆脱了一切束缚,任凭内心自由活动。
文中对这三个男性角色的设置,以及其中隐隐流露出的对逍遥自在的人生境界的推崇与向往,与夏目漱石历经生死之后体悟的则天去私的文艺观有关。超越小我之私,达到大我之自然,在《明暗》中体现为对俗世的逃离和对自然的推崇。这与创作《明暗》时期,夏目漱石隐居在修善寺,一边写汉诗一边静养身体的境遇也是有关的。
除此之外文中还有一些地方会采用老子的哲学思想,比如津田描述自己印象中的吉川夫人,将夫人比作暴君,需要他人小心地侍候,“借用汉语来说就是:夫人的一颦一笑祸福相依”[2]286。“祸福相依”也是老子的思想,“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出自《老子》第五十八章,这种福祸相依的思想也是中国古代哲學重要的一环。由此可见,夏目漱石钟情于汉学,深深体悟了老庄思想,根据自己的生平经验和人生偏好,将自己的哲学感悟渗透在《明暗》当中。
二、《明暗》与禅宗思想
《明暗》中除了老庄思想,还带有一些禅宗的色彩。究其原因,除了“则天去私”的文艺观本身与禅宗内涵的联系外,夏目漱石晚年颇爱阅读僧人良宽的著作,并与禅僧有频繁的书信往来。其实早在1893年和1894年,夏目漱石就有过两次在圆觉寺参禅的经历,“虽然结果并不理想,但这表明了他对佛禅世界的理解与接受,也为他的创作积累了素材经历”[5]42。《明暗》中有多处关于“僧”和“佛”的描述。文章开始,津田拜访叔父时,津田的叔父就形容津田的父亲“如同倦于云游的行脚僧一般”[2]39隐居在恬静的古都。形容津田妹妹阿秀心境时使用的是“‘无知成佛这句谚语”[2]276。阿秀和阿延在爱情上理解的讨论,阿秀在爱情上的理解远没有阿延深厚,她没有体会过强烈爱人,也没有体会过被人痴情相恋。“知”论是佛教哲学的重要理论,这里的“无知成佛”是禅宗的思想,在佛学思想体系中占有重要地位与东晋后期著名佛学理论家僧肇的“般若无知论”有所相通:“夫有所知,则有所不知。以圣心无知,故无所不知。不知之知,乃曰一切知。故《经》云:圣心无所知,无所不知。信矣!”[6]147圣心无知而无所不知,方获得般若智慧,因而无知成佛。
禅宗同样讲究因缘和宿命。津田因读了小林给他的信,一个来自陌生人的信,打开了他从未见过的另一个世界,见到了之前未见过的幽灵,他意识到“因缘极浅的事物,反而会是因缘很近的”[2]370,世俗上看来完全与他无关的人和事情和他产生了缘。小林对自己刚收到津田的钱就给了小原的解释是“这是有钱人向四处散发的施舍。拾到的人所受的功德越多,财主越高兴”[2]374。功德的观念也是中国禅宗的重要思想之一。
《明暗》雖然涉及了人心的纷争纠葛,也描绘出人世间众多的阴暗面。但是在这些纷乱与痛苦之中,夏目漱石通过禅宗思想,试图寻求一片心灵的净土。正如他在赴英国前写过的诗句:“得失忘怀当是佛”,他试图通过禅宗获得人生的解脱,并将自己的所得所感通过文字告诉世人。毕竟禅宗的意义不只在于独善其身,更在于普度众生。
三、《明暗》与中国文化意象
夏目漱石非常喜爱中国山水画,《木屑录》汉诗其三中就提到了“倪黄”——中国元代山水画名家倪瓒和黄公望,和王蒙、吴镇被称为元末四大家。可见夏目漱石不仅喜爱中国画,还对其颇有研究。晚年夏目漱石开始亲自绘制山水画,并命名为“漱石山人诗画”,并写作了数十首题画诗。木石山水、梅兰竹菊,这些中国传统文化意象,不仅出现在夏目漱石的诗与画中,更作为文化素材出现在他的小说《明暗》当中。
首先是青竹的意象。津田与小林离开叔父家时,提到了大片的竹林与青竹:“他们的右侧有一个高岗,高岗上长着竹林,莽莽一片。虽然无风,未起竹涛;但那青竹梢头似在打盹,已经足够给津田带来季节性的萧索之感了”[2]66。这段描写中既有竹涛,又有青竹,是津田和小林从叔父家离开时对室外的描写。他们所处的境遇是萧瑟与寂寥混杂着纷扰俗事,竹林也失去了它应有的意趣。他们在非人情世界的逃遁是短暂且理想的,所以只剩下季节萧索了。文本中隐含着作者对于摒弃黑暗社会,向往纯真自然的美好愿景。关于竹的意象是植根于夏目漱石汉学基因中的,他在1916年所作汉诗《题自画》中便有“借问春风何处有,石前幽竹石间兰”,幽竹和兰花的意象象征即将到来的春天。
除了竹的意象,还有山水的意象。“松声水色,使我记起了一直忘却了的山峰与溪流。然而,并未完全忘却的姑娘,在想象中隐约闪现的姑娘,我特意从东京来追寻的那位姑娘,她将在我身上发生什么影响呢?”[2]388夏目漱石在此处描绘了松声以及山水,描写主人公津田在松声水色中回忆过往。在汉诗的意象中,山就是游子心中故乡的代名词。1916年夏目漱石所作《无题》中就有“不入青山亦故乡,春秋几作好文章”的描写,这里他就将青山视为故乡的代表。《明暗》中回忆的山水也暗指了津田的过客和游子身份,他从东京赶来与清子相会,是否真的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夏目漱石以山水在此处为故事埋下铺垫,却因病逝世无法完成小说的结局,故事也成了一个永远的谜。
《明暗》中松竹、山水的意象展现了在世俗世界中短暂而理想的美好愿景,这既是文中人物所感念的,也是夏目漱石所喜爱和善用的。自然界的万物是诗、画、文字的母题与源泉。画中山水、诗中山水,则都是自然山水的艺术表现。在《明暗》中对于这些中国文化意象的描写,也是作者对于美的艺术的追求体现。
四、《明暗》中的中国典故
《明暗》中还有大量的中国汉语典故。比如婶母的“有情”,这句“有情”[1]61是从读书人叔父口中说出的,小孩真事并不明白他爸爸口中“有情”的含义,对此叔父将其解释为喜欢。这个“有情”是汉语词汇,多用于男女互相钦慕的感情,最早出自南朝时刘义庆的《世说新语·言语》。唐代诗人刘禹锡的《竹枝词》中也有“道是无情却有晴”,这里的“晴”谐音为“情”,写少女猜测江上唱歌的少年对自己是否有情。婶母的“有情”是指她心甘情愿地嫁到了藤井家,她认为只要心甘情愿地嫁娶就算是严肃真诚。她单纯地认为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嫁娶都取决于自己的心。在婶母看来,津田是一个不真诚的人,他“娶了媳妇之后还要挑拣、非常不安分”[1]60。这里强调的“有情”也暗指男主人公津田的“无情”,津田将为了生存而“撒谎”作为自己的人生观。他对妻子阿延表现出来的爱,不是发自内心的“有情”,而是为了自己前途的自私之举。津田对私下惦记的前女友清子又是否真的“有情”?清子是否因为看透了津田的虚伪才另嫁他人?夏目漱石没能将相遇之后的故事继续写下去,但透过“有情”二字却揭露了津田假面背后的无情。
夏目漱石也用中国的文化典故来形容津田的境遇:“原来当津田躺在手术床上、象俎上之鱼任人宰割的时候”[1]88,俎上鱼肉是一个汉语成语,把痔疮手术过程中的津田比作了放在砧板上的鱼和肉,任人宰割。将津田内心的窘境描写得淋漓尽致,如命运交由他人支配的“俎上肉”。这种难以启齿的疾病,令人困窘的暴露,将津田所维持的体面从他自己的身体内部摧毁殆尽。
文中作为异类的小林在话语中也会有中国的文化典故:“至少,瞧他们多么陶然自得啊!”“即使上层人物,又何尝能陶然自得?”“不过,陶然之风,各不相同呦!”[1]69陶然自得是汉语成语,有自己觉得快意之义。出自宋·苏轼《杨绘可知徐州》:“坐废十年,陶然自得。”津田和小林在买酒的铺子见到了很多客人,这些没有社会地位的人在此处过得快意自得,小林觉得这种平民式的生活同样也可以快意自然。夏目漱石对中国文化典故的使用得心应手,每一个都描述得非常贴切,在文中不仅丰满了人物的形象,还将自己的文学偏好和哲学深意都传达给了读者。
五、《明暗》中的其他中国元素
除了上述四种中国元素外,《明暗》中还有大量的其他中国元素的内容。将这些中国元素作为小说重要素材,推动剧情发展。比如阿延想起自己和津田第一次见面是父亲让她去归还《名诗别裁》这本汉文书本,之后向津田的父亲借阅新书《吴梅村诗》,足以见得夏目漱石对汉诗的喜爱。文中还经常在人与人情感发生变化时采用汉语词汇,“‘不论如何,就你这副打扮,咱们夫妻成双地站在那医生面前,总是有点……‘有点发怵?阿延借用这句汉语,一下逗得津田发笑了。”[2]80这里用汉语词“发怵”细致描写了津田和阿延这对夫妻相处关系中隐秘的制衡。还有“妥协”[2]332这个汉语词汇,这是在阿延想要丈夫把隐瞒的秘密告诉她时,津田对她说出的词汇。在津田看来,他暂时无法向阿延坦白一切,只得“妥协”式地向阿延发誓保证自己会负责。这个“妥协”维护了阿延的面子,让她不顾旁人的提示继续一意孤行,而津田也在他人的多次暗示下仍旧执迷不悟。两人为了自己的私欲明争暗斗,步入更深的困境。夏目漱石通过这些汉语词汇来诠释小说文本内容,更加细致地分析小说人物心境,更好地展现了人物的形象,推动了故事情节发展。
除了采用汉语词汇表达人物微妙感情,文中人名之中也使用汉语词汇。比如文中战争前后从德国遣返的“三好先生”[1]107。“三好”出自杨雄的《法言·修身》:“天下有三好:众人好己从,贤人好己正,圣人好己师。”除此之外,书中还有很多源自中国的物件。津田拜访叔父家时,婶母把装着红绸片的厚纸包放在了壁橱里的“中国式皮箱”[2]54中。《明暗》文本中还多次提到“神签”[2]94-95,神签是汉语词语,又作“神籤”,源于中国唐代,古时在签上印有签诗,供求神者占卜吉凶。除此之外還有风筝[2]36、茶道[2]124、花道[2]124、陶瓷[2]147、景泰蓝花瓶[2]24、壁龛[2]285-286、盆栽[2]323、盆景石[2]285这些渊源于中国的文化元素。文中出现的中国式的日常物品,以及在小说中对于这些中国元素的细致描写,都是夏目漱石对于美的艺术的具体追求表现。
六、结语
《明暗》中渗透和融合了大量的中国元素,既蕴含着夏目漱石晚年的佛道思想和深刻的哲学感悟,也有经典的中国文化意象和中国传统典故。在日常生活的物品和人物的言语中,也有着大量的中国元素。夏目漱石把小说的哲学内涵和生命最后阶段的体悟隐藏在这些中国文化元素当中。以《明暗》为例,通过对他国文学里中国元素的探索,不仅对探索多元文化背景下的夏目漱石有重要意义,而且对研究不同时代世界文学中的中国也有着重要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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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崔钰,女,汉族,山东青岛人,天津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