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瑟瑟 三色堇 黄土路 任白 丫丫 张戈 雨田
桂花树下
我在桂花树下
挖掘一口深井
慢慢冒出浑浊的泥水
我在井下挖了很久
父亲在上边叫我
我自顾自吭哧吭哧挖着
完全听不到父亲的喊叫
泉水喷涌而出的夜晚
我爬出了深井
桂花在月光下盛开
天空像一口巨大的深井
月亮渐渐变暗
旷世的爱散布大地
月亮在头顶移动
把父亲吸进了天空
我坐在井沿哭泣
泉水喷涌到脸上
像冰凉的刀子划破眼睛
桂花降落,天地合拢
在细碎的桂花中间
我眼睁睁看着父亲消失
迁移的人群
他们摘下门牌号码
就像摘下一枚故乡的徽章
迁移的人群从泥泞里艰难走过
他们牵着一头牛
牛低头拉着板车
有人抬着一具漆黑的棺材
里面空空如也但要吃力地抬着
他们带上了生活的必需品
算盘、太师椅、藤篮与腌菜坛子
“家和万事兴”的牌匾是新的
在一堆旧物里反射日光
鞭炮的烟雾弥漫
年轻人跪在一处低矮的墓地
向逝去的亲人告别
身后站着一位白须长者
他是年轻人要带走的老人
留下死者长眠于水下
守护水下明净的故乡
病床上
病床是一块白色的天空
你是一只沉重的大鸟
你在病床上飞翔
医生给你打针
护士给你喂药
你昂起头
但没有说话
你的眼神如大鸟
紧紧盯着天花板
你从病床上飞起来
虽然91岁了
但你忘记自己老了
你越飞越高
越飞越亢奋
你忘记身在何处
医生和护士紧紧追随你
害怕你真的飞走
你闭上眼睛
像大鸟进入忘我的境界
医生和护士
被你抛弃
初冬的生命体
透过病房蓝色的窗帘
一株落光了叶子的榉树
在光秃秃的苍白中茫无所获
一声鸟语和一粒雪的低语
让我在冷瑟中收回了凝视的目光
远处,教堂的钟声惊飞了一群渡鸦
扑棱棱,扑棱棱…
它们掠过塔尖,掠过孤独的冷杉
我难以掩饰这病态的兴奋
苍穹下,大地接受了这些枯萎的事物
我接受了被凛冽扭曲的词语
我舔了舔皲裂的嘴唇
这个冬天
无论是照耀或是灰暗对我都毫无意义
调音师
在弦列间,在黑白键中甄别着美与丑的距离
他用音乐反复敲打着燥热的天气
整整一个下午
他将一些粗糙的音节拎出来
像一盏灯拎出黑夜
他用白手套清理着时间的灰尘
调音锤反复试探
将生活的旋律调到标准的440赫兹
音色就像神明
徜徉于时间的指针之上
这苍茫的人世
今夜,注定不是诗与星空的距离
面对满盈的月亮或是一场细雨
面对七月里一朵花的深情
我们倾诉前生,抚慰过往,幻想
老了的时候,以情钟此一生的模样
我们不赞美上帝
只用醒来的灵魂向诗歌致意
向亘古的爱情致意
今夜,更多的湖泊已在心中撞击,荡漾
我们感叹一片松林向内的风暴与持久的弥香
在夜色里描述火焰留下的灰烬
谈论在情感的刀刃上跳跃的词语
和慢慢逼近的归途
以及理想与现实的重构
路过夏日的人群他们各自怀揣的心事
此时,我只想享受这份宁静
像一个终于逃离了梦境的孩子
在梦外,在跋涉的尘世
将人生又深深地爱了一遍
机器人五章
一
一个机器人
他多么希望有自己的妈妈
还有自己的爱人
当他每天醒来
看见阳光
他希望阳光照着
他所爱的人
所有的时间都是
今天
二
怎样把疼痛的感觉传递给机器人?
他尝试用不同颜色的线
连接到不同人的伤口
其中
他用一根黑线
接到了五年前他与女朋友分手的
那个雨夜
三
越来越多的机器人被送去
一个传说的世界
他們在那里担当不同的角色:
国王、妓女、书生、杀手
股市经纪人
还有一个说书人
他们每天上演的故事
就像我们已有的生活
四
自从放开生育权以后
总有朋友发信息问她
你要不要再生一个
机器人
五
怎样让一个机器人说出他的秘密
把他吊起来严刑拷打
用铁钳夹住他的手指
给他灌辣椒水
假装要把他活埋
给他念十天的领袖语录
还是给他讲睡前故事
爱上他
跟他分享一首
动人的爱情诗
关于语言
他们说,回到语言
好像语言是一间
没有落锁的老屋
老母亲和旧情人在等他们
一起共进晚餐
我有些疑惑,那是什么语言
是牙齿的语言,还是
舌头的语言
是被说出或写出的语言,还是
被吞咽的悄悄发酵的语言
是故乡的语言,还是
异邦的语言
是问候的体贴的语言,还是
规训的寒冷的语言
是果核上纹理细碎的语言,还是
树叶间腐烂叶脉的语言
是白天的炽烈的语言,还是
夜晚的暧昧的语言
是路网纵横的交通的语言,还是
绳结缠绕的宿命的语言
是昨天的结痂的语言,还是
今天的渗血的语言
人在找他活着的那一天
今天他走了,或许是昨天
雨从屋脊上旋转而下
或许是去年
有一种连续的死亡首尾相连
有一种中断的活着望眼欲穿
历史在找它的语言
人在找他活着的那一天
正午果园
整个中午,我在果园里梭巡
阳光洁净如水
风在果蔬神秘的叶脉里走失
那些密纹里锁着前世深渊般的故事
我听到它们跟我细语
在我失聪多年之后
那些声音像蜜蜂的尾针
在我的耳鼓上留下一张地图
我要沿着它往回走
一直走到泪水被时间回收
每一条牙缝都种植着一盏灯
一颗牙齿就是一座车站
从母亲的子宫
到孩子晶亮的眼睛
每一道牙缝,都种植着一盏灯
舌头是一个完整的道场
从学步的婴孩,到蹒跚的老人
味蕾舔舐着一段车程
与另一段车程的冷暖甜涩
阳光是一把丈量站程的尺
当太阳划过历史的唇线
那些成长着的灯
终将开花结果
酸酸甜甜的野果子哟
不是高挂在床头,就是掉落在坟前
伪写真
技术性的失误
木头椅子再次长出银耳
甜腻的外表总与坚硬的质地
格格不入
体内的罂粟已过叛逆期
她近似一个隐形人
在特定的灯光下,打着手势
镜头一次次入侵。重复的排练让试探变得无效
有几次
她被瞬间闪烁的强光砸伤了鳍
像一只,无辜的鱼
徒有光滑的脊背
她的衣着越来越性感
身子越来越瘦弱
而孤独
越来越臃肿
她始终与生育她的时代
保持一倍半的焦距
仿佛那么远,又那么近
仿佛那么真实,又那么虚拟
焦虑之歌
燃烧的滚烫的水
淹没了城市的绿色高地
在枝头追赶枝头的天气
噪声一遍遍拍打窗玻璃
在后轮追赶前轮的时节
公路逃往黎明更深处
上气不接下气
同意了溽热的配角开始注重细节
这么多红了眼的汽车
不甘心在夜晚就此边缘
急停并狂奔
草还在远方疯长
一个人骑马重回草甸
追随梦见的故乡
而空马已然回程
归来的空马正打着瞌睡
独留他在河畔迷路
喧哗着颤抖着
不肯谦卑地承受着臃肿和下落的云彩
下一秒就停止拔河
下一秒就弥合所有敌意
不由自主的桌面敲击起我的指节
多年以前他还是她的王子
他的胸口和肚皮次第起伏
颅部爆发出巨大的轰响
雷鸣间是似有似无、举轻若重的蜂鸣
压抑了一整天的压抑
在静夜终于露出马脚
成年人的世界何处安放一场大闹
规则的癣开始自下而上开始发炎
在离场的时段纵然难以守口如瓶
申辩和抗诉穿过肥大的舌部
在呼吸道回响
忍无可忍的妻子用涂满嫌恶的掌根
推搡枕边的巨型蛤蟆
歲月是盖向男人双唇的诅咒
多年以前他还是她的王子
多年以前他有清洁的棱角
被惊醒的男人
没来得及弄清原委只有几句嘟囔
翻了身更加捂紧胸口
朦朦里一只丑小鸭在划水
一丛芦苇的花悄悄打战
一千年以后
慢——慢——慢
新的反重力倒置挖掘仪器
像举起一块宝石一样举起巨大的混凝土
古老的建筑像极了陨石
在38米,相当于12层楼的高度悬垂
考古人员用探测仪还原了当中的分子式:
碳、铁、玻璃和纺织物、毛发、皮肉
——经鉴定,两人具有血缘关系
而旁边有另外一名男子左手还手握车把
保持着骑跨的姿势
为什么三人被混凝土包裹?
他们三人之间是什么关系?
他们因何被埋入地下?
这里海水渐漫、陆地复又上升
专家需要调集古代的地图数据进行还原
“混凝土的寿命为一千年
——始于公元2019年12月1日”
数据提供了研判的辅助
“此地之前为广州大道北
——交接于禺东西”
数据提供了研判的辅助
这太久远的信息的解包尚未引人错愕
还没有人知道
一千年以前
有个诗人在瘦狗岭的窗边写下了所有
花的私语
我从黑暗中醒来 看见樱花 海棠和杜鹃
在时 间的制高点上 构成了花的世界 也许我的前世
就与 它们有着一种难以舍弃的关系 我知道它们
开花 结果 然后凋零 来年长出新芽
它们 真的用谦卑的气息昭示着一切 它们的生命
像春天的火焰 照亮了我阴暗多时的灵魂
谁在 春天更具有诱惑 谁又在用尊严开始怀念
那份 破土而出的痛与疼 也许是这样 当乌鸦
与鸽子的翅膀降低了天空时 自由难以言说
尖锐 的春天花朵绽放 谁的骨头成为时代的风景
仿佛 一条深沉的河流正穿过我的身体 我一次次
将自己控制住 不去责怪残酷的现实 苦难
本来 就是我的一笔财富 就像花的命运 必须经过
寒冷 的冬天 它们的姿态才有自己独特的风骨
世界 上愛的力量和生命的存在 都与人的信仰有关
此刻 我的心灵没有阴影 与春天同步 又独自
在桃花丛中低语 其实光明并非用肉眼看见
春风 掠过晴朗的天空 作为诗人的我为什么要沉默呢
是的 在这样花开的季节里 我如此喜悦地充满圣灵
有些 记忆的确不能忘怀 但是坏日子已经过去
让我 再构想一个立体的春天吧 就此向往爱的力量
并承 受无尽的相思 或许我该敞开心扉 让春天
住进来 让春天里所有的花朵从深重的黑暗
步入 光明 别让我坚硬的内心被切割成残破的碎片
菩提庄园的八哥
三月 一只孤独的乌鸦站在枯树上 我躺在
菩提庄园的草坪 兴奋地看见一群八哥
从树 上跳到草坪 它们的脚步声像美妙的音乐打动着我
在喧 嚣的暴风雨还没有来到之前 我无法改变自己的措辞
我曾 以为这里只能种谷子 玉米 红苕 麦子和土豆
还有 天空注定要为这里劳作的人们落泪 面对眼前的一切
我在 葡萄园 目睹和认识了还没有成熟的红葡萄 白葡萄
傍晚 在富乐山脚下 我还想起菩提庄园里的那群八哥
是眼 前荡漾的春光 让我懂得了如今田亩的意义
也许 是我在面对一次次死亡的恐惧时 学会了在黑暗中生活
穿越 内心的荒漠 在春风里独守秘而不宣的默契……
责任编辑 梁宝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