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人来说,最容易构成“创伤记忆”的年龄大概就是十二三岁吧。 就是在鲁迅十三岁那年,天突然塌了,祖父科场舞弊案、父亲的病,一连串命运的打击一下子降临到内心一直充满优越感的“少年鲁迅”身上。更让鲁迅的内心发生根本改变的是周围的人的态度,鲁迅他们被称为“乞食者”,鲁迅的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乞丐或神似乞丐的人物形象大概也有这样一个心理动机吧。鲁迅是周家长孙,祖父入狱,父亲的病日重一日,命运要求鲁迅必须像个成年人一样承担这一切。这对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鲁迅来说,是怎么样的内心刺激。世界上没有突如其来的灾难降临,鲁迅故家败落本身就有一种象征意味,象征着传统关系和秩序正在走向没落。世界上同样没有什么东西是会一下子消失的,突如其来的命运打击使鲁迅看待世界、看待人的方式发生了根本转变,一种执拗的怀疑精神,对什么事情都不相信的悲观精神,特别是对家乡人的憎恶心理油然而生。所以鲁迅才会写道:“我要到N进K学堂去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我想,正是这些创伤体验使鲁迅感受到了一种类似“被吃”的心理感受吧。
除了鲁迅的童年记忆,对他的文学创作有着重要影响的事件是幻灯片事件。……李欧梵先生认为:“从文学观点看,鲁迅所写的幻灯片事件既是一次具体动人的经历,同时也是一个充满意义的隐喻。”……在那个共同观看砍杀中国人的幻灯片的场域内,鲁迅作为那个场域内唯一的一个中国人所感受到的东西,个人的屈辱感扩大到了民族的屈辱感,因此鲁迅弃医从文,开始了文艺救国,改造国民性以重建现代文明主体的启蒙使命。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认为,幻灯片事件,就是鲁迅试图与国民性建立联系的契机,“一位孤独的爱国者徒劳地想到自己的同胞中去的感情,这也是他后来一系列作品中的常见主题。于是,文学成了鲁迅发现和理解他的同胞的一种方法。”这也再次说明了鲁迅的文学诞生开始,就与启蒙———改造国民性不可分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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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对启蒙的怀疑不是没有原因的,既有在童年时期因为“心灵的创伤”形成的对于一切人事近乎偏执的怀疑,也有青年时期一腔热血的文艺救国的理想无疾而终产生的挥之不去的“挫败感”,直到绍兴会馆时期,中年的鲁迅已经基本确立了他“必无”的人生哲学,后来的人生经历不过是一次一次的强化“必无”的心理感受,除了再一次的绝望,还能带给鲁迅什么呢?进化论是鲁迅为摆脱虚无感,走向行动所做的一次自我辩护。做一个悲壮的历史中间物,牺牲或献身是必然的结局,这是一个隐喻和暗示:“历史中间物”的发现,启蒙主体因此获得了近似于自我放逐、自我消耗的行动力。但必然在与强大的传统力量、关系和秩序的博弈过程无法避免失败的结局。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这个著名的铁屋子的隐喻, 在鲁迅之后的文字反复出现,是鲁迅情感中的“原型结构”。如果不能找到真正的出路,如果启蒙的结果只是换来了孤独、寂寞、无聊甚至是无可挽救的悲哀和苦楚,那还不如与黑暗一同灭亡,或者用欺骗的方式聊以慰藉吧。其实,鲁迅一生都困惑于说与不说之间,《野草》的题辞说到:“当我沉默著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涓生“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不得不“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为了希求心的暂时的平安,作为穷余的一策,我近来发明了别样的方法了,这就是骗人。”但是,鲁迅不是曾严厉批判过“瞒和骗”,并热切地呼唤过“正视人生”的勇气的吗? 只要想到与黑暗做“绝望的抗战”的鲁迅不得不用同样的“遗忘和说谎”,同样的“瞒和骗”来抵抗自己内心的虚无的“鬼气”,就能够体会到鲁迅那种无法直面人生的痛苦。 这是怎样失望、怎样辛酸的感情啊。
——摘自谢嘉齐《论鲁讯对启蒙的怀疑——从〈狂人日记〉说开去》,《湖北经济学院学报》2022年第6期
法国年鉴学派巨擘布罗代尔提倡“长时段”的历史研究,将历史分成三个层次,分别是结构、局势、事件。布罗代尔重视历史中的长时段因素:地理、气候、物质文化等等属于变化缓慢的结构,而事件层面的历史如同海面上转瞬即逝的浪花,无足轻重。在此基础上,他提醒历史学应注意“日常生活”的重要性:“我们在生活中不知不觉地遵守的习惯或者例行公事,即不下决心、不加思考就到处风行和自动完成的成千个动作。我相信人类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都泡在日常生活中。”然而,具体到中国近代史的时段,这数十年中变乱相寻,海内多故,决非承平无事之世。即便通常会被视为变化缓慢的“日常生活”层面,在此一时段亦急剧变化。故以重要事件为中心,研究和叙述此段历史,从一开始便是通行的做法,这一做法也自然而然影响到中国近代史的教学。钱穆先生在比较中西史学的差异时,曾经敏锐地注意到:“西洋史学重事,中国史学重人。”中国传统史学注重表彰“无表现”的人物,所以司马迁撰写《史记》,以伯夷叔齐居列传之首,重精神而不重表现。固“西洋历史如一本剧,中国历史像一首诗。诗之衔接,一句句地连续下去,中间并非没有变,但一首诗总是浑涵一气,和戏剧有不同”。中国历代正史以纪传体为中心,其中人物传记占据了相当大的篇幅,故梁启超曾批评其如同杂乱堆叠的“墓志铭”。与之对照,新史学的体例,更接近传统所谓“纪事本末”之体,叙事固然清晰,有利于厘清一事件的过程和前因后果。然事背后的人及其完整履历,无法归入事件之中的那些体验和细节,则变得模糊了。这一点,在中国近代史的教学层面显得尤其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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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人常引用李鸿章所谓“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来描述近代中国所面临的空前巨变和变乱频仍。前述以事件为中心的中国近代史教学和研究又在某种程度上加深了人们对于“变局”中事件一个接一个的印象。事实上,若从另一层面理解“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我们亦能看到近代中国在日常层面的巨大变动,这些变动足以让时人产生前所未有的体验。身为一个晚清的中国人,他或她究竟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闻到了什么?以往以事件为中心的近代史教学,是无力回答上述这些问题的。然而,这些问题又决非无足轻重。曹聚仁的回忆录中写到清末浙江乡居的父亲对他说:“你们听到了吗?地盘动了!”曹聚仁起先认为是老年人耳鸣所致,后来发现是钱塘江上小火轮的声音。这一现象兼有实际和象征层面的意味,曹聚仁说他父亲“所以把这件事看作是神秘而严重,盖有着天下大变的预感”。 由新技术带来的交通工具,让人们产生了全新的日常时空体验,而这种全新的体验,又牵动着思想观念层面的全面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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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教学中如果要尽可能地在事件史之外加入其它因素,离不开跨学科的视角。……在讲授“新旧”变迁及时人处于“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感受时,我会特别注意展示铁路、轮船、电报等新技术给时人所带来的全新的时空体验和思想冲击,并结合史料和科学技术史的研究论著,为学生绘制一幅较为立体的时人知识地图。在列举相关史料时,我会展示当时的自然科学译著、学校的考试试题等内容,调动学生跨学科地思考历史问题。……
“过去即异乡”,历史上的人与事已经逝去,近代史虽然去今未远,但近代史上变乱频仍,变化是全局性的。当时人所身处的世界,对今天的人们而言已经颇为陌生。有时候从“异域之眼”中,亦能有所启发。近数十年来,国内学界对于海外中国研究论著译介颇多,相对而言,对于其教学方式和内容则稍显陌生。费正清早期在哈佛大学开设介绍中国文明的所谓“稻田课”(因其首张幻灯片系中国南方乡村中的稻田,故而得名),从其搜集和制作的共839张幻灯片中,我们可以看到其对中国文明的整体性介绍,其中特别注重衣食住行等等“物质文化”的层面:除了乡村稻田之外,这些幻灯片可谓包罗万象,还包括:文人画、书法、建筑、街道、交通工具、饮食等等,其中人物照片占有一定的比例,儿童、女性、街头小贩、人力车夫、农民、乞丐等等这些“边缘群体”的照片都有所呈现,虽也有李鸿章、袁世凯、吴佩孚等政治人物的照片,但相对而言,比重不大。这些图片中所呈现的生活场景和物质基础,对于今天的不少中国人而言,也已经相当陌生了。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在开展离今天不那么久远的中国近代史教学时,也应该多有整体的眼光,引导学生去体验那个已经陌生的历史世界。
——摘自蔡炯昊《事件与日常——中国近代史教学中的张力和思考》,《历史教学问题》 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