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路，一生情

刘凯

人到中年，总喜欢回忆过往，而脑海中浮现最多、感情牵挂最深的，还是传授我知识、教我怎么做人的老师们，他们陪伴我走过的那一段段艰难的求学之路，是我人生中最珍贵的财富。

一

我的小学班主任，是一位名叫刘圭的老爷子，他平时中山装笔挺，皮鞋擦得锃亮，个子高高的，一头并不算浓密的“秀发”，整整齐齐地贴在头皮上。他已接近退休了，却十分精神，上课的声音很洪亮。记得二年级第一学期有一次上课，他就学校里的一面五星红旗发表看法，并提了一个问题：“《义勇军进行曲》的词曲作者是谁？”那时的学生，课外知识是非常贫乏的，况且我们又那么小，所以刘老师本以为这个问题无人能答，就打算要说出答案来。就在那个节口，我倏地站起来回答：“词田汉，曲聂耳。”声音洪亮，语言流利，毫不拖泥带水。

我无法形容当时刘老师的神态，只记得他起初将嘴巴张得老大，然后眯缝着双眼呵呵笑，最后竟举起拇指连连称赞：“不错，不错，才六岁呀，就知道得那么多！”

那一天下午，刘圭老师特意来到我家里，跟我爷爷唠了很久很久，神情庄重而不失亲和，见到我，他依然是翘起大拇指连连称赞：“有出息，有出息！”

当时我并不懂得“有出息”是怎么回事，但从此爱上了读书，之后，慢慢就开始看《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等古典小说了。

稍大些，我才明白，老爷子是出于鼓励才这么说的，因为那时我的成绩不怎么好，而且，老师从这样一件小事也完全不能判定一个学生有无出息。尽管如此，我却并不认为那是一种欺骗，或是慈爱的老师对学生的敷衍，而是在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心里适时播下一颗希望的种子。是他让我从此爱上读书，而且成绩越来越好。

二

初中，我的成绩依然很好。毕业时，以高分考入省示范性高中。开学后，我投入到紧张的学习当中去，可高中不比初中，那些繁重复杂的学习内容让我无法适应，大多数课程都是上课听得懂，下课就束手无策。

我焦虑极了，成绩迅速滑了下去，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被沮丧淹没。很少与人说话，每天睁着空洞的眼睛，神态里完全是无尽的自卑和落寞。

我所有科目里，最弱的是物理，看着整版的题目却无从下手。一个个公式，我总是啃了又啃，最后却还是无能为力，不得不放弃。

高一期末考，我竭尽全力做完几个最简单的题目后，就坐在座位上发愣发呆。年轻的物理老师走到我身边，看了看我空荡荡的试卷，摇摇头，满脸的爱莫能助。

高二，换了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叫梁钺如。梁老师长得瘦瘦高高的，衣着特别朴素，性格活泼。而那时的我沉默寡言，带着“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和悲哀，在物理课堂上无聊地打发着日子。

不想梁老师从第一节课开始就注意到我的反常。最初她总会时不时地停留在我的身边，当我被题目难住的时候，就温和地看着我，然后接过我手中的纸和笔，问我是怎么思考的。我沉默地看着她，当时的那种迷惘已让我失去澎湃的生命力，因为曾经有很多老师都这样辅导过我，但我觉得没有用，所以我每次都比他们更快地败下阵来。可梁老师看了看我的解题思路，轻声解释，详细分析，耐心认真地给我讲解难点……

后来，她不仅每节课都看我解题，还尽力启发我的思维。此后，我开始心平气和地研究解题的过程，研究各个公式的来龙去脉，虽然很艰辛，但待到将它们完全搞懂后，我发现物理其实也没有那么难。

梁老师对我很有耐心，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很难为情，一个接受能力如此差的学生，值得老师这样费劲么，难道她没有想到过自己的努力有可能白费？

一次物理测试，我勉强及格，可出人意料的是，有一道压轴题只有我一个人做了出来。梁老师高兴极了，只记得她带着无比欣喜的眼神当着全班的面夸奖：“真棒，真棒，那么难的题目，只有他一个人做出来了，太厉害了！”

那天下午，梁老师对着刚好来学校给我送生活费的父亲反复夸奖：“你儿子真聪明，肯定可以考好大学的。”父亲高兴极了，一双浑浊的眼睛里跳动着无数快乐的光芒。

就这样，我的物理成绩慢慢变好，甚至变得优秀。是梁老师用愚公移山的精神鼓励着我，鼓励得滴水不漏、有板有眼，连我都慢慢相信了她鼓励的话语。

我终于不再厌恶物理，也终于考上了大学。

多年后我也成了一名教师，再想起那些表扬，不禁有些羞愧：梁老师是有多大的爱心才这样做呀！我成绩那么差，哪里值得她那么多褒奖？可是尽管如此，她却不遗余力地在一颗迷惘的心里燃起一束火苗，这束火苗越烧越旺，成为我心中永远的光……

三

我的大学班主任姓陈，开學第二天，陈老师就找我谈话了，让我多少有些意外。只记得她最后跟我说了一句：“家里有什么经济困难，就提出来，看大家是否可以帮助你。”我一听，有些惊讶，可心里顿时涌上一股暖流，眼泪竟然毫无征兆地淌了出来，我怕她看见，连忙假装看别处，把眼泪生生压了回去。

原来，陈老师是一位细心的人，她看了我的档案，上面写着家庭经济状况：贫困。

陈老师的脾气特别好，我们班是一个“闹班”，杂七杂八的事每天不断，可我从来没见她发过火，她生气的时候脸有些苍白，像有无限的委屈需要诉说，可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表达出来。

陈老师对我很宽容，有一年我当班长，计划写得很好，可事实上，在我“执政”期间，班上卫生较差，纪律不好，活动开展得也不多，大家怨声载道。这些陈老师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从来都是网开一面，很少指责我。现在想来，她的宽容与厚爱，是对我人生的一种指引，她给了我人间最单纯、质朴、可靠的教育——信赖与爱。而这最初的教育给了我根基的支持，最后成为我不可动摇的教育信念。

每年期末考试后，班级评定奖学金和助学金，陈老师都会照顾我，钱虽然不多，也就百来元，但也分明体现出一名教师对学生深沉的爱。这种照顾，让我心里总是荡起涟漪，更多的，则是满满的感激。

大二那年，父亲病重，家里已是一贫如洗。我每天沉浸在深深的忧郁中，隐隐有想退学的念头。陈老师知道这件事后，没有做声，只是默默地拿出1200元给了我，那是她所有的积蓄。接过钱的那一刻，我忍不住泪如雨下：我所尊敬的陈老师，在她身上我再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良善，以及良善释放时有多么感人，要知道，1200元可是陈老师4个月的工资！

毕业分配的前几天，陈老师跟我谈了一次，说了一句令我这辈子最感激的话：“毕业后，努力一些，要做一个最优秀的教师，我相信你能够做到！”

我是个感情特别细腻的人，陈老师的意思我当然明白，那不是客套的话，而是殷殷期待呀。

陈老师说这话的神情我永远记得，而随着岁月的流转，她期盼的眼神在我心中的分量越来越重，重到每每想起，就觉得心疼，觉得愧疚，对不起她的厚爱，辜负了岁月。

我曾在网上给陈老师留言说：“很遗憾至今没有回报您，但愿您不要失望！”不想陈老师很快就回答了：“不，你早就已经回报了，以你特有的方式。”

我怔了，一时不明白老师的意思。

直到后来，当我告诉老师自己获得“全国模范教师”的荣誉时，陈老师才解释说：“你成为一名优秀的教师，那不就是对我的肯定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就是最大的回报呀！”我顿时明白，那时老师话语蕴含的意思，是多么无私而富于哲理，她以她的方式理解回报，大气磅礴却直入心灵，教人怎么不感慨万千！

著名教育家甘宾训说过：“你有没有及时遇到过一个真正的好老师？他把你看作是一块璞玉，一颗原钻，只要假以智慧磨砺，就可以发出耀眼的光芒。如果你很幸运能有这样一位老师，你总有一天会回到她的身边，有时你只是在心里想，有时你则会陪侍在侧。”

很幸运的是，我遇到了三位这样的恩师，我很幸福，一个人心中装着这些恩师，存在着这么一些回忆，怎会不觉得无比幸福呢？

如今，我也有了自己的学生，也有了慈悲的情怀，我觉得这是他们在我心里播下的种子形成的。如果说今天我教书算是略有成就的话，是这些老师，让我找到了坚守的理由。

（作者单位：湖南长沙市东雅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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