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飞飞
睡眠对健康长寿的重要意义,早已被古人关注,睡眠养生的相关思考也成为古人书写的重要内容。战国名医文挚答齐威王问有云:“臣为道三百编(篇),而卧最为首……一夕不卧,百日不复”(周一谋、萧佐桃《马王堆医书考注·十问》,天津科学技术出版社1988年版,P389),对睡眠在养生中的意义给予高度重视。清代宫廷御医石天基在《长生秘诀》中,也以“高卧之乐”为养生的八件乐事之一。陆游《睡起》曰:“不恨无人到野堂,惟将美睡答年光”,以“美”修饰“睡”,可见他对睡眠的钟爱。据笔者统计,陆游有关睡眠的诗约700余篇,从多方面记录了睡眠心得及其养生功效。
气温、声音、疾病、心态等,都是影响睡眠质量的重要因素,陆游的睡眠质量也受制于上述因素。夏日炎炎如“推枕再三起,散发临前轩”(《夜热》),寒冬冰雪如“屋老霜寒睡不成,迢迢漏鼓过三更”(《寒夜枕上》),蚊虫叮咬如“挥汗驱蚊废夜眠,清晨一雨便修然”(《晨雨》),病痛折磨如“病叟少安枕,惊禽无稳栖”(《枕上》),家国愁绪如“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二首》其一)等。可见,长寿文人陆游也有失眠之时。
陆游诗文不仅描写了影响睡眠质量的诸多外在原因、内在要素,而且记录了面对失眠的态度和化解失眠的良方。当无法入眠时,陆游提倡的是不强求入眠,《社前一夕未昏辄寝中夜乃得寐》曰:
祠事當行惧不任,未昏强卧拥孤衾。
三更自笑元无睡,万事从来忌有心。
陆游“未昏强卧”导致无法入睡,但他并不恐慌焦虑,而是“三更自笑”,并得出“忌有心”的结论。那么,陆游又是怎么消遣漫漫长夜的呢?我们可以在他的诗歌中找到些许线索。如《夏夜暑毒不少解起坐庭中二首(其一)》曰:
窗间有萤过,枕上见星流。
欲睡不堪热,长歌起饭牛。
这首诗创作于开禧二年(1206)夏的山阴,诗人82岁。夜晚时分,萤火虫飞过,微弱的光线映入诗人的双眼,诗人一定是辗转反侧良久了吧?不然,怎么会捕捉到瞬间划过的流星呢?最后一句用宁戚饭牛的典故,据《吕氏春秋·举难》记载:
宁戚欲干齐桓公,穷困无以自进,于是为商旅,将任(载)车以至齐,暮宿于郭门之外。桓公郊迎客,夜开门,辟任车,爝火甚盛,从者甚众。宁戚饭牛居车下,望桓公而悲,击牛角疾歌。桓公闻之,抚其仆之手曰:“异哉!之歌者,非常人也!”命后车载之。
酷暑难耐,无法入眠,索性放声高歌,喂食家中老牛。既是写实,也寄托了陆游怀才不遇的慨叹。又如,“夜绕中庭百匝行,秋风传漏忽三更”(《夜步庭下有感》),是漫步庭院;“夜永空斋睡不成,起扶藤杖傍池行”(《夜半池上作》),是扶杖池边;“徘徊欲睡复起行,三更犹凭阑干立”(《夏夜不寐有赋》),是凭栏而立;“夜半不成寐,起寻微月行”(《夜中步月》)是夜半赏月。可见,他往往借助适当劳动、漫步、伫立、赏月等活动,分散对失眠的注意,化解难眠的困扰。
不仅如此,陆游还将午休视为弥补晚间睡眠不足的重要方法之一,积极践行。他的《午梦》曰:
苦爱幽窗午梦长,此中与世暂相忘。
华山处士如容见,不觅仙方觅睡方。
此诗作于淳熙三年(1176)四月的成都,诗人52岁。“苦爱”,即酷爱。“华山处士”,即五代时期隐居华山云台观的高道陈抟,“每寝处,多百余日不起”(《宋史》卷四百五十七《陈抟传》),常高卧数月,以睡方、睡功传道。幽静小窗,午梦悠长,世事繁华,不过是浮梦一场。诗人感慨,如果能够见到华山处士,寻觅的一定是睡方,而不是仙方,足见他对睡眠重视程度之高。
陆游笔下的午休,不局限于午时(11点至13点),还包括小憩、昼卧、昼眠等。如《天祺节日饭罢小憩》曰:
卧听午漏隔花传,帘里花残有断烟。
莫放辘轳鸣玉井,偷闲要补五更眠。
此诗作于淳熙七年四月的抚州,诗人56岁。“天祺节”在四月一日,据《宋史》卷一一二《礼志》记载:
天禧初,诏以大中祥符元年四月一日天书再降内中功德阁为天祯节,一如天贶节。寻以仁宗嫌名,改为天祺节。
“午漏”即午时滴漏,点出了睡眠的时间;“花残有断烟”“莫放辘轳”,暗示了睡眠环境;“补五更眠”则凸显了午休的意义,即弥补睡眠不足。又如“高卧北窗凉,超然寄疏豁”(《暑中北窗昼卧有作》),是昼卧所获超脱心境;“体中小不佳,惟睡可以休”(《昼睡》)等,是昼睡对恢复病体的疗效。在陆游看来,午睡、昼卧、昼眠等,不仅补充了夜间睡眠不足,也起到调养身心、修养病体的效果。
通过梳理陆游与睡眠相关的诗文,我们发现:也许失眠本身不是最可怕的,真正可怕的是我们对失眠的恐惧。面对失眠,陆游也曾烦闷,但更多的是坦然接受、积极应对,并通过午睡、昼眠有效化解了夜间失眠的困扰。
枕头与睡眠之间有着紧密的关系,适合的枕头可以起到保健效果。如唐人孙思邈《千金方》云:“半醉酒,独自宿,软枕头,暖盖足,能息心,自瞑目。”《显道经》(佚名)曰:“枕高肝缩,枕下肺蹇,以四寸为平枕。”分别从柔软度和高度两方面关注到枕头。一向重视睡眠的陆游,对枕头也非常讲究,在诸多描写睡眠的诗歌中,“枕”字出现140余次。如《余年二十时尝作菊枕诗颇传于人今秋偶复采菊缝枕囊凄然有感二首》曰:
采得黄花做枕囊,曲屏深幌閟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其一)
少时曾题《菊枕》诗,蠹编残稿锁蛛丝。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其二)
此诗作于淳熙十四年(1187)冬的严州任所,陆游63岁。菊花枕属于药枕,有防病治病的保健功能。如他的《老态二首(其一)》曰:“头风便菊枕,足痹倚藜床。”头疼往往很难治疗,陆游认为,菊花枕对治疗头疼有不错的疗效,这是有药理依据的。据李时珍《本草纲目·草部》记载,菊“味兼甘苦,性禀平和……囊之可枕”。用菊花做成的枕囊,散发着阵阵幽香,四十余年过后,曾经的《菊枕》诗和人间万事俱往矣,枕边可以诉说愁肠的人也已成过往,但菊枕的清香却历久弥新。《唐宋诗醇》卷四五评该诗曰:“与《沈园》二绝句所感同。”看到了物质属性外的情感寄托,菊枕承载着陆游对唐琬的追忆。菊花枕,治疗身体,也治疗心理。
除了菊枕,陆游还根据季节变化,更换不同的枕头。清人曹庭栋《老老恒言》引欧阳修语曰:
(王)介甫尝云,夏月昼卧,方枕为佳。睡久气蒸枕热,则转一方冷处。老年虽不宜受冷,首为阳,不可令热。况长夏昼卧,枕虽末节,亦取所宜。(清·曹庭栋撰,杨柏柳、尚桂枝注释《老老恒言》,内蒙古科学技术出版社2002年版,P44)
这是強调夏季枕头应易于散热。陆游在夏天常使用易于散热的竹枕、石枕,如《午暑》曰:
笛材织簟凉如水,雾縠缝薄若空。
更著高安竹根枕,不妨专享北窗风。
此诗作于开禧二年(1206)夏的山阴,诗人82岁。据目前考古资料所见,竹枕最早出现在战国时期(河南信阳的楚墓曾出土过竹枕),又称为竹夫人、竹几,也用以枕膝,三伏天使用为佳。在夏季,陆游睡具的材质以竹子为主,所卧、所枕,大多为竹具,因为可以带来“凉如水”的触觉感受。“雾縠”指如同薄雾一般的轻纱,“北窗风”除了写实外,也是用典。陶渊明《与子俨等疏》曰:“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后来,多用“北窗风”来指隐居生活。陆游在夏季以竹具为宜,保持室内的通风凉爽,享受隐居乐趣。
石枕因为散热性强,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起到按摩头部穴位的作用,是夏季睡眠不错的选择。陆游《夏夜四首》(其四)曰:“石枕与葛,美哉今夕睡。”“葛”即用葛布做成的橱状帐子。陆游确信,石枕带来的凉爽与按摩,葛带来的静谧与安详,足以保障晚上美睡一顿了。又如《追凉至安隐寺前》曰:“枕石何妨更漱流,一凉之外岂他求。”高温的夏天,石枕给人带来的凉快是多么惬意。
合适的枕头,除了助于睡眠,也排解着感伤的情绪,如“枕上三更雨,天涯万里游”(《枕上》),枕头安抚着壮志未酬的落寞;“乐事久归孤枕梦,酒痕空伴素衣尘”(《春晚雨中作》),枕头陪伴着流年不待的衰老。在生命的不同阶段,枕头总与睡眠相关,起到平复内心的养生效果。
在宋代,焚香的助眠疗效得到普遍认可。黄庭坚《香十德》曰:
感格鬼神,清净心身。能除污秽,能觉睡眠。静中成友,尘里偷闲。多而不厌,寡而不足。久藏不朽,常用不障。
高度概括了香的属性,也体现了焚香的助眠功能。陆游“与香而为友”(《渭南文集·放翁逸稿》),焚香静卧是他念念不忘的追求,如《步月》曰:“只思小阁焚香卧,偶作长堤蹋月行。”在陆游诗文中,我们可以发现:焚香贯穿着他睡前、醒后的全过程,起到助眠的养生功效。
睡前焚香,有静心凝气的作用。如他在《满江红·危堞朱栏》中说:“如今何处也,梦魂难觅。金鸭微温香缥渺,锦茵初展情萧瑟。”“金鸭”指涂金色的鸭形香炉,宋代洪刍《香谱》(卷下)曰:
香兽,涂金为狻猊、麒麟、凫鸭之状,空中以然香,使香自口出,以为玩好。
“锦茵”指锦制的垫褥卧具。烟气缥缈,慢慢从鸭形香炉中飘出,锦制垫褥虽已铺就,但心绪难宁。从这首词上阕“缱绻难忘当日语,凄凉又作他乡客。问鬓边、都有几多丝?真堪织”可知,让陆游泪流满面的,是离愁别绪与身世之感。这是陆游睡前焚香的例证之一。相似的诗文如“兴阑却欲烧香睡,闲听松声昼掩扉”(《闲居无客所与度日笔砚纸墨而已戏作长句》),“归来炷香卧,窗底看微云”(《雨中出谒归昼卧》)等,直接将焚香与睡眠、昼卧联系在一起;又如“白露已过天益凉,练衣初覆篝炉香。天其闵我老且惫,付以美睡声撼墙”(《秋日睡起》),炉香帮助八十三岁的陆游“美睡”一场;再如“折梅著句聊排闷,闭户焚香剩放慵。午枕如雷君莫怪,西风吹梦过吴松”(《睡起书事》),“放慵”指放任懒惰,焚香帮助自己放松,进入“午枕如雷”的熟睡状态。
如果说焚香为睡眠营造了静心凝气的氛围,那么,焚香加坐睡,便是睡眠养生的绝好搭配。正如作于绍熙三年(1192)冬的《夜坐》曰:
耿耿残灯夜未央,负墙闲对篆盘香。
风号东北河冰合,月落西南竹影长。
孤鹊欲栖频绕树,寒龟无息稳搘床。
颓然坐睡那知晓,推户朝曦已满廊。
“篆盘”,指香盘。“稳搘床”,是用典。据《史记》卷一百二十八《龟策列传》曰:
南方老人用龟支床足,行二十余岁,老人死,移床,龟尚生不死。龟能行气导引。
任即将熄灭的灯,在未尽的夜里躁动不安,自己用后背抵住墙壁,静心享受焚香带来的恬淡之趣。任风号月落,时空变换,孤鹊频频绕树寻找栖息地,自己只如寒龟一样,无声无息行气导引,在不知不觉间坐睡。再次醒来,已是晨光满廊。在这首诗中,陆游为我们呈现了他焚香打坐“颓然坐睡”的自我形象。
醒后焚香同样有调养身心、巩固睡眠疗效的作用。如《晨起》刻画了诗人清晨起床后的所见、所为、所思:
初日破苍烟,零乱松竹影。老夫起烧香,童子行汲井。
平生水云身,不堕车马境。愿言学庞公,全家事幽屏。
“初日”“苍烟”“松竹影”均是醒后所见。诗人亲自烧香,足见重视程度之高。“水云身”,是佛教语,行脚僧因身如行云流水,居无定所,因此被称为“水云身”。在这里指来去自由之身。“庞公”,指东汉庞德公。据《后汉书》卷八十三《庞公传》记载,“庞公者,南郡襄阳人也,居岘山之南,未尝入城府。夫妻相敬如宾。”可见,晨起烧香,是陆游的生活习惯之一。庞德公“不堕车马境”“全家事幽屏”则是他所崇尚的生活方式。又如“花开聊把酒,睡起独焚香”(《闲适》)“镜湖清绝似潇湘,晨起焚香坐草堂”(《南堂晨坐》)等,都是陆游晨起焚香的生动写照。
杨明主编《中医香疗学》说,中医香疗是“借助芳香物质所特有的生理和心理方面治疗功效……以预防、治疗或康复疾病的一种传统自然疗法。”(杨明主编《中医香疗学》,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18年版,P1)可见,陆游以焚香调养身心、辅助睡眠的做法,与中医药理论非常契合。陆游描写睡眠的作品,为我们描摹了这样的画面:袅袅香气缓缓飘出,外界的干扰与内心的思绪不再影响主体,精神世界变得丰盈起来,身心俱美。
陆游还根据季节、年龄、身体状况等,适时调节起床时间。注重卧室、卧具,但又不受制于二者,寺庙、农舍、湖上等都可入睡。在陆游看来,“颓然一熟睡,如获万金药”(《午睡起消摇园中因登山麓薄暮乃归》)。这种推崇睡眠养生的理念影响深远,清人张英说:“古人以眠食二者为养生之要务。……安寝乃人生最乐。古人有言:‘不觅仙方觅睡方”(清·张英《聪训斋语·养身篇》)其中的“不觅仙方觅睡方”,即出自前引陆游《午梦》诗。张英是清代名臣、著名学者,享年71岁。他的养生观与陆游可谓英雄所见略同,二人都是高寿之人,也堪称是异代知音。
(作者系中国海洋大学古代文学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