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一句话概括《张炜评传》的特色

2022-05-30 06:04谢尚发
博览群书 2022年7期
关键词:评传张炜当代作家

谢尚发

当代文学研究的“史料化”倾向愈发明显,大型的史料整理与丛书出版是表现之一,他们涉及文学流派、评奖与制度、杂志编辑与传播等,属于宏观史料。与此同时,作家年谱的编纂、作家传记的撰写可以看作单个作家的微观史料整理与研究。比起单独的“作家研究资料”的汇编,年谱与传记更强调史料整理与研究的并重,而非单独的史料汇集。张炜在当代文坛的重要地位,使得其相关史料的汇编早已开始,自2018年《张炜研究资料长编(1956-2017)》出版,张煒年谱编纂收获了一部资料翔实、体例完备、编排得当的成果;至2022年《张炜评传》出版,皇皇47万字的规模,也使得微观史料整理与研究上,有了与张炜创作体量及其文学史地位相匹配的传记作品。在这个维度上来观察张期鹏、亓凤珍的《张炜评传》,其价值与意义也就不言而喻了。

传记即为作家作品的整体研究

若论《张炜评传》的鲜明特色,一言以蔽之:以文学批评写作家传记。对于张期鹏、亓凤珍而言,一部作家传记的书写意味着对一位重量级当代作家作整体性、全面性的史料文献的搜集与研究的同时,更是一次大规模的作家作品研究。正因为此,这部作品不以秘闻私事、花边消息、人生履历著称,反而是一种品读、鉴赏的笔调,真正可称为“评传”。

可以看出,这部《张炜评传》的基础是2018年出版的《张炜研究资料长编(1956-2017)》。因为年谱的编纂,接触到大量资料,使得这部传记丰赡翔实,饱满充盈,其间图片的适当插入又能起到映衬与点缀作用。这种充盈首先表现在传记的开头部分。即以第一章为例,“大地海洋之子”的概括堪称精准,这是文学批评的笔法。此一概括,提炼出了张炜创作中的一个核心问题,即“地方书写与文学”。第一章第一节的第一小部分简单介绍张炜的出生年月后,接着在第二部分、第三部分、第四部分几乎以地方志的方式,描摹了张炜的出生地龙口的历史地理、风土人情、建置沿革等,详细到不亚于一篇“龙口志”。何以要如此重点介绍龙口这个地方呢?

首先,它的衰败与毁坏激起了张炜对其野地性质的怀想,试图重建葡萄园的人文精神冲动,于焉可见出其源流。其次,张炜作品中许多故事的发生地即为龙口,它不单单只是一个地方那么简单,而是作为一个原型,甚至“地方作为一种人物形象”凸显在张炜的创作中,详细的介绍无异于考索“地方的本事”,指认地方与张炜文学作品之间的精神关联与内在默契。再次,作为当代文坛虽未明确归入寻根流派的作家,但张炜在上世纪90年代初的人文精神大讨论中所扮演的角色,也相当于一个寻根派作家。那么追索其出生地、故乡,对于考索他精神的源发地,有着重要价值。最后,“融入野地”作为张炜重要的文学精神追求,“野地精神”如何产生、什么形态与内容、何种价值等,都可以在对龙口的介绍中寻觅得到。这既展现了二位作者史料文献的搜集整理功夫,也同时是有眼光的文学批评家所精准把握到的作家的脉搏之跳动。

以文学批评的方式来写作作家传记,向来是当代作家研究的常用方式之一,尤其是以类似于“张炜论”的名头出现的著作,更是层出不穷。这其中以谢有顺主编的“中国当代作家论”最为典型,其中收入于坚、余华、陈映真、韩东、刘恒、王蒙、贾平凹、路遥、阿城、二月河、苏童、莫言、昌耀、张炜、北村、严歌苓、韩少功等重要作家。但不得不说的是,即便以《张伟论》为主,它也只是囿于张炜作品评论,而无传记价值。至于内容,又偏于张炜创作中的某一类问题深挖,甚至都无法作为一个完整的作家论来看待。这种作家论的方式,最恰当的做法,应奠基于作家传记史料的梳理与编纂基础之上,从历史到作品、从作品到历史,以“知人论世”的方式来管窥作品解读,以作品解读再返回头来描摹作家形象。仅以全书第十章为例。这一章的内容主要聚焦张炜于《你在高原》皇皇巨著出版之后的间隙所创作的众多儿童文学作品与两部长篇小说,书中既罗列了这其中张炜所参加的众多文学活动及其作品所获得的关注,又注重张炜“转向”儿童文学创作的内在原因分析,在传记中寻求文学作品产生的蛛丝马迹,以便去解读这些作品。因此,在介绍、研究《半岛哈里哈气》《少年与海》《寻找鱼王》等儿童文学作品时,总能切中作品的内在气质:

“半岛哈里哈气”,就是自然与野性、纯真与质朴、童心与童趣,就是人与自然的生命本源,就是人类的初心所在。这些最为珍贵的东西,都滋生于故土大地,保存在张炜童年的记忆里。

这些评论与开首第一章关于故乡龙口的事无巨细的介绍关联了起来,也与张炜的创作脉络融为一体,作为整体风貌的概括,堪称的当。

紧接着,交代张炜对古典重新回首阅读阐释之后,进入对两部长篇小说《独药师》和《艾约堡秘史》的书写之中。对于《独药师》,他们认为:

张炜所颂扬的,正是这种伟大的爱的力量。它可能无法止杀止战,也无法彻底拯救这个世界,但它却能抚慰人的心灵,让人在困境中不忘憧憬,在绝望中产生希望。

同时,他们且将这部作品作为《你在高原》的前传性文本。即便如此,两位作者并不一头扎进对作品的自我欣赏上,而是广泛采纳从作者自述到批评家文章的资料,以透析张炜的作品。比如,分析《独药师》后大篇幅引用张炜的创作自述,以及贺绍俊等的批评文字;谈及《艾约堡秘史》时,使用的是程光炜的批评文章……这就符合传记写作的原则:不以书写者为中心,而以传主为中心,以传主的事迹与言论为中心,努力呈现一个鲜活的作家形象。“评”既少且精当,“传”则丰饶而踏实,从这一点来说,《张炜评传》可算作当代作家传记中较有思想含量的作品。

传记的结构与叙述

整体上来说,《张炜评传》给作家传记写作提出一个原则,即“传记即作家作品的整体研究”,它不仅仅只是叙述作家的生平,还在于凸显出他们生平中的重要构成,即创作活动。但又必须要知晓的是,传记不能等同于作家论,它需要从历史事实的披览、作家心理与思想的发展、作品生产与消费的状况等各个侧面入手,以提供精确且丰盈的历史事实作为旨趣。只是因作家的核心活动即为文学创作,才不得不进入作品内部,用作家作品整体研究的方式,既能照顾到传记的本职功能,又能洞穿作品所包含着、贯穿着的作家的生平事迹与思想发展的脉络。因此,举凡作家生活、文学创作、作品批评、文学制度与评奖、作品的出版与消费、作家的交游活动等,都应该作为传记的重要内容。事无巨细,又要择取精妙,就需要传记写作者能调度得当、剪裁合宜,重点凸出又能照顾到日常细碎。

《张炜评传》共十章,第一章是故乡草描,第二章是成长岁月,第三章与第四章是文学起步,第五章、第七章与第九章是单个作品研究,第六章、第八章与第十章则是综述性质的创作论。粗略来看,这个安排是合理的,结构简练且完整,尤为称道的是单个作品列为专章的创新。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为《古船》乃张炜的成名作与代表作,《九月寓言》是其创作中的一个高峰,《你在高原》又是张炜的集大成之作,将这三部作品作为张炜生平最重要的三座艺术成就的高峰来描述,既是突出,又本身即彰显了张炜的文学史地位。成名作、代表作、集大成,这样的作品对于作家而言意义非凡,单独列章,就如同天空中的太阳与月亮,能照亮作家创作的整个版图。不唯此,两位作者在具体处理三部作品、三个章节的时候,又都使用了差异性笔调与叙述方式,侧重点各不相同,恰好也同时将张炜创作生涯中的坎坷与艰辛,都描摹了出来。

《古船》发表于上世纪80年代,传记写作者从甫一发表时的好评如潮入手,到此后思想较为守旧的老者对之进行批评,再到逐渐获得历史的承认,乃至于时代、思想氛围好转之后,批评者的道歉,可谓一波三折、传奇又富于故事性,娓娓道来的语气中充满了时代的张力。这既是对时代的一种侧面反映,也彰显了时代加诸张炜身上的诸多影响,尤其是稍微熟悉《古船》出版传播历史的人都知道,它所经历的如许故事恰是新时期文学众多作家多多少少都曾经碰到过的情境。也恰是如此的时代,反倒令张炜此后的道路走得更为坚实。

到了《九月寓言》一章,两位作者又调转了叙事的指向,径直描摹作品发表过程中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二位作者也清楚,《九月寓言》的发表曲折,在于它太过于创新,作为引领文学发展的一部作品,它的超前性使得它有如许的磨难与波折。也是从这个侧面,二位作者心照不宣地将《九月寓言》的价值和意义烘托出来,再加上他们对作品的解读,可谓相得益彰。

《古船》和《九月寓言》的叙述方式,又无法满足《你在高原》这部长河小说,于是两位作者又改变了他们的叙事策略。其时,所谓文学的时代氛围、作品的超前性都不成为问题,然而《你在高原》又因其长度,带来了新的话题:文学的接受与阅读,其程度或底线在哪里?于是概述作品核心内容、介绍其中人物形象、体悟作品所传达的历史思想、帮助读者理解这部超长篇福的小说,成了传记写作者的重要任务。这一章一边交代小说写作的漫长22年历时性过程,一边摘引批评家的相关论述文字,其核心则是为读者考虑。毕竟,这部作品拥有10卷450万字的超大体量,不是哪一个作者能轻易扛得住的大作,换成这种叙述方式自然事半功倍,恰当其时。为阅读者排忧解难,是两位书写者更换策略的原因,但这种原因本身也体现出了《你在高原》的存在品相,可谓一举两得。

因地制宜在《张炜评传》中被更换为“因作制宜”,两位作者在闪展腾挪间“因文施法”,获得了奇妙的叙事效果,既精准把握住了作家传记书写中凸显重点事件的原则,又为读者考虑而丰富了叙述手法,实是“得当”。纯然的理论性分析,虽然也能达到大部头的效果,但却会导致枯燥无味,对传播作家形象是不利的。叙述方式的多样性,赋予这部传记以别样的价值。

未完待续的人生与当代作家传记编纂刍议

当代作家传记书写,向来是一个棘手的难题。难就难在,作家健在,不但会使其创作量继续发展与延伸,且会因“为生者讳”而产生许多次生性问题。对于作家而言,“未完待续的人生”始终悬置着文学史最终定位与其创作的盖棺定论,传记书写就无法给定一个适恰的评判,导致其只能叙述生活事迹而已。因此,一般极少有人愿意去碰作家传记,即便有也居多以文学批评的方式写一下“作家论”。质量较差者只剩“作品论”,稍微好一些的也只是做了一次“综合性的作家論”,再往深一些的史料化倾向去挖掘,会否得到作家的认可是其一,倘若因此牵涉到名誉损毁而带来诽谤嫌疑,则对于作家传记书写者而言,是得不偿失的。针对如许问题,该如何处理?考察《张炜评传》所显示出的写作优势,重提并梳理传记书写的通则,都有助于后续的写作。

其一,史料文献的搜集与整理,是传记写作的首要的、基础性的工作。当代作家史料极少涉及考证、辑佚等古典文献学的方法,但大规模的搜集与整理则相当考验传记写作者的功底。作家活动在当代是十分活跃的,研讨会、新书发布会、读者见面会、阅读分享会……聚光灯下他们忙碌的身影都制造着新的史料;大量文学批评与阅读札记的文本、作家接受采访与所撰写的任何文字中透露出与作品相关的材料……它们都构成了传记写作前期史料搜集的对象。没有长期的积累,传记写作只能浮皮潦草,流于表面功夫。《张炜评传》之所以如此翔实,乃因两位作者前此借助编纂《张炜研究资料长编(1956-2017)》而积累下了丰富的资料,奠基于此来撰写传记,自然会取得理想的成绩。

其二,真实性原则是传记的灵魂。这首先体现在传记写作从本质上而言,乃是历史研究与书写。16世纪英国文艺理论家约翰·德莱顿提出“传记”这一概念时,将之界定为“特定的人的生平的历史”,并将之归入历史研究的分支。郁达夫也强调,所谓传记,“是在记述一个活泼泼的人的一生,记述他的思想与言行,记述他与时代的关系” 。这就意味着,真实地反映作家的一生,剖析其思想与言行,并将他与时代之关系纳入其中,是传记的基本任务。即便是出于“为历史留材料”的目的,传记也应该以真实性为核心。因此,班固在评价司马迁的传记书写时就指出:“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实录精神”便是传记写作的精神追求,而无论作家是否在世。

其三,文学性是传记的重要特征。这文学性既体现在有限范围内的文学性笔调的加入,也体现在独特叙述方式的安排上。同时,文学批评的笔法入于传记书写,也是保证其文学性的重要手段。可读性是文学性的侧面,专业性同样是文学性的构成,一部好的当代作家传记应该在可读性、审美性与专业性、理论性上达到完美结合的效果。正是奠基于此,文学批评、作家作品研究等,不但能构成传记的有机组成部分,还扮演着独特的角色,从而彰显书写者的文学识见力,传记所塑造的传主形象也就能更加令人信服了。《张炜评传》叙事策略上依对象的变动而调整、文学批评作为基底的书写模式、铺排历史故事时所采取的文学笔法、贯穿始终的文学批评特色……这些都保证了这部传记的优良品质。

其四,共情纽带的建立是传记书写者与传主之间形成的默契,是保证传记“内在真实性”的手段。无端指摘、漫天吹捧,都不是传记写作应该有的态度。“同情之理解,理解之同情”,应成为传记书写者所怀抱的“情感态度”。在《张炜评传》中,两位书写者在交代《你在高原》长达22年的写作过程时,就是以“共情的情感态度”来描摹张炜的艰难跋涉的,从而能应和了张炜给《你在高原》所写的序中提到的“行走之书”的内涵。作家在写作中所泼洒的热情、遭遇的艰辛与困苦、长年累月书写所始终保有的激情……若不能以共情的原则来去对待之,传主可能就会成为一个干瘪的人物,而非是丰满的形象。如果缺乏这种“共情原则”,张炜思想中的“融入野地”,就不会在《张炜评传》中以故乡龙口的地理风景与人文风情的方式,被浓墨重彩地描摹出来。

其五,传记不需要天马行空的想象,但也不拒绝合理性的虚构。一般认为,“传记家的想象必须以事实为依据,对细节的虚构要同真实的史料联系在一起,不能歪曲史料的性质,也不能离事实过远,传记想象是对事实的推导和引申”。对细节性事实的想象、对心理状况的合理虚构,不但是提倡的,也是应该的。尤其是从真实的史料推演出一定的故事性片段,在不影响主要叙事的情况下,适当地加入能丰富传记的面貌。《张炜评传》是一部平实的作品,这方面的虚构较少,即便有也都只存在于张炜早期的经历中,尤其是铺垫他上学时期阅读作品的小故事。但所有这些,都是从张炜的自述出发所作的合理推测。

当代作家传记不易写,张期鹏与亓凤珍二位却偏偏写之,还写得朴素平实、丰赡厚重,置评简略而得当,叙述多样而灵活,它于作家“未完待续的人生”中,坚守传记写作的原则,增益择取,可谓一次勇敢且成功的尝试,亦促成了传记书写的硕果之诞生。

(作者系上海大学文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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