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云波
因为独特的内容,一首诗会被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人们长期唱诵、引用。那些引用它的人当中,会因地制宜地稍作改作、修饰。原本的诗,便有了许多变身,部分面貌会“走了样”,但骨骼、心地,仍在那里。这样一种变身若干的诗,因为它们都源于最初的一首诗,我姑且叫它们“同根诗”。
今天要谈的一组同根诗被称为“骂贪官”诗。实际上,至今大多数人还没有意识到这是流传于海内外五百年的一系列诗,而仅仅限于知道嘉庆皇帝做了一首,而朝鲜经典名著《春香传》也引了其中的四句。
2004年,似乎是嘉庆皇帝“骂贪官”诗重新焕发生机的起始年。这一年,阎崇年在央视10套主讲《清十二帝疑案》,第十二讲中引到了嘉庆皇帝“骂贪官”诗。是年7月8日,邱捷教授在《南方日报》发表《嘉庆皇帝的骂贪官诗》,认为《春香传》引用嘉庆诗,引起较大反响。黄国营教授在新世界出版社出版《春香传》时接受记者采访,也认为它借用了嘉庆诗(《〈春香传〉借嘉庆诗“骂贪”》,光明网2007年1月17日)。2022年5月5日,邱捷教授又在《南方周末》发表《嘉庆皇帝与〈春香传〉中的一首诗》,扩充了2004年一文,仍持原有观点。
其实17世纪朝鲜就已有与《春香传》“骂贪官”诗相近的诗,所以“信纲”君断定《春香传》抄嘉庆诗一说“并没有注意到该诗在朝鲜的流传已久,显然不能成立”(《〈春香传〉名句“金樽美酒千人血”源流考》《再考》,“史图馆”网站2018年3月20日、4月1日)。朝鲜本国有诗歌资源,《春香传》何必往异域、后代找资源呢?“信纲”君引到赵庆男(1570—1641)的《续杂录》天启二年(1622)二月三日条,认为是朝鲜“最早出现这首诗”:
光海时天将赵都司来京,有诗曰云云。又曰:“清香旨酒千人血,细切珍羞万姓膏。烛泪落时人泪落,歌声高处怨声高。”盖讥光海政乱民困。
都司,是明代中高级军官的简称,都司掌印、都司佥事及管巡捕、军器、漕运、京操、备御等事务的都指挥使司实权武官,坐营都司、中军都司、车营都司等,都可以称都司。一位不知名的赵都司,看到光海君屡兴疑狱、滥杀官民的乱象,不仅自作诗一首,还很贴切地引用到“清香旨酒千人血”诗,一泄愤怒之情,足见这诗的影响着实不小。这条记载,还见于“信纲”君提到的李喜谦《青野谩辑》、李肯翊(1736—1806)《燃藜室记述》,又见于郑载仑(1648—1732)《公私见闻录》、晚窝《诗话抄成》、安肯来(1858—1929)《东诗丛话》等。此诗如此高频率被引,足见它在朝鲜的影响是多么巨大。
朝鲜后期史家尹愭(1741—1826)的《无名子集》:“昔人有讥监司之诗曰:‘烛泪落时民泪落,歌声高处怨声高。”则是有人曾拿此诗来讥刺掌管监察的按察使。成涉(1718—1788)的高祖成以性(?—1654,号溪西)则作为巡视督察,曾经装扮成乞丐暗访邑守大宴,《溪西年谱》与成涉《笔苑散语》都记载:酒席上,官员请这乞丐作诗,用膏、高韵,他“请纸一丈,写诗曰:‘樽中美酒千人血,盘上嘉肴万姓膏。烛泪落时民泪落,歌声高处怨声高”。众官吏先是转观疑讶,“书吏呼‘暗行而直入,诸倅一时皆散”,随后处理了一干官吏,成为美谈。他借此诗,怒责了搜刮民脂民膏而奢侈浪费的官吏。可见此诗作为批评的利剑,在朝鲜人士当中,已是运用自如。《春香传》第四章(一本作第二十回)里,李梦龙假扮乞丐,在卞学道寿宴上赋此诗,随后带领随从查办卞学道,无疑照搬了成以性的真实经历。事极同,诗亦同,要说《春香传》抄袭,无疑抄袭了《溪西年谱》。成涉去世之年(1788),都早嘉庆七年(1802)十四年,何况他的高祖成以性要早150年。
因为这首诗出现在《溪西年谱》中,李家源教授注释《春香传》时,曾以为它的作者是成以性;后来看到李喜谦《青野谩辑》对赵都司的记载,又曾疑赵都司才是它的作者。这位明末中级武官真的是它的首创者吗?还是他只是照录了明朝他人的诗?
看来,还得往明朝这边来搜索一番。
天启年间,有本小说《韩湘子全传》,其第十三回写到韩湘子唱道情,启悟韩愈舍弃荣华富贵,唱后附诗八句,其中二句“满斟美酒黎民血,细切肥羊百姓膏”明显属于此同根诗。
再往前,嘉靖年间,有一种乐天大笑生纂辑的笑话集《解愠编》,其卷二有“虐政谣”:
昔荆守贪虐,民怨兴谣曰:“食禄乘轩着锦袍,岂知民瘼半分毫?满斟美酒千家血,细切肥羊万姓膏。烛泪淋漓冤泪滴,歌声嘹亮怨声高。群羊付与豺狼牧,辜负朝廷用尔曹。”
“信纲”君引到《广笑府》,文字与此相同,然王国良《从〈解愠编〉到〈广笑府〉》(《汉学研究集刊》2008年)经文献考察,发现上世纪30年代,上海中央书店发行《广笑府》一种,实则是对《解愠编》、明冯梦龙《笑府》两书拼装、改头换面而成的一部伪书。故《广笑府》不可据。《解愠编》作于嘉靖年间,成于万历年间的《金瓶梅》就吸收了它的一些内容(乔孝冬《〈金瓶梅〉对〈解愠编〉的引用及“笑”学意蕴探析》)。《解愠编》稱该诗为“谣”,也就是说当地人民当成顺口溜般地经常唱诵,而且范围很广;“谣”前着一“兴”字,说明它久储人们心底,一旦有机会就冒了出来。
嘉靖年间,还有一种戏曲剧本《荔镜记》,其第二出《辞亲赴任》写到福建泉州才子陈三之兄,赴任广南道承差,父亲送时赠言,要他不要贪酷百姓:
古人说:“衮衮诸公着锦袍,不知民瘼半分毫。频斟美酒千人血,细切肥羊百姓膏。”
剧中明确称,这首诗是“古人说”,在当时知道它是“老物件”了,必定有四五十年以上的时间阻隔了。
由此来看,该诗一定出自一种畅行嘉靖年间、影响一时的作品,从而使得大家对它到了耳熟能详、随机取用的地步。它会是哪部作品?创作它的“古人”到底是谁呢?
解决此问题的,仍是我们前边提到的李家源教授。他在探索的路途上,也有过判断上的失误:最初误认该诗作者是成以性,后来误认为赵都司,大有跌倒了再爬起来的斗志。他撰有《玉溜山庄诗话》(乙酉文化社1972年版),带有总结自己探索经历的意味:先是列了赵都司一则,又录了成以性一则,最后说:
湖南之人,传诵以为《春香传》作:“金樽美酒千人血,玉饭佳肴万姓膏。”而三四与溪西同。然此实本于《五伦全备》,丘濬作也。(《韩国诗话全编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P10707)
这则诗话,高度概括了此诗在朝鲜的历史轨迹,最后淡淡的一笔,如蜻蜓点水,揭露了它的“老祖宗”。真是大手笔。
有了这一画龙点睛的关键线索,接下来便是找《伍伦全备记》来目验、落实。《伍伦全备记》,今有《古本戏曲丛刊》影印世德堂本。这样的通俗读物,供低层民众阅读,版刷均不精,且小字丛集,阅读殊不易。翻至第十七出《问民疾苦》,于开头的小字即宾白处,读到了这首诗。时伍伦备授东阳郡刺史,上场诗云:
衮衮诸公着锦袍,不知民瘼半分毫。
频斟美酒群黎血,细切肥羊百姓膏。
烛泪落时民泪滴,欢声高处怨声高;
为官若不知民苦,虚受朝廷爵禄叨。
寻寻觅觅,终于发现了“骂贪官”诗的真正源头,它比所谓的嘉庆七年诗早了三百年。
《伍伦全备记》的作者丘濬(1421—1495),广东琼山府人,历事景泰、天顺、成化、弘治四朝,先后出任翰林院编修、侍讲学士、翰林院学士、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等职,弘治七年升户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被明孝宗御赐为“理学名臣”。《明史》卷一八一本传说他“议论好矫激,闻者骇愕”,“其指事陈言,恳恳焉为忧盛危明之计”。由他写出该书和这首诗,也就很自然。
该书是景泰元年(1450)丘濬在南京寓言轩为兴世教、采用南北曲而创作的(吴秀卿《再谈〈五伦全备记〉——从创作、改编到传播接受》,《文学遗产》2017年3期)。此剧一出,反响剧烈,到嘉靖时更甚。王世贞(1526-1590)、王骥德(1540—1623)说它“腐”,但也看到“歌者习之”的盛况。祁彪佳(1603-1645)说“一记中尽述伍伦,非酸则腐,乃能华实并茂,自是大老之笔”代表着不少上层人士的评价。名家关注批评,一方面说明它的影响巨大,谁都得关注它;另一方面会进一步激发读者来关注。“华实并茂”的《伍伦全备记》对于文学创作爆发期的嘉靖时期的作家们来说,无疑是重要的学习对象。这也就让我们知道了为什么《荔镜记》《解愠编》《韩湘子全传》等能关注到其中的“骂贪官”诗,并纷纷借用不止的根本原因了。有了戏曲、小说、笑话集等中下层次文艺的共同参与传播,那位名不见经传的赵都司,能对此诗烂熟于心,也就不足为奇了。
丘濬《伍伦全备记》并没有得到极高的评价,到后来因为它重在封建伦理道德说教,近代以来在中国越来越受到批判,各种文学史里均是对它不利的评价,在新世纪之前到了无人问津的地步,即使到今天,它仍少知音。韩国的李家源教授为何能发现它,从而发现其中的“骂贪官”诗的呢?
就在嘉靖年间,也就是《伍伦全备记》最为红火的时期,它就已被引进朝鲜,被改编为汉文小说《五伦全传》。今天首尔大学藏奎章阁刊本卷首有嘉靖辛卯(1531)洛西居士李沆序,卷末有嘉靖二十九年(1550)柳彦遇、沈守庆跋。朝鲜政府的一项重要决定,使《伍伦全备记》在朝鲜的影响登峰造极。《光海君日记》卷一五八载十二年(1620)十一月戊子事:
承文院启曰:祖宗朝以来,设文官汉语吏文肄习之规,极严且重,汉语则通贯《老乞大》《朴通事》《五伦全备》,然后始许训官者仅一二人。
《续大典》卷三《礼典》“译科”条也说:“《五伦全备》新增。以上背诵。《直解小学》今废。”因《五伦全备》“其语雅俚并陈,风谕备至,最长于译学”(《五伦全备谚解》序),替代此前的《直解小学》,从而进入教科书的行列,成为司译院的考试必考科目。考试题中,会从该书中摘出一段,列出开头一句、末尾一句,要求默写出中间的文字。这无疑要求考生必须对此书背诵下来不可。朝鲜文人,对于该书非常熟悉是必然的了。为了学好汉语会话,肃宗二十二年(1696)编写谚解本,省去曲词,只翻译宾白部分,1721年司译院刊行。“骂贪官”诗就在宾白部分,它更容易被关注到了。因为是教科书,《五伦全备记》被各方编写印行,所以形成了错综复杂的众多版本,影响可想而知。这是朝鲜文人传抄“骂贪官”诗的重要背景。
《五伦全备记》成为朝鲜汉语教科书,持续了二百多年,直到1865年废止。等到进入20世纪,现代学术兴起,《五伦全备记》已消歇半个多世纪,因此李家源(1917—2000)这一代学人对它并不熟悉,因此他才有早期两次误判的情形。但是,因为它毕竟在朝鲜畅行二百多年,版本众多,相比较于屡经书灾的中国来,韩国学者更容易接触到它,更容易读到这首诗。
将先后出现在《五伦全备记》《荔镜记》《解愠编》《韩湘子全传》《清稗类钞》(引嘉庆帝写诗)、《续杂录》(引赵都司写诗)、《春香传》中所录的“骂贪官”这组同根诗,列表呈现,其间的异同会一目了然。这里仅列举第三至第六句中较为重要的异同。
《五伦全备记》第三句“群黎血”,《荔镜记》首次改作“千人血”,《續杂录》《春香传》作“千人血”,《解愠编》《清稗类钞》作“千家血”。
《五伦全备记》第四句“百姓膏”,《荔镜记》同,《解愠编》首次改作“万姓膏”,《续杂录》《春香传》作“万姓膏”。由以上二条,可见《荔镜记》到《解愠编》的演进痕迹。
《五伦全备记》第五句“烛泪落时民泪滴”,《续杂录》《春香传》作“烛泪落时人泪落”,《解愠编》作“烛泪淋漓冤泪滴”。
《五伦全备记》第六句“欢声高处”,《续杂录》《春香传》作“歌声高处”,《解愠编》作“歌声嘹亮”。
在以上提到之处,《春香传》与《续杂录》完全相同,而与其他总有不同,所以可以肯定地说,《春香传》抄自《续杂录》所引赵都司所写的版本(由上文可知,记录赵都司的书籍太多了,非常容易被读到),而非抄自《五伦全备记》。《续杂录》主体同于《五伦全备记》,又有吸收《荔镜记》之处(“千人血”),又有吸收《解愠编》之处(“万姓膏”)。在《荔镜记》《解愠编》等稍后,赵都司之前,必有兼采诸家、另有小创的不少版本,已接近赵都司的版本。或许它尚存天壤之间,只是一时未被我们发现而已。
中低层文人在创作中,会借鉴使用前人作品,并适当改动,有的更加生动、细腻,但是有的因为学问不精,所改时有纰漏。比如《五伦全备记》第五句“烛泪落时民泪滴”(仄仄仄平平仄仄)合乎格律,通俗小说《韩湘子全传》改作“常收俸禄千钟粟”(平平仄仄平平仄)就不地道了。《春香传》版本很多,其中安肯来《东诗丛话》所引《春香歌》以及薛舟译本《春香传》均有句“玉盘佳肴万姓膏”(仄平平平仄仄平),第二字与第四字均为平声,便极为出格。这必定是低层文人所为。在涵养深厚的高层文人那里,绝对不会出现此种错误。此处“玉盘”(仄平),成以性写本作“盘上”(平仄),李家源引《春香传》作“玉饭”(仄仄),则均无问题。于此等处,便可以看出编者、译者在诗歌格律上的造诣。
再进一步放眼整个东亚文化圈,越南也与此诗有着切不断的联系。
越南阮朝君王都酷爱汉诗写作,圣祖阮福晈(1820-1840年在位)数度下诏求贤良遗书,曾有诏谕曰:“朕于万机之暇,欲览籍典,考制度之沿革,风土之异宜,前已搜寻,遗逸尚多。兹再饬下其家藏奇书,不拘文字鄙俚,言语隐讳,咱得奏览,议行酬奖。”(潘叔直辑《国史遗编》,新亚研究所东南亚史料专刊之一,香港1963年版,P112)阮朝的漢诗文创作出现了数十年的兴盛。阮圣祖本人创作丰富,越南汉喃研究院现存抄本《诏表并御制诗》《诗集合选》,其中有《题勤政殿诗》写道:中外臣僚开锦袍,谁知天下已嗷嗷。数杯美酒群生血,半盏和羹百姓膏。天泪落时人泪落,歌声高处哭声高。君门勿谓遥千里,孤望皇恩是汝曹。
严明教授《越南汉诗论》注意到这首诗,把它和朝鲜《春香传》所引相联系,并说“并非是有意抄袭,而是在不经意间而相近相似”。由我们上文的讲述,知道这组同根诗,是相互之间有意的引用、改造的结果,而且《春香传》只是中间的一个环节,阮作也不例外。就此组同根诗中的近似部分来讲,阮圣祖此诗,“群生血”同于《五伦全备记》“群黎血”;“百姓膏”与《五伦全备记》《荔镜记》《清稗类钞》等同;“天泪”二句同于《清稗类钞》,与《五伦全备记》《解愠编》稍有不同;末句近于《解愠编》《清稗类钞》。它的第五六句“天泪”“哭声”,不同于《五伦全备记》《春香传》中的“烛泪”“怨声”,所以不是直接受到后二者的影响。就总体而言,相同部分倒是最接近于《清稗类钞》所录的嘉庆帝诗(早阮诗二十年左右)。
严明教授讲此诗说明“东亚各国汉诗之间的密切交流影响关系,以及因奉行儒学而带来的伦理价值观的高度一致”(《传播、影响、交流、互动:“东亚汉字文化圈”各国古代文学论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这倒是切中肯綮。
徐珂(1869—1928)《清稗类钞·帝德类》记载:“仁宗责臣工诗嘉庆川楚之乱,仁宗忧甚,作诗以责臣工曰:
内外诸臣尽紫袍,何人肯与朕分劳。
玉杯饮尽千家血,银烛烧残百姓膏。
天泪落时人泪落,歌声高处哭声高。
平居漫说君恩重,辜负君恩是尔曹。
川楚之乱,指的是白莲教起义,从嘉庆元年(1796)到嘉庆九年(1804),历时九载,是清代中期规模最大的一次国内战争。此诗不管是嘉庆帝作,还是时人伪托他来作的,都是恰合身份与事件原委,情义俱在,虽是改作,可读性和社会价值甚高。
不料,本文开头提到的邱捷教授,看到了与徐珂所载文字不同的嘉庆帝诗,那份邓又同藏梁同书恭录嘉庆七年御制骂廷臣诗的书影,附于邱文。其诗云:
满朝文武着锦袍,闾阎与朕无分毫;
一杯美酒千人血,数碗肥羹万姓膏。
人泪落时天泪落,笑声高处哭声高;
牛羊付与豺狼牧,负尽皇恩为尔曹。
这份书法作品,粗看感觉不错,仔细观摩、体味一番,则觉其中大有问题。
梁同书(1723—1815),钱塘人,大学士梁诗正之子。乾隆十二年中举人,十七年特赐进士,官侍讲。自幼习书,工楷、行书,其书大字结体紧严,有《频罗庵遗集》《频罗庵论书》等。观其祝贺师友作品,楷体工整静雅,题对方皆抬头顶格,知书仪如此。但见邱文所附抄件,恭录皇帝诗却用行书,“御制”二字虽则抬头却未顶格,写错文字却不重录,岂是侍讲所宜?
行书上下字之间连笔,需自然流畅,然此抄件用墨不匀,多处连得牵强做作。其中“為”字,笔顺、笔势甚为怪异。试观梁同书所写“為”均同于他人,无此怪形。又抄件中“阎”“落”“與”笔画均含混轻浮。古代书法、书籍,常有一些俗体字,有同于今所谓简体字者,多为行书所致,久写入楷,如门、则、谓、举、佥、请之类,不足怪。然此抄件中有“声”,不作“聲”,最为荒诞。古来高层士人皆无写作“声”的,试读俗字多有的李喜谦《青野谩辑》稿本,也是写作“聲”。
《清稗类钞》引嘉庆诗,首联作“内外诸臣尽紫袍,何人肯与朕分劳”,说大臣们无人分我的辛劳,语意显豁,主谓宾兼备。而此抄件诗首联作“满朝文武着锦袍,闾阎与朕无分毫”,闾阎,指乡里、平民或民间。可以解释为:大臣们穿着锦袍,老百姓和我都没有得到分毫的锦袍。除了这种解释,“无分毫”就没有了内容。皇帝竟然没有分毫的锦袍?
《解愠编》引末句作“负尽皇恩是尔曹”。“是”字仄声,甚妥当。而此抄件初抄“是”字,又圈掉(书法中对想删去的字,一般于字侧着两三点),改作潦草的“为”。为,若读作去声,则是为了的意思,但于此句意思不通;若读作平声,是的意思,则意思同于《解愠编》引,但是末三字成了平平平,犯了格律诗的大忌。试想想,梁同书博闻强记,写其他更长的作品时犹能只字不误,反倒抄录皇帝诗时却写错了字?他身为侍讲,连个七律平仄都搞不定,还会往错误处去改?
嘉庆帝能写出如此“烂诗”吗?他的父皇乾隆的下笔如有神且不必说,嘉庆帝在作诗上亦非等闲之辈。《嘉庆实录》卷一百七载嘉庆八年正月壬午圣谕内阁,谦称自己在登基之前,“偶事摛毫”,但见父皇于大事每有吟咏,自己便于嘉庆四年后“夙夜孜孜”于诗作,以国家大事为念,而“素不喜风云月露之词”。父皇每十二年为一集,自己“意欲以八年为一集”,“交庆桂等将元年至八年御制诗编为初集”。是为《清仁宗御制诗初集》武英殿刊本(今有故宫博物院编《清仁宗御制诗》“故宫珍本丛刊”影印)。其所作非李杜欧苏之制,但皆有理致,均合诗律,一则有其皇家家学,二则有翰林大臣润色,岂能有荒唐剌谬之劳什子面世?
综合以上所疑,书法不精,不通语法,不通诗律,灭裂如此,此抄件必是伪作、赝品。其中有简体,可知很可能是上世纪80年代后所伪造,为邓又同先生所收藏。梁同书平生善于鉴别古人手迹,搭眼能判其真伪,却不料遭后人伪托有如此。
从丘濬景泰元年(1450)初作“骂贪官”诗,到风行朝鲜三百年,到远传越南被改写,到民国吴佩孚(1874—1939)改编,再到20世纪的伪作,这组同根诗穿过了五百年的岁月光景,曾有多少人耳濡目染过它。在倾听、讽诵它时,人们共同倾诉满腔的愤怒,共同希冀公平正义的社会。它,称不上优秀的诗作,却已不朽。
?(作者系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文学编辑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