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铭
在“我”与“他者”的关系中,“友谊”是亲情之外,最为温暖动人的一种。
中国人十分重视友谊,早在上古时代,朋友就与君臣、父子、兄弟、夫妇相并列,称为“五伦”。“友谊”也因此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一个永恒的主题,催生了无数脍炙人口的名篇佳句。比如,“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李白《赠汪伦》),等等。
隔着悠悠岁月,诗句所传达的美好情愫,依然能在我们心中激起强烈共鸣。就人类的情感而言,过往并不比现在更为简单,古人与我们心意相通。古代文学家的友情故事,同样能给我们以心灵的愉悦与思想的启迪。社交网络时代的我们,常会感慨“塑料友谊”,它可能稍纵即逝,也偶尔剑拔弩张。身处扁平、碎片化的“社交”时代,回望千百年前,北宋著名文学家王安石和他的朋友们如何交往?如何应对友朋的压力?彼此之间“求同存异”难吗?
说到王安石的朋友,曾巩无疑是最重要的一个。曾巩比王安石年长两岁。在中国文学史上,他们同为“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又同为江西老乡,两人还有多重亲戚关系。不过,他们从小都随做官的父亲生活在外地,直到庆历元年(1041)各自上京应考,才有机会相识订交。那一年,王安石21岁,曾巩23岁。两个年轻人一见如故,推心置腹,没有丝毫的保留和隔膜。此后,交往越深,相互之间就越加佩服。但是,他们绝不一味彼此奉承,而是直言不讳地指出各自身上存在的缺点和不足,正如曾巩诗中所描述的:“绸缪指疵病,攻砭甚针石”(曾巩《寄王介卿》);他们肝胆相照,心心相印,“论忧或共颦,遇惬每同嘻”(同上),谈到忧伤的事情,一同叹息皱眉,遇到高兴的事情,一同开怀大笑。由于两人不能经常在一起相处交游,曾巩还特意写了一篇《怀友一首寄介甫》,并且工工整整地誊抄了两份,一份自己收藏,一份交给王安石,作为彼此督促、共同进步的庄严约定和承诺。王安石也立即回赠了一篇《同学一首别子固》,表达自己与友人互相砥砺、携手追随古圣先贤的决心。
王安石个性鲜明,一直是充满争议性的人物,而且随着他名望的提升,争议之声也日益喧闹、响亮。尤其是他一再拒绝朝廷的征召,将人人羡慕的晋升机会弃若敝屣,让人们百思不解。于是,诸如沽名钓誉、以退为进、矫情伪饰之类的质疑和攻击,便时有耳闻。对此,曾巩以他对王安石的深刻理解,给予了有力的回应。他认为,王安石有自己坚定不移的人生目标,更有对人生意义与价值的独到理解,无论世人怎么看待他,都不会改变他既定的人生态度,朋友们没必要为此担心,更不该心存疑虑。
然而,步入中年之后,由于学术思想、政治倾向等方面的分歧,两位青年时代的挚友逐渐疏远。王安石担任江南提刑时,对那些玩忽职守的官吏严加惩处,引起轩然大波。当他将自己面临的困境写信告诉曾巩时,却没有得到曾巩的支持。曾巩认为,为政者应该先以道德感化,再以教育引导,然后以制度约束,最后才能使用惩戒。他批评王安石责善过急,思虑不周。对于王安石变法,曾巩也持保留态度。在王安石担任副宰相和宰相的八年间,曾巩没有得到重用,一直远离朝廷,在地方任职。对于王安石而言,用人的首要原则就是必须拥护新法,绝不会公器私用,以人情代替是非;对于曾巩而言,他有自己坚守的底线,绝不肯放弃信念迎合权力,哪怕权力的化身就是他最亲密的朋友。
尽管如此,两人的情谊仍在,并没有完全中断联系。他们仍然敬重友人的品格,仍然佩服友人的学识,也仍然珍视彼此青年时代结下的深厚情谊。王安石退出政坛后,他们又逐渐恢复了密切的往来。王安石63岁这一年,曾巩母亲去世,扶丧路过江宁,船刚靠岸,王安石便立即前往吊唁。此时,曾巩已经重病在身。在随后的日子里,王安石每天都去看望。两位老友床前相对,王安石还像年轻时一样,有太多太多关于思想、历史、文化的观点,想和曾巩交流讨论,然而曾巩已经气息奄奄,无力作答,只能微微点头而已。两个月后,曾巩在江宁病逝,享年65岁。
和老乡、亲戚、同龄友伴曾巩不同,王安石的另一个朋友程师孟(字公辟)是苏州人,他比王安石大了整整12岁,进士及第也比王安石早了八年。程师孟是一位精明干练的官员,《宋史》记载,他处理政务简约严明,所到之处,深得百姓拥护。他喜欢写诗,效法白居易,但比白居易更直白。有一年,他在官府建了一座厅堂,取名“静堂”,还写了一首诗表达自己对静堂的喜爱,其中两句是:“每日更忙须一到,夜深长是点灯来。”因为过于浅俗,被人嘲笑为“登溷(如厕)之诗”。他个性随和质朴,为官近五十年,走南闯北,但一口家乡话,至老不变。这种性格为他赢得好人缘,每次离京外任,都会有很多人为他赋诗送行,最壮观的一次,送行者多达60余人,收到送别诗70多首。程师孟的思想性格,和王安石迥然不同。但是,地域、年龄、性格等多方面的差距,丝毫也不影响他们成为要好的朋友。
如今我们常会感慨,网络技术的发达与信息的剧增,并没有真正打开我们的视野,丰富我们的心灵,每个人都只关心自己喜欢的话题,只愿意和同一类人做朋友,只接受某一种观念,禁锢在自我建构的“信息茧房”,不仅生活变得程式化,思想和情感也日益贫乏和狭隘,不允许有任何一点分歧的存在,一旦与“我”观点不同,立即就被划归为“非我族类”。王安石与程师孟的友谊却提示我们,友谊是可以求同存异的。
王安石很喜欢程师孟的直率坦白,他们原本就是布衣之交,几十年本色不改。有一次,程师孟对王安石说:“介甫啊,你文章盖世,有幸与你生在同一个时代,我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求你写一篇墓志铭,或许可以借你的文章留名后世。”王安石以为他是为已故的父亲求墓志铭,忙请问他父亲的名讳,谁知程师孟说,他是想为自己预先求一篇墓志铭,留着将来死了时再用。王安石被他逗乐了,这个直性子人,就连恭维话也说得这么赤裸裸。或许不了解他们的人会认为,程师孟拍王安石的马屁。然而,他们之间的交往却从不涉及利益交换。王安石执政的八年间,和曾巩一样,程师孟一直在地方任职,执法公正,不畏权势,政绩卓著。曾经任职的洪州、福州、广州、越州,在他离任之后,老百姓都为他建生祠祈福,表达怀念之情。
王安石退居江宁后,程师孟两度来访。第一次是熙宁十年(1076)秋,程师孟前往越州赴任途中,只是匆匆见了一面。那时,比他年轻十二岁的王安石正在极力推辞朝廷给予的高官厚禄,程师孟却还兴致勃勃地奔波在官场。第二次是元丰四年(1081)五月,程师孟时年73岁,终于退休回苏州,绕道江宁,专程前来看望老友。王安石开玩笑地问他:
“您还想做官吗?”
程师孟老老实实地回答:“还可再作一任知州。”
王安石忍不住大笑,为他赋诗一首,开篇第一句便是:“故人辞禄未忘情。”(王安石《次韵公辟正议,书公戏语,申之以祝,助发一笑》)
耿宪(字天骘)是王安石最贴心知意的朋友。相识时,彼此都是少不更事的顽皮孩子。此后两人湖海相隔,人生境遇迥然不同。王安石22岁一举及第,耿宪则比王安石晚了十几年才考中进士;王安石在政坛叱咤风云,耿宪则功名无成,只做过小小的县令。但耿宪并非流俗之辈,他笃好文史,学识渊博,澹于荣利。富贵贫贱、党派是非等等,都不曾影响他们之间的情谊。王安石曾深情地写道:
雪云江上语依依,不比寻常恨有违。
四十余年心莫逆,故人如我与君稀。
(《送耿天骘至渡口》)
他们可以谈心事,话家常,儿子、儿媳的婚姻纠葛,弟弟们遇到的各种麻烦,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家长里短,王安石都会跟耿宪说。王安石给耿宪寄药和药方,耿宪给王安石送竹冠、千叶梅,还有自家果园里的梨。都是家常物事,也都是彼此需要和喜欢的东西。每一次礼物的往来,都会激起两位好友赋诗唱和的雅兴。今天我们还能看到,《临川先生文集》中,收录了许多这类作品。
耿宪退休后住在苏州东城,王安石住在江宁,虽然不在一地,但约定年年相聚,策杖同游,夜宿寺庙。和耿宪相处,王安石感到自在、亲切、温暖。每次分别,都依依不舍,殷勤嘱咐:“望公时顾我,于此畅幽悁。”
王安石比苏轼大15岁,都是中国文化史上最耀眼的明星。然而,却因政治、学术、性情、人际关系等多重因素,交织成一段亦敌亦友的复杂关系。
王安石早年曾与苏轼的父亲苏洵有过节。变法开始后,虽然一度对苏轼的弟弟苏辙委以重任,但很快反目。而苏轼对王安石变法也是异议不断。熙宁三年(1070)前后,王安石曾多次阻止神宗重用苏轼。或许,即便撇开政见之争,王安石也并不特别认可苏轼的行政才能。但是,作为文学家,苏轼在王安石心中的地位无疑屈指可数。这些年,虽然彼此毫无交集,但他一直都在关注苏轼的创作动态。
元丰二年(1079)七月,苏轼因讥讽时政遭到御史台羁押,在阴暗的牢房里度过了130天,最后贬官黄州,牵连入案的大小官吏数十人。
苏轼“乌台诗案”初起时,御史何正臣、舒亶等人指责他愚弄朝廷,妄自尊大,犯有该杀之罪。审讯期间,不仅苏轼本人遭到恐吓和威逼,所有与他有过诗文往来的人,也都被传唤,一时之间,人人自危。但王安石的六弟王安礼仍找机会向神宗进言,他说:
自古大度之君不以语言谪人。虽然苏轼怀才不遇,不免有怨望之词,但若因此严加惩处,恐怕后世之人会说陛下不能容才。
王安石执政期间,苏轼一直是他的反对派。如今,虽然他早已退休,御史们也仍以“苏轼与金陵丞相论事不合”为说辞,但王安石并不赞成以言罪人的做法。据说,苏轼被囚期间,他曾驰书相救,说:“岂有圣世而杀才士者乎!”
元丰七年,谪居黄州整整四年的苏轼,量移汝州,于六月底到达江宁。系舟秦淮河上,苏轼有心前往拜会王安石,但身为谪臣,加上父子三人与王安石的昔日恩怨,他不敢造次,于是手书近做诗文十篇,投石问路。
收到苏轼的诗书,王安石十分惊喜,也完全明白苏轼的顾虑,第二天便身着便服,乘驴而往,主动到苏轼停舟之处拜访。苏轼大出意外,来不及戴帽子,更来不及换衣服,立即跳下船来,拱手而揖:“苏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王安石笑道:“礼岂为我辈设哉!”
此后,苏轼逗留江宁的日子,便经常与王安石相会,一起切磋诗艺,讨论史学,留下许多动人的故事。
苏轼兴趣广泛,喜欢收集药方。王安石素有偏头痛的毛病,神宗皇帝曾赐给他一个宫中秘方,用药后当场止痛,效果十分灵验。这一次,王安石又将秘方送给了苏轼。王安石还劝苏轼在江宁买房安家,比邻而居,以后便可常相往来。苏轼也立即听从劝告,在江宁周边求田问舍,但可惜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八月,苏轼离开江宁,继续北上。王安石手抄近作四首相赠,苏轼逐一次韵唱和,其中一首写道: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苏轼《次荆公韵四绝》)
目送苏轼远去的身影,王安石对身边人说:“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王安石一生,才华卓绝,且位极人臣,朋友知交遍及天下,不同阶段、不同层次、不同面向的朋友,豐富了他的生命,滋润了他的心灵。无论岁月怎样流逝,无论生活如何巨变,“朋”与“友”在王安石心中自有分寸,而尤为关键的一点是,在王安石眼里,朋友绝不是图谋私利的工具,朋友也绝不是道德绑架的理由。正因如此,他才能在历尽沧桑之后,仍能享受到最纯粹、最本真的朋友情谊。
(作者系同济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欧阳修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国苏轼研究会理事,上海市古典文学学会理事。主要从事宋代文学研究。著有《苏轼传》《欧阳修传》《王安石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