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贻琦与长沙临时大学的筹备

2022-05-30 06:04金富军
博览群书 2022年7期
关键词:蒋梦麟张伯苓梅贻琦

金富军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发生。8月中旬教育部决定筹建临时大学,9月中旬梅贻琦赴长沙参与筹备,到10月下旬开学,只用了40多天。在人员分散、交通不便、资源缺乏等诸多不利条件下,这一速度可谓惊人。一学期后,临时大学被迫迁到昆明,更名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在长沙时间,虽然只有几个月,但在这几个月中创下了联大的精神,也奠定了联大这个战时学校的基础。”这其中,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居功甚伟。

事变应急

1937年7月9日起,蒋介石分别邀请各界知名人士在庐山举行关于国是问题的谈话会。清华大学梅贻琦校长与陈岱孙、浦薛凤、顾毓琇、庄前鼎等教授以及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与北大部分教授、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与南开部分教授等也应邀参加,离平、津南下。就在谈话会前夕,爆发了“卢沟桥事变”。

事变后最初几天,各方均在仔细评估此次事变的严重性,社会局面尚显镇静。学校“对于时局演变,严切注意,校内秩序,则力予维持”。7月10日,教务长潘光旦、秘书长沈履联名致电南京教育部,请急转梅贻琦,电称“连日市民、学校均镇静。各方安,乞释念。”随着局面日益恶化,7月15日,潘光旦、沈履及北平部分大学负责人密电蒋梦麟、胡适、梅贻琦等,“华北局面症结在地方最高当局对中央尚有疑虑,深恐地方對日决裂后中央反转妥协退,使地方进退失据。务请向介公进言,对地方作具体表示,俾祛除此种疑虑”。16日,潘光旦、沈履、郑之藩等人联合北大等校教授密电在庐山与会的梅贻琦、胡适、蒋梦麟等人,希望他们能劝导蒋介石等国民党高层:“务请一致主张贯彻守土抗敌之决心,在日军未退出以前绝对停止折冲,以维国权。”

校长乃学校之重心所寄,留守的潘光旦等数次电请梅贻琦返平主持应对瞬息万变的时局。7月14日,局面日益恶化,潘、沈二人急电梅贻琦:“和平望绝,战机已迫”,请梅贻琦设法绕道正太路、平绥路返校,应付时变。22日,潘光旦、沈履电赵元任转梅贻琦,“学校大计盼在京与当局探商,时局若不过紧,希返校一行。”但战争爆发,不要说从赣返平,就是从赣返京也困难重重。实际上,梅贻琦也未返平,而直接赴汉筹备长沙临时大学。由于交通困难,梅贻琦只能通过函电与学校保持密切联系,但始终放心不下学校与师生,肝肠为之“一回而九折”。1939年4月,梅贻琦回忆:

斯时也,琦已由庐山到京,因平津交通中断,无法北上,除与校中同人函电询商外,日惟向京中各方探取消息,每闻及沙河激战,西苑被炸,念我介乎其间之清华校园,不知被破坏至何程度矣。某日报中载有清华学生二百余人在门头沟附近被敌人屠杀,更为焦急。凡兹传闻,虽事后幸未证实,然在当日闻之者,实肠一回而九折也。

17日,梅贻琦密电潘光旦,称当日早晨当局召开重要会议,表示坚决抗日,并已开始布置。梅贻琦并表示,与蒋梦麟商量后,不日即将返回。很快,华北局势急转直下。至29日,北平沦陷。

负责筹备

8月14日,教育部决定清华、北大、南开三校迁至长沙组建临时大学,致电仍在庐山的梅贻琦,请其与顾毓琇出席19日在南京召开的筹备委员会预备会。18日,梅、顾致电给在南京的清华大学机械工程学系主任庄前鼎,请其代为出席预备会,并电示会议结果。同日,二人还回复教育部次长周炳琳解释原因。

8月28日,教育部密谕梅贻琦,“指定张委员伯苓梅委员贻琦蒋委员梦麟为长沙临时大学筹备委员会常务委员。杨委员振声为长沙临时大学筹备委员会秘书主任。”

三校联合,校务纷繁复杂。虽然成立筹备委员会常务委员会,但领导大学创建,尤其在短期内创建一所联合大学,常务委员会集体决策显然缓不济急,必须要选择一位主事之人承担更大的责任。考虑到三校各有历史、传统,这位主事之人既要有资历、能力和影响,也要考虑其所在学校的历史、传统、实力、经费等,还要与教育部有良好的互动,虽未必负“校长”之名,但必须有“校长”之实。

北京大学首先做出了选择,胡适、蒋梦麟、周炳琳等商议后,8月30日,胡适在致张伯苓、梅贻琦的信中说:

虽职务各有分配,而运用应有中心。伯苓先生老成持重,经验毅力为吾人所钦佩,应请主持一切。……决定推伯苓先生为对内对外负责的领袖,倘有伯苓先生不能亲到长沙之时,则由月涵兄代表。如此则责任有归,组织较易进行。

张伯苓是国内外公认的著名教育家。梅贻琦是南开中学第一届毕业生,是张伯苓的得意门生。北大推张伯苓主持,必要时梅贻琦代表,于公于私看似两便。

但换一角度看,三校之中,论学校实力、经费、影响力,南开均不能与清华、北大并肩。并且,南开是私立,清华、北大均为国立。因此,在战时极为困难的形势下,南开事实上不可能牵头筹备临时大学。这一任务事实上非清华大学莫属。因此,北大事实上巧妙地将梅贻琦推到了实际负责人的位置。北大的这个提议,除了经费、人员、设备等因素,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清华大学两年前已经开始在长沙筹建分校,兴修建筑,并秘密南运了一批图书、仪器与设备,这些都可以为临时大学提供支持。正如冯友兰回忆:

北京不守,本来早就在人们的意料之中。应变的计划,清华早已有了准备,几年之前,已经着手在长沙设立分校,并动工在长沙岳麓山建筑校舍,图书馆的图书,已经陆续运到长沙,已经决定在新校舍建成后,把几个研究所先行搬去。所以此时对于全校南迁没有多的讨论、争执就决定了。实际上是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揆诸实际,在长沙临时大学常务委员会57次会、58次会议记录(第14次出现两次会议记录)中,7次没有出席者签名;在有出席者签名的51次会议记录中,梅贻琦出席46次,潘光旦代理出席3次;蒋梦麟出席36次,樊际昌代理2次;张伯苓出席7次,黄钰生代理35次。可见,在长沙临时大学筹备及开学期间,梅贻琦负责更多一些。

蒋梦麟曾回顾这段历史:

我到达长沙时,清华大学的梅贻琦校长已经先到那里。在动乱时期主持一个大学本来就是头痛的事,在战时主持大学校务自然更难,尤其是要三个个性不同历史各异的大学共同生活,而且三校各有思想不同的教授们,各人有各人的意见。我一面为战局担忧,一面又为战区里或沦陷区里的亲戚朋友担心,我的身体就有点支持不住了。“头痛”不过是一种比喻的说法,但是真正的胃病可使我的精神和体力大受影响。虽然胃病时发,我仍勉强打起精神和梅校长共同负起责任来,幸靠同人的和衷共济,我们才把这条由混杂水手操纵的危舟渡过惊涛骇浪。

创造奇迹

9月初,清华在长沙成立办事处。9月11日,梅贻琦自南京抵达长沙,参加筹备临时大学工作。9月13日,第一次筹备会举行,梅贻琦、杨振声、朱经农、顾毓琇、皮宗石、黄子坚(代张伯苓)、范际昌(代蒋梦麟)出席,梅贻琦主持。会议通过四项决议,奠定了联合大学的基础:1.联合大学经费由三校提供原有经费七成之三成五。2.电令三校重要职员,克日南下。3.通知三校师生在长沙复学。4.斟酌三校过去情形,院系课程之分配。在天津、南京、上海、汉口四处清华同学会的协助下,办理通知清华南下师生职员到长沙开学等事宜。北大、南开师生也纷纷南下会聚长沙。

临时大学原定10月10日开学,因时间过于促迫,迁延至10月25日开学,11月1日上课。即使如此,仍有很多师生未能按时赶到长沙。11月17日,临时大学筹备委员会向教育部工作报告书统计:临时大学理、法商、工学院租用长沙韭菜园圣经学校,文学院租用南岳圣经学院,同时分别租用四十九标、涵德女校作为男、女生宿舍。临时大学自始即用归并办法,三校共有院系、一校内性质相近院系均予以归并以节省开支,提高效率,归并后设4个学院17个学系。教员148人,其中清华73人,北大55人,南开20人。截止到11月20日,三校原有学生到校1120人,其中清华631人,北大342人,南开学生147人;此外,新招学生114人、借读生218人;全校学生总计1452人。此外,经费、建筑设备、行政组织、教学设施也都粗具规模。梅贻琦曾说:

自北平沦陷,战祸延长,我政府教育当局,爰于八月中命本校与北大、南开合组临时大学于湖南省会之长沙,琦于八月底赴湘筹备,……烽火连天,弦歌未辍,虽校舍局促,设备缺乏,然仓卒得此,亦属幸事。

实际上,这已不仅是“幸事”,而是奇迹了。正如陈雪屏评价:长沙临大真是名副其实的“临时”大学,一切都是草创急就,由于中央和地方教育当局的指导和协助,再加上三大学负责人的努力,竟能在一个月的短时间内,创立规模,奠定基础,像其他尚未直接罹难的学校一样,按照通例,准时开学上课。简直可说是一个“奇迹”。其间经历的困苦和艰辛,是难以文字叙述的。

冯友兰在西南联大纪念碑碑文中写道:

稽之往史,我民族若不能立足于中原,偏安江表,称曰南渡。南渡之人,未有能北返者。晋人南渡,其例一也;宋人南渡,其例二也;明人南渡,其例三也。风景不殊,晋人之深悲;还我河山,宋人之虚愿。

今古联系、以古喻今本是中国文学由来已久的传统,对三校师生而言,仓促南下的“深悲”固不可避免。但“悲”未必能“深”,因为事起仓促之间,师生来不及“怀古”。闻一多回忆:初到长沙,“大家的情绪只是兴奋而已”,“教授们和一般人一样只有战事刚爆发时的紧张和愤慨,没有人想到战争是否可以胜利”,“即使是最悲观的也没有考虑到最后战事如何结局的问题”。

筹备过程中,既有梅贻琦等领导高效筹备、创造奇迹于前,也有三校能否联合、能维持多久等疑虑存在于后。陈序经回忆:

我到长沙的时候,因为筹备“临大”的负责人还尚未到长沙,我因为在旅馆住的不便,乃到湖南教育厅问朱经农先生,我能否搬入长沙圣经学校居住。朱先生告诉我道:“圣经学校虽已商定为‘临大校址,可是‘临大能否成立,还是一个问题。”我得到这个回答之后,只好先遷到青年会居住。

我要指出,在那个时候,不只朱先生不能预料临大能否成立,就是一般的教育界的人士,以至北京、清华与南开这三个大学的同人,也很怀疑“临大”的能够成立。因为这三个大学,不只因为历史、环境、学风都有不同之处,而且因为经费上的支配,课程上的分配,以及其他的好多问题,并不容易解决……

南京失守以后,长沙人心恐惶,这个时候,教育部的主管当局也有更动。外间传说“临大”就要解散,然而事实上,所谓临时大学的“临时”性质,反而改为比较永久的学府。我们从湖南迁到云南,我们的长沙临时大学,遂改为西南联合大学。

在三校精诚合作下,长沙临时大学、西南联合大学与抗战相始终,打消各方疑虑,创造了战时高等教育的奇迹。临时大学初期,清华计划利用原来在长沙岳麓山南为特种研究所修的建筑,做暂时驻扎的打算。讵料12月13日,首都南京沦陷。武汉危急,战火逼近长沙。经过艰难决策,临时大学被迫再度迁校至昆明。正如西南联大校歌中吟唱的“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

到昆明后,1938年4月2日,教育部令国立长沙临时大学更名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校名中不再出现“临时”,这表明政府意识到了抗战的长期性。

1938年12月21日,西南联大第98次常务委员会会议明确规定:“自本学年起,本校常务委员(会)主席任期定为一年,由清华、北大、南开三校校长按年轮值。本学年本会主席应请由梅贻琦先生担任。”但实际上并没有轮流主持,三校和衷共济,蒋梦麟、张伯苓谦逊克己,联大校务始终由梅贻琦主持。陈岱孙指出:

张、蒋二校长间似有一种默契,让三人中年龄最轻,为人谦仲、诚笃、公正的梅校长统管全部学校行政工作。他们公推梅校长为联大常委会主席。所以梅先生在昆明实际上既是清华大学校长又是联大校长。而梅先生确不负众望地把三校的兼容并包、坚韧自强、严格朴素的学风融为一体。

1938年3月底,梅贻琦离开长沙赴昆明。在三校校长中,他是第一个到长沙,也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浦薛凤指出,长沙临时大学与西南联合大学“此一段非常时期之教育工作,最为艰苦,最费心力”。正是梅贻琦等人卓有成效的领导和三校的精诚合作,打消了各方的疑虑。在最艰苦、最费心力的时期和岗位上,梅贻琦继续其在清华谦逊、民主、务实的领导风范,深得西南联大师生衷心拥戴,与蒋梦麟、张伯苓等一起带领西南联大走过风雨如晦的艰难岁月,迎来了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

(作者系清华大学校史馆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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