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贝贝
在鄂豫皖苏区首府革命博物馆里,珍藏着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时留下的一只广藤药箱。药箱为长方体,长54厘米,宽29.5厘米,高12.5厘米,内部为木质箱体,外部以藤编包裹,上下八个角以铁皮包角,箱盖中间镶有一铜质锁,两边各镶一铜款子。这只广藤药箱的故事,就发生在捐献人——河南新县千斤杨高山退休教师杨传志的家中。
1947年秋,刘邓大军根据中共中央和毛主席的决策部署,集中晋冀鲁豫野战军主力12.4万人,下决心不要后方,千里跃进大别山,把战争引向国民党统治区域。解放战争由此从战略防御转向了战略进攻。
千里转战的刘邓大军刚刚进入大别山,就面临国民党军23个旅的进攻。刘邓部队迅速实施战略展开:一纵布置在大别山北麓;二纵进驻经扶(今河南新县)至立煌(今金寨)一线;三纵奉命在皖西展开;六纵在鄂东地区展开。这不仅是与敌人争地盘,更是争群众、争胜负。刘邓大军是人民的子弟兵,来自人民,而且这支英雄的部队前身就是从大别山走出去的红四方面军,应该说,这里就是他们的故乡。因此,从南下的那天起,大家就满怀信心,憧憬着老区人民箪食壶浆迎接子弟兵的景象。然而,一进大别山,情况却令他们始料未及,村村寨寨看不到一个人的影子,想找个向导或房东都无人可问。原来,党在这里领导的革命几起几落,人民军队主力多次从这里转移出去。每当革命处于低潮,国民党反动派就在这里疯狂报复,反复烧杀抢掠,老百姓备受蹂躏。刘邓大军大军来了,他们内心虽然充满欣喜和希望,可谁能担保刘邓大军不会再走呢?加之国民党的反动宣传,他们不敢接触刘邓大军。部队还没开过来,他们就早早上山“跑反”了。
9月的一天,二纵六旅在郑河击溃敌85师一部和地方民团之后,转移到千斤打油尖一带准备宿营。几千人铺满了几条山冲,十几个村子满是穿军装的人,就是看不见一个老百姓——他们就在附近山上,悄悄地远望着村里的动静。六旅旅部进驻了最大的村子杨高山,司令部在杨氏祠堂,直属部队在村内,二者隔个小土岭。部队嚴令不许进老百姓的房子,直属卫生队经过批准,在村里最好的一排房子前,依墙搭了一截草棚,安顿伤员。医生王志堂是山东人,古铜色的脸庞,一副结实的身板,总有使不完的力气。他没顾上坐下歇歇,就打开他那只从不离身的广藤药箱,拿出刀剪瓶罐,和大家一起抓紧给伤员处理伤口、重新包扎,一趟活忙下来,已是半夜。大家随便吃了些干粮,就扯两把稻草一垫,和衣睡在伤员旁边的地上。
“秋天蚊子使钻子,不咬婆娘咬汉子。”睡梦中王志堂被蚊子咬醒,他侧耳听听棚内一片均匀的鼾声,放心地打算继续睡觉。突然,一声沉闷的声音从房东的屋内传来。“怎么回事,难道还有人偷东西?”他飞快地想!“如果房东被盗,我们难脱干系,影响军民关系呀!”他赶紧一骨碌爬起来,脑子里琢磨着“盗贼”一定是从后窗进出,便蹑手蹑脚绕到屋后。果然,一个黑影正从窗户上往外跳,“嗵”的一声,恰好落在王志堂面前。王志堂一把抱住他:“谁?”那人与王志堂扭打起来,可他哪是王志堂的对手,三下两下便被制伏。王志堂仔细一看,原来是个小伙子。他问:“你年纪轻轻怎么来偷老百姓的东西?”
“谁偷东西了?这是我的家,我回来拿衣服。”
“你进村怎么没被我们哨兵发现?”
“我们土生土长,想进村,路子多得很。”
“我们是当年的红军,你们跑什么?”
“我哥还是红军哩,民国21年就走了,也没见他管过家里。”
“你怎么半夜回来拿衣服?”
“我大(父亲)打脾寒(疟疾),白天走得急,这会打寒战。”
“那你赶紧带我去看看,我是先生(医生)。”
关键时候,王志堂临时学的大别山方言派上用场了。可小伙子就是不肯答应,说:“不和你们缠(打交道的意思),过两天你们一走,吃亏的又是我们。”
“小兄弟,这次不一样,我们不解放大别山,就不走!”
小伙子打量王志堂几眼,迟疑了半天,说:“那你跟我来吧。”
两人一起通过了解放军哨位,走了二里地,上了万户寨下的一个山头。一进密林,啊,黑压压的都是老百姓!借助微弱的月光,大家发现来了个当兵的,一下子炸了锅:“你怎么把他带来了?”“这下又不利量(方言:惹麻烦的意思)了。”
小伙子没理他们,径直把王志堂带到一位60多岁的老汉面前,一五一十地说了事情经过。老汉坐在树桩上,一边打着寒战,一边默默思忖。半天,他才欠欠孱弱的身躯,嘶哑着说:“大军,我叫杨家庆,一辈子尽力做好事,没昧过良心,在杨高山说话还算有人听。这是我儿子杨传志,我家老二。土地革命时我们就跟着共产党闹过红,可民国21年他们走了。后来,我们又支持红二十五军和他们斗,民国23年他们又走了。小日本进中国,高敬亭他们去了安徽;小鬼子败了,可李先念他们也被国民党逼走了。他们每走一次,大别山就遭一次劫呀,我们搞怕了。”
王志堂坚决地说:“我们首长说了,这次坚决不走!”
“不走?红军、新五师那么厉害都被老蒋打走了,你们能立住脚?”老汉依然不相信。
“当年全国红军才30万,我们现在解放军有100多万哩!”王志堂自豪地说。
“听说人家老蒋有美国人撑腰。”老汉说完,无意间看了看王志堂的反应。
“我们有全国人民支持!”王志堂几乎是大声说出这句话。
杨家庆听完一愣,说:“是呀,年轻的时候我们打土豪、闹土改、搞支前、打‘九里十八寨,什么时候怕过这些王八蛋。我们相信你,相信刘邓大军,拼了这把老骨头也不能让自己部队没依没靠的……走,我们回家!”
杨家庆费力地站起来,带着一家人向杨高山走去。全村人见杨家庆一家动身,也尾随着全都回到了杨高山。
没想到这次部队在杨高山一驻就是3天。这3天,杨家庆吃了王志堂给的奎宁,又恢复成一个硬朗的老汉。他全家特别喜欢王志堂,他说:“我家老大要是还活着,也该在你们队伍上,可惜听说他死在四川了。”
杨高山虽大,却没有一家地主富农,全是贫苦百姓。杨家庆家人口多,肯吃苦,全家人省吃俭用,几代人才盖下了八间房子。“杨高山就数我的房子宽敞。”他死活要同志们住进他家。第三天上午,部队要开拔,战士们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连缸里的水都挑满了。部队走的时候,杨老汉一家在门口站了大半天……
屋前屋后参天银杏树,叶子落得满地金黄。时间又过去了一个多月,此间,杨高山也路过了几次队伍。杨家庆看得明明白白,那态度和气、秋毫无犯的是共产党的部队;那油腔滑调、避过老百姓眼睛就扯棵花生扒个红薯的,必定是“刮民党”的队伍。他时常教育儿女:“人不可作恶,天有报应的。”
最可恶的还不是那些国民党正规军,而是那些土生土长的地头蛇、小保队。
那天,王志堂他们前脚离开杨高山,小保队头子戴学良就带着一帮土匪兵窜进杨高山,在村子里转来转去,阴阳怪气:“呵呵,刘邓来了,你们又还阳了不是?不要妄想大冬天打炸雷,刘邓待不久的,大别山还是国民党的天、蒋委员长的地。”村民们横眉以对,没谁搭理。
戴学良就是邻村人,他非常熟悉这一带的情况,按辈分他还要把杨家庆叫表叔,他知道杨家庆在杨高山说话最有分量。于是,他带着喽啰们进了杨家庆的院子,对正在收拾农具的杨家庆说:“表叔,这上下湾子就数你最明理呀,怎么一时糊涂呢?听说是你带头回村的呀。”
“我不回家,难道在山上病死呀!”杨家庆没好气地接腔。
戴学良被呛得翻白眼,说:“那咋还听说你连病都不顾,把共军接进家里,好酒好肉招待呢?”
杨家庆理直气壮地回答:“好酒好肉?你看我家拿得出来吗?至于他们进到我家,我认为那没有错,我家祖训要行善积德,叫花子走门口也不空打发,更何况他们都有病有伤呢!表侄儿,你家老几代人我可知道也是这样哦。”
戴学良被堵得哑口无言,他不甘心就这么狼狈走掉,软中带硬道:“表叔,天黑道窄,你可要看清啊。蒋委员长派了几十万大军,白部长亲自指挥,要把共军赶出大别山。哪天你老人家要是犯了民国王法,莫怪表侄爱莫能助呀!”
杨家庆爽朗一笑:“放心吧,表侄儿,我走了几十年了,心正,路宽。倒是你,别总把岔路当大路,当心走远了,回不来。”
戴学良搞了个一头没趣,只好带着手下悻悻地溜了。
话是这么说,可杨家庆心里也替王志堂他们捏了一把汗,毕竟他们人生地不熟呀,毕竟老蒋容不得他们在大别山扎根呀。
有天夜里,杨家庆不知怎么总是想到王志堂他们,心里默默念叨:“他们应该没离开大别山吧。”没承想,他越想越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鸡叫头遍时分,他隐约听见屋后阳沟有人在轻唤他的名字。他赶紧趴到后窗问:“哪个?”“我是王志堂。”“天啊,这不是梦吧!”杨家庆赶紧叫起儿子杨传志,一同跑到屋后,一看,王志堂光着身子,浑身是伤,精疲力竭。父子俩连忙把王志堂背进屋,杨家庆一边让杨传志把他的一套准备过年穿的新衣服找出来,给王志堂穿上,一边生火给王志堂做吃的——他早就饿坏了。
王志堂缓过劲来,才慢慢给他们道出事情原委:“我们部队战士绝大部分是北方人,在大别山适应不了这里的气候和环境,生病的多,仗也打得不好。上级改变策略,组成许多工作队,和地方同志一道发动群众、建立政权。我也抽调到沙城区(今新县陡山河)白马山开辟新区工作。国民党军实行保甲制度对抗我们,民团、小保队经常袭击我们,杀害了我们不少干部和队员。前天我们下村走访群众,遭到保安团袭击,我掩护战友落到最后,被抓到邵山扒光衣服吊打了一天一夜,后来关在一间破屋子里。半夜我挣脱绳子,撬开后窗,一口气跑到你家,这一带的道路我还有印象。”父子俩一面听王志堂讲述,一面义愤填膺。杨家庆说:“这帮狗杂种长不了,你先在我家养几天再说。”“不行,我得尽快回到白马山。”王志堂说完,便呼呼睡去,他又困又乏。
等王志堂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下午4点多。他起身要走,杨家庆拦住他:“你真要走,也等吃过晚饭。”他着手准备晚饭,杨传志砍了两根竹子,准备走夜路用。饭后,杨家庆语重心长地说:“王医官,看见你就像看见我家老大,你们都是为老百姓干大事的。老百姓盼著你们能立住脚,让我们早点过上安稳日子。你要走我留不住你,但你是外地人,口音不对,人生地不熟,加上身上还有伤,让我家老二送你吧,两人也有个照应。”王志堂拗不过老汉,就和杨传志一起上路了。杨传志带着他从小道抄近路,几个时辰便到了白马山。战友们见到王志堂回来了,别提有多高兴了。
第二天一早,杨传志要返回家中,王志堂找个没人的地方对他说:“我家世代行医,我是带着这只广藤药箱参军的。现在我们离开了大部队,药箱用不上了,送给你拿回去做个纪念,如果我没死,等革命胜利后我再来看你们。”杨传志一开始死活不要,无奈王志堂坚持要给。最后,杨传志只好收下,二人挥手告别。
自从杨传志把广藤药箱带回家,杨家庆就爱不释手,倒不是因为这个物件对于他有多大用途,也不是他短于见识,认为这是个稀罕宝贝。而是看到这只广藤药箱,他就似乎看到了他家老大,看到了像王志堂一样为老百姓打江山的人,也看到了自己当年一家人。
1926年夏,中共党员杨乐羊、余梦痕来到杨高山,在杨氏祠堂开办农民夜校,发展党员,建立了杨高山第一个党小组。杨家庆和大儿子杨传忠都加入了农民协会,参加了轰轰烈烈的“五抗”(抗租、抗课、抗税、抗债、抗捐)运动。1927年,蒋介石、汪精卫先后叛变革命,大别山的土豪地主反动派也敏锐地嗅到了政治空气,大肆向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疯狂反扑。农历八月初,万户寨的反动地主民团把山下的村民抓来修寨,杨家庆父子都在其中,他们白天干活,晚上回家。一天,民团从山下抓来5个“嫌疑分子”,团总戴学良叫嚣着要给他们用刑,说他们是“共产党”,不招就杀掉。这5个人被绑在寨院的树桩上,在烈日下被拷打了一天,死去活来。太阳偏西时,这几个人奄奄一息,一旁干活的杨家庆,实在忍不住,就对戴学良说:“表侄儿,给口水人家喝吧,毕竟也是几条命,你说人家是‘共产党,又没有证据。”乡里乡亲的,加上杨家庆的威望,戴学良不好发火,说:“表叔,那你说怎么办?”
“把他们的手从前面绑起来,让他们喝点水。”
“不行,绑在树桩上不能动。他们会‘松绳法。”
“我擔保!如果他们跑了,你把我杀了!”
戴学良一听这话,就叫人照办了。
这几个人在寨子里被关了五六天,后来听说都逃出去了。
1927年冬,黄麻起义爆发,杨传忠因母亲病重未能参加,事后还后悔不已。1928年,柴山保革命火焰照亮了杨高山一带,杨传忠找到村里6个要好的伙伴偷偷合计:“柴山保那边搞得热火朝天,我们这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烧起来,不如我们到那边去。”大家七嘴八舌地说:“早该去了!”“明早就出发!”
这天夜晚,杨传忠特地给父亲母亲盛了饭,一家人在一起吃过晚饭,他就早早睡下了。谁也没料到,后半夜他们7个人悄然离开了杨高山,奔向了柴山保。从此,大部分人都没能再回来,只有杨裕山一人活到了新中国成立后。杨传忠走后,给家里写过两封信,最后一封是在黄安八里湾发出的。当时,红四方面军正在进行紧张的第四次反“围剿”。不久,杨传忠就随部西征转移至川陕。1933年,已是红四方面军营长的杨传忠牺牲于四川通江。
杨家庆一生仗义厚道,乐善好施,但却命途多舛。50岁那年,妻子离世,接下来几年,三子病逝,四子溺亡,一家人只剩下杨家庆和杨传志父子二人。好在此前杨家庆把杨传志送到私塾上了几年学,肚子里有些墨水,在村里还算个“小先生”。杨传志在本村的杨氏祠堂“半读半教”,一边教着四里八乡的20多个娃娃,一边还跟着黄老先生继续“深造”。4个儿子,如今只剩下杨传志一根独苗,杨家庆将他视为“命根子”,田地里的活也不让他干了,让他专心在学堂里教书读书。杨家庆又当爹又当妈,苦苦支撑着这个家,在他的苦干下,家里的日子还算不错。杨传志22岁那年,父亲为他娶了一门亲,两三年时间,他家成了一大家人。
王志堂告别之后的日子里,杨家庆也时常牵挂刘邓大军的动向和王志堂的下落。听别人说,刘邓大部队已经出了大别山,去打更大的仗了,留下来的共产党的队伍还在和当地反动派斗争。很快,经扶县(今新县)解放了,新中国也成立了,杨家庆一家过上了崭新的日子。
1950年,王志堂从新疆给杨传志写了一封信,告诉他们,他随部进军新疆,迫切地希望知道他们一家的情况。杨传志把信一字一句地都念给杨家庆听了,半晌,杨家庆说:“把信放着吧,人家是公家人,工作忙,不要回信打搅人家,知道他的下落就放心了。”然后,他又对家人说:“我一生都在做好事,你们也要正直善良,做了好事也不要张扬。往后,我们搭救王志堂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传志,你就在村里教书,哪里也不要去。”
1978年,94岁的杨家庆离世。1985年,新县开展全县文物普查工作,杨传志响应政府号召,把这只见证军民鱼水之情的广藤药箱,郑重地交给了当地文物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