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也有一个笑容出现在我的生命里,那样热情,那样真挚。可是,最后还是如雾般消散,而那个笑容,已成为我心中深深埋藏的一条湍急的河流,难以泅渡……
一月份的东北,冷到了骨子里。在那一个小城——延边,是舅姥爷生长的地方,他的故乡。
一个很平常的下午,学校门口,一大群学生奔涌而出,个个脸上洋溢着一种放学时分特有的喜悦。人群中,夹杂着我的姥姥,姨姥姥和他。姥姥和姨姥姥热火朝天地聊着天,他则一言不发,目光在人群中四处游走,好像在寻找什么。最后那热切的目光停在一个街边的小摊子上,如释重负一般,快步跑了过去。姥姥和姨姥姥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早已习惯了,也没有再管他,于是结伴回家了,舅姥爷蹲在那个小摊子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摊子上手艺人飞快转动的刻刀,那刀不断地变换着角度,干脆利落地削掉了多余边角料,矫捷刀影中,不一会儿便浮现出一条活灵活现的龙来,正扬眉吐气望向天空。他心里敬佩和向往之情油然而生,默默记下了一切,活动活动有些微微僵硬的身躯,拎起扔在一旁的书包,飞快奔回了家。
夜色袭来,月亮悄悄升上夜空。大家早已沉睡于梦乡之中,这时,一个黑影倏地从床上跳下,随手扯来一件单衣,披在身上,蹑手蹑脚地走出家门,一路小跑,穿过无数个安静得吓人的稻田,跑进了一座小山。那个人,是他!
在月色笼罩下,昔日温柔的树林变得异常可怕,树影摇曳,带着股阴冷的气息扑向他,可他却全无惧色,就着月光,认真地挑拣着石头。挑了好一会儿,才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又匆匆跑回了家……
第二天,他的桌子上出现了一条石雕龙,与那摊子上手艺人雕的没有半点儿差别。
后来,他变成了一名雕刻家。每天钻研雕刻技术,还拜了师。听姥姥说,龙井市有一座龙门桥,那桥头的龙和两条鱼都是他雕的。小小刻刀上一个个精彩鲜活的生命绽放开来,构成了他自己的小小世界……
我遇见他时,他是来北京看雕塑展的。他来的那天春天也来到,风景刚好。第一次看见他,我怯生生地向他打招呼,可又很好奇地不断看向他。在我的印象中,他很爱笑,一整天都顶着一张憨厚的笑脸,脸上泛着红晕,头发花白,肚子大大的,我站在上面都没问题。他人非常好相处,我们不一会儿就混熟了,听到他要在我们家住一段时间的消息后,我的心都快撑不住那蜜糖般的喜悦!拿着他的“痒痒挠” 在床上滑来滑去。
“为什么只有一个啊?两个才好滑雪啊!”
“对嘛!明天舅姥爷给你再买一个。”他眉眼含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小小的眼睛眯成了两条弯弯的细缝。过了一会儿,他又从行李箱里拿出一本雕刻书,我也在旁边一知半解地看着。到头来,只记住了里面一件弥勒佛的木雕,手拄木拐坐在一块石头上,笑得是那样开怀,那样豁达。
第二天,姥姥姥爷把我送去上学后带他去看了天安门,还留了影。等我放学回来见到他,他笑嘻嘻地从背后变出了一个“痒痒挠”来。我和他都很开心舒畅,尽情地笑着。天边的晚霞露出了笑脸,好像在分享我和他的喜悦。这样,几天后,我们仿佛成为了多年未见的老友,无话不谈,紧密无间。
北京的二月,春风吹得还有些清冷,那是春对冬的挽留,可在强劲的暖流下,终要离别。就像我和他。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有太多的话想说,又有太多的话没说,太多话说不出。我就这样一言不发地送别了他,眼底隐去一丝落寞。
辞旧岁,迎新春,除夕之夜,我回到了延边和亲人团聚,这真是一个欢天喜地的日子,我的目光急切地扫着大家,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胖胖的身影,是他!我们四目相对,都露出久违的放松的微笑。“明哲啊,这孩子和你以前一样,喜欢画画,除了画画什么都顾不上,你快劝劝他吧!”姥姥操着一口朝鲜语,一脸担忧地对他说。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抬头望向他。可他脸上依旧堆满笑容,拿了一瓶酒,和我一起走了出去,两人一句话都没说,只静静地看向天空那一轮明月,各有心事。
“你说,这样对吗?”我小声地问了他一句,眼中一片迷茫。
“什么样?”他笑着问我。
“就是坚持自己喜欢的事情啊!哪怕……违背所有人,哪怕没有人支持我……”
“嘿,你知道一件雕塑是怎么被雕出来的吗?”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我。
“无非就是拿一块石头来用刀刻一刻,再打磨光滑?”他听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第一步,首先挑选一块合适的石料,比如汉白玉吧!非常细腻柔软,很好刻,我记得当时去北京看故宫,那里的东西大多都是用汉白玉雕成的。第二步是剥荒,把石料的无用部分去除,讲究快而准,雕个大概形状。第三步是进一步处理形状,让轮廓更加明显。第四步是做细,对雕塑的细节进行处理。第五步,也就是最后一步——对雕塑进行磨光、上色等处理过程,叫打磨。最精美的宝石啊,受匠人琢磨的时间最长;最贵重的雕塑呢,受匠人的刻凿也最多。”他依旧笑着对我说,语气平静。
“在精美的雕塑背后,都是千百次的刻凿吗……”我喃喃自语,释然地笑了,掏出了手机,放起音乐。
“这是什么歌?”他好奇地凑过来。
“《空空》。”
“《空空》?很好听的歌!”他低头抿了一口酒,我们就这样并肩坐着听歌,除夕烟花映衬着我们幸福的脸,好想一直坐到地老天荒,一直坐到时间凝结,岁月的尽头……
打那以后,我们分离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听姥姥说,他过得不太好,他的儿子不成器,是个无业游民,后来还找姥姥借钱去当导游,姥姥把钱给了他,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反正导游没当成,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他后来还去了韩国打工,在一家饭店干活,包吃包住,但是没有工资。干了几年就回延边了,还患上了糖尿病。他儿子却一脸无所谓,对他不闻不问,还会恶語相向,他又向姥姥借了几回钱,姥姥也都借给了他。因为生病的缘故,姥姥拜托了一个朋友来照顾他,我印象中通了一次视频电话,我远远地看着屏幕中的他,时间幻化成了歌,无言成我,身穿厚重的沉默掩盖了心里很隐秘的啰唆,成长变成了我和他的隔阂。望着那张熟悉的脸,依旧不变的憨厚的微笑,我心里纠结万分,我是多么想要越过手机那方寸的屏幕拥抱他啊,可是,我不知道从何说起,我们已经太多年没有见面了,我不知道我该怎么面对他,只能站在原地,像被强力胶粘在了地上动弹不得。等到电话挂断,我发疯似的奔回房间翻找,翻了好一会儿,终于翻出了他给我的两个“痒痒挠”,就像从前一样,两个脚踩在“痒痒挠”上,用力一滑,“砰”的一下,伴着一声闷响,我的身体重重地砸在了床垫上,这熟悉的感觉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只不过少了那爽朗的笑声。我目光空洞,看向窗外,心里一阵翻浆般的难受,涌上一股没来由的悲伤,从无数“伤口”中流出,洒落了满地忧伤。十二月凛冽的寒风在窗外呼啸,我走到窗前,打开窗户,任由寒风刺遍全身,风刮在我脸上,生疼,可我的心还是久久无法平静。窗边的小花小草已然凋残了,眼泪从我的眼眶中夺眶而出,不可收拾。它们也全都在哭泣啊!我躲在窗边,仿佛世界上只有这一个窗户。
又过了不知几年,姥姥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从延边打来的,好像说是他病得很重,让姥姥过去看看。姥姥说他傻,说他非要搞雕塑,儿子也不像样子,儿子一直骂他没用,不去多挣些钱给他,还要让他去借钱。
他……傻?我在心里想着,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是傻吗?我脑海中又浮现出了他那句话:“最精美的宝石啊,受匠人琢磨的时间最长;最贵重的雕塑呢,受匠人的刻凿也最多。”他,是快乐的啊!真正的快乐是内在的,它只有在人类心灵的最深处才能发现。原来,他是这个意思啊……
大概又过了几个月,春天到了,我忽然一阵莫名的烦躁,在床上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大约在凌晨,妈妈接到了一个电话,一阵沉默后,传来了极小声的抽泣。我的整个世界突然变暗,视线被泪水模糊,大脑一片迷蒙,身体开始失重,似乎要飘起来。一种掉入黑洞般的感觉幻化成泪水从眼中夺眶而出。我猛然发觉,他……走了……
我拉开窗户,感受着二月春风的清冷,与他的回忆放电影似的在脑中闪现,那些雕刻书,痒痒挠,我已然不知道放在何处了,唯留下这样一个场景,让我在以后的岁月里,将思念的痛苦辗转反侧在梦里。我脑中又响起那个熟悉的旋律,是《空空》。我抬头望向皎洁的明月,但永远地少了他。我们在春天相遇,也在春天告别了……
我陷入了沉思,只剩《空空》的歌声:“怎么好像前一秒钟,还在自由放空,突然就变失落,成长变成了我和我的隔阂,怎么好像有一阵风,在赶来的途中,说它懂我的梦,让我在它的怀抱中,彻底放松……”
张笑依,性格开朗乐观,为人随和,担任过大队纪委,具有较强的团队协作精神。兴趣广泛,爱好绘画、唱歌、黑管等。曾多次获得北京市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等荣誉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