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华 楼枫 桂湘书
摘 要:伴随普通话普及率的逐年提升,学界面临年轻群体方言能力持续减弱、方言文化重视程度不高、有效区域方言保持机制匮乏等问题。通过深入阐释语位、语势理论,深挖方言语势的重要参数,提出六级方言活力论和三级方言认同论,建立方言语势层级模型。依据语势理论,结合合肥地区中小学生语言状况田野调查,得出从内在力量(语言认同)角度建立区域方言保持机制,即从年轻群体个体角度出发唤醒方言认同价值观、从家庭环境角度出发培育方言认同意识、从社会环境角度出发营造方言认同氛围。
关键词:语势;方言活力;方言认同;乡土情结;区域方言保持
中图分类号:H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22)07-0049-05
伴随国家推广普通话政策的深入实施,推普工作已取得显著成效。2020年,我國普通话普及率已达80.72%,20年前为53.06%[1]。同时,部分方言面临濒危困境,活力持续减弱。方言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兼有工具性功能与文化性功能,对构建区域文化自信、增强文化归属感和认同感有着重要意义。2015年,教育部、国家语委启动“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倡导建立科学方言保护制度,高度重视优秀语言文化资源保护[2]。
年轻群体使用方言的能力和比例,代表该方言的发展趋势[3]。现有研究表明,国内部分区域中小学生的方言能力与祖父辈相比,呈现较为明显的下跌态势,方言传承的前景并不乐观[4-5]。合肥话分属于江淮官话洪巢片合肥小片,目前学界未见合肥地区年轻群体语言状态的调查分析。合肥市中小学生的语言状况如何?如何探究影响区域方言保持的核心因素?如何归纳总结区域方言保持机制?本文将运用语势理论,探索构建方言语势层级模型,结合田野调查深入分析合肥地区中小学生语言状况,进而解决上述问题。
一、语位、语势与方言语势
(一)语位与语势概念引出
学界已从多角度提出方言保护策略。有从建立语文政策的角度出发,研究差异化保护方言资源[6];有从生态学的视角提出相关保护与传承的策略[7];有从义务阶段教学、家庭环境和社会环境等角度提出应对方案[8];有从改变传统片面语言意识做起,注重培养孩子多语多言能力,营造和谐多语生活[9]。这些措施的提出,总结起来,可以归为两类:一类是从语言外部着手,提升方言的社会地位;一类是从语言内部着手,旨在提升方言的延续能力。从这两类措施中可以归纳析出两个概念:语位和语势。
(二)语位和语势内涵阐释
语位指语言通过行政手段获得的政治地位,是来自语言外部的力量,非自然的传承力。语势指语言的发展态势,是来自语言内部的力量,是自然的传承力和延续力[10]。语位高的语言语势不一定强。语势强的语言会因为传承力的强化而提升自身的语位。中国古代满语的语位很高,但最终满语并没有成为官方语言,语势较强的汉语成为唯一的官方语言。原因在于汉语使用人口众多、使用频率很高、情感认同度高等形成的强大语势。普通话的普及率高,政策层面是锦上添花,核心因素是普通话强大的语势。强大的语势和高语位的结合使得普通话的普及率在近20年内提升了近30个百分点。语言能否得以传承,语势是核心因素。
(三)方言语势的重要参数
语势的重要参数包含语言活力和语言认同。语言活力是从语言使用的角度探测语言的发展态势,语言认同是从情感价值的角度衡量语言的延续力量。语势运用于方言领域,方言语势的重要参数包含方言活力和方言认同。
1.方言活力
方言活力主要体现在方言运用和代际传承。如果年轻群体不再使用某种方言,那么这种方言就将逐渐濒危。一种方言的消亡轨迹通常是经历“使用频次递减”到“失去使用人口”,再到“走向消亡”。借鉴菲什曼的语言活力八阶段理论[11],本文将方言活力细分为六级,第一级到第六级活力逐渐减弱直至消失,语言运用及代际传承贯穿在方言活力值的始终。
第一级:活力最强,被广泛应用于大众媒体、日常生活、公众场所、学校、家庭环境等。第二级:活力强,被应用于家庭环境、日常生活、公众场所等领域,活力值与第一级相比有减弱。第三级:活力较强,被所有代际的使用者使用,儿童仍将这种语言作为第一语言习得。第四级:活力较弱,父母辈能够用该方言与长辈流利交流,却不愿将这种语言传承给下一代。第五级:活力弱,仅祖父辈的人能够使用该方言,方言的代际传承在这里出现断层。第六级:活力消失,待祖父辈离开这个世界后,该区域的方言将没有人使用。
2.方言认同
方言认同属情感价值层面,测量的是人们对一种语言主观情感的认可程度[12-13],即语言态度,包含方言实用性评价、方言情感共鸣作用评价、方言发展期待评价等。本文将方言认同分为三级,认同值从第一级到第三级逐渐减弱。方言认同值与方言活力值有对应关系。
第一级:认同值强,认为方言实用、亲切,有一定程度的影响力,将方言视为身份认同最根本的东西。有研究表明,广州地区的年轻群体对方言的重视程度很高,甚至在情感认同上更偏向于粤方言[14]。方言认同第一级对应于方言活力的第一级到第三级。第二级:认同值弱,认为方言一般实用、亲切,只是在特定的场合使用而不去推广。此级别对应于方言活力的第四级。第三级:认同值消失,认为方言不实用,没有影响力,甚至以方言为羞而避免使用。此级别对应于方言活力的第五级到第六级。
方言语势的核心参数为方言活力和方言认同。方言活力和方言认同的分层不同,但彼此的层级之间有对应关系。方言认同与方言活力呈正相关关系,方言认同值愈高,方言活力愈强,反之亦然。具体见方言语势层级模型图(见图1),该模型在测量区域方言发展趋势和活力上有一定的普适性。
二、方言语势层级模型下合肥地区中小学生语言状况调查分析
(一)调查情况与研究方法
依据方言语势层级模型,本研究对合肥市中小学生的语言生活状况进行规模化的随机抽样调查。调查对象分布在合肥市包河区、蜀山区、瑶海区、政务区、经开区的3所初中和3所小学。问卷包含语言运用(对应于语势理论中的语言活力,细化为语言习得状况和语言能力状况)和语言态度(对应于语势理论中的语言认同)两部分。内容由16个选择题、2个量表题、1个主观题构成。每题根据调查需要设置若干选项或指标,题目及选项、指标之间互相印证,可通过逻辑分析检验被试的可信度。问卷采用线上和线下调查相结合的方式,共收回有效问卷1118份。
(二)调查结果分析
1.语言习得和语言能力状况
语言习得与语言使用者所处的家庭环境密切相关,调查的问题分为三类矩阵。第一类矩阵:“你的父母是合肥人吗”以及“你小时候(上小学前)最先会说的话”,这两个问题有前后关联性,互相印证。调查结果显示,父母均為合肥人的学生中,64.3%的学生表示自己小时候最先习得的是合肥话。26.8%的学生表示自己最先习得的是普通话,8.9%的学生表示自己同时习得普通话和合肥话。第二类矩阵:“你的父母是否来自合肥以外相同地区”以及“你小时候(上小学前)最先会说的话”,调查结果显示,父母均为外来同一地区的学生中,29.3%的学生表示自己小时候最先习得的是父母原生地的方言,57.5%的学生表示自己最先习得的是普通话,13.2%的学生表示自己同时习得普通话和父母原生地方言。第三类矩阵:“你的父母是否来自合肥以外不同地区”以及“你小时候(上小学前)最先会说的话”,调查结果显示,在这一背景下,3.7%的学生表示自己最先习得的是父母原生地的方言,87.6%的学生表示自己最先习得的是普通话,8.7%的学生表示自己同时习得普通话和父母原生地的方言。
家庭方言环境对于中小学生语言习得和语言能力的影响深远。方言环境的单一性和方言接触的密集程度对中小学生的语言状况均有影响。单一性是指家庭语言中方言的数量,比如第一类矩阵中的父母均为合肥人,第二类矩阵中父母均来自合肥以外相同地区,方言的数量唯一,这对方言保持有利。方言环境的单一性也决定了方言接触的密集程度较高。因此第一类矩阵和第二类矩阵中习得合肥话和父母原生地方言的比例较多。当然,第二类矩阵中,父母均来自外来同一地区家庭的学生,是否可能受周边合肥人(如土生土长的合肥小朋友玩伴、亲戚、邻居、保姆、幼儿园老师同学、中小学老师同学等)的影响,能够习得合肥话,这有待后续进一步研究。
家庭语言中方言数量不唯一,对方言的保持不利。方言数量不唯一决定了方言接触的密集程度较低。因此第三类矩阵中,习得方言的比例较低。习得父母原生地方言的,是父母双方不同原生地的方言都习得,还是只习得父母一方原生地的方言。如果只习得父母一方原生地方言,是父母的家庭地位即话语权强弱不同,还是孩子与父母接触的时间长短、机会多少不同,还是爷爷奶奶(父亲一方)或者外公外婆(母亲一方)在带孩子的过程中对孩子的影响的概率和程度不同,这些问题都有待后续进一步挖掘和探讨。
2.语言态度状况
语言态度即语势理论中的语言认同,是本次调查研究的重点部分。语言认同能够反映语言使用者最深层次的心理态度和价值取向。本次调查采用Likert量表的形式,调查学生对普通话和合肥话或其他方言的态度,包括实用性评价(有用)、情感共鸣作用评价(亲切、好听)、发展期待评价(社会影响)等内容。调查结果显示,父母均为合肥本地的学生对合肥话“有用”“好听”“亲切”“社会影响”的评价较高,尤其在“亲切”这个评价维度上,说明他们对合肥话的情感认同度较高,这与上述语言习得与能力的调查结果是相辅相成的。父母均为外来同一地区的和来自不同地区的学生在情感上更倾向于认同普通话,特别在“社会影响”“有用”这两个维度上,他们认为普通话的社会声望和实用价值显著高于方言,情感认同在这类出现了明显的分层。
3.调查结果总体分析
方言语势层级模型在合肥地区中小学生的语言状况中得到了印证。依据方言语势的不同,合肥地区中小学生的方言状况可分为三种语势层级(见图2)。
语势1级(方言语势强):对方言的认同度高,认为方言有用并且有一定的社会影响,尤其在情感维系的层面价值较高,方言在家庭环境和日常生活等场景中得到广泛应用,这部分中小学生的父母为合肥当地人。
语势2级(方言语势较强):对方言的认同度一般,对方言的情感认同相较于语势1级有所降低,方言在家庭环境和日常生活的应用频次较语势1级也有所降低。这部分中小学生的父母来自合肥以外相同地区。
语势3级(方言语势弱):对方言的认同度较低,认为方言没有普通话有社会声望和实用价值,方言代际传承出现断层,这部分中小学生的父母来自合肥以外不同地区。
4.家庭对话模式析得
父母的语言习惯和情感认同会直接影响中小学生语言能力的发展[15]。通过分析研究,得知合肥地区中小学生的家庭对话模式,总共有5种,具体如下表所示。
这里的符号“—”表示对话方向,即“父—母”表示父亲对母亲说话使用的语言。以上五种对话状态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方言保持转用最关键的环节出现在父母有没有坚持与子女用方言对话[16]。对话模式4和对话模式5是发生语言转用的体现。在父母都能说合肥话的情况下,子辈不说合肥话的情况是比较少的。只要父母有一方能够坚持和子女说方言,子女就能传承方言。一旦双方都不用方言与子女沟通,那么子女会说方言的概率很低,顶多停留在“听得懂”的层面。子辈不说方言通常因为父母辈不对子女说方言,深层次的原因在于父母对方言的情感认同度较低。
三、从内在力量——语言认同角度建立区域方言保持机制
语势理论下区域方言可演化为两种类型:传承力较强的“强势方言”和传承力较弱的“弱势方言”。强势方言可以有效组织思维活动、社会交际活动,很好地传承区域民俗和承载乡土之情,在更广泛的区域得到使用,活力强。“弱势方言”在各领域的使用范围不断缩减甚至出现断层,在传承区域民俗和承载乡土之情等方面面临困境,活力弱。方言语势的强弱与经济实力和文化底蕴厚度是呈正相关的,比如北京、上海、广州、深圳、香港这些地区的人们,由于乡土情怀的根深蒂固及方言情感的高度认同,促使方言的活力持续增强。经济实力较弱、文化底蕴薄弱的地区,由于乡土情怀的淡薄和情感的低认同,方言的活力持续减弱。弱势方言有可能面临濒危的境地,对于这类方言,应从语言认同的角度建立保护机制,激发当地人们的乡土之情,这是保持弱势方言最根本的路径。
首先,从年轻群体个体角度出发唤醒方言认同价值观。基于年轻群体对方言保护起着关键性作用,应着重帮助年轻群体从文化自信的角度树立正确的方言文化观,培育方言文化价值认同感,在一定的场合鼓励使用方言,促使年轻群体从小对方言持积极的态度。其次,从家庭环境角度出发培育方言认同意识。语言之所以会面临濒危,是因为缺乏代际传递与日常生活交流,而不是单纯因为学校里教授的语言不包括这些濒危语言。因此,要保持方言的活力,最为重要的是培育代际传承者的方言情感认同,鼓励家长在家庭中对孩子多说方言,积极营造说方言的家庭氛围。最后,从社会环境角度出发营造方言认同氛围。坚持推普的同时强调普通话与方言使用并行,建立以普通话为主导、普通话与方言并行的健康有序的多语多言社会。
四、结语
语言发展变化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保护机制的建立不能确保方言语势保持不变,无法让使用人口、使用频率、方言活力、方言认同等因素保持稳定。但基于保护机制的各项措施的提出可以帮助方言使用者,尤其是年轻群体及其父母辈维持对方言的情感认同。不管语势中其他因素如何变化,只要确保情感认同的稳定,即可最大限度地保护该区域的方言。从激发情感认同角度出发提出的方言保护措施,既满足语言使用者的期望,也符合语言自身发展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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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徐阳)
A Study on the Maintenance Mechanism of Regional Dialects Under the Language Potential Theory
XIA Hua, LOU Feng, GUI Xiang-shu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Education, Anhui Open University, Hefei 230022, China)
Abstract: With the increasing popularity of Putonghua year by year, the academic community is faced with problems such as the continuous weakening of dialect ability of young groups, the low attention to dialect culture, and the lack of effective regional dialect maintenance mechanism. Through in-depth interpretation of the theory of language position and language potential, we dig into the important parameters of dialect language potential, put forward the theory of six levels of dialect vitality and the theory of three levels of dialect identity, and establish the hierarchical model of dialect language potential. According to the theory of language potential, combined with the field survey of the language status of primary and middle school students in Hefei, it is concluded that the regional dialect maintenance mechanism should be establish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nternal strength (language identity), that is, to awaken the dialect identity valu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young groups, to cultivate the dialect identity consciousnes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family environment, and to create the dialect identity atmospher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ocial environment.
Keywords: Language Potential; Dialect Vitality; Dialect Identity; Local Complex; Regional Dialect Mainten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