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雨涵
内容摘要:《巨人传》是法国作家拉伯雷的作品,《酒国》是中国作家莫言的小说。尽管两部作品出现于不同时空,却都聚焦于饮食书写,以筵席形象为主要意象,呈现出狂欢化的共同特质,并指向各自独特的精神蕴涵。本文将以平行研究为基本方法,对两部作品的筵席形象进行异同比较,揭示立足不同本土文化下饮食书写的审美特征和独特价值。
关键词:《巨人传》 《酒国》 筵席形象 狂欢化 精神意蕴
拉伯雷是法国文艺复兴时期的重要作家,在法国文坛享有盛誉,其作品文风自由洒脱,具有明显的“狂欢化”特质,融入法国文学传统影响后世。作为中国当代最有名的作家之一莫言,则是被法国媒体誉为“中国的拉伯雷”,其作品广受法国民众喜爱,小说《酒国》曾于2001年获法国卢尔·巴泰雍文学奖。虽然莫言并未受到拉伯雷的直接影响,但拉伯雷作为法国古典作家,对于中国当代文学影响不容忽视,正如中国著名学者陈思和所说:“拉伯雷《巨人传》里的那种狂欢,那种民间肆无忌惮粗俗化的传统,这个传统可能不是直接影响中国,但是通过俄国的批评家巴赫金就对中国的文学产生很大影响……一个是莫言一个是余华,他们近几年最风行的小说其实已经渗透了拉伯雷的精神。”[1]从莫言的作品中,诸多学者与读者都可窥见拉伯雷式的“狂欢化”色彩。
《巨人传》是拉伯雷于文艺复兴时期所创作的作品,主要讲述了两个巨人国王高康大及其儿子庞大固哀出生、求学、远渡重洋寻找“神瓶”的神奇事迹。《酒国》是莫言于1989至1992年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讲述省级侦查员丁钩儿奉命前往酒国市调查“红烧婴儿”案件,备受各类诱惑最终醉酒淹死于茅厕的故事。通过对比阅读,可以发现这两部作品都大量采用了“筵席形象”这一狂欢化饮食意象,重视小说审美化的饮食书写,但两部作品里的“筵席形象”各自指向的精神意蕴又有所不同,因而具有可比性。莫言与拉伯雷创作上存在诸多相似,然而目前学术界对二者的比较研究可谓凤毛麟角,故本论题具有研究意义。本文将以平行研究为基本方法,对两部作品的“筵席形象”进行异同比较,挖掘具有狂欢化共同特质的饮食意象在不同语境下的精神意蕴,进而深入了解文学作品饮食书写的美学价值和规律。
一.“筵席形象”的狂欢化特质——异中有同
“筵席形象”一词源于巴赫金狂欢理论。巴赫金在《拉伯雷研究》中如此定义:“筵席形象,即吃、喝、吸纳形象,与民间节庆仪式紧密相连……这是民间节庆仪典上的饮食,是普天同庆。”[2]在《巨人传》和《酒国》中,都出现了大量盛宴狂欢的情节和场面,在筵席上,豐盛的食物摆在面前,人们大吃大喝,敞开肚皮自由吞食。
在《巨人传》中,“筵席形象”无处不在,例如屠宰节的宴会、巴舍公爵家的订婚宴席、教皇派岛的酒宴、土耳其烤肉盛会、香肠大战场景、高康大宴请约翰修士情节、吃风岛和厨房修士情节等等。在《酒国》中,莫言也塑造了大量与吃喝有关的筵席形象,有全驴宴、名目繁多的佳酿、“红烧婴儿”菜肴、雪夜宴筵、酒国婴儿宴等等。其中,贯穿其中的酒形象是两部作品“筵席形象”的共同重要组成部分。“美酒与狂欢难解难分。”[3]酒是筵席中必不可少的饮料,也是最能体现筵席狂欢化特质的形象。《巨人传》里,人们在宴会上饮酒取乐,军队作战时喝酒鼓舞士气,“喝呀”口号反复出现,酒成为筵席上人们宣泄情感的重要窗口。《酒国》中,作者虚构了一个充斥着酒池肉林的酒国形象,这里酒厂林立,政府创办酿酒大学,筹建酿酒博物馆。酒的名目更是繁多,令人眼花缭乱。在宴席上,人们奉行各种筵席规矩,劝酒法更是多达十二种。
巴赫金曾提出“狂欢化”概念:“艺术形象的语言,也就是说转为文学的语言。狂欢节转为文学的语言,这就是我们所谓的狂欢化。”[4]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时空范围的狂欢,以及躯体形象的怪诞。对比阅读,则会发现两部作品的筵席形象都具有相同的狂欢化特质。
首先,二者呈现出超越时空范围的包罗万象性。筵席上的食物从植物到动物,从畜肉到酒酿,山珍海味飞禽走兽鱼鳞虫……可谓丰富多样。而在对这些食物进行描写时,两位作者都采用了重复罗列和数字列举的铺排式手法。如,《巨人传》中描写高朗古杰庆贺高康大归来的晚饭:“今天特别加烤了十六头公牛、三头母牛、三十二只小牛犊、六十三支哺乳期的小山羊、九十五只绵羊……”[5]莫言在描写“人肉”时,使用了一百多字的铺排式描写:“因为我们的肉比牛肉嫩,比羊肉鲜,比猪肉香,比狗肉肥,比骡子肉软……”[6]
其次,二者都具有夸张荒谬的怪诞性。“怪诞躯体有多种表现方式,其中夸张、变形、暗喻是最主要的几种。”[7]为了突出吃、喝、拉、撒,拉伯雷采用极端夸张的手法将它们表现出来。如高朗古杰为宴会宰杀了三十六万七千零十四头肥牛,庞大固埃出生时从母亲敞开的肚子里驶出二十五车韭菜、大葱和蒜,这些场景极具夸张和荒诞性。而《酒国》里莫言则采用畸形与变形手法,从美的角度描写事物的丑态,把黑驴的外生殖器官写成酒国的名菜“龙凤呈祥”、把尿液和在酒里酿造出十八里红等等,最具荒诞性的便是“红烧婴孩”这一道人肉菜,充满禁忌恐怖色彩,呈现出食物本身以及吃食者的怪诞特征。
筵席形象是吃喝形象的集合,构成狂欢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巨人传》和《酒国》里,两位作者写这些饮食时不仅写奇志怪,具有怪诞色彩,并且都把饮食写得丰盛至极、应有尽有,犹如盛大节日,呈现出狂欢化的共同特质。
二.“筵席形象”的精神意蕴比较——同中有异
被誉为“肚子的诗人”拉伯雷,和具有“饥饿情结”的莫言,在小说中都将食物书写作为叙事的重要内容,呈现了一场又一场“肉山酒海”的狂欢。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大量的筵席形象都具有超出自身意义局限的内涵。通过仔细阅读比较便会发现,在表面相似的特征之下,两部作品里的筵席形象具有着迥然不同的内在精神意蕴。以下,本文将从两个角度对二者的文化蕴涵进行比较分析。
(1)“筵席形象”与生命力
巴赫金在《拉伯雷研究》中说到:“吃食形象同肉体形象、生产力形象(肥沃的土地、生长、发育)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8]实际上,这也就是“饮食与生命的生存、繁衍以及生命力度的密切联系”[9]。拉伯雷和莫言都发现了这二者的联系,将筵席饮食形象作为人的生命力的绝佳隐喻,但其意义指向却是大相径庭。
1.《巨人传》——生命旺盛的赞歌
在拉伯雷的笔下,筵席形象“与生、死、斗争、胜利与喜庆的本质相联系”[10]。在远古社会,饮食与劳动密不可分,人们与大自然斗争取得胜利的劳动成果,其直接形式便是这些食物。人们欢聚一堂举办筵席,来共享这些劳动成果。这是肉体战胜自然的欢庆宴会,是生对死的胜利。在这里,饮食成为自然和人类的纽带,象征人类对自然的征服,是人类生命力的强烈体现。
小说中安排了许多打胜仗后的狂欢设宴、怀孕生孩的欢歌醉饮等情节,人们设宴庆祝胜利,气氛不断走向高昂,预示着生命力的无限澎湃。这些筵席的主体往往是体格强健的巨人,如庞大固埃、高康大,他们有着惊人的胃口,生下来就要喝一万七千多头母牛的奶,一顿饭便要吃十六“木宜”再加两桶零六大盆肠子……而这些都是源于他们健全强盛的生命与精神世界,食量的庞大,实际上反映的是他们生命力的旺盛。在这里,筵席形象与生命意识融为一体,共同唱响着人类生命力的赞歌。
2.《酒国》——生命匮乏的哀曲
童年饥饿的深刻生命体验,是莫言小说中出现大量筵席形象的最初缘由。他坦言:“饥饿使我成为一个对生命体验得特别深刻的作家”[11],丰富的饮食书写构成饥饿所引发的生命匮乏的表现和文学补偿。在《酒国》里,他将大量的饮食意象与这种生命匮乏构成隐喻关系,丰富的饮食、狂欢的盛宴则具有满足生命力渴求的意义,使得筵席形象具备不同于《巨人传》的独特生命意蕴和审美价值。
酒象征着自由精神与蓬勃的生命力,因而酿酒便是发扬生命创造力的过程,体现人类把握生命欲望自由的主体性。《酒国》里亦有酿酒,但不同于《红高粱》里“我爷爷”粗野狂放、展现自身生命力式的酿酒,酒国的人们却成为酒的奴隶,在酿酒中迷失自我,放纵欲望,丁钩儿更是跌入酒的迷阵,丧失了生命主体的能动性。
此外,不同于《巨人传》的巨人,莫言为《酒国》塑造的坐享盛宴的筵席主体是身体残缺、心智不健全的侏儒余一尺。他拥有着豪华的一尺大酒店,里面的全驴盛宴色香味俱全,他甚至在筵席上表明霸占所有酒国美女的意图。莫言的饮食书写无疑具有反讽性,在酒国里,人们越是在筵席上放纵着自己的食色欲望,则越是体现生命的匮乏无力,“侏儒”形象便是象征。莫言从“筵席形象”出发,揭露出现代人饮食与生命力的背离。
(2)“筵席形象”与节日化景观
“筵席形象是同所有其他民间节庆形式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的。”[12]当大量的筵席形象聚集,就会呈现出类似于民间狂欢节的“节日化景观”。莫言和拉伯雷笔下的节日化景象都具有极其盛大、哄闹的色彩,然而在各自文本所营造的不同节日氛围里,筵席形象所指向的精神蕴涵亦是截然不同,在对待人体欲望层面可谓大相径庭。
1.《巨人传》——自由平等,解放欲望的乌托邦
拉伯雷在《巨人传》里描写了许多有特色的民间节日形式。如祝圣号角节,人们聚集一桌,“名酒、火腿、肉饺、还有熏烤的鹌鹑堆积如山”[13],大家宴饮合唱,气氛自由欢快。再如庞大固哀与安那其王斗争胜利后,走进亚马乌罗提城,“全城到处点起了篝火,大街小巷都摆满了圆桌,上面堆满了吃的东西。”[14]人们愉快地通过吃喝来庆祝战争的胜利,歌舞升平,喜庆欢腾。
大家受尽了修道院里教长的骚扰、折磨和贪得无厌的勒索,于是便在吃喝宴饮中放纵肉欲,以物质欲望的满足抵抗宗教禁欲的束缚,筵席上的吃喝成为挣脱教会陈规律令的最直接工具。这些节日中的人们不再受到宗教规约的束缚,大吃大喝,高歌欢唱,精神高昂,互相讲述民间故事,在幽默诙谐的气氛中笑声不断,呈现一派轻松自由的景象。此外,节日里的筵席并非个人享有,而是全民的普天同庆,国王与平民共同宴饮,冲破传统的封建等级制度,返回到人类早期共同分享食物的美好社会,再现着人类亲密无间的理想乌托邦生活。
由此,《巨人传》里的筵席形象成为一种隐喻,暗指对封建特权和既定秩序的反拨,象征人体欲望的解放,隐含着平等、自由的理想因子,是一种通向乌托邦的道路。
2.《酒国》——颓废荒诞,欲望膨胀的社会寓言
同样是盛大繁华、筵席满座的狂欢化节日,但进入莫言笔下便具有了独特的反讽意味。
“猿酒节”是《酒国》最大的民间节日庆典,一年一届,觥筹交错、酒气弥漫,全国人民乐享酒的饕餮盛宴。这样的节日盛况可谓浩大热闹,但却并不值得人们为此欢呼喝彩。因为,节日宴会的压轴菜竟是以嬰儿为食物原料的“红烧婴儿”:“周身金黄,流着香喷喷的油……周围装饰着碧绿的菜叶和鲜红的萝卜花”[15],饭桌前的官员们无一露出垂涎欲滴的模样,实在是令人惊愕与愤慨。
究其“吃人”原因,李一达在小说里做出了回答:“道理很简单。因为他们吃腻了牛、羊、猪、狗、骡子、兔子……所以他们要吃小孩,因为我们的肉比牛肉嫩,比骡子肉软,比兔子肉硬……”[16]铺排式的描写形象再现出人类欲望日益膨胀的狰狞面目。由此可见,这样的酒肉狂欢不过是权贵的盛宴,这样的美食享受实质上是欲望的狂纵。
在这样“盛大”的猿酒节,人们的欢乐放纵却是建立在吞噬婴孩的基础上。节日写得愈繁华,反讽的意味就愈突出。丰盛的表象之下,依然是匮乏的本质。莫言以极其盛大的场面和夸饰的描写,真实再现消费社会酒醉金迷、欲望膨胀的颓靡景象,以讽刺现代都市的颓废与荒诞。不同于《巨人传》对自由平等社会的理想构建,呼吁人们冲破禁欲主义,张扬欲望解放的精神,《酒国》所呈现的是反讽式社会寓言的深刻书写,暗含着作者对欲望过度膨胀的批判与反思。
古语有云:“民以食为天。”食物可以承载平民百姓几乎所有的,也是文学想要表达的情感和经验。处在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拉伯雷和中国上世纪八十年代“人的觉醒”时期的莫言,都敏锐认识到饮食书写与人性社会的本质联系。他们在《巨人传》和《酒国》里均使用大量笔墨描绘“筵席形象”,呈现一幕幕包罗万象的、怪诞夸张的狂欢化筵席场景,并从生命关怀的基点出发,在筵席中延伸出深刻的象征隐喻,使得“筵席形象”饮食书写超过自身局限,体现人性深层次的文化内涵。然而由于两位创作者本土文化以及自身经历的差异,“筵席形象”在这两部作品里所指向的是不同的精神内涵,因而具有各自独特的审美价值和思想意蕴。
注 释
[1]腾讯网.法国文学如何影响中国文学[EB/OL].(2015-12-01)[2021-12-29].https://cul.qq.com/a/20151201/067506.htm
[2][8][10][12][俄]米哈伊尔·巴赫金著.李兆林译.拉伯雷研究[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322,327,326,322.
[3]夏忠宪.巴赫金狂欢化诗学研究[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72.
[4][俄]米哈伊尔·巴赫金著.白春仁、顾亚铃译.陀斯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175.
[5][13][14][法]弗朗索瓦·拉伯雷著.成钰亭译.巨人传[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143,673,398.
[6][15][16]莫言.酒国[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99,75,99.
[7]马琳.怪诞躯体论——巴赫金狂欢化诗学范畴研究[D].济南:山东师范大学,2005:27.
[9]王玉国.“吃”的生命、政治与社会意蕴——论莫言小说中的饮食书写[D].扬州:扬州大学,2006:6.
[11]莫言.饥饿和孤独是我创作的财富[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