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陈春成是一位年轻作家,但他的小说语言质感很好,文风也相当成熟。豆瓣上关于他的第一部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有不少好评,说明尽管我们这个时代是如此地粗糙和简陋,但依然有很多人亟盼着具有高度艺术性的文学作品,即讲究语言,落笔庄严,着迷于细微的触感,执著于对形而上之物的捕捉与绘制。
《雪山大士》并未收入《夜晚的潜水艇》中,但它和《竹峰寺》《裁云记》等文本一样有着如上所述的艺术精神。陈春成的小说向来不重“讲故事”,《雪山大士》的叙事脉络相对简单:“我”在天星山景区偶遇曾崇拜过的欧洲足球明星D(原型为代斯勒与迭戈的合体),他已退役,担任过中超青训队的教练。以此为契机,他向“我”讲述了其足球生涯与在“雪山大士”中获得的精神领悟。
小说有两重叙事之“壳”:一重“壳”是关于“我”遇见D的情形的描述,之后这个“我”便在行文中消失了,直到最末一段出来作结。在这个嵌套式的框架中,小说以D的讲述为主体,这也是一重“壳”,它包裹的是陈春成所执念的精神气质。小说借由欧洲球星的讲述,将一段糅合着中/西、本土/外来、传统/现代的精神孺慕的来龙去脉娓娓道出。
D的职业生涯很辉煌,但其球技与时代之间有着巨大的落差:现代足球追求的是“快节奏和高强度”,讲究“一脚出球,高位逼抢”,但他擅长的是富有观赏性却对比赛结果没有决定性影响的“古典”式踢法。而且D缺乏天才球員的必备条件之一即“不易受伤的体质”,他像个玻璃人似地动辄十字韧带撕裂、膝盖动手术、伤病频发,被人嘲笑拿俱乐部当疗养院。
在这个富有吸引力的“足球叙事”中,关于“雪山大士”的精神性讲述冉冉升起。我将这个呈现过程概括为“内观”与“化外”。所谓“内观”,是陈春成借由D的经历,将“雪山大士”蕴含的精神启迪缓缓地引出并进行升华和沉淀。D的曾外祖父曾在20世纪初作为亚洲考察队的科学家来到中国工作,在他带回国的纪念品中,“雪山大士”木雕是最让D怀念的,这是释迦牟尼在雪山中苦修的形象。木雕在他们东德公寓的一场火灾中被烧毁,只是那时他们全家都不知道那是一尊佛像。
D在作为足球明星不断征战和受伤的过程中,逐渐走向了具有精神化和内在化特质的事物,比如黑塞的《悉达多》、诗人里尔克、小说家H·G·威尔斯等。但将他的精神裂隙缝合起来的是佛教思想,即他在慕尼黑美术博物馆举办的亚洲古代佛像展中与“雪山大士”的“重逢”。如果说释迦牟尼在自杀前听到的那声“唵”让其如闻天启而顿悟的话,那么,对于D来说,这是一个漫长的渐悟过程,就像雪山大士的山中修行——“制御六根,精进修持”。
陈春成用“内观”的方法生动地展现了这个过程,让D逐渐摆脱名利欲望的纠葛而走向了本真领悟。D作为足球巨星的身份使得这个“内观”的过程更加鲜明和彻底。众所周知,球星所拥有的世俗利益和诱惑堪称名利界的“天花板”,放下这一切必须经过彻底的“决裂”,正所谓“戒定慧”也:“防非止恶曰戒,息虑静缘曰定,破恶证真曰慧。”人到中年的D比年轻时多了一份儒雅和淡定,那不仅仅是时间的馈赠,更是精神性领悟对他面容气质的“修改”与“重塑”。
陈春成在《雪山大士》中展现了一种向内的书写方式,也提供了一个重要的代际文化现象,即“90后”拥有对精神资源进行取舍裁剪的新貌新法。对于中国年轻一代来说,在这个“地球是平的”的时代,资源不再被区隔为“自我”和“他者”的二元对立。他们与生俱来地具备世界性眼光,也自然而然地将中国文化、东方文化置放于与西方同步的轨道上,其文化姿态是一派天然的从容和潇洒。
在小说中,陈春成对东方文化进行的是一种“化外”的处理方式,即让西方人在东方文化中、在中国寻找精神之根,这既是家族之根,也是个体的安身立命之根。D对“雪山大士”木雕的入迷、D按照曾外祖父的回忆录寻找会念经的禅岩等细节都在强化着“化外”的叙事观。而小说对D的身份设置——膝盖容易受伤的足球运动员与“一腿盘着,一腿蜷立起来,双掌叠放在膝盖上”的雪山大士像之间的对应也是一个有趣而巧妙的“接榫”,绽露着陈春成的叙事巧思和匠心。
《雪山大士》是一个精巧、繁复而意蕴深厚的文本,在浓郁的艺术气质中传递着极强的精神感染力,这是典型的陈春成风格,也是当代文坛睽违已久的文学风格。
曹霞,文学博士,著名文学评论家,南开大学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