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苇有30多年的西域生活经验。面对离居已久的江南故土,他将如何审视这个“新的沉潜着的世界”?从其2018年底以来的写作中,我们发现其在处理这一题材上有两种非常重要的方式,一是以西域视角重新发现江南,一是将“当代性”与“江南性”将结合,以当下回应传统。
以西域的视角重新发现江南,这是沈苇后期写作的一项重要使命。如其所言,他要用一粒沙、一片沙漠和海市蜃楼的眼光来重新发现江南的山山水水。这是一个相互对应和相互映衬的世界,它将帮助我们打开另一重观察江南的视角。对于这一点,沈苇的内心是非常清晰的。在《关于水的十四种表达》中,开篇即是诗人这样的陈述:“三十年干旱西域/运河一直在你身旁流淌/——这昼夜不息的运命之河!”短短的三行诗,既简洁又非常有力地将诗人一生中的两个栖息地很好地关联在一起。其实沈苇回到江南之后的写作,就是围绕这两个命运之地的写作。
在诗集《诗江南》的写作中,他的这种理路也很清晰。最典型的诗作如诗集中的第二篇——《骆驼桥》。骆驼桥本是诗人故乡湖州的名胜,然而诗人并不直写“骆驼桥”,而是将其当作一个“点”,“向东”写到“湖州城外/钱山漾的地下世界/碳化的丝、桑园、孤独的高杆桑/王大妈的面、淤泥里不腐的檀香木……”,“向西”则借助“骆驼”的意象尽力向曾经熟悉的地域拓展:“骆驼的肉身已是合金/从荒寂到繁华/一条黄沙路似乎没有尽头/仿佛你凌乱一脚/就踏入了西域的隐喻”。一如作者所说:“骆驼桥,只是一个水乡隐喻/一次与远方的对话和关联”。沈苇懂得,唯有如此,才能对江南有一个独到的新发现。唯有如此,他写出的江南才是他自己的江南,而不是别人的江南。因为江南的传统,尤其是江南诗歌的传统在很多人的血脉里都有。而西域对照下的江南写作,只有他自己有。当然,反过来推想,江南视野中的西域,不也是不一樣的西域吗?这一点也只有沈苇有。沈苇在《关于水的十四种表达》的末节说:“一切都散失了/只剩下了水与沙/帕斯说的‘两种贫瘠的合作/和‘强盛”。看起来,这的确是“两种贫瘠的合作”。不过对于沈苇而言,这写作绝对是“强盛”的。
沈苇进行江南写作时产生的另外一种反思也值得重视。他深知,江南是一个大主题,也是一个大传统,今天的江南写作,无论你采取何种方式进行传统转化,都摆脱不了“当代性”这一主题的渗入。为此,必须在写作中将“江南性”和“当代性”结合起来,“换言之,要置身纷繁复杂的现实,回应伟大悠久的传统。”(《西域归来,重新发现江南》)这是一个看起来司空见惯但却有警惕性的思考。为此,我们有必要来审视其诗集《诗江南》的开篇第一首诗《雨中,燕子飞》。因为这首诗是奠定其“江南性”和“当代性”相结合的典型写作案例。在这首诗中,江南传统的“燕子”意象与“当代性”结合得相当紧密。如“在雨中飞”的燕子,“备好了稻草和新泥”的燕子,“在雨中成双成对飞”的燕子,“逆着水面这千古的流逝和苍茫”的燕子,都是江南传统里的燕子。然而这燕子又是21世纪的燕子:“燕子在雨中闪电一样飞/飞船一样飞,然后消失了/驶入它明亮、广袤的太空”,在诗人的笔下,它具足了现代性和当代性。所以,这21世纪的燕子亦是21世纪的江南,是21世纪的“新山水”的一部分。它与我们的时代密不可分,与时代之中诗人的内心密不可分。诗歌是诗人内心世界的反映,透过诗歌中的数行描述,可以非常真切地体会到这一点:“燕子领着它的孩子在雨中飞/这壮丽时刻不是一道风景/而是词、意象和征兆本身/燕子在雨中人的世界之外飞/轻易取消我的言辞/我一天的自悲和自喜/燕子在雨中旁若无物地飞/它替我的心,在飞/替我的心抓住凝神的时刻”。不过,对于诗人沈苇而言,江南在他的内心中经历了一个“反复”的过程,虽然三十年西域生活之后重返江南的他意欲“用无言的、不去惊扰的赞美/与它缔结合约合同盟”(《雨中,燕子飞》),但毫无疑问,他必须“再一次重建自己内心”(《驶向弁山》),因为“再次归来”,所处的江南现实已发生了世纪性的变化。
沈苇对自己的写作是警醒的,在大量的江南诗歌写作中,他“将自然、人文与‘无边的现实主义相结合”,形成了一种“并置”和“多元”的效果。套用卡林内斯库的观点,沈苇以他的“混血写作”和“综合抒情”创造出了文学艺术通过浑融既有的趣味范型获得发展的新模式。这是他在当代山水诗写作上的贡献。
赵目珍,青年诗人,批评家。深圳职业技术学院教育学院副教授,北京大学中文系访问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