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北西
2004年,西北,初春。
挟裹着沙霾的干冷风从焦黄戈壁轻啸而过,河滩两岸自由生长的红柳密密匝匝,在冰魄色的河面上投下随水波荡漾的倒影,一层层由远及近互相追逐。
河滩拐弯处,一棵扭捏生长的老榆树立在沙幕之中,距离它几米远的斜坡上拉起了警戒线,熙熙攘攘的人群被拦在圈外,嘈杂的议论声逐渐压过了咆哮的风声。
王春萍佝偻着身子,抹了把黏在嘴角的沙粒,伸手拽住被风肆意撕扯的头巾顶风朝人群中挤。
她踮着脚寻找着能容视线穿过的缝隙,却什么都看不真切。
风沙扑面,王春萍下意识地捂紧口鼻,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外趔。
距离太远,加上人多,什么都看不清,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十来名警察在尸体旁忙碌工作,有的照相,有的验尸,还有人将在现场捡到的东西装到了透明塑料袋中。
人群中的骚动愈发强烈,最先来到案发现场的目击者兴致勃勃讨论着死者的惨状,夸张的言辞动作中透着几分恐慌。
天色混沌昏黄,王春萍的视线跟随办案人员的脚步移动梭巡几圈后,蹙眉离开了。
路过菜市场时,王春萍买了条鱼。
杀鱼的摊贩剖开鱼肚扯出内脏,熟练地用刀背将秽物扫到脚下盛满鱼内脏的塑料脸盆中。飞扑的血花溅到摊贩的胶鞋靴筒上,滴淌着拉扯出几道浅淡的血印。
王春萍目光游离,眼神有些失焦。在另一个买鱼人的询价声中,她恍然回神,捏着鼻子往后退了两步。
摊贩扬手将处理好的鱼丢进一个黑色塑料袋,动作娴熟地在系口处打了个结。装鱼的袋子被拎起来提溜到王春萍面前时,黏腻的血水一滴一滴往地上掉。
她眉心锁在一起,没伸手接。
“给!”
摊贩的声音有些不耐烦,撕扯下一个新塑料袋套在了沾满血水的袋子外头。
王春萍心不在焉地抬手接过,袋子里没死透的鱼毫无征兆地蹦了两下,惊得她肩膀跟着耸动。
菜市场离家不远,风顺着王春萍脖颈往脊背钻,从头凉到脚。
巷尾的风打着旋儿跟了她一路,卷起的垃圾也在到家的那一刻,七零八散地落在了门口。
王春萍还住在二十年前的那套老旧平房里,锈迹斑斑的铁门虽然重新刷了漆,但一刮风就吱呀乱响的缺点却始终解决不了。
掏钥匙开锁的时候,她下意识地瞅了眼脚下,门口的沙土还和从前一样,如同封门的门槛,横在两扇门中间。
她的眼神暗淡下去,怅然地掏出钥匙打开门,进屋的第一件事便是抄起炉钩捅开封着火的炉子,边搅边扇着风。
炉膛内的煤炭在王春萍的不断翻动下“呲呲”蹦着火星,几分钟的工夫,房顶上就聚了层虚浮的烟雾。
傍晚时分,县刑警队的年轻警员林志远拖着疲惫的步子来到了王春萍家,手里还提着一包刚在路边买的烧壳子。
他和王春萍早年就是鄰居,打记事起,他印象中这位和蔼的婶子就喜欢吃烧壳子,如今虽说上了年纪,却还是改不了年轻时的习惯。
“婶子,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吗?”林志远看到了王春萍发的消息,由于她家就住警局对面,便趁着集体休整的短暂空闲来家里坐坐。
“叫你来吃鱼。”王春萍揉了揉有些塞堵的鼻子,笑吟吟地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穿梭,“又出警了吧,今儿早上去城郊买鱼的时候看见桥头围满了人,还瞅见了你们单位的警车,就知道你肯定去现场了。我做了你爱吃的松鼠鱼,晚上多吃点。”
“是命案,今天忙活了一天,抽空出来吃口饭,待会儿再回局里参加案情分析会。”林志远情绪低落地搓了搓微凉的手指,用脚挑起矮脚板凳坐在了炉火旁,“婶子,你感冒了?”
林志远听出王春萍鼻音厚重,似乎感染了风寒。
“前两天晚上把炉子封灭了,屋里太冷戳了风,这鼻子不透气,老是吭哧吭哧的怪烦人。对了志远,我听说死了俩?”王春萍眉头微皱,撩起围裙擦了擦手,将话题又拉了回来。
“嗯,两个年轻人,一个二十来岁,被砍断了喉管;另一个十七八的样子,被捅成了筛子……”或许是回想起了现场的惨状,林志远顿了几秒,双手拢着铁皮炉筒,喉结上下滚动几次后,沉默着垂下头看向地面。
王春萍神色恍惚地绞手站在他身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思忖半晌还是停住了。
风将屋门吹开一条缝,凉风倏然涌了进来,王春萍和林志远都冷不丁地打了个激灵。
风,好像比白天更冷了。
“快别说了,怪瘆得慌,吃饭吧。”王春萍慌忙将门用力关上,迅即岔开话题,将准备好的菜都端上了桌。
饭菜的香气很快在屋内蔓延开来,面对着一桌子美味,林志远却始终打不起精神。在王春萍的招呼下他夹了两块鱼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后机械地吞下,已然体会不到往常在王春萍家吃鱼的快乐。
“婶子……”林志远放下筷子看向王春萍,犹疑了几秒,收住了话头。
王春萍瞧出了林志远的欲言又止,但他不开口,王春萍也不主动问,两人就那样沉默地对坐着,一分一秒熬。
“那两人是在桥头的老榆树底下被杀的,黄旺叔和我爸……都走了二十年了。”
终于,令人窒息的静默被打破。
王春萍拿筷子的右手开始轻微抖动,林志远的话如尖刺般扎进耳膜,她竭力克制着情绪起伏,直到捏筷子的手指骨节发白,指甲盖生疼。
曾经的梦魇挤压着她的心脏,尽管过了二十年,再次想起还是撕裂般的痛。
年轻时的王春萍身材高挑面容姣好,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美人,上门说媒的把她家门前那块种满八瓣梅的花池都踩得秃了皮。
眼界高的王春萍东挑西选始终找不到心仪对象,这一拖眼看到了三十岁,才终于等来了可靠踏实的黄旺。
两人见了没几面就领了证,倒也算是情投意合。
结婚不久黄旺从部队转业回到安平县城,靠着转业金投资了个煤矿,拉上儿时的玩伴林江延,当起了私营老板。
彼时王春萍怀了孕,一直在家养胎,两口子日子越过越红火,满心欢喜地憧憬着即将成为三口之家的幸福生活。
然而,一场变故悄然而至。
二十年前的冬天冷得不像话,西北风刮得整个城市天寒地冻,卷起的沙子堆积在平房大门口,每次开门,黄旺都得先将隆起的沙土门槛用脚踩烂,然后再跺瓷实。
黄旺死的那天起了个大早,准备去矿上给大家发发工资好让工人们回家置办年货。那是年前煤矿的最后一次分红,当年效益好,一想到每个人都能舒舒服服过个肥年,黄旺心里高兴,出门时还特地穿上了王春萍给他买的新皮鞋。
那天风沙肆虐,刮得天色昏黄,刮得黄旺和林江延自此音信全无。
谁都没想到,仅隔了两天,林江延的尸体在河滩上的老榆树下被发现。
他身中数刀,棉袄的前襟几乎被血浸透,喉管被切开了三分之二,头被砸得稀碎,右手无名指也被剁掉,平时戴的金戒指不翼而飞。
勘查现场的时候,据说很多年轻警员受不了当时的惨状,相继在路边吐了起来。
而在一把刀柄被血染红的匕首上,警方提取到了多枚属于黄旺的指纹,不远处的河堤上,留下了一串属于黄旺的清晰皮鞋印。
所有人都说,黄旺杀了林江延,携几十万分红远走高飞。
然而,谣言传了两个星期后,黄旺的尸体就在离老榆树不远处的灌溉机井中被发现。
黄旺被害的消息如晴天霹雳般在王春萍头顶炸裂,她两眼一黑栽倒在地,导致还不到月份的儿子提前出生,一个小时后就没了呼吸。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熬过那段黑暗的日子,同时失去了丈夫和孩子,那种痛苦与死无异。
悲痛欲绝的王春萍原本想吊死在河滩上的那棵老榆树下,却被放羊路过的老汉救起,数落她不惜命。
后来王春萍想通了,她熬啊熬,行尸走肉般数着日出日落,每天都在等待凶手落网的消息。
但林江延的妻子刘玉琴因受不了打击跳了河,被人打捞起来时,已经是一具被泡到肿胀的尸体。
那天淅淅沥沥下着雨,五岁的林志远跪在母亲身旁号啕大哭,被打湿的衣服紧贴在他身上,像一个包裹着躯体的冰壳,勒得人透不过气来。
莫名的哀痛和悲伤从王春萍脚底蔓延到头顶,她冲进雨里抱着浑身颤抖的林志远,整个身体像被一股气体充胀着,愤怒而又窒息。
雨越下越大,地上的水泡一个接一个地涨破。
层层积压的乌云,吞噬了她和林志远生命中的光。
林志远的爷爷奶奶来到县城照顾他,每每看到老两口坐在门口偷偷流眼泪,王春萍就心间绞痛。
但她只能握紧骨节泛白的手指,再无能为力地缓缓松开。
看着一天天长大的林志远,消沉的王春萍好像获得了些许安慰。
她失去了孩子,而林志远成了孤儿,两家人关系本就要好,一场变故让挣扎在痛苦中的人成了相互取暖的亲人。
王春萍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林志远的生活起居,陪伴他成长学习。
渐渐地,她在林志远心里的角色,既是和蔼的婶子,也是相依为命的家人。
两个人、两个家,在伤痛中熬着,只希望能早日盼来凶手被捕的好消息。但直到林志远进了刑警队,他们期望的那一刻还是没有到来。
林志远从王春萍家出来的时候,路灯已经全部亮起,马路对面公安局的办公楼内灯火通明。
夜,注定难熬。
路灯下,被光照亮的灰尘扑扑簌簌往下落,林志远的步子很慢,影子也越拉越长。他愤懑懊恼,怨自己不该在王春萍面前提父亲和黄旺叔的死。
如果再忍忍,婶子王春萍就不会强压着眼泪,憋到眼眶发红还坚持陪他吃完那顿饭。
可是,他实在忍不住。
那两个死在榆树下的人,从被发现那一刻起就敲击着他那敏感的神经,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血管中游走,横冲直撞地寻找着能穿透身体喷薄崩裂的出口。
林志远深呼一口气,涌出的热气在嘴边形成了一团浅薄的白色气雾。
风,渐渐停息。
他在警局门口站了一会儿后,径直朝会议室走去。
参加案情分析会的每个人都面色凝重,案发现场的照片有序地排列在速写板上,林志远窝在那张扶手已经被磨得掉了漆的单人椅中,视线在死者以及现场照片上来回游移。
渐渐地,眼前一片猩红。
一号被害人仰面躺着,前颈被扔在现场的斧头砍断了三分之二,静脉、动脉、气管几乎全部砍断,且创口不齐整,像是砍了好几次才停手。
二號被害人侧卧在地,胸腹部的创口密密麻麻相互重叠,整个人都被扎成了筛子。而且死者颅骨受损,生前被人用钝器或硬物击打过头部,死因是匕首插入身体,导致他肝脏破裂。而附近丢弃的水果刀,与二号被害人身上的刀口相吻合。
因为两个被害人都被凶手刮花了脸,出现场时反胃呕吐的警员说乍一看,被害人的脸皮像两张淋满番茄酱的手抓饼。
法医王力栋在两种凶器上提取到了同样的指纹,由此判断杀害两个人的凶手是同一个人。
目光再次扫过第九张照片的时候,林志远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尸体周围的沙土被鲜血浸染,污红之上,二号被害人右手除大拇指之外的其余四根手指被凶手齐齐砍下,指尖朝上按顺序排列着扎进泥土,像极了四根长短不一的褐红色蜡烛。
法医王力栋经过现场血迹勘验得出结论:手指是在被害人还活着的时候被剁掉的,在此之前,凶手还砸裂了四根手指上的指甲盖。
老王的这番话令林志远冷不丁地倒吸了口凉气。
俗话说十指连心,他无法想象当时被害人的痛感有多强烈,也不知道这是凶手的某种特殊癖好,还是想要进行某种祭祀仪式。
林志远的眼神在照片上凝滞,额头上逐渐挤出了条条深缝。
两名死者身上和面部都有大面积软组织挫伤,生前均受到过暴力殴打,且手脚都有被绳子捆绑的痕迹,说明生前被人限制了人身自由。
浅滩上的沙土地还没有解冻,无法承受运输工具的重量,这也能够间接佐证死者是被凶手带着来到老榆树下并行凶,而在刚下河堤的沙土相对湿润处提取到的几枚不完整且重叠的鞋印,也证实了林志远的推断。
通过对鞋印的分析,林志远判断死者来到老榆树下时虽然被捆绑,但还能自主行走。
可惜的是,由于大量羊群的踩踏破坏,鞋印损毁严重,现场也找不出其他与凶手相关的线索,案件相当棘手。
行凶地较为偏僻,周围也没有安装监控,除了放羊的,几乎很少有人经过。加上河滩附近曾经发生过命案,人迹罕至,为行凶者杀人藏尸提供了有利条件。
林志远揉着太阳穴,不断回想着案发现场的情况。他潜意识里觉得,行凶者应该对此处地理情况和陈年旧案都比较了解,才选择在老榆树下作案,本地人的可能性较大。
此外,法医在两名被害人指缝中发现了煤炭粉末,而且凶手扒掉了两名死者的外套,大概率是因为外套上沾染了能证明凶手身份的物证或者说更多的煤炭粉末。
目前来看,能接触到大量煤炭的一般来说都是煤矿工人,或者煤炭运输司机、装卸工以及锅炉工。而被害者可能是能直接接触到煤炭的工人,也可能是曾经被囚禁在这些有煤炭的场所。
根据这一线索,林志远对排查工作做了精密部署,希望能早日找到蛛丝马迹。
从抵达凶案现场那一刻开始,林志远的心脏就如被撕咬啃噬般难受。
当年父亲也死在这里,但他没见过尸体,也不知道父亲的死状是否像乡亲们口中所描述的那么惨。
街坊邻居都说,林江延的脑袋被人用石头砸了个稀巴烂,白花花的脑浆流了一地,死了都没闭眼;也有人说,林江延死前被人挑断了手筋和脚筋,凶手害怕死去的他瞳孔里印下自己的样貌,用水果刀挖掉了他的双眼。
版本太多,目睹过父亲尸体的母亲已经自杀离世,林志远自那以后没再打听过父亲的死状如何。但这些年他研究过不少杀人案,每遇到一些变态手法时,脑子里都不自觉浮现出父亲被害时的情景。
于是,在林志远的印象中,父亲大概已经在数十种不同的杀人手法中死去。有时候连林志远自己都觉得,如此执拗地对父亲的死产生好奇,他倒也挺像个变态的。
林志远从不抽烟,但此刻突然能理解此时其他同事一只手翻资料一只手夹着烟的无奈。
身为刑警队长的师父因脑梗在医院休养,林志远不想因为案子的事打扰他休息,但少了师父的指导,重担在肩的滋味并不好受。
会议室里的热水烧滚又放凉,头昏脑胀的林志远试着点了根烟。
大家办案时喜欢抽烟,他也常吸二手烟,且自信已经锻炼出了抵抗烟雾的能力。但一根烟刚塞进嘴里,冲进喉咙和鼻腔的强烈烟草味就呛得他肺管子疼。
林志远咳嗽着骂了两句脏话,擦着眼角的泪将烟碾灭。墙上的钟表已经指向了凌晨两点半,他颓败地仰头靠在椅背上,直勾勾盯着天花板发愣。
有凶杀案的夜,真难熬。
晨光熹微,路上的行人和车渐渐多了起来,包子铺前的蒸笼呼呼冒着热气,牛肉面馆里吃面的呲溜声一桌比一桌响。
连面带汤吃了个碗底朝天的林志远擦了擦嘴,带着警员小刘开始排查城里的五金店。
临近正午,他们绕遍了全城,几乎所有店家都说没卖过与凶器型号相同的刀具和斧头。与此同时,对安平境内各个煤矿和选煤厂工人的排查也基本完成,各处都没有失踪的工人,也没有凶案发生当晚外出的人。
县城很多区域没有集中供暖,一些单位建有自用的锅炉房,烧锅炉的工人也是直接接触煤炭的人,当然也有了作案嫌疑。
林志远将警员分成了几个小组,大家交替摸排,开始逐一对各单位的锅炉房展开排查,力求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龚文强是畜牧局烧锅炉的锅炉工,赵素娟来找他的时候已是正午,锅炉房里热得呆不住人,吸进鼻腔的空气也滚烫浑浊。
她拨开横在脚边的几个啤酒瓶,一用力,打转的瓶子混着清脆的碰撞声,接连滚到了靠墙的单人床底下。
龚文强光膀子仰面躺着,听到响动后,使劲揉了揉干涩的双眼,一夜没合眼的他脑子里乱得像搅不开的浆糊。
“咋样?”赵素娟在锅炉房内扫视了几圈。
“没啥事。”龚文强翻身坐起,用力搓了几下鸡窝般的头发。
“人呢?”
龚文强指了指杂物间,随后穿上衣服准备出门去吃午餐。临走前,赵素娟叫住了他。
“强子哥,姐不接我电话。”
龚文强停住了步子,在门口站了几秒,随即用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将同样笼罩在他心头的迷茫掩饰了过去。
“没事儿,我给她打。”
龚文强小心翼翼地掏出手机,犹疑了片刻后,再次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正午的阳光昏聩和暖,被凉意浸透的风逐渐有了温度,附近的居民三五个聚一堆,饶有兴致地讨论着榆树下的杀人案。
人群中时不时传来一阵哄笑,龚文强在大家对案情的分析声中要了一碗炒拉条。或许是刮风的缘故,脸上的旧疤一吹风就痒得抓心挠肝。
嘈杂的声音不停敲击着耳膜,龚文强越想越烦,狠狠照着左右脸各拍了好几下。这回脸皮不仅痒,还火辣辣地疼。
他遇到林志远的时候,畜牧局锅炉房外那条小街上卖炒拉条的店里坐满了食客,没寻到座位的他正蹲在树沟边将面条往嘴里送。
或许是身上穿着锅炉工的衣服太扎眼,林志遠一下车,就径直朝龚文强走来。龚文强没有抬头,端起地上的面汤吹了吹碗边,连喝了好几口。
林志远杵了很久没吭声,目光却始终在打量他。
龚文强心里清楚,面前的年轻警官跟其他人一样,对他脸上的伤疤更感兴趣。
没错,龚文强脸上有一道疤,从左上额贯穿至右下颌,两侧脸颊上深浅不一的伤疤交错重叠着,像爬了条蜈蚣。
几乎每个人都好奇龚文强的伤疤是如何来的,却从来没人关心刮风下雨那疤会不会痒到人心烦意乱。
想到这儿,龚文强有些恼,他仰头,不耐烦地问林志远看够了没有。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确实不礼貌,林志远涨红了脸,向龚文强道了歉,并直截了当地询问凶案发生那晚龚文强是否外出过。
龚文强仰头喝尽碗里的面汤,说锅炉房有监控,随便查。
对方的嫌恶表达得如此直接,林志远有些尴尬,龚文强离开时他也没再阻拦。
龚文强保持着一贯的步速,甚至比以前更沉稳。他边走边剔着牙,知道背后那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他虽然是第一次见林志远,但对于他的身份,以及他的名字,耳朵早已听出了茧。
林志远走访了周围群众,所有人都说凶案发生那晚锅炉烧得比平时都暖和,锅炉工龚文强一向老实负责,为人很好,决不会擅自离岗。
还有居民证明,那晚在锅炉房外看到龚文强在铲煤,听他鼻子吭哧吭哧好几下,还嘱咐他晚上出来铲煤穿厚些,防止感冒加重。
林志远去畜牧局保卫科调了监控,保安将胸脯拍得啪啪响,信誓旦旦保证说锅炉工龚文强责任心强,踏实能干,因为脸上有伤疤的缘故,从不轻易外出。
几个月来监控时常接触不良,而且由于摄像头离煤堆近,时间长了积落了一层煤灰,清晰度很差,但可以肯定的是,龚文强确实在岗。
忙活了半天,排查了好几个单位的锅炉工,都没找到太多有价值的线索。林志远有些沮丧,开车回警局时一路上都提不起劲儿来。
县城因为凶案的发生比平时安静了许多,唯有放学后孩子们的嬉闹增添了几分烟火气。城市的寂寥和沉闷的市井气息沿着车窗后退,在林志远的眼中倒映不出半点色彩和光影,疲惫和愤懑从太阳穴往头顶蔓延,令他压抑至极。
林志远在警局门口碰见了法医王力栋,或许是见他情绪不高,王力栋安慰了他几句,说办案哪像羊吃料豆一样简单,得一步一步来。
林志远脸上的阴郁因为有了来自同事的关怀明朗不少,他碰巧也想跟王力栋聊聊天,便招呼对方上了车。
警车自南向北驶离县区,碎石子噼里啪啦击打着车底盘,坑洼的石子路面颠簸得林志远和王力栋屁股生疼。
拐了好几道弯后,车终于在红柳林桥头停了下来。
河堤下的那棵老榆树混生在密密匝匝的红柳林中,还没焕发生机的枝丫挣扎着从四面八方伸向天空,远眺而视,像无数条高举的胳膊。
王力栋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个透明的玻璃杯,褐色的液体在杯中晃荡。
“你喝不喝?”他打开杯盖,顺手递到了林志远面前。
咖啡豆的香气借着微风往鼻孔里钻,林志远却闻不出这味道哪里有半点广告上说得那种醇香的感觉,连忙摆手说了句“不要”。
“不抽烟、不喝酒、连咖啡也不喝,真有你的。”王力栋咕咚一口,杯里的咖啡下去三分之一。
虽然他和林志远是同事,但他不理解林志远什么喜好都没有的人生有何意义,就像林志远不理解他为何对着尸体还能有滋有味地干掉一大盘炒拉条。
现场留下了围观者凌乱不堪的脚印,河堤下也因为羊群的踩踏乱糟糟一片,王力栋又扯了两句别的,但林志远一直在思考案子,也没听见他具体说了些什么。
“老王,凶手划破死者的脸,是为了给我們查出死者身份增加难度,但剁掉第二个死者的四根手指,目的是什么?”
林志远茫然地眺望远处形单影只的老榆树,脑子里不停切换着凶案现场的画面。
“那四根手指头被插进土里朝天指,依我看,要么凶手是个变态,非常享受这种虐杀的快感,要么就是单纯的报复,比如这手摸过什么不该摸的东西,或者袭击过凶手,都有可能使凶手受到更大的刺激,行凶手段更残忍。”
王力栋比林志远年长十来岁,跟着老队长办过不少案子,对于凶案也有自己的判断和理解。
“凶手还砸烂了死者的四个手指甲盖。”林志远不自觉地动了动指尖。
“不止呢。”王力栋阴郁地望向远处。
“不止?”昨天一天浑浑噩噩,此时林志远才想起,尸检报告还没上会,具体内容只有王力栋清楚。
“咱们看到尸体的时候,虽然两个人脸都被划花了,但是一号被害人嘴上贴着透明胶,二号被害人没有被封嘴。”
林志远没敢打断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在二号被害人嘴唇上检测到了透明胶的胶质残留,说明他也曾被凶手用透明胶带封住了嘴。但是,在他死之前,又被揭掉了……”王力栋的声音突然神秘了很多。
“然后呢?”林志远的心猛跳了两下。
“凶手应该是想亲耳听到被害人的惨叫和求救,也许他叫得越大声,凶手就越得意,杀起人来就更起劲儿。在被害人求饶或者因强烈的痛感大喊大叫的时候再剁下他的手指,再把他活活扎死,啧啧啧,够狠。”王力栋的喉结滑动了一下,唾了口浅褐色的唾沫。
“凶手对自己的杀人成果很满意,所以把剁下的手指扎进土里,可能是为了获得心理上的某种满足?”林志远一脸不可思议。
“不排除这种情况,其实可以回去查查类似案子的案宗,全国各地每年大大小小的案子多有相似之处,作案手法也会相互模仿。”王力栋用脚尖挑出一枚鸡蛋大小的鹅卵石,踢到了林志远脚下,林志远勾了勾脚,又给他踢了回去。
“你说你,这些咱们在办公室聊不行吗,非要来这现场说案子!咋的,面对着大榆树你就开窍了?”王力栋突然连声抱怨着摸了把酸疼的屁股,一想起回去还有十来公里,脸皱成了苦瓜。
“局里人太多,你说两句他说两句,我根本没自主思考能力了。你也知道我师父不在,跟你聊聊,效率高。”林志远勉强冲王力栋挤出一个笑容,王力栋寻思,你笑得这么难看还不如不笑。
两人又聊了几句,林志远瞄了眼时间,决定先回队里开碰头会。他正准备往车边走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王力栋的叫声。
林志远闻声转身,只见王力栋歪斜在地上抱着腿,嘴里直呼“疼”。
“咋了?”
“崴脚了!”王力栋指了指刚才他俩踢来踢去的那块鹅卵石。
“谁让你脚贱!”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扯着皮,互相搀扶着上了车。
警车开到县区后,在当地一家最大的药房停了下来。
林志远一路小跑奔进药店,跟店员说拿一瓶红花油,治脚崴那种。结账的时候,林志远竟看到了正在选药的王春萍。
“婶子,你咋在这?”
他拍了拍王春萍的肩膀,对方吃了一惊,转身后见拍她的人是林志远,才长舒一口气。
“志远啊,我还以为谁呢,你咋了,咋来买药呢?”王春萍慌忙拽着林志远的胳膊,紧张地询问他。
“别担心婶子,我没事,是给同事买药。你感冒还没好吗?”林志远指了下王春萍手里的药盒。
“鼻子不透气,再吃三天就好了,不碍事。”
林志远叮嘱王春萍要注意身体,又夺过她手里的药盒一起结了账。
两人站在药店门口寒暄了几句,王春萍知道林志远这两天忙得饭都吃不好,看着他凹陷的眼窝和青虚的胡茬,心疼得想掉眼泪。
林志遠忙不迭地为王春萍宽心,眼角眉梢都挂满了笑。在王力栋看来,那笑容比刚才冲自己挤出的笑好看了不知道多少倍。
林志远返回车上的时候,王力栋的视线还一直停留在车窗外。直到警车开动,王春萍的身影渐行渐远,他才回过神来。
“那是黄旺他媳妇不?就……二十年前那个黄旺?”王力栋话一出口,就后悔了。黄旺和林志远的爹林江延是同一天被害的。这事儿,一直是林志远心里过不去的坎,局里人都知道。
果然,车内的空气凝滞如胶。
“是,她就是黄旺叔的媳妇王春萍,一直很照顾我和爷爷奶奶。我上大学之后,婶子也出去打工了,半年前回来的。她就住咱警局对面,最拿手的菜就是松鼠鱼,等这案子破了,我带你去吃。”林志远佯装淡定,低沉的声音从驾驶位传来。
王力栋“哦”了一声,凝目望着车窗外锅炉房烟囱中升腾而起的白色热气在空中散成丝丝缕缕,脑中的记忆突然喧嚣起来。
夜幕下的安平县城静谧安详,每扇透着温馨暖光的窗户后,充斥着普通人的幸福。而那些光照不到的旮旯拐角里,却是暗潮汹涌。
锅炉房里光线昏暗,仅有的一扇窄窗早已拉上了遮光帘。
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男人手脚被用拇指粗的绳子绑在四个腿的椅子上,衣服上血污遍布,眉骨上结了层血痂,脸上干涸的血渍混杂着煤灰,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更加面目可憎。
王春萍站在门口与赵素娟和龚文强相互对视着,眼底逐渐被酸涩覆盖,一种说不出的沉重堵在她胸口,咽不下,吐不出。
她本是不想再来这里的,奈何赵素娟和龚文强轮番给她打电话。她思忖再三,还是来了。
终于,嘶哑的声音冲破了喉咙。
“怎么确定就是他?”王春萍向面色沉静的赵素娟投去征询的目光。
“他右手没有无名指,二十年前关于黄旺哥的案件信息都说得准,几乎跟你收到的那封神秘来信上提供的线索丝毫不差。咱们见了这么多人,只有他说得丝毫不差。这不,全都承认了。”赵素娟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型录音机递给了王春萍。
王春萍没有伸手接,随着面部肌肉的轻微抽搐,原本湮没在记忆深处的痛楚如熔岩滚烫。
二十年了,她日夜盼望能早日被抓到的那个人如今近在眼前,可她脑子里乱极了,想哭?想笑?悲哀还是无助?
怨自己命苦还是骂老天不公?她真的说不清楚。
“春萍姐,你要不信,我现在把这货弄醒让他亲自向你赔罪。”龚文强是个急性子,看两个女人还在那磨蹭,随手拎起洒地的水,一股脑儿将络腮胡子从头到脚浇了个遍。
络腮胡子被浇了个透心凉,打着哆嗦从尖叫中醒来,看见眼前的三人,充血的眼角旋即被恐惧填满。
“你们……还……还想干什么?”男人带着哭腔的声音因牙齿打战更加含糊不清。
王春萍的四肢百骸都在疼,她慢慢走到络腮胡子面前,所有的痛苦顷刻间都以眼泪的形式源源不断往外涌。
她曾无数次幻想过与凶手面对面时的场景。也许她会失控、会咆哮、会将凶手千刀万剐,但没想到真正到了这一刻,她却异常麻木。
面前的凶手无论死多少次,都换不回她的丈夫和孩子,换不回刘玉琴的命,换不回她挣扎痛苦了二十年的青春,换不回林志远幸福的童年……
王春萍双手掩面,哭到声嘶力竭。
“姐,你可不能心软,他决不能活着!”赵素娟忧心忡忡地给王春萍搬了把椅子,但王春萍没有坐,身体颤抖得厉害。
赵素娟无奈叹气,她单手按在椅背上,目光冷硬地怒视着男人,然后突然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匕首冲向绑在椅子上的人,在他的脸上“哧啦”划了两刀。
刀尖在男人脸上留下了几个大红的“×”,血顺着刀口汩汩往外涌,嘴里灰白色的毛巾转瞬浸染成了褐红。
男人看向赵素娟的眼神极度恐惧,绝望在眼底翻滚沸腾。
赵素娟扯动嘴角给他一个冷酷的笑,再次挥起手中的匕首时,却被王春萍攥住了手腕。
“素娟,我来……”
王春萍缓缓松开赵素娟的手腕,扬手用袖口擦掉满脸的眼泪。她看了看赵素娟,旋即又将目光转向龚文强,胸腔里发出的声音悲戚异常。
短暂的冷静过后,王春萍抡起立在墙角的斧头劈向男人的胳膊。第一下是为了丈夫黄旺,第二下是为死去的孩子……然后,适时停手。
不,他还不能死,至少不能就这么死了。
惨叫声响起,鲜血从衣袖涌出,慢慢浸透了男人的整个袖管,滴落在焦灰色的地面上。
汗渍混着血遮住了王春萍的半张脸,回荡在锅炉房内凄厉的笑声逐渐变成了抽噎,被机器的轰鸣所掩盖。
她恍然想到了自己的丈夫黄旺,他死前,应该也是恐惧的吧。
尽管肺里像着了火,王春萍的眼底却渐渐结了冰。赵素娟说得对,面前这个男人,绝对不能继续活着。
终于,王春萍慢慢贴近那张早已分不清是人是鬼的脸。
“林江延,终于找到你了。”
这个名字,在人世间消失了二十年。
这个名字,男人已经很久不用了,久到他以为,不会再有人提起。此刻他惊骇地注视着王春萍,只因为她竟叫出了自己的真名。
“你以为一辈子都没人能找到你了吗,杀了我男人,想躲一辈子?”王春萍猛然抬高声音,二十年的委屈和痛苦,混合着滔天恨意从眼眶倾泻而出。
椅子上的人不再挣扎,只觉得阵阵冰凉爬上了脊柱。太久了,久到他已经快忘记了那件事,久到他已经忘记了曾做的恶。
二十年前的一月十九日,接到黄旺电话的林江延喜滋滋地去矿上等待分红。
彼时的安平境内寒风呼啸,处处冰天雪地。
临近年关,各供暖单位该囤煤的早已囤够了量,拉煤的货车也因此寥寥无几。但那天卡车司机骆永海临时来矿上拉煤,而他和黄旺以及林江延,因为煤炭买卖彼此也十分熟絡。
考虑到骆永海大老远来一趟,黄旺坚持陪他在矿上过夜。
一盘花生米配上一盆切得如拇指粗的土豆丝,再加上半瓶白酒,三人围着煤火炉从东聊到西,从年少热血聊到老婆孩子,从无知无畏聊到中年压力。
几杯酒下肚,每个人都感慨万千,或许是酒精上了头,黄旺和骆永海越说越投机,干了几杯酒便开始称兄道弟。
次日清晨,林江延从厕所回来的时候,隔着棉门帘,他忽然听到骆永海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林江延当即停下了掀门帘的动作。
寒风虽冷,但骆永海说的每句话,都令林江延的血往头上涌。
骆永海将林江延在县里包养小老婆以及前段时间还陪那女人去医院流产的秘密告诉了黄旺。
这事儿是林江延有次酒后失言,向骆永海炫耀时无意泄露的。但他怎么都想不到,骆永海这孙子竟然把事情捅给了黄旺。
骆永海似乎也没料到一向耿直顾家的黄旺对于这种行为持坚决无法容忍的态度,得知这个消息后当即就爆了粗口。
等林江延进屋后,黄旺怒气冲冲地质问他情况是否属实,见林江延支支吾吾不敢回答,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骂他不是个东西,对不起与他同甘共苦的妻子刘玉琴和儿子林志远。就连分红的事,黄旺也表示十分后悔不该与他这种人五五分,让他有了钱就忘了本。
骆永海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提竟然制造了这么大的矛盾,眼神始终躲闪着一直不敢看林江延。
但在骆永海面前挨了黄旺一巴掌这事,成了林江延心里过不去的坎。
也许黄旺认为自己以大哥的身份教训林江延几句无可厚非,可他万万没料到,这一耳光,以及那天的怒火,竟让他和骆永海都送了命。
愤怒和仇恨,能够滋养一切罪恶。
一月二十号当天傍晚,骆永海拉煤回去的路上卡车熄了火,被困在了河堤上。他向黄旺求助后,黄旺带着林江延迅速赶去救急。
骆永海和黄旺检修车底盘时都钻进车厢下露出脑袋,林江延在外面给他俩打着手电。
黄旺不停安慰骆永海说车修不好也没事,大不了跟他回家过年。
黄旺和颜悦色对着骆永海说出的每句话在那一刻都变成了尖利的刺,尽数扎透林江延的心肺,与他刚才在车上不停数落自己忘本的怒不可遏形成了鲜明对比。
就在林江延心头的愤懑不断堆砌的时候,恰巧不长眼的骆永海还指挥他去工具箱里拿个扳手过来,林江延的恨意也在那一瞬飙升至顶点。
拿来扳手后,他没有递给正在修车的两人,而是狠狠敲向骆永海和黄旺的脑袋。尽管两人都断了气,他还是神经质地怕骆永海没死透,用黄旺平时携带的弹簧刀割断了骆永海的喉咙。
做完这一切后,林江延迎着冷风强迫自己清醒。
他知道逃不过法律制裁,但他看过很多罪案类小说和电视电影,“偷梁换柱”的计划恍然在脑海中成了形。
他将骆永海的尸体损毁后拖到了老榆树下,又剁下他和自己的右手无名指以达到“互换身份”的目的,并将黄旺的尸体扔进不远处的机井藏起来,伪造成黄旺谋财害命逃亡异乡的假象。
随后他返回矿上,拿走了黄旺藏在床底的三十万现金。而那,原本是两人过年的分红。
时间紧迫,林江延清除掉屋内关于自己的所有痕迹,背着两条人命,离开了安平。
寒冬冷夜,一场没有证人的凶杀案,湮灭在黑暗之中。
逃亡后的林江延留起了络腮胡子,更换了身份,娶了新老婆又生了个儿子,日子过得是心安理得。
愧疚二字从来没在他的人生中出现过,至于黄旺和骆永海的死,他自始至终都认为是他们罪有应得。
他也从不想念原配妻子与年幼的孩子,原因是觉得与刘玉琴的包办婚姻本就没有多少爱,对儿子林志远更是没倾注过太多感情。
但林江延偶尔也会想起林志远,尤其是在第二个儿子小小年纪就打架斗殴混迹社会,越发不成器后,他时不时会记起那个叫林志远的孩子,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跟现在这混蛋儿子一个熊样,或者说,早已因为缺乏管教进了局子。
后来,林江延因为厌倦了现在的家,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他忍受不了现任妻子成天的抱怨和冷嘲热讽,也看不得不成器的儿子整日惹是生非,喝酒打牌就成了他为数不多的精神寄托。
不久前,林江延因为醉酒,遇见了一个出租车司机。
当天晚上他因为赌输了钱喝了不少酒解闷,想坐出租车回家又说不清楚地址,好在司机没把他赶下车,还让他在车上睡了一晚。
直到林江延醒来才发现,司机竟是个漂亮女人。
女人很体贴,说自己叫赵素娟,不忍心让他露宿街头才允许他在车上过夜。她的笑漫似轻烟,扬着嘴角递给林江延一瓶矿泉水,让他醒酒。
林江延前一秒还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个温柔的“女神”,下一秒就重重摔在了车后座上。
恍惚间,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随着飞快的车速和颠簸的路面上下震动,想睁开眼,眼皮却像千斤重。
随后的几天里,他经历了人生中最惨烈的殴打和最残酷的折磨。而赵素娟的笑,一次比一次让人不寒而栗。
直到看到王春萍的那一刻,林江延才恍然明白,与漂亮女司机赵素娟的相遇不是艳遇,而是他偿还罪恶的开始。
临近清明节,天气乍暖还寒,道路两旁的柳树抽了芽,野草破了土。
办公室的门被风吹开一条缝,林志远的脸从厚厚的资料中扬起,凉风灌进领口,冷得他打了个寒噤。
资料翻阅大半,与老榆树下的凶案类似的也有不少,但真正引起林志远重视的,并不是任何一起凶杀案,而是江北市的一起少女强奸案。
性侵犯切掉了少女的四根手指,将它们插在了阳台上的花盆里。
万幸,女孩因为及时拨打了家人的电话,保住了一条命。
出于好奇,林志远开始在网上浏览查找当年关于这起案件的相关资料,大抵因为不是凶杀案的缘故,网上关于这件案子的信息寥寥无几,仅在贴吧里留着几条关于案件的些许痕迹。
有认识女孩的人留言说女孩因为受不了打击而深陷抑郁,最终跳楼自杀,于是吧友们开始争相讨论强奸犯该不该被判处死刑的问题。
林志远点开了链接中关于女孩跳楼自杀现场的帖子,图片被打了马赛克,但还是能分辨出女孩的父亲将尸体拥在怀里时痛哭流涕的场景。
他将图片放大,女孩父亲的脸变得模糊,但他隐约觉得,这个男人似曾相识,一时却又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
林志远揉了揉发胀的双眼,关掉了网页。
手机铃声急促地响起,接通电话后,林志远脸上的疲惫转瞬被惊恐代替。
警车呼啸着从城东穿到了城北,河堤上停着一辆带血的农用三轮,不远处老榆树抽了新芽,阳光从树杈间穿过,每根枝条上都浮动着莹亮。
站在榆树前的林志远仿佛被定在了原地,想说话,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
王春萍站在他对面,光斑透过树枝縫隙,在她沾满血污和沙尘的脸上覆上了一层柔和。
她瘦了许多,眼窝深陷,颧骨微耸,像一副会喘气的躯壳。此刻她将斧头架在身旁那个浑身血污、面目全非的男人脖子上,布满血丝的眼底浸满寒意。
王春萍远望着林志远,欲言又止。忽然,她扬起嘴角,眼中噙满诡谲笑意,扭头贴到脸被划花的林江延耳边。
“看吧,有的儿子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有的儿子,是腐烂恶臭的蛆虫。刚才来的这个警官,叫林、志、远。所以,你必须死。”
林江延的嘴上被缠了几层透明胶,在王春萍癫狂般的笑声中瞪大双眼,发出低嚎似野兽的痛苦悲鸣。
王春萍的笑声逐渐变得刺耳,她佯装要扔掉斧头,却又出其不意地用力抡起,挥向了男人的脖颈,鲜血如涌泉般迸射。
警察蜂拥而上,王春萍没有反抗,只是远远看着一脸震惊的林志远,眼角眉梢都挂满了笑。
王春萍承认了所有的罪行,而问及细节,她只是喃喃自语:他们都该死。
林志远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从审讯室出来那一刻的感觉,寒意彻骨还是如坠冰窟?
他头痛欲裂,只知道自己冲出警局在门口的那条柏油路上逆风而行时,眼泪在风的挤压下淌出,是横着流过眼角的。
凉气灌进五脏六腑,他开始流鼻涕,鼻塞,如同王春萍感冒时一样,发出“吭哧吭哧”的厚重鼻音。
突然,他想起排查走访时有人反映,命案发生那晚看到了龚文强,他鼻塞严重,叫他,也不回答。
夜色昏暗,居民们看到的,只是蒙眬的人影,而监控时常接触不良,还蒙了层厚重的灰尘……
那他,可能是她?
林志远眼神空洞地望向王春萍家的方向,心乱如麻。当他再想起江北女孩父亲那张脸时,眼底的迷惘终于被惊诧取代。
他不顾一切地冲向畜牧局,翻看了关于锅炉工的信息记录。而发现龚文强不知所终后,林志远捶打着锅炉房的墙壁,愤怒到泪腺失控。
林志远又见到了王春萍,她脸上的表情,一如被抓时那般平静。
他第一次以咆哮的方式与她说话,告诉她自己已经知道命案发生那晚她去了锅炉房,因为有人听见过“吭哧吭哧”的鼻塞声,夜里看不清楚,还把她当成了龚文强。
王春萍笑得很大声,说倒春寒厉害,很多人都得了风寒,鼻塞不稀奇。
林志远眼中的悲伤开始流动,他压抑着心里的悲恸,质问王春萍为何要替别人顶罪。
王春萍满不在乎地颤了颤眼皮,嘴角扯出个弧度,打趣林志远案子办多了,臆想症也严重了。
林志远压低声音吼向王春萍,指责她傻,她不值,但王春萍就那么静静坐着,眼中筑起丝丝疏离。
也许,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离别方式。
恢复平静后的林志远抹了把鼻涕,注视着王春萍的眼睛,一字一顿质问她:“龚文强,就是江北女孩龚雪辰的父亲,对不对?”
游动的光点在王春萍眼底交错,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定格。
车内灯光昏暗,车外黑夜无边。
赵素娟目光呆滞地聚焦在车窗外的浓稠黑暗中,心底的酸涩一直往上翻。
赵素娟惊觉,从三年前那个梦魇般的雨夜开始,自己终究还是亲手将自己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由母亲一手抚养大的赵素娟自小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和坚毅,因为从小目睹被父亲抛弃的母亲经历的种种磨难和委屈,她从进入学校的那一刻起便知道唯有奋发向上,才能为自己拼出向上走的路。
她的努力在高考中得到回报,赵素娟成功考入一流的学校,顺利毕业、考研。追赶生活的每一步,她都拼尽全力,但命运在她23岁那年倏然转了向。
夏季的高温炙烤着万物,高温似乎也加速了罪恶灵魂的腐烂。
勤工俭学的赵素娟在餐厅打烊后独自回家,从饭店到租住在城中村的屋子不过一公里的路程,回家的路线走了上百次,却没想到,在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夜晚出了岔子。
拐进巷子口,赵素娟的身影逐渐隐没在黑暗中,有人在身后吹起口哨,她加快了脚步。
然而,疼痛感随即从头顶迅速蔓延至全身。她被人扳倒在地,紧接着,有人捂住她的嘴,开始撕扯她的裙子和内衣。赵素娟拼命挣扎,连挨了几个巴掌后,终于昏昏沉沉没了意识。
凌晨三点半,清醒后的赵素娟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她声嘶力竭地嘶吼哭叫,惊醒了街坊邻居。
大家拥至巷子口,七嘴八舌给她出着招,但只有王春萍从家里拿来床单,将衣衫被撕破的她裹了个严实。
“报警”是王春萍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在她的帮助下,赵素娟及时去警局立案,警方迅速展开调查。不久后,嫌疑人主动投案,赵素娟却发现,所有的罪被一个人扛了下来。
巷子中漆黑如墨,周邊没有监控,无法通过监控确定动手的到底是谁。由于嫌疑人做了保护措施,就连赵素娟也说不清楚,到底是谁侵犯了她。
案件以嫌疑人主动投案而结案,事已至此,赵素娟虽有不甘,只能选择接受这个结果。
原本赵素娟以为,生命缝隙中,会重新照进光亮。
可当她准备重新振作将生活扭转回正轨的时候,厄运也接踵而至。
有知晓她经历的人将此事传到了闭塞落后的家乡,赵素娟从原本人人羡慕的优秀孩子,成了令街坊邻居嗤之以鼻的“不洁之人”,母亲在日趋失控的流言蜚语中郁郁而终,也为赵素娟留下了一生无法治愈的痛。
乡亲们都说,母亲是因为赵素娟死的,如果她没出那档子事,她妈不会突然得病,也不会这么快撒手人寰。
“气死母亲”这个罪名太重了,重到赵素娟已经无法承受。
尽管王春萍一再开导她,但再一次坠入深渊的赵素娟不打算从黑暗中爬出来,她坦然接受自己在暗无天日的黑暗中,成为一具腐朽的躯壳。
其实,赵素娟与王春萍租住在一起后,也曾试着重新振作。
但一次偶然的机会,王春萍收到一封神秘来信,赵素娟那时才知道,这个体型瘦削内心坚毅的女人,竟然一直在寻找当年杀害自己丈夫的凶手。
根据信上提供的嫌疑人线索,两人将范围逐渐缩小到相关的几个城市,她们在不同的地方一边打零工,一边四处打听嫌疑人的线索。
在日复一日的寻找中,赵素娟心里起了涟漪,沉睡的种子也逐渐生了根,发了芽,她的灵魂似乎困在了自己被侵犯那晚。
当天晚上,她的确看见了三个人,另外两个分明笑得猥琐且嚣张,撕烂了她的衣服,扇了她好几个巴掌,而入狱的,却是那个面露恐惧的旁观者。
恨,穿越凛冬,结成厚重的冰壳将心脏冷冻成坚硬的石。
她越来越频繁地告诫自己:既然侥幸逃脱,不如由她亲自来审判,为他们犯的错定罪。
自那之后,赵素娟的生命中只剩下了一件事,就是找到另外两个该下地狱的人,以自己的方式,将承受的苦难和折磨加倍奉还。
她不要他们坐牢,只想让他们死。
她如愿了,在根据那封神秘来信与王春萍一道寻找当年作案嫌疑人的过程中,她偶然在一处乌烟瘴气的麻将馆遇见了当年侵犯她的恶魔。
一个二十多岁,一个十七岁,那两张脸,如当年一样狰狞可憎。
她利用出租车司机的身份相继将两人以及王春萍的仇人都拉到了安平。
她殴打他们,辱骂他们,划花他们的脸,灵魂好像获得了一种救赎和解脱。
空气都充满血腥味那晚,看着瑟瑟发抖的林江延以及那个十七岁男孩的尸体,她哭完了笑,笑累了哭,直到眼泪顺着鼻腔往外淌。
赵素娟知道,此生自己再也无法回头。
翌日清晨的阳光依旧像往常那般穿透云层,她以为,一切都即将迎来新的开始。
只是她没想到,王春萍却选择救赎自己,她更没想到,王春萍将林志远的未来,看得比命还重。
大巴车灯的光冲破黑夜,沿着公路一直往前延伸。
这么多年了,龚文强感觉自己似乎已经被冷漠和麻木吞噬,但如今,埋藏心底多年的痛一如既往地撕扯着心脏。
当年赵素娟找到他的时候,他刚送完当天最后一名乘客,坐在驾驶室里点了根烟。赵素娟从马路对面走到车边,直接问他是不是龚文强。
龚文强以为女人是之前坐过车的乘客,点了点头。但赵素娟说出的后半句话令龚文强的心都停跳了半拍。
她说,龚雪辰的爸爸,我终于找到你了。
龚文强惊愕异常,但赵素娟没有回应他的疑惑和吃惊,而是从挎包里掏出两张照片递到他面前,告诉他这两个人就是伤害龚雪辰的畜生。
龚文强接过照片,手有些抖,大半截烟灰抖落在了裤子上。
女人的声音继续在他耳边响起:“他们,是害死你女儿的凶手,也是害死我妹妹的恶鬼。”
龚文强无法阻止面部肌肉的抽搐,也无法阻挡梦魇再次来袭。
两年前,女儿龚雪辰从15楼跳下,他和妻子赶到现场时,已辨认不出孩子的容貌。妻子当场晕倒,而他扑在女儿血肉模糊的枯瘦身体上,只觉得天旋地转,痛和悲漫过胸口,挤压进心脏,令他几乎无法喘息。
前一晚,女儿还给他们做了一桌丰盛的午饭,隔日却天人永隔。龚文强接受不了眼前的现实,他冲空气咆哮,冲围观者怒吼。
女儿才十五岁啊,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以生命为代价去救赎自己?
所有的愤怒和悲痛,在那一刻都化为了直戳龚文强心脏的刀。
恶魔侵犯了他的女儿,还残忍将她的四根手指砍下,种在了花盆里。
十五岁的女儿因此辍学,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她挣扎在生与死之间,艰难挨过了两个月。
可最终,还是没能躲过生命的凋零。
嫌疑人具备极强的反侦查手段,且没有留下相关DNA,法医说嫌疑人做了安全保护措施,还带走了现场用过的安全套。
龚文强的妻子在女儿死后精神受到极大打击,最后只得托管在治疗精神疾病的医院,而龚文强也时常精神恍惚,不得不用酒精来麻痹自己。
在一次醉驾中,龚文强出了车祸,整张脸近乎毁容。
伤好后,龚文强脸上的伤疤如纵横沟壑,刮风下雨痒得抓心挠肝。它们时刻在提醒着龚文强,有些苦痛的记忆,已经融进血液,长进皮肉,永生永世无法剥离。
后来,龚文强不再开出租车,赵素娟代替了他。
他原本以为自己将会在阴霾之下,带着关于女儿的记忆苟且偷生,但赵素娟出现后,他好像不期待嫌疑人被捕了。
因为,有些畜生,不配坐牢。
龚文强因为赵素娟的缘故认识了王春萍,得知她年轻时就死了丈夫和孩子,也得知赵素娟根本就没有妹妹,她口中关于妹妹的经历,其实都是她自己。
三个人心照不宣地各自安排着各自的计划,直到王春萍因为思念林志远暂时停止寻找凶手,先行返回了安平。
后来,赵素娟和龚文强也相继到来,他们隐藏在这座城市中,时机成熟后,带回了他们苦心寻找多年的仇人。
原本事情是按照他们的计划而行,可是谁都没想到,那两个当年参与性侵案的混蛋被赵素娟带到安平县城后,王春萍却突然起了放弃的念头。
那晚三人坐在锅炉房里,听着机器的轰鸣,喝着辣嗓子的白酒,看着被打得伤痕累累的两个罪人,不禁回忆起这些年来的不易和委屈。
王春萍说看到林志远如今工作生活都步入了正轨,就差成家,她的心态好像变了,想安安静静生活,看着林志远结婚生子,那些恨和伤,好像一颗从心里剜掉的毒瘤,割掉了,不疼了。
她建议将嫌疑人交给警方,也准备放下那些折磨她多年的恨,只要林志远平安幸福就好。
赵素娟因为她的这番话痛哭流涕,她喝了半瓶酒,哭着说努力了这么久,怎么能放弃?眼看守得云开见月明,除非她死,否则决不可能放过毁了她人生的畜生。
赵素娟摔了酒瓶,与王春萍僵持不下,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
王春萍用力晃动着赵素娟的肩膀,骂她傻,劝她别一步步走上绝路,告诫她人生还很长,还有很多美好等着她。
可赵素娟就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笑得眼泪成行往下淌。
她说从三年前的那个夏天开始,她就没有未来了,活着,是为了亲手与毁了她的人做个了断。他们,必须为她母亲的死和自己的清白偿命。
王春萍跪倒在地捶打着胸口,她恨她自己,恨她在赵素娟心里撒下了一粒种子,却没能及时拔除幼芽。
那晚,两个女人流了龚文强见过的最多的眼泪,她们像从前一样拥抱对方,但心,渐行渐远。
王春萍说,自己从没想过,想死很容易,可是想好好活着,却那么难。
那天所经历的煎熬和挣扎让龚文强心像刀剜,但在赵素娟实施计划那晚,他犹豫再三还是跟着去了,临走之前还发了条消息给好几天没去过锅炉房的王春萍,让她从后门进锅炉房,替自己代班。
龚文强原本不打算动手,但见了血,情绪也就失了控。
在赵素娟的安排下,他们让戴着头套的林江延手握斧头和尖刀,先砍死了那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又剁掉十七岁男孩的四根手指。
龚文强发疯似的将那四根手指竖着扎进土里,揭掉流氓嘴上的透明胶,听他喉咙里发出骇人却又因疼痛虚弱到连不成句的呼喊。
他大笑,笑到眼泪倒灌进鼻腔。
一想到女儿曾经也是这般无助和恐惧,也是这般撕肝裂肺地哭喊求饶,他愤怒地呵斥林江延,让他举起匕首,狠狠扎向那个十七岁男孩的身体。
临死前,龚文强当着男孩的面,拽掉了林江延的头套。
十七岁的孩子被划花了脸,像戴了张恐怖的面具。他蜷缩在地上不停抽搐,嘴唇开合了几下后,再无气息。
不知怎的,在那一刻,龚文强眼中因为心中痛哭散射出诡异的光亮。
一切罪孽,终究做了个了断。
龚文强似乎没有迎来那种酣畅淋漓的快乐和执念终结后的慰藉,他依旧感受到了心脏憋闷绞痛,整个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痛哭了一场,就这样等待着警车的到来。
朝阳初升,春寒还未褪去,徐徐吹来的风看似轻柔,直接拍打在脸上,很冷。河堤两旁的红柳已经抽了条,老榆树的枝丫上,也点缀上了斑驳的绿色。
万籁俱寂,能听到的,只有远处羊群的叫声。
王力栋坐在一处凸起的沙丘上,目光越过溪流和红柳,在那棵老榆树上停留。
眼前逐渐浮现出王春萍曾经的面孔,痛苦的、悲伤的、无助的、乐观的,每一张都是她。但这跟那天早上他看到的她不一样。
那天,王春萍的脸上,是释然和解脱。
王力栋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但不是冷,也不是生气,就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
总之,心里犯堵,难受,甚至想搧自己两巴掌。他莫名开始恨自己,要是他没有寄那封信给王春萍,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两年前,曾任刑警队队长的伯父王怀安不幸患癌,弥留之际,最放不下的,竟是一桩十八年前的凶杀案。
“快了,真的快了,要是我还能坚持个一年半载,一定能抓住他。无名指不是骆永海的,死的那个人才是骆永海!”病床上的王怀安目光僵直地望着房顶,虽然口齿不清,却能将案件信息倒背如流。
经过这么多年摸排,那个他追踪了数年的嫌疑人信息似乎已经融进了他的每一寸血管。但作为一个虚弱的病人,王怀安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流下了浑浊的眼泪。
他将一本厚厚的办案笔记交给了当时在县刑警队任法医的王力栋,希望由他移交给刑警队的下一任队长。
王力栋照做了,但他还自作主张办了另一件事,就是将犯罪嫌疑人的关键信息总结出来,旁敲侧击从林志远那里打听到王春萍打工的地址,将信寄了出去。
天际的光亮破开天幕,王力栋手里握着两份尸检报告。
被王春萍砍死的那个中年男人衣服上留有两个年轻被害人的血迹,而他在死者的DNA检测中无意发现,十七岁男孩与那个中年男人,竟是父子关系。
王力栋迷茫了,他一遍遍质问自己,曾经做过的一切到底是对是错?然而回答他的,只有掠過耳廓的风声。
太阳跃出云层,天空透着鲜亮和澄净。
王力栋身后的那座桥上,一辆出租车疾驰而过,嵌在朝阳之下,朝警局方向驶去。阳光透过车窗照在车内一男一女的脸上,静谧而温柔。
结案多日后的清晨,林志远站在那棵老榆树前,咸涩的眼泪在眼眶里凝聚成了晶莹的光点,一点一滴在心头扩散。
龚文强在审讯室里说的那段话反复在耳边震荡:“春萍姐说过,她活着是为了被你需要;她做的一切,是为了你在这个世界上能活得更好。”
疼痛感淌遍全身,林志远眼前倏然变得雾气蒙眬。
小时候,他总说长大了,要找到害死父亲和黄旺叔的凶手,抽筋扒皮;他会在学校同学讥讽他父母双亡时,叫嚷着要将凶手千刀万剐……年少无知,他说过很多荒唐的话。
可春萍婶总是一次次告诫他,长大后,应该去做个优秀的警察,将凶手绳之以法。她让他感受世间最明亮绚烂的光,却将所有的黑暗和苦痛压在光照不到的心底。
林志远跪倒在地,任眼泪肆意从眼眶奔涌,洒在他身上的阳光暖融融的,盈盈摇动。
头顶是湛蓝苍穹,尖峭的远山连绵不绝,羊群从河滩轻跃而过,羊羔跟在母羊身后,绕过洼地,跳过泥淖,欢快敏捷。
岸边的那棵大榆树,舞动着嫩绿的枝条,与周围的红柳相互交织,明媚非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