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琳
画船听雨 深巷杏花影 廿四桥月明入谁家
天光云淡 野渡横舟处 醉作一砚梅香淡墨
奴好比 瀟湘竹上泪千行 此缘浅如水 丝竹寄相思
江南红莲湖的湖心,一艘富丽堂皇的游船正缓缓滑行到莲丛深处。细雨蒙眬中,船上的乐手正吹奏着丝竹管弦,歌女袅娜婉转的歌声如滑腻的丝绸,缠得满船官员醉眼迷离。为首的马巡抚正细细品着价格不菲的贡茶,随手掐了一把陪酒姑娘的粉白脸蛋。
与此同时,江南东边的大堤坝再次决堤,浑浊的泥沙水如咆哮的巨兽,一次又一次吞没岸边的渔村。青年壮士一个个顶着凛冽的冷风,将自制沙袋抛向简陋的临时土坝,无奈这些渺小的沙袋之于几丈高的巨浪,只是杯水车薪。河岸到处是妇孺绝望的哭啼声。几声呼号夹杂在风雨里:“加把劲喂!又发水了……再运些沙来……”
游船之内,一片靡靡之音。两个邻县的县令凑近了坐于次位的李知府,神神秘秘地耳语:“李大人,小人已接到了家兄的升迁令,多谢李大人提拔。”
李知府身宽体胖,面容饱满。他正品尝着精细的龙井虾仁,微微颔首:“你们肯为朝廷效力举荐,是好事。”
两个县令双手奉上四个精巧的紫檀木盒,满脸谄媚道:“穷乡僻壤没有更好的了,李大人博闻甚广,这点小玩意儿千万勿要嫌弃。”
李知府悄悄打开了一条缝,肥胖的眼皮跳了跳,满意地笑道:“举手之劳罢了,倒让你们费心。”
那紫檀木盒里,共放了四枚上好的羊脂美玉,是连贡品都难得一见的品相。想不到闹了几年饥荒的小县,能搜刮出这么多油水——李知府暗暗吃惊,但这样的惊讶转瞬即逝,小地方的官员更容易冒出巨额的腐败,他早已见怪不怪了。
突然,乐手的玉笛和玉箫“叮铃”作响,竟全部碎成了两截;正在弹奏的琵琶琴弦也铮然弦断,原本一直摇橹的船夫也早已被人点了穴,游船乍然停止了晃动。一时间游船陷入一片死寂,危险的气息顿时笼罩过来。
吹奏的歌女们连忙朝官员们跪下:“大……大人饶命……奴家不知为何……”
马巡抚立刻喊来随从小厮:“快来护卫!”随即立刻从首位跑下,以免首当其冲。其他官员们也慌忙叫来家丁,挡在自己面前。
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红衣少女,手持一把纯黑如墨的百斤铁刀,满目阴霾地缓步走进船中,竟径直逼向了位高权重的李知府。
坐在下首的王县令眼见形势不对,示意让家丁从后包抄。王县令壮起胆子大喝一声:“无耻女贼!竟然敢持兵器闯入重地,你可知我们是什么身份?”
五个家丁趁机猫了腰,打算一同扑向少女,谁知对方如同背后长了眼睛,只闻“唰唰”五声,少女挥刀转身一圈,五个家丁的小帽已被斩成两半。船上的歌女们顿时惊声尖叫,缩在角落里抱成一团。这些自视身份尊贵的官员们,此刻都躲在了家丁身后,只听得船外一片雨打莲叶声。
少女直勾勾地盯着王县令,怒目圆睁道:“我温许瑶只是小小女子,地位自然比不上你们这些狗官。”
王县令显然完全不记得少女是谁,急忙凑在李知府身旁:“大胆!辱骂朝廷官员,罪加一等!你们还不快把这个女贼拿下!”
一众随从个个都是五大三粗的好身手,却无一人敢上前。那五顶被切掉一半的布帽,显然起到了最大的震慑作用。
温许瑶手起刀落,王县令只觉得脸旁黑影一闪,自己的须发飘了起来,露出了残缺不全的右耳朵。
“果然是你!”温许瑶收回铁刀,紧盯着王县令的残耳,回忆起破损不堪的往事。
十五年前,正是眼前这个鱼肉乡里的王县官,纵容自己的外甥在村里横行霸道。
温许瑶的爹爹白睿是从阳山逃荒而来的铁匠,爹娘早在饥荒中饿死,只得孤身一人流落江南,迎娶了温许瑶的娘亲,过着丈夫打铁、妻子织布的安宁日子,谁知王县令那个荒淫无道的外甥看上了温四娘,调戏不得,被白睿打了一拳。王县令随后以征兵需要铁匠为由,强行拖走了正在铁炉前辛苦打铁的白睿。
白睿难以忍受夺妻之辱,突然抽出藏在铁炉下的纯黑铁刀,一身粗壮的肌肉印着一道道因炼铁落下的烈火疤痕。白睿的刀法精湛霸道,混乱中削去了王县令的半只右耳。王县令又气又跳,立刻将其关押大牢,将九九八十一道刑罚使遍,白睿最终被折磨至死。
温四娘带着襁褓中的女儿,躲在了靠近江边的渔村内,改女儿姓氏为温。温许瑶自幼抱着父亲留下的打铁钻、铁刀和一本泛黄的《斩魔刀法》长大,每每问及爹爹,温四娘都摸着女儿的小脑袋说:“阿瑶,侬爹爹是个大英雄哩。他为了保护姆们出远门了,见这把刀就是见到侬爹爹。”
温许瑶一点点长大,却不再相信娘亲温四娘的搪塞。她不像寻常女孩那样安心绣花织布,而是拜了武学师父,每天刻苦练功。从师父和乡亲的只言片语中,温许瑶得知了这个沉重的杀父之仇,又眼见江南一年又一年发大水,赈灾济贫的粮食却寥寥无几,多少襁褓婴儿饿死在睡梦中,温许瑶更是对这些大官恨之入骨。于是她背上爹爹的纯铁刀,一路打探到了红莲湖,欲血洗整艘游船。
马巡抚最为镇静,他和蔼地朝温许瑶摆手道:“小姑娘,你甚是勇敢。既然你是来寻仇的,必然要说出寻仇的理由,否则错杀无辜,本官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温许瑶冷冷一笑,双臂左右开弓,马巡抚和李知府面前的随从刹那间被刀砍伤了脚踝。她一个雀步飞向李知府身后,大骂道:“擒贼先擒王,早就听说江南府的李知府是个人面兽心的大贪官,什么民脂民膏都敢收,今日我就拿你开刀!”
“阿瑶,万万不可!”
李知府的脖子已被温许瑶的刀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这时一个高大健壮的身影从天而降,还伴着一声熟悉的呵斥声。
温许瑶抬头一望,又惊又喜地呼了一声:“师父!”那人在船顶俯身听了半天,满船的人和小厮竟无一人发觉。只见老人双足一点,从众人头顶的灯笼檐儿借了力,便如俯冲的海鸟一样翩然而落,而那灯笼被踩了之后竟纹丝不动,连里面的蜡烛火苗都不曾跳跃分毫。
老人无意间亮出了绝妙的轻功,令船上众官员不由冷汗涔涔,心中暗自叫苦:早知会命丧湖中,就不陪着马巡抚游船了。
只见老人宽肩厚背,额头上青筋虬露,一袭毫不起眼的灰袍难掩正气凛然的气质。他傲然伫立于知府的主位之前,一双剑眉星目环视一周,竟逼得文武官员心虚俯首。
只有温许瑶欣喜地仰起了脸,笑道:“师父的轻功又精进了。”
阻止温许瑶下杀手的,正是她儿时的武学师父周弥尘。周弥尘自幼学武,听闻边城百姓苦于战乱,流离失所,弱冠之年就背上一把锈剑只身闯沙场,一夜间手刃敌军九个百里夫,战功赫赫。十年征战后,他成了最年轻的副将军,依然和小兵们同吃同住。可自打签了割地赔款协议后,周弥尘不知为何突然请辞还乡,从此云游四海、漂泊不定,路见不平便出手惩戒坏人,令恶霸劣绅都闻风丧胆。
自上次与温许瑶不告而别,已有五年。周弥尘仔细打量着这个小徒弟,不由露出一丝慈祥的笑意,感慨道:“阿瑶也长高了不少。”她已经不再是那个连打铁钻都举不起来的女娃娃了。
周弥尘还记得,温许瑶的娘亲温四娘过着怎样清苦的生活。每天织布到深夜,天没亮就卷好了布匹到集市上卖。运气好了一日卖得几十文钱,运气不好遇到了流氓地痞,连头上的簪子也被人抢了去。到最后,温四娘连眼睛都熬坏了,却说什么也不肯收下周弥尘的银两。他只好买了些米、面、肉,时不时地放到温家的小院儿里,以便孤儿寡母能得以温饱。
温许瑶那时还是个小娃娃,每每发觉娘亲受了欺负,就心疼得跳起来跺脚,奶声奶气地说着“为娘亲报仇”的话。
这时,温四娘就会放下手中的纺锤,温婉一笑,用柔软的江南方言说道:“勿要说报仇的话,姆们与谁都没有仇的。”她的眼底闪过一瞬的悲苦,可是望向温许瑶时,又是往常温柔的笑脸,“吾只要阿瑶能无病无灾,平平安安的,娘就安心咯。”
周弥尘长袖一挥,顺势将方桌上的一粒葡萄藏于袖内,同时说道:“阿瑶,快快放下刀!这几个知府、巡抚、县官,还有他们的家厮、打手,统统不能杀。”
“为何不能!”温许瑶瞪红了眼睛,怒不可遏地握紧了沉甸甸的铁刀,“这些人欺压良民,克扣朝廷赈灾款,天知道有多少渔民被洪水淹死!十几年了,他们依然逍遥法外,在这里作威作福!我不杀他们,难解心头之恨!”
周弥尘向前迫近一步,冷峻地说:“纵使他们十恶不赦,也不该由你来杀。冤冤相报,又何必一代代延续?”
温许瑶左手攥紧李知府的后颈,右手骤然挥出,刀锋如鬼魅的黑影倏地飘向王县令的乌纱帽上。她狠狠地说:“师父,你可知徒儿的爹爹……就是被这个王县令和他外甥害死的。爹爹又做错了何事,要被囚禁在监狱里,毒打致死?”
一行清泪从温许瑶瘦弱的脸颊上滑落。她永远记得,这些为非作歹的贪官,如何给原本幸福的小家带来了灭顶之灾。
周弥尘看着王县令浑身都是绫罗绸缎,十根手指戴了七八样珍奇珠宝,又回想起温四娘终年只着一身白素布衣,關节处都是补丁;最简单的发髻上插着一根粗糙的木簪,已被磨得油光水滑。他低头叹气,幽幽道:“阿瑶啊,你爹当年……我也略有耳闻。你可知道,你娘亲从来不愿你去复仇?”
“她便是太好性子了,我可不会受人欺负。”温许瑶倔强地扭过脸,朝李知府的脖子又用力一掐,“这位李知府上任不到三年,三座堤坝石料全被克扣,以至于洪水泛滥。听说他还高价卖几千石的赈灾粮,渔村的孤儿寡母活活饿死的也有十几家。他还用赈灾的钱款大兴修建龙王庙,十几座庙的香火钱全都到了自己腰包里。李大人,你好精明!”
李知府面如土色,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他哭诉道:“女……女侠饶命,这也不全怪卑职,是卑职的同僚假借我的名义去做的,卑职真的全然不知啊!”
温许瑶挥刀而落,大骂道:“信口雌黄!你们官官相护,对我们不闻不问,算什么父母官?今日我就要为江南父老乡亲出口恶气,一命换一命罢了!”
眼见纯黑如墨的大铁刀闪着杀气,顷刻间就要斩断李知府的脖颈,众人无不吓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地要爬出船去。突然一阵铮铮作响,原来是一道紫光闪向温许瑶的手腕,温许瑶惊呼一声,手中的刀掉落在地。李知府连忙睁开眼睛,几缕垂发已经被刀锋所断,连忙摸着自己完好的脖子和脑袋,顿时晕厥过去。
温许瑶朝着暗器发射的方向看去,竟然是自己的师父周弥尘。他以一颗小小的葡萄掷向温许瑶的手腕,逼迫她手臂一麻丢下了刀。众人眼见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时无人敢做声。
淅淅沥沥的雨中,只有周弥尘的声音无比落寞:“师父已经老了,这一生漂泊无依,杀了无数个坏人,也害得无数个家支离破碎,仇家可谓遍地皆是。如今我无儿无女,唯曾将你视如己出,你万万不可步师父的后尘,一味沉溺于仇恨啊。”
周弥尘顿了一顿,又朗声说道:“阿瑶,你看这些官员都是达官显赫,今日解一时之快,明日你就要被朝廷通缉,你娘必然会受牵连,甚至有诛九族之罪!”
温许瑶早已将刀踢回自己手上。她握紧刀柄,决绝地说道:“师父,这些人杀不得也杀定了,为了报仇我已付出十五年的苦功。今日谁若拦我,就是在伤害江南百姓,休怪我不顾他人情面。”说罢,便擦去眼角的泪痕,架起了大刀横在李知府的头颅之上。
此话一出,周弥尘知道这个倔徒弟一定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说不定已经和温四娘争吵过无数次。他怔怔地凝视着温许瑶:清冷的丹凤眼,像极了她的母亲;宽鼻厚唇在微微发颤,腮部因为咬牙而气鼓鼓的,和她父亲白睿生气的样子一模一样。
周弥尘低低一呼:“那就顾不得师徒情分了。”他身形骤然一晃,使出拂尘清心掌的第一式“鹤势螂形”。这是周弥尘自幼学会的掌法,他曾给温许瑶从头到尾演绎了一遍,温许瑶却称此掌“过于柔美,不能招招毙命”,就跑去琢磨斩魔刀法了。
周弥尘优雅地绕到了温许瑶的身前,顺势使出第二式“燕落柳荫”,右掌便要把温许瑶手中的刀夺走。温许瑶立刻展臂急躲,挥出斩魔刀法的第一招“开天辟地”,险些擦过周弥尘的肩头,随即灵活地踩在李知府后背上,一跃而起,竟从周弥尘头顶轻飘飘地飞过去。周弥尘大喝:“着!”斜蹲在地,长臂一转、以指作剑,以“惊鸿一瞥”戳温许瑶的小腿。温许瑶连忙在空中急转向左,大刀向斜后方猛然横劈,使出“气贯长虹”。
温许瑶杀气十足,吓得周遭的歌女都忍不住啜泣起来。周弥尘却以双臂护头,提气而气,一招“蜻蜓点水”踩在宽阔的刀面上,又以迅雷之势陡然使出了千斤坠,温许瑶顿时觉得手中的刀有千万吨之重,手臂连同整个身体都使出了酸痛的劲,额头上不由沁出了汗水。
周弥尘道:“你用刀背砍我,倒还有良心。”说着就缓缓收回足下的力道,跳回到船板上。
温许瑶手臂上的力气顿时一泻千里,她换成左手持刀,又将一招“左右开弓”耍得虎虎生威,躲在船角发抖的县官们的衣裳都被刀风吹得飞舞起来。
眼见温许瑶步步相逼,刀法密不透风,如一堵黑压压的铁墙,周弥尘似乎节节败退一般被逼到了船门口。原本是周弥尘先发制人,想夺取温许瑶的刀;如今双方的气势却一怒一平,一起一落,一刚一柔,李知府身旁的马巡抚已不知吓晕了多少次。只有深谙武学的人才能看清真正的局势:周弥尘身形灵巧如燕,全然不像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他的每一步都恰好躲过了温许瑶的斩魔刀。对方的刀法再霸道凌厉,也没有伤害周弥尘分毫。
温许瑶将斩魔刀法的前十一招尽数使了出来,脸上已沁出一层薄汗。她知道师父的掌法重在步法气息,而自己只胜于招数凶猛,恋战时间一久,她必输无疑。于是温许瑶虚晃一枪,假意砍向对方的双脚,周弥尘连忙使出“微尘于飞”,高大的身躯仿佛轻如一粒沙尘,竟能随风而起。温许瑶立刻推刀向前,直捣对方心脏要害,这便是一招足以令人瞬间毙命的“笑里藏刀”!
不料,周弥尘竟立于原地岿然不动,眼睁睁看着几百斤重的铁刀劈向自己的心窝。船上的人皆大惊失色,咬死了自己的衣袖不敢动弹。
温许瑶大喝一声:“糟糕!”这招“笑里藏刀”本就应当与“雷霆万钧”连用,一旦逼近或刺中敌人的心脏,就要立刻急速挥刀,恰如天雷滚滚之势,将对方的头颅、脖颈、心脏、腹部等多个要害部位全都笼罩在刀锋之下,叫人无处可逃,唯有一死。温许瑶本就已经把周弥尘逼出了船门,身上的灰袍已被船外的蒙蒙细雨浸湿了。前方是密不透风的刀墙,后方是湿滑的船板和深蓝如墨的莲花湖,周弥尘已然到了负隅抵抗的地步,精妙步法根本无处施展。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周弥尘却如一尊铜像似的临危不惧,长臂舒展开来,竟将心门大开,静静地等着斩魔刀把自己砍得皮开肉绽。
温许瑶低叹一声,硬生生地将臂上的力道收回,顿时痛得脸色惨白,手也握不住刀了。
眼见厚重的大刀不受控制,即将落到王县令的头顶上,王县令顿时汗如雨下、魂飞魄散,竟腿软到不能挪动一步。周弥尘箭步向前,双臂成包拢之势,以海纳百川般的气力去抵消刀的力道。一招精妙的“海涵地负”,终于卸掉了温许瑶寄附在刀上的强大力量,这把重达百斤的纯铁黑刀被收到周弥尘的怀中,如一粒顽石落入了无边无垠的大海,顿时失去了所有杀气腾腾的锋芒。
温许瑶已痛到无力站起。她吐出一口殷红的鲜血,随手一擦嘴角,颓然笑道:“师父的武功远在徒儿之上,阿瑶拜服。”却只字不肯承认杀人之过。
周弥尘曾经也对这个倔脾气的徒弟束手无策,常常甩手走人,过几个月再回来。如今他的脾气早已被岁月消磨得泰然温和。周弥尘问道:“阿瑶,你可知这斩魔刀法,第十二招是什么?”
温许瑶渐渐缓过来,撑着船门站起身沉吟道:“第十二招是斩魔刀法的最后一招,我爹爹将刀法的最后几页撕去了。师父说过,有了笑里藏刀,加上雷霆万钧,已足以将敌人杀死,我央求了多少遍……你都不肯教。”
“你可知,师父为何不肯教吗?”
“师父曾说,我年龄太小,参不透最后一招。可是等我长大了……”
“如今你可以参透了。”周弥尘突然拿起铁刀,舞动出“呼呼”两声,对温许瑶大喝,“瞧仔细了!”
周彌尘的身手令人眼花缭乱,温许瑶看出他在用第十招“借刀杀人”,紧跟着是第十一招“笑里藏刀”,横劈虚晃再长驱直入——周弥尘的动作潇洒凌厉,远胜于温许瑶的有板有眼。
待周弥尘向王县令使出“雷霆万钧”时,他怒发冲冠,空荡荡的袖袍随刀风飘起,整个人如雷嗔电怒一般骇人,对着王县令的眼睛、喉咙、心脏、小腹虚砍了几百刀。
王县令抖如筛糠,涕泗横流地跪地求饶:“大侠……饶了小人吧,小人不该克扣救灾的粮食,不该……强抢民女……小人做的所有事情,连畜生猪狗都不如啊!”他羞红了脸,在众目睽睽之下哭着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可在当初作出许多恶事的时候,却从未见他这样羞愧过。
众人连同温许瑶,都以为王县令必死无疑,或羞愤、或憎恨、或恐惧的目光齐齐地投向周弥尘。周弥尘对着王县令要害部位的方向虚砍了几千遍,然而只见他的刀法从凛若冰霜到春风化雨,竟然缓缓减弱了许多。整个人的气势逐渐由怒转悲,最后竟然顺势将刀温柔地收回背后,如云如尘般席地而落,神态不悲不喜,似怒非嗔。
王县令从生死关头走上一遭,人已虚脱过去。周弥尘望着这个曾经为非作歹、如今瘫软如泥的小官员,如同望着一只将死的蝼蚁。
他淡然地说道:“这就是斩魔刀法的最后一招——立地成佛。阿瑶,你悟到了吗?”
温许瑶陷入了迷茫:威风凛凛的斩魔刀法的最后一招,怎么会如此悲天悯人?
温许瑶短暂的少女时期,全都被仇恨充满了。她自幼刻苦学武功,一心要为惨死的爹爹、受辱的娘亲、饱受饥荒洪水之苦的百姓报仇,却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坏人是永远杀不完的,以暴制暴虽然大快人心,却并非长久之计。一批贪官污吏被杀,还会有下一批蝇营狗苟之人涌现。
周弥尘轻叹一声,提起温许瑶的领襟便跃向船头。他指着满湖红莲道:“你看这莲花虽柔弱无骨,却总是亭亭而立,像我曾教你读的诗词一样,出淤泥而不染。更可贵的是,莲叶还有慈悲谦卑之心,为藕花遮风避雨。所谓君子当如是!”
温许瑶望着在雨中翩翩垂首的莲叶,似乎想起了一些久远的画面:每当自己钻研斩魔刀法废寝忘食的时候,师父总是教自己一些新奇的武功,坐卧行走都讲究平和柔缓,只是自己学会之后极少用上。她总以为师父的轻功和冥思功夫“不能用来打打杀杀”,可事实证明,师父的一招“海涵地负”和“立地成佛”,成功地化解了自己的杀招、击溃了王县令的尊严。再看眼前的满湖红莲,莲花在江南烟雨中随风而舞,纯净如水;莲叶垂首而立,以宽阔之心承接风霜雨水,换得莲蓬莲藕的安然自得。
温许瑶再回头望向船内,有无辜的船夫、家丁、师爷,有被拉来作陪的清白小官,真正说得上大奸大恶的贪官,也不过是那几位。她突然粲然一笑,无奈又带着几分解脱。双足轻点,已被淡忘的拂尘清心掌又回到了自己身体内。温许瑶如蜻蜓点水般掠过深深的莲叶丛中,俯身一个“燕落柳梢”,摘取一株盛放的红莲,又轻盈地踩了几片莲叶,借力飘回船上。
温许瑶手持红莲,将臂力传在莲蕊之中,猛然刺向几个贪官的脸颊。众人哗然惊呼,见他们并无大碍,又纷纷围上去观看。只见马巡抚、李知府、王县令等人的右脸颊上,多出一块鲜红的莲花印迹,足有巴掌大。
温许瑶平静地笑道:“天道恢恢,疏而不漏。民女一人无力惩戒徇私枉法之徒,唯愿将来有一个太平盛世,官员清廉爱民,民也能督查百官。若我有生之年不得见,只愿恶人都能被天法所惩。”
船内的官员捂住脸庞,纷纷下跪痛哭:“谢……谢女侠不杀之恩。”
温许瑶拜别周弥尘,磕了头道:“谢师父耐心开解,徒儿还有要事在身,在此别过。”
周弥尘笑道:“莫忘记,向你娘亲赔个不是,她一定担心你。”
温许瑶连声应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一夜之间,江南一带所有贪官的脸上都多了一块醒目的莲花印,他们无颜面见朝廷百官与乡亲近邻,纷纷请辞回乡。平日不得不以轻纱遮面,一旦被人认出就引来一番嘲弄甚至骂声。而中原大地其他为非作歹的大小官员,都变得谨小慎微、不敢再鱼肉百姓,生怕那红莲印迹刻到了自己脸上。
雨渐渐停歇,只闻东边的洪水渐渐退去,只有温柔的潮水和婴孩呢喃的梦话声。江南从此流传红莲女侠的传说,从此将近五十年皆风调雨顺,海晏河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