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德
我是世上仅存的一位绝世高手。
这不是笑话,也不是吹嘘,更不是危言耸听:绝世高手已经灭绝了。
绝世高手们在一次空前的比拼中相互残杀,最后全部同归于尽。可笑的是,我幸存于世,是因为我不小心错过了那场比试。
细想起来,我甚至怀疑他们有意漏掉我,在他们眼里我其实算不上货真价实的绝世高手。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我闻讯终于赶到九连山摩星岭时,看到的只是惨不忍睹的打斗之后的绝望场面,每一位绝世高手身中各种神功绝技造成的伤痕,要不已经横尸荒野,要不奄奄一息靠在岩壁或者树下无助地等死。
一位手持玉笛,灰布长衫的中年汉子在散发着血腥味的林间,身形飘忽地时隐时现,他冷冷地看着每个倒地不起的绝世高手,瘦削的脸上罩着一层冷若冰霜的轻蔑、讥笑甚至是快意。
我想,这个人是谁呢?是不是和我一样侥幸地错过了这场比拼,因而成了幸存者?
他远远地看了我一眼就再也没有正眼瞧过我,好像我和这些死得七七八八的绝世高手一样,已经没有关注的必要。
很快,他的身形飘向林外,接着笛声响起,像翻滚的湿雾,又像渐行渐远的行雁。
“嗬,笛王,笛王!”半倚半坐靠在一棵黄栌树边的假手何圣忽然睁开眼,无助地看着我,凄楚地说道。
“哦,笛王?”我望着幽静的林子,不知假手何圣此话是何意,莫非适才那人便是笛王?我大概听过他的名号,在我眼里,他还算不上绝世高手,这或许是他也来迟了的缘故。
假手何圣面露嘲笑,古怪地看着我,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吐纳调息,一时没再说什么。他临死时的眼神使我很窘迫,我既救不了他,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他嘴角流出的一抹血丝已经凝固干涸,我甚至觉得他不应该就这样死去,他才流了那么一点血呀。可是作为一个绝世高手,我知道,他全身的血都已经凝固了,他将死在玄冥子的寒冰掌下。
中了玄冥子的寒冰掌,哪怕一滴血不流也会死。
面对自己的命运,假手何圣却很坦然,他终于嘿嘿一笑,略带宽慰和凄苦,说:“啊,玄冥子打了我一掌,却中了……催命鬼马渡的毒镖,他、他死得比我更惨。”
我回头去寻找玄冥子的尸首,那个面朝砂石躺在地上的褐袍老道应该就是。我没有进一步去印证,这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
临死的假手何圣也这样说:“不用看了,淹死的都是善泳者,谁叫……我们……是绝世……高手呢!”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死了。
言外之意,在他眼里,我算不上什么绝世高手。我活着,却叫个死人看不起,这让我不寒而栗。
更让人不寒而栗的是,假手何圣所依靠的黄栌树背后,竟然刻着一行醒目的字:假手掌毙玄冥。
我这才发现很多树干或岩壁或山石上都写着类似的字眼。字迹或潦草或工整,不知道是有意掩饰,还是确实为不同人所书,内容或直白而言,如雷震子锤杀催命鬼;或隐晦有所指,如苍云暗九重、烟霞销锋镐等等……似乎记录或者预言了一个个简单的事实。
可这些书刻所述与事实大相径庭,毕竟眼前的真相是假手何圣中了玄冥子的寒冰掌,催命鬼死于云天水的开山剑,而段九重和滚刀客石烟霞搂抱在一起,似乎双双中了雷震子的暴捶……我一时也无法揣度这些字的来由和真实用意,只觉得透着肃杀和诡异。
我将这些绝世高手一个个就地掩埋了,他们有些我认识,有些并不认识,也有些已经面目全非,不知道认不认识。这是个连环套似的结局,他们杀死了别的绝世高手,而别的绝世高手又杀死了别的绝世高手,又或者他们共同组成了一个连起来的圆,绝世高手们自己吞噬了自己。我既震惊又恍惚,现实毕竟已是如此,最后我抹掉了那些个字迹,心灰意冷地离开了摩星绝顶,在忽然变得寂静的江湖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段时间,终于隐匿进了终南山。
也许江湖并不寂静。我只是觉得,自此之后,世上再也没有什么绝世高手了。
我在终南山呆了二十年时光,除了冥思遐想,就是狠下心来倒着练各种功夫,将自己练成了一个丝毫不会武功的人。
将一身的绝世武功练没也是件异常艰難的事,和从无到有练就一身绝世武功一样艰难。这个事怎么说呢,打个比方,你辛辛苦苦一辈子赚下丰厚的资财成为一个亿万富翁是一件难事,但是一位亿万富翁散尽家财做一个不名一文的乞丐也是件难事。都不容易,道理就是这样。
江湖之中总有人煞有其事地传说,有些不得已自废武功的高手抖一抖身子,随即筋脉尽断,一身的武功就废了。我告诉你,这绝对是无稽之谈,他们又不是一块抖一抖就散了架的豆腐。
二十年时间,我成了一个丝毫不会武功的平凡人,然后下山了。
下山之后就再也不是什么绝世高手了,我什么也不是。这也是为什么我一开始便说我是世上仅存的一位绝世高手,而世上已经没有绝世高手的原因。
离开终南山,只是想离开而已。离开一个孤寂地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尽管这几十年基本上也是居无定所,我还是很伤感,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我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上,寻找下山的路。这么多年过去了,山路虽然没有很大的变化,但问题是,我上山的时候就是没有路的,那时我身负绝世武功,心中又异常悲愤绝望,几乎是一路飞奔,像只鸟一样到了我想到的地方。
现在,为了找一条像样的下山的路,我必须在石块之间跳跃,这种跳跃的姿势必然很笨拙难看,就像山里人在涨水的河涧寻找踮脚的石块过河一样。好在我虽气喘不定,却也不至于太不济,这二十年我并没有老多少,甚至比二十年前更年轻了,这大概是倒练各种功夫的意外收效。
我其实并不想和功夫再牵扯上任何关系,一想到我倒练武功,竟然意外地让自己年轻了几十岁,又要多虚活上几十年,我甚至有些说不出的恼火和郁闷。
站在石头上正自踌躇,林子里猛然蹿出一个身影。这个身影刚一闪现,我就看出他门洞大开,虽然我没了武功但是眼力并没有丢失,这是没办法的事。若是放在以前,我还是个绝世高手的话,只斜斜地伸出一指,他挨近不得半步便会立刻栽倒在地,但是我现在决不会出手,就算出手大概也没有了半点威力。
我只是以几十年练就的朽木废柴姿势,弱不禁风地站在石头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那是一个二十未出头的小伙子,他的身形倒是威猛中带着飘逸。他没有径直向我冲过来,猛地在石头旁站住,倒头便拜。
“前辈!”小伙子将脑袋埋进了草丛中,说话的声音变得有点像蟋蟀,如同从石头缝里挤出来似的,“收我为徒吧!”
我吓了一跳,张嘴说话声音却在喉咙里打转,却怎么也转不出来。我才意识到,我不但拳脚功夫废了,大概说话的功夫也废了。
“你、说……什么?”这句话我重复了好几遍,终于说出口。
“一看就知道您是高人。”小伙子抬起头,眉宇间满是希望,急促地说,“我要学武功,要拜您为师!”
我一下子从头凉到脚,倒练武功几十年,刚准备下山,路遇一个愣头青,却一下子看出我是高手,这可怎么办?
难道这几十年全是白费的?我稍微镇定了一下,还好他只说我是高人,而不是绝世高人,否则我绝对会撒腿狂奔,躲到一个更加隐秘的山洞或密林里继续倒练几十年,像抹去铜镜上的蛛丝、垢印一样抹去我武功上的所有痕迹。
“我不是什么高人,更不会什么武功!”我心存侥幸,望他只是求学心切、捡到稻草当仙芝胡乱投师的莽撞使然。
“您像一只大鸟从一块石头飞到另一块石头,我都看到了,您绝对是位高人!”小伙子争辩说。
说我像一只鸟这很可笑,对于一位真正的绝世高手,说他像鸟一样飞,可算是一种侮辱。若是绝世高手飞起来,你绝对看不到他的轨迹和姿态。我松了一口气,知道这样一个愣头青不用理会也罢。
“像鸟一样吗?”我笑了,说话也开始顺溜了,“那你干吗不拜一只鸟为师呢?”
小伙子却傻傻地愣住了。我立刻意识到我说错了话,他的表情告诉我,他或许认为,拜一只鸟为师是个想都未曾想过、经人点破却奥妙无穷的事。
“以鸟为师?”傻小子原地转圈,兴奋不已地说道,“以草木为师!以天地为师!以万物为师!高人果然是高人哪!”
这是哪跟哪!有那么一瞬间,我悲天悯人地意识到,为什么世上再也没有了绝世高手,也许不在于二十几年前那场残酷的打斗,就算没有那场打斗,這个世上的绝世高手也会过秋的草木一样凋零,直至灭绝。
问题出在辨识和定式上,眼下的时代是绝世高手再也不世出的时代,我们就像一批等着糜烂的仅存果子,没有那场打斗,我们也会一个个死去然后彻底烂掉。
我也随即感到彻底断绝某种联系的轻松和快意,于是干脆向山下奔去。
我现在奔跑起来决不会像一个绝世高手,顶多像一只鸟,我张开臂膀,甩着破烂的袖子,脚步踉跄。实际上,我还不知道自己胡子拉碴,面色黑垢,离一只鸟差别千万里。
我穿过一座桥来到一座灰色的镇子。刚刚走进镇子的时候,镇子里的人走路都撇着八字脚,我一闯进去,所有的人立刻收手收脚,路也不走了,紧张地看着我。一些坐在路边墙脚或者摇椅上的人也都一个个正襟危坐,好像一群兔子无端地嗅到危险的信号。
我曾经是个绝世高手,对某些人来说也绝对是个危险人物,但是现在我相信我什么都不是。
我有点蒙了。
镇里的人比我更蒙,我出现在镇街口的时候像一只猫占据了老鼠洞穴的出口,好在如果整个小镇是个洞穴的话,他们还有更多的小洞穴,一些在人开始往路边的门房里跑,一些正襟危坐的人也反应过来,爬起身往各个角落里退缩,甚至坐在地上的人站起来的时候都忘了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挂着一屁股的土灰草屑转身便跑。
更多的人紧张地望着我,保持着应敌的姿势。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紧张,难道他们照样看出我是个绝世高手?一时间,我又糊涂了。
糊涂的不止我,镇上的人看起来都很糊涂,他们真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该怎样合理应对。他们的紧张使我更加紧张,在短暂又漫长的对峙时间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个什么。
几十年前,我曾经一人扫平了一座坞堡,那真是一桩绝世高手才能摆平的事。我拖着一柄临时从铁匠铺顺来的没有开锋的鬼头刀,刀尖擦着青石路面,迸着火星,从东到西从西到东,马匪们有的骑着马有的甩开腿,惊慌失措,像飞蛾扑火一样迎面扑来。
我的绝活不在于使刀,在于使用任何物件都可以像使刀一样利索。我原本可以卷起飞舞的树叶,像投掷飞镖一样杀死这些凶狠的马匪,他们的尸身会镶嵌着刀片似的树叶,这样的话,我就不必在堡子里的门板和院墙上写上“鬼影”两个字。大多时候,我无须留下名号,只需留下手法,但是那个边北坞堡里连一棵带叶子的树也没有。
不错,那时我的江湖尊号就叫“鬼影”。作为一个绝世高手,完事之后一般拂袖而去,不会画蛇添足地留下字据,但是那时我无限接近于绝世高手,也就是说,离一个真正公认的绝世高手还有一步之遥。
那一步,在那个叫日月堡的坞堡,我花费了一夜工夫完成了。
所有的绝世高手都有许多故事,那一夜我也只是讲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随后在江湖经久流传,现在回想起来恍如隔世。
现在我已不是个绝世高手了,出现在眼前这个小镇,我紧张的是不知道他们紧张什么。
当年被我荡平的日月堡是个尽人皆知的马匪窝,我踏进堡寨的时候也没这么紧张过,但是那毕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而且我再也不是个绝世高手了,我和摩星岭之上的绝世高手们一样死了。
为了消除镇上人莫名的紧张,我朝街边挪了挪,以使得我不像是堵住了小镇出口似的。我想这样他们应该明白了我并无恶意。
然而我向哪边挪,他们随着我朝哪边挪,我们依然保持着对峙和一触即发的态势。
“我——”我盯着也紧盯着我的人,像在山上站在石头上见到那个愣头青一样,想说出的话在喉咙里打转。
唯一不同的是,那次我确切地知道我想说什么,而这次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啊——”所有的人都丝毫不敢松懈地望着我,一个个伸长脖子,他们好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位妇人拖着个小孩匆匆而过,她大概想趁我无暇他顾的时候,拽着孩子远远地从我身边走过去。
我侧身警惕地盯了他们一眼,其实我完全可以装作对什么动静都无所谓的架势。
一瞥之下,他们吓坏了,孩子手中捏着的面馍掉落地下,骨碌碌地向我滚来。我盯着那个白花花的馍馍,所有的人起先也是盯着那个骨碌碌滚动的面馍。它撞了一下我的脚,停了下来,接着,所有人都盯着我。
他们像是希望我捡起面馍馍。
我抬起头,然后略一迟疑,弯腰捡起了馍馍。对面的人群发出一声稍稍宽心的叹息。
面馍被咬了一个小缺口,紧实得看得出清晰的牙印。我将面馍送到鼻子底下闻了闻,一股久違的小麦清香灌鼻而入,像酒一样醉人,我饥肠辘辘,很想咬上一口。在终南山几十年我几乎什么都吃,填饱肚子不是件什么要紧的事,但是久违的人间烟火又是另一回事。
那一刻,我泪流满面,一个曾经的绝世高手对着一个落地的馍馍泪流满面实际是一种惊喜,一种改头换面重回人间的惊喜。
我将面馍递回给惊慌懊恼的小孩,他伸出小手,正要接过,那位妇人却使劲一拽,小孩从我眼前飘过,急匆匆地走了。
我站在那里,拿着面馍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吃下这个馍馍。
人群却一下子活络起来,就像被点了穴的人忽然打通了经脉,他们一个个又迈起了八字步,走过我身边时,趣味无穷地看上我一眼。
紧张的态势忽然间就消解了,我想这是个好的开端。一个绝世高手破解局势,唯一的办法只有杀戮,而现在的我只是从地上捡起一个馍馍,很多无谓猜忌便烟消云散。
这不正是我几十年来想要的吗?
几十年前,我太在意自己是谁,几十年之后,我只需要记住自己不是谁。
仅此而已。
我想吃下这个面馍,我饿了。我张开嘴,馍还没有送到嘴边,一盘水由头倾泻而下。
一位梳着粗黑辫子的姑娘瞪着乌黑的大眼愕然地俯看着我,她站在屋基上高我一个头,手中的木盆还在无意识地晃动,木盆中剩余的水一点点地泼了出来。
“你怎么不躲一躲?”她迟疑地问道。
要是个绝世高手,那自然是要躲的,哪怕镇上的人都操着水盆往他身上浇水,恐怕也无济于事。我见过一位绝世高手,在倾盆大雨中行走自如,在雨丝和雨丝之间像穿过高粱地一样,从头到脚不沾一点雨星。
当时我问他是怎么做到的,他神秘地一笑,说:“在我眼里,雨是从地上往天上落的。”
这依然让人很难理解他为什么能躲过密如蛛丝的雨水的,见我不明白,他说得更神秘了:“你不挡着它,它就挡不着你!”
这位绝世高手没有死在摩星岭,而是更早的时候被雷震子一锤击倒,吐血而亡。据说,雷震子的锤子并没有砸中他,蹊跷就蹊跷在这里,任何武器都砸不中他,而雷震子的锤子不须要砸中什么,他向东击一锤,也许西边的墙就倒了,向天砸一锤,地下会出现个窟窿,这是很可怕的事情。
他能躲过漫天的雨幕,却躲不过雷震子神出鬼没的锤子。
从雷震子身上,很多人隐隐约约意识到绝世高手是些很可怕的怪物,可怕到连许多绝世高手都想将旁的其他绝世高手除之而后快。
我在终南山倒练武功的时候,也隐隐约约猜测到绝世高手的摩星岭比拼是个阴谋,至于是谁策划,又是怎样的一个阴谋,我不得而知,更猜不透。
摩星岭上,很多绝世高手应该是被雷震子抽羊角风一样的锤子杀死的,我从他们身上的致命伤迹可以推断出来。而雷震子的死因却很蹊跷,他抱着他那柄声名赫赫的锤子,像睡着了一般,躺在地上。我探了一下他的鼻息,我现在还记得,那凉凉的冰冷的感觉几十年来未曾消散。
这就像我熟知的武林和江湖,冰冷得没有丝毫回旋余地。
我举着面馍,看着水从手腕往胳膊肘气若游丝地流转,画出一道道黑沟沟。我对那位莽撞的姑娘说:“你叫我怎么躲?”
这绝对不是一位绝世高手会说的话。
那姑娘放下木盆,两只手在胸前的围兜上擦了擦,扬眉俏皮地打量了我一眼,说:“外地人?”
那时候,我不知道凤桥镇人所谓的“外地人”是指的乞丐。
我点点头。实际上,我都忘记了自己是哪里人。我从小就出来混江湖,混到绝世高手的境界,却从来没想过自己是哪里的人。那时,我只在意自己是个绝世高手。
她显得略为遗憾,我当然不大明白,为什么我是个外地人,她便感到有点可惜似的。我本来就是个外地人。
然后她瞧着我,咬了咬嘴唇,忽然说:“愿意做帮工吗?”
应该说是她引导我作为一个绝世高手之外的平常人如何过日子,我之前甚至没有想过应该干点什么。不干什么我倒是心明如镜。
“帮工?”我嗫嚅道,希望她进一步指明,她所说的帮工到底是干什么。
“我们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我们凤桥镇也没什么大户人家。”那姑娘笑了笑,我看得出她是个好心的姑娘,不管她说什么,我都觉得很受用,“看你人高马大,力气应该不小,帮我们砍树,管吃管住。”
一起上山砍树的都是些粗莽的汉子,有些也是“外地人”,他们是实实在在的外地人,来到凤桥镇做帮工砍树不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更是为了微薄的工钱。
对他们来说砍树是件既辛苦又快乐的事情。辛苦自不必说,快乐却在于砍树是件极其简单的活计。凡是将繁杂的事做到简单便有了快乐,就像我曾经痴迷于做一个绝世高手,也在于将打打杀杀变成一件简单的事情,越简单越像那么回事。
尽管如此,砍树和打打杀杀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对绝世高手来说,杀人是件简单到随意的事,砍树可不一样,虽然简单却也少不得精打细算,慢慢地一斧一斧地凿,凿完一边又凿另一边,然后看着整棵树慢慢倒下。相比而言,砍树隆重得多。
砍树的活儿从开春一直持续到秋末,到了秋末砍树的事就得歇上一季,灵姑娘家的帮工一个接着一个地走了。外地人“飞天烙”临走的时候,将身边的树抚摸了一遍,好像没有砍倒这些树是件很可惜的事。
“烙头,这些树留给你明年开春再来砍么。”一旁垂着粗黑辫子、大眼乌溜的灵姑娘看着飞天烙,笑着说。
灵姑娘偶尔上山给我们做一顿饭食,今天吃的是散伙饭,她说话的时候却看着我。
“明年开春就不知道人在哪儿啦。”飞天烙远远地答道。
“是啊。”灵姑娘一愣神,低头轻声说道,“留树容易,留人难!”
我不知道她的话是不是对我说的,我总觉得她对我有意无意说的话、朝我有意无意滑过的眼神,都有一層特殊的意味,这让我很慌乱。
“灵姑娘,你想留谁呀?”这些砍树的人立刻活跃起来,嬉笑地问道。吃散伙饭的时候,谁也不把灵姑娘当做东家,肆意地滑腔滑调。
“当然是她的意中人啰!”有人起哄似的接话道。
“我希望我的意中人是个绝世高手——”灵姑娘瞧着我说。眼里、脸上饱含着羞涩。
我吓了一跳,她怎么会有这种古怪的想法?我甚至莫名其妙地担心她是不是猜出我曾经的身份,向我暗示什么。
“我愿意骑着马和他浪迹江湖,走天涯!”她继续说道,满脸的心驰神往,似乎已是在快意江湖般。
“绝世高手有什么好的,浪迹江湖又有什么好!”我感到一阵惶恐不安。
“你不懂。”灵姑娘没有看我,眼神却暗淡下来,她摇着头说道,“只是,哪有什么绝世高手呢!”
她这样想就好了。我觉得我们的对话应该就此打住,我站了起来,拍拍屁股,说:“是呀,哪有什么绝世高手!”
连我都不是了,这个世上哪还有什么绝世高手。
但是,很快我就听说镇里就有一位绝世高手。他叫钱二,是镇里济源堂的一位“刀上”。“刀上”是药店里切药的,我特意去济源堂药店看过一次,他切药片的手法确实很奇怪,起刀之前不停地用一块湿布抹着手,好像在思忖一件颇费脑筋的事,随后深吸一口气,提起砧板上两头弯翘的刀,眯着眼睛,一只手送药一只手轻轻上下摇晃,整个身子也上下摇晃,刀起刀落没有一点声息。切完一茬,他便眯着眼睛擦手,欣赏砧板上整齐有序、薄如纸翼的药片。
我只看过一次,看过一次之后便放心了。我知道他也许是个好手,或者说行家里手,但决不是什么绝世高手。
镇里的人却不这么认为,绝世高手有时是个很吊人胃口的谈资,他们谈论起他的时候,一般几个人凑在一起,窃窃低语,好像他们谈论的是件未经证实所以也不宜大张旗鼓的事。
这之后,我在镇里的街面上遇见过他一次,他拢着袖子从东往西,我低着头从西往东。那时,我刚刚停止砍树,我想到镇上去逛逛,我成天砍树,对这个小镇还很陌生。但是镇里的人对我却不陌生,因为我是“外地人”。
一群小屁孩跟在我身后,拍手踢腿地唱着:“红头毛,绿牙齿,脚一弹,手一指——”,他们唱到这儿,便有一两个小孩猛地跑到我身前,用手指着我向后倒退着喊道:“你该死!”
接着他们一哄而散。这是他们的恶作剧,我知道他们过不了一会儿又像一群苍蝇一样围拢过来。我刚来到这个镇上的时候,一头蓬乱的头发,胡子拉碴,确实像个怪物。在他们的印象里我一直是这样的怪物。
当我和钱二擦身而过时,这群小屁孩刚刚又唱完切口,他们一齐指着钱二,说:“你该死!”
钱二明显被吓了一跳,他猛地抽出袖子中的手,钳在两侧,看着眼前纷纷逃遁的小孩们,目光跳跃地挪移到我身上。
他大概想将怒火发泄到我身上,但是他的怒火像闪电一样——像闪电一样显眼,也像闪电一样短暂,他眯起了眼睛,又拢起了袖子,若无其事地从我身边走过。
我们只是相互看了一眼,他的眼神和我一样空洞无物。
我发现,灵姑娘也是镇子里的一位人物——不是说类似钱二行家里手一样的人物,也不是说她有多高贵,镇里的人不用高贵这个词来评判谁——她是那种身边的人会不由自主听从她的人物。
她哥哥听她的,她的父母也听她的,整条街道的人都喜欢说“灵姑娘说的”,他们觉得灵姑娘说的成了一种道理,甚至没有意识到到底是谁赋予了灵姑娘这种权力。
灵姑娘将紧挨着她家院子的一间两厢平房挪给了我居住,这明显不只是对“外地人”的怜悯了,简直是一种特殊照顾。我不知道,这和她给我说她的意中人是位绝世高手有没有关系。
平房周围用石头砌起了一圈半人高的矮墙,也算是个独门独院。灵姑娘那天站在院墙外,忽然一转头,大声说道:“西屋里的杂物清理了!”
我还以为她是指使我干活,因为现在不是砍树的季节,我也觉得自己该干点什么别的。我正站在那里犹豫,不知道从哪里着手清理,闻声而至的人却开始各自忙活了。有人往墙角搬运残缺的磨石,有人拿叉子将散乱的麦秆堆成垛,有人从房子里往外挑柴火,转眼间院子就变得清清爽爽。
我问他们清理院子干什么,冬天里圈骡马吗?
他们统统回答我说:“灵姑娘叫清理的嘛!”
我没有去问灵姑娘,因为我也觉得这个回答已经回答了问题。
灵姑娘却看着院子,对我说:“凑合着,住这儿吧。”
她的神态,好像要奖赏我似的。我向后退了一步,我不知如何表达我的诧异,过了半晌,我说:“我、我只是个帮工。”
“是,你只是个帮工。”灵姑娘有些不高兴了,“只是让你住着!”
“灵姑娘让你住,你就住嘛!”旁边的人凑过来,手里抱着从石头院子里淘出来的物件,对我说。
“是呀,灵姑娘让你住,你就住嘛!”很多人都看着我,不满地说。
他们好像都要奖赏我似的。
我只好住下来了。打从我在石头院子里住下来的第一天,镇里的小屁孩们便天天绕着石头墙,趴在墙头或躲在墙脚,对着我喊:“红头毛,绿牙齿……”
我以为这一个冬天就要这样既惊喜又无奈地度过。
灵姑娘的哥哥灵武有一天中午走进石头墙院子,他东看西瞄,我站在院子边,看着神情郁郁的他,以为他要反悔收回院子。
他慢慢踱步到我跟前,忽然亮开一个架势,半是马步,半是擒拿式,斜着脑袋看我,说:“你是个练家子?”
“我,不会。”我摇摇头,说。
他盯着我,好像不相信似的。又或是,这样一来,他觉得不好收场了。
我曾经为了证明自己是个绝世高手,一夜之间扫平了一座马匪窝堡,现在我再也不会干这种事了,要证明我什么都不会,我什么也不用干。
“我就知道。”他终于收起架势,“你什么也不会!”
他向院子外走去,走到院墙口,又回过头来,意犹未尽地看着,摇着头说:“你什么都不会,唉!”
他永远不知道的是,他的一声叹息,饱含了我对后半辈子生活的全部寄托。
灵姑娘有时会从街边摊子拎回一两包卤豆腐和猪头肉之类的熏烧,扔在厢房外石磨做成的桌子上。她坐在一边的凳子上,慢慢地剥开浸透油渍的纸包,招呼我过来喝酒。
她不喝酒,只是看着我喝,有时也看着石磨上的猪头肉,支着胳膊肘垂下手腕,捻起一小块豆腐或猪头肉,慢慢放进嘴里,轻轻地咀嚼。
她更像是来陪我唠嗑聊天的,冬天确实没有什么事可干。尽管没有下雪,我发现一到冬天很多景象便变得白花花的,窗外一片鹅黄般的白色,灵姑娘微红的脸庞和手腕也焕发着粉嫩的白色,我越发沉闷起来,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酒。
“你怎么不说话呢?”灵姑娘问我。
她经常这样问我。砍树的时候,我们住在山上林子里的窝棚里,每隔几日灵姑娘便会送粮油上山,顺便为我们做一顿改善伙食的饭菜。有时我帮她挑担子,她走在我身边,时不时地这样问我。她好像觉得我应该有故事。
我一般也不回答,就像没听到一样。我不回答,她也便像没问过似的。那时我想,一个黄毛丫头,我都可以做你爷爷了,哪来那么多话!
我的岁数少说也有五六十岁了吧,自从我倒练武功,又往回长了几十岁之后,我对自己的年纪其实已没有多大把握,我大概像个三十来岁的青壮年,但是我的眼神必定饱含沧桑。
这回灵姑娘没有饶过我的意思,她固执地看着我。我一时呆住了。
“你呀,怎么老得这么快呢。”灵姑娘伸出手撩起我的鬓发,嘴里吹着气,说,“可是,一丝白发也没有啊!”
她的手轻柔酥软,嘴里吹出的气在我耳边像水雾一样滑过,我都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笑脸。
我对灵姑娘的感情早就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使得我觉得这个小镇有时暖烘烘、甜丝丝的,有时又晃晃荡荡、迷迷糊糊的。
我喜欢坐在石头院子里,听着灵姑娘或远或近的话音,不管她在和谁说话,我都觉那个声音正飘飘荡荡向我奔来,不到我耳边不会落地。那种感觉,就像闭关日久之后走出密室看到第一缕阳光一样。
真正的绝世高手几乎是无暇顾及儿女私情的,一个人一门心思要挤进绝世高手的行列,自然无暇顾及其他。等成了绝世高手,要保持绝世高手的头衔,更是无暇顾及其他。曾经是绝世高手的我,当然不例外。
我仅有的一段感情,发生在我刚刚成为绝世高手没多久之后。
她叫香侠,此外,还有一个更动听的名字:拾花落。我遇见她的时候,她在江湖上已颇有声名,但是她还算不上绝世高手。可惜的是,后来她也没能成为绝世高手。我说可惜,没有别的意思,就事论事,不管成为绝世高手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有些人就是这样,很早就声名赫赫,却无论如何努力,终究成不了绝世高手,有些人默默无闻,一夜间声名鹊起,成了公认的绝世高手,比如我。
我们在一个叫封圣坪的地方相遇,因为我们都恰巧听说那里有场比试。每隔几年,封圣坪都有一场封圣会武盛事,各门各派的好手必定闻风而至,都想趁此一露头角,封圣坪也因此得名。
也是因为我们年轻气盛,江湖历练尚浅的缘故吧,若是资历稍长的江湖高手,听到这样的消息是断然不会贸然去凑这个热闹,后来我们知道,这场所谓的封圣比武完全是几个江湖闲汉借封圣坪之名搞出的骗局和噱头。
当然,我宁愿将我们的这份无知和浅薄看做我和拾花落的缘分。
比武在封圣坪的一块筑赤土为台的八卦坛上举行,两位对决的高手,一个叫迅雷手童焕,一个叫日月照临萧满天。
不知道整个事情私底下他们是如何操持的,总之,在比武开始之前,他们信誓旦旦地宣布,不管谁胜了都是天意,得胜者将是当之无愧的“武圣”!
我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既惶恐又一肚子的疑惑:怎么?天下之事,竟然由他们两个比画比画就决定了?那我算什么?天下那么多绝世高手算什么?
當他们开始比试的时候我才看出门道,不禁哑然失笑。我断定这是一场骗局或者精心编排的戏码,这两个所谓的中原大侠连高手都算不上,更别说什么绝世高手,他们你来我往的招数在不入流的武者看来,似有神工鬼斧之意,但是在我这种绝世高手看来,他们每招每式都无端地添油加醋,演得看似天衣无缝,实则破绽百出。
在我眼里,擂台上像是跳跃着两只在麦地里撒欢的兔子一样。
最后日月照临“萧大侠”远远地一掌隔空将迅雷手童焕打得“吐血”倒地不省人事,萧大侠成了当之无愧的“武圣”。
人声欢呼雷动的时候,我一身轻松地回到客栈。我并不想拆穿他们的把戏,绝世高手只解决绝世高手应该解决的问题。我忽然觉得他们很可怜。他们一开始让我很惊讶,然后是很疑惑,再后来是觉得很好笑,最后我觉得他们很可怜。
拾花落踢开客栈门,摇着头气呼呼地走进客栈。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我到现在还记得她生气的样子,她大概和我一样看到了比武场上的猫腻,她生气是因为她只能生气。这种事对她来说,看穿了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背着一柄乌黑的无鞘剑,我几乎一眼就认出她就是江湖传闻的香侠。
我坐在窗沿边,她站在天井旁,我向下望去,她正抬头诧异地看着我。
她忽然扑哧一笑,我知道她笑什么,也忍不住扑哧一笑。
我们越笑越觉得好笑,她一手扶着肚腹,一手撑着膝盖,笑得直不起身子,我坐在窗沿边,抬头看着天井外的暗淡天空,笑得差点从窗沿边滚落下来。
店小二看着我们,他们一开始感到诧异,接着也嘿嘿傻笑,最后所有的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没来由地哈哈大笑。
“好个作壁上观!看剑!”
拾花落笑够了,缓缓直起身子,斜眼看着我,嘴角笑意犹存,却猛地撩手抽出背剑,双脚一蹬,蹿起身子挺剑向我刺来。
我挥袖荡开来剑,双脚一蹬,从天井纵身蹿入屋顶。她的剑力并未使到老,这是一招打草问路,借助上跃之势,她旋动身子,将将落到窗沿,也双脚一蹬,飞身上了屋顶。
我们从屋顶打到树上,又从一棵树打到另一棵树上。我们在屋顶和树木上腾挪,拳来剑往,只觉得酣畅淋漓。
最后,我们打到一片林子里,这时天色已晚。
她知道了我是个绝世高手,无论她使出如何匪夷所思的招数,对我来说都像杨枝拂水。她是杨枝,我是水。高手过招境界的差别是很残酷的,对她来说,她所有的剑招就像掠过水面的杨枝,激不起半点波澜。
“不打了!”她忽然将手中的剑往地上一插,仰头迎着我的来掌,不闪不避,瞪着眼说。
我硬生生地收住,掌风撩起她的秀发,映照在枝叶间透入的斜阳,如一丛暗中跳跃的火苗。
我意兴正浓,没想到她说不打就不打了,收掌之后我身形前趋,和她面对面站立,几乎鼻子贴着鼻子。她仍然不退不避,两只睫毛闪动、灼灼烁烁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闻到一股使我心如撞鹿的幽香。
我知道她为什么叫香侠了。
“你是谁?什么门派?手法怎么如此诡异?还有……”她一连串地发问,忽然脸色羞赧,后退了一步,搓手低下了头,再也不敢看我。
我也不敢看她,只是嗫嚅地报出自己的名号。
我们背靠背坐在一棵高大的水曲柳下,各自望着头顶其实什么也看不见的夜空,嘒嘒蝉鸣,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
“鬼影?”良久之后,她没有回头,望着天空问我,“这个名号,我怎么没听说过?”
“现在,你不仅听说,也见过了。”我说。
“我听说绝世高手行径都很诡异。”她猛地跳起来,站在我跟前,欢快地说,“有的怕吃饭被人下毒,随身带着象牙筷子,有的出门从不走正堂,嗯,翻窗越墙,还有,现身的时候,先扔出一块石头或者随身物件……”
我瞪大了眼睛,接著忍不住哈哈大笑。
“有什么好笑的?”她蹙眉问道,接着也扑哧一笑。
“可是,你那么年轻!”笑过之后,她盯着我,眼神充满羡慕和嫉妒。
后来,江湖上就有了鬼影和香侠这一对鸳鸯侠侣,有鬼影的地方必定有香侠,有香侠的地方必定有鬼影。
那是我最快意的一段时光,快意到我以为会一直这样。
那年冬天凤桥镇下了第一场雪之后,我就听说西窠堡的昆麻子要来了。那时我也才知道,一到冬天,昆麻子便带领着一帮马匪四处烧杀抢掠。
镇上的人说,昆麻子可是高手中的高手,他骑在马上,手中的弯刀飞出去,百步之外取人首级,弯刀随即飞回手中,不沾一丝血迹。
我理解,镇上的人所说的高手中的高手,就是绝世高手。
昆麻子手下有一位悍将,因为脑门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人称刀疤三,据说是个凶狠兼沉稳的货色,杀心既起三招之内必取人性命,可见也是一位高手。
他们说起昆麻子,刀疤三的时候,双手拢在袖子里,说到诡异之处,会猛地抽出手,在空中夸张地比画,好像对昆麻子、刀疤三的钦佩多过害怕。
我路过的时候,他们会笑着问我:“大个子,没见过绝世高手吧!”
我摇摇头,说:“哪有什么绝世高手!”
“哈,这个傻大个!”他们见我并没有加入讨论的兴趣,纷纷嘲笑说。
灵武为此又找过我一次,他站在石头院子里,左顾右盼,见到我,立刻摆起架势,这回他摆的不是马步或擒拿式,而是握着两个拳头,一前一后略微向上端着,显出力敌万钧之势。
“这招叫双龙出海。”他沉沉地晃动了一下拳头,说,“可惜你不会拳脚,不然,我们可以一起对付昆麻子!”
“你打算怎样对付昆麻子?”我问道,他不禁使我刮目相看。
“我对付昆麻子,钱二对付刀疤三。”他前后挥舞着拳头,说。好像除了昆麻子、刀疤三,剩下的马匪不值一提。
我知道他找过钱二了,而且他们说不准就是这样商量来着,我没想到这两个人都这么不靠谱。
“你对付不了昆麻子,钱二也对付不了刀疤三。”我说。
我这样说是因为我确实很为他们担心,放在几十年前,对付一群马匪,我自然胸有成竹。几十年前,我一夜之间扫平了日月堡,既有为民除害的侠义之心,又有博取江湖声名的一己之私,为了使他们心服口服,我甚至故意赴汤蹈火,先给他们下一道通牒,几天之后才赤手空拳大大咧咧地赶往马匪群集的堡子。
马匪们见到我,以为是一个迷了路的客商。我走进坞堡,就像不久前从终南山一口气跑进凤桥镇时一样,马匪们磨着刀,扎着马鞍,疑惑而好奇地看着我,压根儿没想到我是单刀赴会的。
我真的连单刀赴会也算不上,我手中只提了一壶酒,连块铁片星儿都没有。
“喂,哪来的小子!”有人冲我喊道,“不知道爷儿们个个都是滚刀客么!”
马匪们在刀口下讨日子,滚刀客是他们对自己的浑称。他们一个个看着我哈哈大笑,好像看到一只羊走进狼窝。
“让他来嘛。”有人嘿嘿笑地说道,“今晚庆功,有羊心、羊肝下酒了!”
我走到一位乐不可支的马匪面前,喝了一口酒,对他说:“借你的刀使一使。”
“干什么?”他惊疑地瞪着我。
“割下羊心、羊肝给你。”我说。
“唬我呢!”他一翻腕,刀口已经架到我脖子上。
一位真正的绝世高手,就是在行无可行之境却游刃有余,我身形一绕,钢刀撩过我的后背,他的身子随之飞了出去,连人带刀轰隆当啷跌落在地。
我并没有去拾跌落地上的刀,而是继续一步一步地前行,几名受惊的马匪前后脚冲了过来,都眨眼间连人带刀飞了出去,我从路过的铁匠铺顺了一把没有开锋的鬼头刀,一路杀开了去。
他们都不知道我是如何出手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如何出手的。
我有个习惯,打斗的时候,从不犹豫,也不去琢磨使过的招式、手法有何得失,拿捏的分寸有无欠妥或生疏、强扭之意,我只需一鼓作气,就像戏台上的唱念做打,行云流水一般。
事后,我会眯上眼睛,像过大戏一样,将整个对决的场景重演一般复盘一遍,细到端枝末节都清清楚楚,连对手的虚张的毛发、血丝密布的眼孔都历历在目,那些个对手又在我眼皮子底下倒下一次。
而我更加确信,他们应该倒下。
问题是,我早已不是什么绝世高手了,我倒练武功几十年,根本连高手都称不上。我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当一群凶狠至极的马匪冲进镇子烧杀抢掠时,我该怎么像个绝世高手一样对付他们。但是,我怎么想,都不能使时光倒回几十年前,我也只能是想一想而已。
好在昆麻子并没有说来就来。
将来未来的马匪,对凤桥镇人来说就像欠着的债,横竖搅着人不舒服。镇上的人觉得应该派人去打听一下,商量来商量去,他们觉得我最合适,因为我是个“外地人”。
灵姑娘说:“你去一下也好,一直往北去,不管有没有消息,两天后回来。”
第二天一早,我带上干粮,提上一壶酒就一直往北走。这条路是上山砍树必经之路,我走了很多次,并不陌生,只是以前是跟着别人走,现在冰天雪地,到处是一片白茫茫,几乎看不到人迹,偶尔有一两只活物从我身前跑过,不是惊慌失措的麂子,就是趴在雪地里像划水一样的野兔。
按理说,一天的路程就能到达西岔镇,在镇上可以打听到马匪的消息,但是到了天快黑了,我仍未看到西岔镇的影子,我想,可能是迷路了。
这倒无所谓,我找了个背风的山石地,扫清一块积雪,点起一堆篝火,心想挨过一晚,明天再往前走一段,饷午往回赶,不管有没有消息——没有坏消息也应该算得上是个好消息。
坐在地上,喝着酒吃着干粮,寒冷的北风从耳边头顶呼啸而过,远远近近不时地传来雪块滑跌和树木断裂的声响,有时轻巧得像踢踏的腳步,有时沉闷得如同响雷。我想,如果我仍然是一位绝世高手,这会儿该在干什么呢?
我曾经在冰天雪地里追赶一位对手,他像一只银狐,只有在冬天大雪纷飞的时候出现,一到开春便踪迹全无,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银狐有踏雪无痕的绝技,从这点上来说,他也是位绝世高手,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你明明知道有两个人,却始终只看到自己的脚印是件很诡异的事情。那些败在他手下的高手,应该是输在心魔上,旷日持久的追赶,最后像自己在追赶自己,定力不济之人,陷入魔障之后就会自己和自己打斗,自己杀了自己,倒地之时已然分不清是自己死了还是对手死了。
我也差点着了他的道,一路追赶,一路越来越烦躁不安,疲惫至极想稍稍歇息,他便如阵阵夜风似的嘿嘿冷笑。那笑声忽远忽近,如鬼魅如山魈,令人毛骨悚然。我可是名副其实的鬼影呀,移形换影神出鬼没我本是高手中的绝世高手,这种笑声,于别人也许是追魂索,于我却是一种激起斗性的挑逗,我渐渐冷静和敏锐,暗暗琢磨这笑声里的名堂。
他的笑声不是从喉咙,而是从肚皮中发出来的,在大雪封山的树林子里也能传出两三里远,散漫开来很难分清远近虚实。我渐渐摸清了他的门道,当他一声声地“嘎咕”的时候,我从一棵树跃到另一棵树,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他依然站在雪地上,披着一件敞开的翻毛羊皮袄得意地叫唤着。当他转过身来,想从另一个方向继续戏弄迷惑他的对手时,他看到了我。
他真的像见到鬼一样,“扑通”一声钻进雪地,像牛犁翻地一样往前跑,我循着蛇路越过前去,一剑插在他的背上。
这些都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其实那位“银狐”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恶棍,只是行为诡异,招人嫌嫉,我穷追不舍杀了他,也不过是争强好胜而已,我没有辱没绝世高手的称号,却于匡时济世的侠义之本有何增益呢?
好在我早已不是什么绝世高手了,麻烦也正麻烦在我再也不是什么绝世高手了。我几十年的倒练武功决不是白练的,这种练法前无古人估计后也无来者,我倒行周天逆转经脉,一点点消耗去大半功力,然后将各种混乱的拳法融合在一起,时长日久,以至于经脉错乱,滞涩难转,如果勉强奋力打出一拳,必定半天收不回手。
我剩下的一点能耐,大概就像终南山脚下那个愣头青所看到的,只能像只鸟一样在石头上乱飞了。
我胡思乱想了一程,靠在石壁上,正准备闭眼睡去,忽然看到一个踉跄的身影在雪地里踟蹰。蒙眬的月色映照在雪地上,那个身影虽然细小,却十分清晰,前后来来回回弯腰屈体地磨蹭了几步,好像抬头向我这边有火光的地方望了一眼,猛地一头栽倒在雪地上。
我盯着那个倒下去的影子,等着他站起来,他却始终一动不动。我快步走了过去,发现是一位裹着棉披风的女子,身子僵冷,鼻息微弱。我将她抱至石壁下,拨旺了篝火,希望她醒转过来。
半夜时分,她倒是醒过来一次,扶着石壁站起来,惊慌地看着我,刚想抬腿又软软地摔倒,浑身颤抖,接着又昏迷了过去。
我看了看天色,这时纷纷扬扬又下起了雪花,我想这样下去,她多半会冻死。我脱下袄子给她裹上,灌了几口酒,背起她朝来时的路走去。
半路上,我不时回头看看,她脑袋耷拉在我肩膀上,开始有了点气色。她的身子颤抖抽搐着,我像背着一只气息奄奄的兔子。
我曾经像这样背着拾花落心急如焚地奔跑,拾花落嘴里吐着血,我回头看她一眼时,她便睁开眼也看我一眼,眼里含着哀怨和得意。
“你一掌打死我,不是更好吗?”她气若游丝地在我耳边说道。
我心乱如麻,加快脚步向前奔跑:“你死了,我也一掌劈死我自己就是了!”
“死不了!”拾花落在我肩上格格地笑着,尽管她笑得很痛苦,但是我知道她也笑得很安心。
那天,我应邀和号称苏十郎的苏公丙比试。我原本答应了拾花落远离江湖和无谓的争斗,但是收到苏公丙的战书,我还是不动声色地赴约了。作为一个绝世高手,没有什么比一场势均力敌的比试更重要的事了。苏公丙以剑术闻名,据说一套探花剑法以不封、不架、不粘而进为要,干净利索因势而动,于漫天飞花落英之处意动剑至,指哪朵便能刺中哪朵,凌厉无比。只是我觉得,他的剑法取名探花,虽托以照比落英缤纷之意,实有自以为江湖之中,剑法不出三甲之隐喻。
苏公丙披着斗篷戴着笠帽,脸面也罩着面罩,我知道苏公丙一向不以真面目示人,所以连话也懒得说,向他拱了拱手,以示可以开打了。
谁知苏公丙傲慢地站立着,并不还礼,却问道:“一个人?”
我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他指的是和我形影不离的拾花落,但是作为一个绝世高手,他不应该问这样的话。
“当然,一个人!”我说。
“不,你有杂念!”他却盯着我,摇着头说。
他说话的声音好像憋着嗓子。他说的话很古怪,看不清的神情也似乎很古怪,我知道苏公丙是个古怪的人,但是不知道他是个事事古怪的人。
“少废话!”我不想和他啰唆,踏上一步,亮开架势说。
“真正的绝世高手独来独往无牵无挂,你做不到,我劝你还是干脆和你喜欢的人退隐江湖,过你的神仙眷侣的日子!”他一侧身,没有开打的意思,却阴阳怪气地说。
我没有说话。
“你舍得哪一样?”他又紧盯着我,问道。
我低首默想。
“两样都不舍,难道江湖声名和威望对你就那么重要?”他跺脚咬牙说道,语气也甚是奇怪。
他提剑向我刺来,我顺势一抄,剑身向外荡开。我没想到声名赫赫的苏公丙剑道如此绵软无力,正疑惑时,他已转身掩面向前奔去。
“站住!”我趋身上前,挥掌向他后背击去。
他猛然站住,那一掌便结结实实地击中他后背。他踉跄向前,扶着一棵树,扯掉面罩,呕出了一口鲜血。
“好哇,打死我,打死我你就解脱了!”他回过头哀怨地看着我,冷笑着说。
我登时呆住了,被我一掌打得吐血的竟然是拾花落!
“你!”我扑过去扶住她,实在搞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扮成苏公丙。
“我就是想弄明白,在你心里,是我重要,还是做一个绝世高手更重要。”她大口地喘着气,艰难地说道。
我心乱如麻,立刻双手顶住她后背,给她运气疗伤,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她终于不再感到气血翻涌,我赶紧背起她向临近的双湾镇奔去。
好在我击在她后背的那一掌本意试探,只用了六七成的力道,经过双湾镇名医甄一门的细心调理,拾花落的内伤很快就没有什么大碍了,但是为了不落下病根,要好好静养一段时日。
那段时间,我们住在医馆边的客栈,再也没有讨论过那个话题。我知道拾花落的心结并没有去除,她时常对着窗外发呆,好像一肚子的话想说却不知怎么说。
我却已经有了决断,待到了结两三件未了之事,就和她一起退隐江湖。我没有直接告诉她,是觉得多说无益,又隐隐约约感到,江湖上的事,了結一件也许会牵起三五件。说真的,有时我也不知道何时是个头。
没想到的是,拾花落却悄无声息地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我发了疯似的天南地北寻找了大半年,始终音信全无。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从此江湖上没有了香侠,没有了拾花落,没有了鸳鸯侠侣。
后来有人说,她去了一个叫百花谷的地方,那里百花盛开四季常春,我想应该是那样,至于百花谷在哪儿,谁也不知道。
天蒙蒙亮时,我便回到凤桥镇。
我才出现在镇北的山坳,镇子里就响起了邦邦的锣声。闻声而至的人看到我背着个半死不活的女人跨桥而回都感到诧异,他们问七问八,我一概不理,径直回到院子,将背上的女人放到炕上。
“昆麻子呢?”灵武看了好一会炕上的女人,忽然回过头来,问我。
我冲他摇了摇头,然后又冲所有的人摇了摇头。他们全部围在炕边,好像要等这个女子醒来,一并审问清楚是怎么回事似的。
灵姑娘走了进来,将所有的人连我一道轰了出去。我猫在屋外,日上三竿时,灵姑娘出了来,对我说:“她醒了,只是一句话也不肯说。”
她抬腿要往院子外走,我站了起来,说:“灵姑娘,你看,一个女人,你看——”
我是想说,一个女人留在我这儿毕竟不方便。灵姑娘白了我一眼:“你背回来的,你自己看着办。”
我愣在哪儿,她扑哧一笑,说:“她有了身孕了。”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一口气背回两条人命。
“没什么,就是累的,又冷又饿,等她好了不会走吗!”见我傻傻愣愣更是为难,灵姑娘这才说道。
镇上的人都以为我背回的女人醒过来之后会悄悄地走掉,但是她自从安顿下来后,就没有走的意思。她一开始会防备着我,我一走进屋子,她便一手护着肚子,一手护着上身,惊慌、迟疑地看着我。
我立刻举起双手,在屋子里转上一圈,要不找个地方坐下,要不拿起我要找的物件赶紧出去,我比她还要害怕惊扰她。
镇上好事的人时不时来到我的屋外张望。
“她在收拾行李。”葫芦笑着歪过脑袋对我说,“挺周正的女人,可惜是个哑巴,嗯,雪一停,她就走了。”
说着,他冲我惋惜地摇摇头。
我知道她没有什么行李,她在整理屋子,她唯一留在这里的理由是不停地整理屋子。我的这个破屋子实际没有什么东西好整理的,但是她就是整理个不停。
“雪一停,她就走了。”我也这样对灵姑娘说。
灵姑娘便看看天,好像这个雪不会停似的。
“生下娃子,她就会走了。”灵姑娘总是比别人看得远,她笑了笑这样对我说道。
我忽然觉得这是个没完没了的事。
我决定送她回去,于是借来了一辆破马车,修好了车轱辘,装齐了车平板。灵姑娘问我这是要上哪儿去。
“送她回去。”我闷声闷气地说。
“往哪儿送?”灵姑娘瞪着眼睛,“生下娃子,她就会走了。”
她的意思是我无须多此一举。
是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少一事未必不会多一事。
世事就是这样。江湖上向来有“金洗手、银归隐,铜铁头”的说法,远离江湖纷争,最好的办法是金盆洗手,其次是悄然归隐,再其次是有一身硬功夫。不过这也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金盆洗手也好,归隐也好,就算真想从此不问江湖事,仇家冤家不答应,人情世故也不答应,有时因为一场金盆洗手反而闹得沸沸扬扬。
破马车修好之后,第二天又坏了,纳闷之余,我又将马车修好,转眼它又坏了,我修好什么地方,它就坏在什么地方。
“我哪儿也不去!”当我再一次准备修好马车的时候,那个我一直想送走的女人站在门口,看着我,说。
她忽然说话,将我手中的榔头吓得掉落在地。她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又说了一遍:“我哪儿也不去!”
她说话有点像灵姑娘,她说她哪儿也不去,就像脚下立刻钉了钉子。
“行,等你生下娃子。”我捡起榔头,看了一眼她微微隆起的肚腹,继续修补马车。
“我不会生下娃子!”她又斩钉截铁地说。
我困惑地看着她,这个事又没完没了啦。
“我不会生下娃子!”她慢慢蹲到地上,痛苦地说道。
她每句话都要说两遍,这也许是长期没说话的后遗症。
“你会生下娃子。”我安慰道。
“不,我要杀了昆麻子,杀了昆麻子!”她抬起头,看着暗沉的天空,眼里透着仇恨,说。
我大概明白了,我背回了一个想杀死昆麻子的大肚女人。
“你杀不了昆麻子。”我说。
她猛地站起,飞身扑了过来,夺过我手中的榔锤,用锤柄指着我的胸脯,冷冷地看着我。
“你杀不了昆麻子。”我仍然说道。
整个冬天,昆麻子没有来,镇上的人就觉得昆麻子不会来了,我也觉得昆麻子不会来了,她也没有走。
总之,事情显得有点错乱,该来的没来,该走的没走。
开春之后,镇上的人又开始陆陆续续上山砍树,我对灵姑娘说,我不去砍树了。我以为她会很奇怪,但是她很平静地说:“我知道,砍树养不活女人和即将出生的孩子。”
“你说过,生下娃子,她就会走了。”我有点抱怨地说,好像灵姑娘的话第一次说了不算数了似的。
“桂英不会走了。”灵姑娘从木盆里旋出一个白白胖胖的萝卜,她的手也浸泡得红红白白,停在我眼前的目光像是要看透我,她接着低下头,说,“她在等昆麻子。”
“这房子——”我说。既然做不了帮工,我觉得应该退回房子。
“等你有了钱,可以买下来。”灵姑娘并没有看我,一只手在水里摸着,说。
我没有作声,灵姑娘像是仍有话要说。果然,她双手搭在盆边,好像忘了要做什么,说:“不是北山塬,就是南川口,年年闹马匪,今年却安生了。”
安生了反倒不踏实。
我也不踏实,比他们還要不踏实。昆麻子正在路上,也许来,也许永远不会来。
我说:“到底有几个昆麻子?”
“你问得倒好。”灵姑娘看了我一眼,说,“当然只有一个!”
我说:“只有一个就好。”好像只有一个我就可以踏实一点似的。
“有什么好的,一个就够我们受的!”灵姑娘倒出盆子里的水,说。
我想,也许吧,只有一个昆麻子,至少不是个没完没了的事。
那天,出去砍树的人都回来了,他们说,昆麻子来了。
我正在河边放鸭子,鸭子在河边排成队,走走停停,他们经过我身边时,都说,昆麻子来了,你还放什么鸭子。
昆麻子来不来我都得放鸭子,有些事情很难轻易改变。当然我也不只是放鸭子,我时不时地上山打打猎。我打猎更像放鸭子,空着手沿着上山砍树的路走出镇子,慢慢从另一条山路上山,然后背着一头野猪、麂鹿或者几只野兔回来。
镇上的人对我打猎的方式很不解,总觉得我不像是在打猎物而是捡猎物。
“人家打猎,用弓箭、叉矛、夹套,你就用两只手?”
我并没有解释,我空手打猎他们已经很难相信,如果我说我打猎不是靠着两只手而是一双脚,大概更没有人相信了。
“他靠的是运气!”镇上的人最后只好这样说。
当我还是个绝世高手的时候,偶尔,我也需要一点运气。只是现在,运气这种东西,不是我能消受的。
当年我在武当山下和玄空道长比剑,他使的是正宗的太极六十四路两仪剑法,剑招此消彼长精妙无比变化多端,而我对剑法的理解却是大道至简,以为一通百通,天下武功尽可融会贯通不过如此,几招下来我就知道自己太过自以为是了。武当毕竟是武当。
但是我有一项能耐,边打边学现买现卖,玄空道长不明底细,以为我是仔细钻研了太极剑法才斗胆来和他比试的,见自己的剑法无论如何变换,我都能以阴阳相克相生的剑招和他纠缠,以至难分难解。
于是他使出了两仪剑法中的“日月乾坤”势,这招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现学现卖了。他的剑在左右两手之间转换,画着一个个剑圈,一个剑圈裹着一个剑圈,寒光闪闪绵绵不绝,一招之中包含了无穷无尽之势。
更要命的是,剑圈乍起形如拳砵,猛然攻至近身却大如伞盖。
我想起早些时候和漠北高河比试的时候也是这样,不知他使的什么障眼法,一柄玄铁剑在他身前身后时细如匕首,伸到我眼前时却大如砍刀,使人心惊肉跳。我来来回回和一把匕首和砍刀周旋,免不了心大心细,所见景物也错乱地忽大忽小起来,如同一只蚂蚁和一头大象在眼前跳跃。
和高手对决就有这样的乐趣和肘腋之变。在雪地里追赶行迹诡异的银狐,招架声东击西的雷震子的锤子,以及假手何圣忽然多出来的一只手,都是考验你是不是个真正的绝世高手的不二选择。
对付漠北高河,我要不如同一只蚂蚁一样拱翻大象,要不像一只大象一样踩死蚂蚁,这两样都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办到的事。蚂蚁拱翻大象和大象踩死蚂蚁都一样难。
我最后绕着漠北高河转圈子,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无论他的玄铁剑变成头发丝还是青龙偃月刀,我全然不理,变幻着身影在他身边周旋。很快漠北高河抓了狂,一剑砍在一棵龙爪树上,半天拔不出来。
对付玄空道长的日月乾坤剑势,我也只能如此,他画剑圈我绕着他跑大圈,但是他的功力毕竟比漠北高河高出一截,步罡踏斗纹丝不乱,他的剑圈仍像一张张撒出来的渔网。
这是一张张刀光粼粼的渔网,一旦被罩住,立刻会身首异处。我晃到玄空道长身后,以为他必定会转过身来防备我从后背攻击,谁知这老道怒喝一声纵身凌空而起,自空中撒出了一张更大的渔网。
望着那张光影翻滚的渔网,我顿觉无所遁形,我知道水中的鱼大概也是这样,看着一张浸润而下的网,如同中了邪一样。那一刻,我想,我再也做不了绝世高手了,于是像要摒弃自己似的,嘿嘿冷笑,双眼一闭,举起手中的剑直直地向剑网中心刺去——
只听见“当啷”一声响,我睁开眼睛,看见地上掉落着两把断剑。我想跑开去看看我身首异处是什么模样,抬头却看到玄空道长站在我身侧,瞪着血红的眼睛吹着胡子一脸古怪地看着我。
“我很难看吗?”我问他。我觉得我已经被他的剑网绞得不成样子了。
他依然瞪大着眼睛没有说话。我看看前胸,又看了看左膀右臂,很奇怪,我竟然完好无缺。
“你捡回了一条命!”玄空道长终于一跺脚说。他看了一眼地上的断剑,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我说,“我没见过你这样的傻小子!”
他意思是我破解了他的“日月乾坤”靠的是运气。我也承认这是运气,任何剑招都有破绽,可我确实没有把握断定玄空道长的剑网最大的破绽是其中央,虽有背水一战的勇气,也是凶险非常。做个绝世高手,有时也需要一些运气。
但我打猎靠的不是运气。我知道的是,如果在一些小事上也时时靠运气,那么肯定做不了大事。当然,我现在也不是什么绝世高手了,也未必需要做什么大事。
镇上一些小伙子也跟着我去碰运气,他们真像一副打猎的样子,刀叉箭棍呼前拥后,好像要将一座山的野物一口气给端了。
我背着手不声不响地走着。走着走着,他们便不见了,我只听到他们时而嘈杂时而轻巧的话语声。
寂静的山岭,每一种声响不管或远或近都像一个信物,翻山越岭传到我耳边。我能听到潺潺流水盘盘绕绕从西流到东,嗖嗖的风声像梳子一样一遍遍篦过蒿草林木,各种跳跃的鸟鸣在山涧回荡,以及我追寻的猎物的鼻息一时粗浅一时深重。
我甚至听到北山岭砍树和放树的声音,从这些声音到我耳边已经颇费周折,我仍能分辨出它们的方位和时间,清晰得如同路边开在脚下一簇簇的老虎花。这些花都怒放盛开,在我看来却有先后顺序,因为我还能听到它们花瓣舒展开的声音。
作为一个绝世高手的时候,我的耳朵从没有这么灵光过,我的耳朵包含了整个世界,以前我没有发觉,现在整个世界跑到我耳朵里来了。
我用耳朵发现了猎物,然后突然出现在一脸茫然的猎物面前,伸手一击,猎物便晕倒在地。我早已没有了繁杂的招式,所有武功倒练后,只剩下这种化千百种可能之势于猛然一击。一击之后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就好在,猎物不会和我过招,只会试图逃走或者晕倒之后连逃走的意图都没有。这也就是现在的我,我猛力一击,只能拍晕它,如若我还是个绝世高手,不管什么猎物都只会落得全身骨裂、魂飞魄散的结局。
我背着猎物出现在那群围着圈寻寻觅觅的小伙子们面前的时候,他们便从四面八方冲过来围住我。整个打猎过程就这样结束了,他们惊羡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一只松鼠,将猎物储藏在某个地方,偷偷摸摸地去取回来就是了。
“你干吗不扛多几只回来?”他们问我,伸手在猎物身上摩挲,却连个流血的窟窿眼都找不到。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足矣。”我说。
“我们还是两手空空呀!”他们愤愤不平地说道。
“那就轮流扛回去吧,见者有份。”我说。
他们便七手八脚地扛起猎物,回到镇子的时候,又是前呼后拥,好像这头猎物是大伙儿合谋的收获似的。
葫芦问我什么时候背只老虎回来,我没有回答。我想,这可能是要靠运气的,我还没有发现老虎的踪迹,而且对于能不能一掌击晕一只老虎心存疑虑。我倒练几十年功夫,拍晕一只兔子、麂鹿或者野猪不是什么难事,拍晕一只老虎,我得掂量掂量。
桂英也听说昆麻子要来了,她腆着肚子从炕上挪过来,脚尖点着地面,像蜗牛的触角似的左右试探。
她好多天没有落地了,想知道脚下得地是硬的还是软的。对她来说,地果然是软的,她摇摇晃晃地站着,忽然一仰头,滚出两行熱泪。
“啊,真不是时候!”她捶着自己的肚子说。
当然不是时候,对她来说,昆麻子来得不是时候,娃子将要出生的也不是时候。
灵姑娘跨了进来,我感觉她像是从窗户口跃进来似的。
“桂姐,赶紧收拾了,走啦,走啦!”她磨转着身子,想动手收拾,但确实又不知该收拾什么好,干脆拉起女人往屋外走。
“去哪儿?”女人问道。
“北山岭。”灵姑娘诧异地看了我和女人一眼,说,“大伙儿都动身了,躲得一时是一时!”
“我哪儿也不去!”桂英站在门口,望着镇口的牌坊。
“桂姐,昆麻子杀人不眨眼——”灵姑娘着急地说。
“昆麻子有多凶狠,我比你们更清楚。”桂英冷冷地笑了笑,说,“我说过,我要杀了昆麻子!”
灵姑娘望了我一眼,一跺脚忽然说道:“你杀不了昆麻子!”
我吓了一跳,差点以为她是在指责我。
“现在不是时候。”我说,“你杀不了昆麻子。”
“就是,为了肚子里的娃子,也要躲一躲!”灵姑娘说。
“不,要不我们杀了昆麻子,要不昆麻子杀了我们!”桂英抚着肚子,凄楚地一笑,说。
灵姑娘又无助地望着我,我也无助地望着她,她的话对桂英这个女人总是没有半点效用。
一群人从石头院墙外走过,他们扶老携幼,拖着牲口,牲口的货架上驮着大大小小的包袱,包袱外扣着大锅小罐。他们一队队地走过,整个镇子就显得空空落落,渐渐地没有了声息,只剩下来来回回扑棱着翅膀的鸟雀和惊慌失措的鸡鸭梗着脖子在各个角落里奔走,时不时地发出一两声孤寂的鸣叫。
剩下的人都是些平时喜欢耍枪弄棒的青壮年,他们有时三五一群坐在沿街的门板前呆呆地望着镇子口,有时在街上游荡,相互之间也没有多少话,倒像是相互间充满了敌意。有时,整个镇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不知道人都跑哪儿去了。
没人的时候,钱二便出现了,他背着两只手从镇东走到镇西,又从镇西走到镇东,从他的脚步声我也听得出来,他来来回回将镇子的每个角落都走了一遍又一遍。
他走到我的院墙边时,停了下来,对我说:“你干吗?”
我在削木剑。我将一根根两指粗的腊树枝削成一柄柄木剑,说是剑,其实只是将树枝两边削平然后削尖,留一个手柄,这就是一把像模像样的剑了。
“削这么多木剑干什么?”没等我回答,钱二哼了一下鼻子,说道,“你应该躲到北山岭去!”
“多?不多。”我端起削好的木剑,眯起一只眼瞄了瞄,说。
“你见过马匪吗?”钱二犹豫了一下,走了进来,坐在我身边。他扭头望着身边一堆木剑,一脸的古怪。
“见过。”我说。
“马匪,都是些乌合之众!”钱二却好像不大理会我的话,接着说道。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但是我不知道他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可是,我们更像乌合之众。”钱二忽然摇了摇头,看着我,说,“我们应该推选一个头头!”
我又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但是更不知道他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钱二看着我,他的眼神有点慌乱。我知道他觉得我们急需一个头头,他也想病急乱投医,自己来当这个头头。
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钱二比我更适合做个头头,我没想过要做个什么头头,而且也实在不需要一个挥舞着木剑的头头。
“你们听我的!”桂英靠在门框边,看着镇北方向暗淡的天空,说。
“你不行!”钱二回过头去,惊恐地说道。
“我对付昆麻子,你和灵武对付刀疤三,剩下的人三人一组,这帮马匪绝计讨不了好去!”她不动声色地说道。
“不,我对付昆麻子!”钱二站了起来,拍着屁股说。
“不,我对付昆麻子!”桂英寸步不让地说。
他们放着几十个马匪不管,却来抢一个昆麻子,我有点哭笑不得。后来我发现,不只是钱二和桂英争抢昆麻子,灵武和錢二也在抢昆麻子,镇上许多人都在抢昆麻子,好像昆麻子是个有了标记的猎物。
就像钱二说的,我们还是一群乌合之众,只是大家最后都聚集到我的院子中,好像守着这个院子,就可以守住昆麻子似的。
桂英的肚子里的娃子却越来越不安分了。一头是说来没来的昆麻子,一头是想出来却出不来的娃子,桂英左右控制不了局势,更是拿那一堆自说自话的人没有半点办法,终于她冲我喊道:“叫他们都给我滚出去!”
院子里的人都惊慌地看着她,就像看到了昆麻子。
我们都没有料到,昆麻子会是抬着轿子、打着鼓、敲着锣、吹着唢呐来到凤桥镇的。
他们一路吹吹打打,鼓乐手们吹奏的大概是《南歌子》,我们在院子里听来像一群嗡嗡叫的黄蜂。
轿子停在了镇口的凤桥边,鼓乐手和轿夫们便小心翼翼地缩在一边,愁闷地看着河对岸。
“有人来娶亲了!”打听回来的人趴在石头院墙上冲我们喊道。
“昆麻子来了!”接着跑回来的人又冲进来喊道。
院子里的人呼啦啦地跑向镇口,消息越来越准确:昆麻子来了,几十名马匪堵住了镇子东西出口,我们被困住了。
院子里剩下的人也立即一哄而散。有的人跑出院子之后又折了回来,对天对地吆喝了几声,又跑了出去。
就像钱二说的,我们是一群乌合之众,昆麻子没来的时候是这样,昆麻子来了,我们更是这样。
桂英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她戴着一顶斗笠,遮住了大半个脸面,一手提着剑,一手扶着肚子,一步一顿地向外走去。
人影在石头墙外来来回回地奔跑,到处都是吆喝声、慌不择路的脚步声、拍打街边房门的咣咣声,以及刀来剑去的打斗声。
我背起一个敞口的麻布袋子,袋子里装着几十柄木剑。我向身后探了一下手势,刚刚好,只要一探手,我便可以从身后抽出一柄木剑。
一走出石头院子,我立刻就像一个猛子扎入尽是鸭子在扑腾的水塘,我觉得自己也立刻变成了一只鸭子。
我觉得自己是只鸭子,却好像第一次遇到水一样迟疑,我是一只很久没有蹚过水的鸭子。
桂英站在街口北侧一棵歪脖子枣树下,她侧着脑袋,剑尖杵在地上,斗笠向前倾着,遮住了整个脸面。这样一来,好像谁都将她忽视了,有一两个马匪跑到她身边,犹豫了一下,又跑开了。他们不急着收拾她,她也不急着收拾他们。
钱二站在巷子口,用一块黑布裹住了脑袋,身上罩着一件黑色的斗篷。他忽然从斗篷后亮出弯刀时,着实能吓人一跳。他有时左手出刀,有时右手出刀,就像在斗篷后变戏法似的。
灵武带着一帮人向前猛冲,冲了一段,发现对方人多势众,又掉头往回跑,这样来来去去,像一只找不到洞穴的老鼠。
这样一直混战下去,我想就没有我什么事了,我坐在院墙边一堆石头上,看着这个乱糟糟的场面,觉得很奇怪。
我奇怪的是,我坐在这里却恍如隔世。几十年前熟悉的场面,如今看来变得如此陌生,我像看到一面镜子,镜子里的人都在往镜子外跑,好像谁也不想多呆那么一会儿。我仿佛在看几十年前的事,仿佛几十年前的事又全然变了个模样。
镇东边忽然响起了号角声,一高一低,两个执牛角的马匪鼓着腮帮子,呜呜地吹着,漆黑的牛角像高高翘起的尾巴。
马匪们立刻三五成群地撤回到镇口,我以为这是鸣金收兵了。一个马匪从我身边跑过,骂了一句,挥手虚劈一刀,又朝前跑去。
灵武领着一帮人向前冲去,他们也以为马匪们鸣金收兵了。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那么容易!”有人喊道。
钱二却当街站立,挥手挡住了他们。
“莫追,归师勿掩,穷寇莫追!”钱二闷声说道。
他们果然不追了,站在钱二身后,挥舞着刀枪棍棒,高声吆喝,得胜了一般。
“我们应该乘胜追击,钱二!”灵武掩刀说道。
“归师勿掩,穷寇莫追!”钱二并不转身,照旧闷声说道。
他将道理重复了一遍,就像将刀从左手换到了右手,道理还是那个道理,刀还是那把刀,他们感觉却不一样了。
“对,灵武,穷寇莫追!”有人说道。
大家于是相互叮嘱“穷寇莫追”,虎视眈眈地怒视河边的那群聚集在一起的马匪。
我望了一眼枣树下的桂英。她仍是不动声色地站在树下,只是脑袋上的大斗笠不时地左拧右拧,像随风飘摆的荷叶。
我忽然想起了拾花落。
她装扮成苏公丙的时候,也是这样站在一棵槐树下,身形略显臃肿,戴着一顶轻巧的斗笠,在我眼前摆来摆去。后来,我一掌击在她的后背,斗笠便滚落在地,我闻到一股熟悉的幽香,我随即心头一震,心想,坏了。至于坏在哪里,那一刻我全然不知道。
我站起来,抖了抖背上的麻布袋向歪脖子枣树走去。事后我仍不明白我走向桂英的真实目的,也许是因为想起了拾花落,也许是无事可干,也许是希望事情快点过去,我觉得眼下的事该结束了。
我刚迈开步子,鼓乐铙钹之声猛然响起,就像一竿子打起一群栖息在树上的鸟儿,我看到轿夫们抬起轿子,在鼓乐手的簇拥之下,穿过牌坊,将轿子从河边抬到街口中央。
我回头看了一眼钱二和灵武他们,他们和我一样,一脸的惊异,个个伸长脖子,像一群鸭子。
“马大爷传话!”一位瘦长的马匪尖声喊道。
“马大爷是谁?”我听到身后有人问。
“马昆,马三要!”有人回答。
“马三要?”
“要钱、要命、要女人,马三要!”
那位传话的马匪向前走了几步,他越过了轿子,又回头看了一眼,说:“马大爷说了,轿子抬来了,照规矩,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
我看到,轿子的踏板上果然插着一柱轻烟袅袅的香。
说完话,他眼光四处逡巡。
“照规矩?照什么规矩?”一阵沉默之后,灵武大声问道。
传话的马匪好像很意外,他低头清了清嗓子,抬起头讪笑着说:“一炷香的工夫,足够你们攒足银两!”
“那怎么样?”灵武仍旧摸不着头脑,回头望了一眼大伙儿,转头问道。
我看到马匪咧开嘴,露出一口残缺不齐的黄牙,说:“银两装满了这顶轿子,我们便井水不犯河水,两清了!”
“这叫请喜!”接着,在大伙儿目瞪口呆之时,他大声说道。
“如若我们不受请呢?”钱二扒拉开张口结舌的灵武,闷声问道。
“那也有规矩!”马匪回答说。
“什么规矩?”
“我们会踏平这里,再邀请道上的朋友,在这里开宴三日,然后一把火烧了凤桥镇!”他眼光又四处逡巡地四周打量了一遍,摇着头说。
“这叫冲喜,没有结不了的亲家,也没有解不了的结。”接着,他慢悠悠地说道。
这是闻所未闻的事。我低头向枣树走去,桂英侧过脸来看我,我看到她眼里充满仇恨和无奈,她捂着肚子,我明白她为什么一直站在这儿一动不动了。
她知道马匪们会先给我们个下马威,真正的好戏在后头。
“从这慢慢转到河边,到了河边,一直往西跑,你犯不着死在这里!”桂英闭上眼睛,对我说。
“哪个是昆麻子?”我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问道。
“我杀不了昆麻子,你、你也杀不了昆麻子,你快走吧!”桂英痛苦地说道。
到了这个时候,她认命了,我也认命了,大伙儿都认命了。寂静的街道上,每个人屏气凝神,静静地等待着那炷香气若游丝地燃到尽头。
当上百双眼盯着的最后一寸灰烬像昂首吐丝的尺蠖虫一样一歪脑袋掉在踏板上,马匪们哄然一声像潮水一样涌动起来。
牛角号声再次响起,急促响亮,随即我看到骑马或者徒步的马匪们从桥头潮水一样冲向镇子。我从没想到,我成为一名绝世高手是从扫平一座马匪坞堡开始的,不再以一位绝世高手自居的日子,也几乎注定是要从对付一群不期而遇的马匪而结束。
扫平坞堡的马匪,我每招每式行云流水一般,挥舞着临时用破布头包裹刀柄的大刀,左挡右劈,很多年之后我仍清楚地记得每一个细节,记得每一个在我刀口下惊慌失措的眼神,那是个急速而缓慢的过程,好像除了我之外,身边的一切都静止了,惊慌失措的马匪们像一个个木桩,他们在奔跑,从各种可能的角度向我冲杀,但是我飘倏迅猛如鬼如魅的身形和步法,使他们失去了奔跑的意义。
然而对付凤桥镇的马匪,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他們潮水一样冲过来的时候,我护住了桂英,抄手拔出了一柄背上的木剑,刺向奔突而来的马匪。
木剑剑尖扎着一块萝卜,我和我面前的马匪都愣了愣。
每一柄木剑上都扎着一块萝卜,我想这是聪明的灵姑娘为了不让木剑刺穿布袋帮我加上的。她见我将木剑拢进布袋,和钱二一样感到奇怪。
“削那么多木剑干什么?”她问。
“不多。”我回答说,“刚刚好!”
“你怎么会想到用木剑?”灵姑娘又问道。
我没有回答,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不过也是。”灵姑娘倒是自己想通了,“真刀真枪的,你也不会!”
带着萝卜的木剑像切豆腐一样刺进马匪的胸口,他向后退了一步,瞪着自己身上的木剑,一脸的惊恐和疑惑。
我也向后退了一步,回手一撩,手上又有了一柄木剑,转身刺向右侧的马匪。
木剑又刺入了马匪的左肋。
我踏步向前,于是接二连三。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倒练武功几十年,我已经没有了招数,没有了举重若轻的狠劲,没有了虚怀若谷的灵异,甚至没有了一击不中鸥鸟犹下的自信和洒脱。
我只是一剑又一剑地刺出去,无所谓快慢,无所谓招數,无所谓得失。
“啊,鬼影!”有人惊恐地喊道。
我猛地抬起头,看到几步之外,一位骑在马上、身材黑瘦的马匪死死地勒住缰绳,瞪着眼睛,屈扭着脸,脸上一道疤痕从左至右像盘绕着的蛇。
周遭的人都停止了打斗,他们一个个像被点住了穴道,呆呆地盯着我。
“鬼影?哪有什么鬼影?”一匹棕红色的马从后面蹿了过来,马背上的马匪擎着一柄弯刀,侧头问道。
“二十五年前,日月堡,啊,鬼影!”刀疤脸喃喃说道,脸色越发扭曲,那条蛇一样的疤痕紫胀着似要跳跃而出。
“二十五年前?刀疤三,二十多年前的鬼影将你吓成这样!”手持弯刀的马匪格格笑着,他的笑声像一群屋檐上咕咕叫的鸽子。
刀疤三的马在往后退着步子,他惊恐地盯着我,像真的见了鬼一样。
“那可是鬼影哪!”他说道。
我大概想起来了,也大概是想不起来了,二十多年前,一夜之间,我扫平了整个日月堡,有个马匪被削开了脸颊,却侥幸躲过一劫,成了现在的刀疤三。
我想,我才是见了鬼。
“什么鬼影?”依然咯咯笑着的马匪没有回头看刀疤三,而是盯着我,问。
“你没有听说过鬼影的名号,二十多年前,鬼影可是绝世高手!”刀疤三在他身后绝望地说道。
“二十多年前我连杀猪都不会呢,但是现在,我昆麻子鬼挡杀鬼,佛挡杀佛!”说话的人果然就是昆麻子。他是昆麻子,却不是个麻子,弯刀在手中缓缓地左右晃动。
“但是,不可能呀!”刀疤三盯着我,眼中又起了疑惑。
我知道,他说的不可能,大概是指这么多年,我几乎没有多大变化。
“哼,是不可能,绝世高手?哪有那么多绝世高手,我也是绝世高手!”昆麻子又是咯咯笑道。
我看到桂英靠在枣树上,绷紧的身子不住地颤抖,期盼地望着我。她大概期盼我真的是个绝世高手,尽管她也一样不知道,曾经的鬼影意味着什么。
笑声未止,昆麻子猛然一抖手,手中的弯刀像块打着水漂的西瓜皮向我飞来,他一出手便使出了他的必杀技。
我会过这种使回旋器的对手,真正的厉害之处不在兵器的来去飘忽,而在于和他过招的时候,不知道啥时会来这么一下子。我随即向前蹿去,昆麻子没想到我没有退后而是向前进击,他等不及他的回旋弯刀,立刻俯身抽出背上的砍刀,闷哼一声向我迎面斩落。
我一摆身转到他的另一侧,撩手抽出一柄木剑,探身向前刺去。
昆麻子坐在马背上摇摇晃晃,随着两声刀刃跌落的当啷声,昆麻子一头栽倒在地。不管是对付谁,我早已没有了招数,只有致命一击。
我退到一旁,静静地看着奄奄一息的昆麻子。
“可惜,可惜!”他瞪大眼睛咕咕哝哝地说道。
“可惜什么?”我问。
“可惜只有一招。”
和一个曾经的绝世高手只过了一招确实是件可惜的事,我却想,这不是一招或是多少招的问题,十招他照样要倒下十次,我说:“人命也只有一次。”
“嗨,谁叫我是个马匪呢!”
说完话,昆麻子彻底没有了气息。他最后的话,让我蓦然想起几十年前的摩星岭,歪着脑袋靠坐在树旁的假手何圣临死前说的“谁叫我们是绝世高手呢”。
马匪也好,绝世高手也好,这就是命。
刀疤三早已远远地跑开了,他甚至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一路跑出镇街口,奔向凤桥,大概过了桥还会马不停蹄地一路飞奔。
桂英倚着枣树慢慢地滑下身子,她摘下斗笠,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断了气的昆麻子,脸上说不出是恨是悲或是喜。
几个马匪原先也愣在那里,对他们来说,昆麻子从中剑到倒地不起仿佛是一瞬间的事,又仿佛是历经大半辈子才终于完成的事。
从起点到终点有时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他们挥舞着刀剑嗷嗷叫地向我冲来,我也向他们冲了过去,一连刺出了五六剑。我每一剑都例无虚发,他们毕竟不是昆麻子,我的木剑还是木剑,和对付昆麻子唯一不同的是,我并没有刺中他们的要害。
我早已不是个绝世高手了。再次为人,我只是个平凡之辈,我想,也该给他们个机会,若也能再次为人,但愿他们不再是马匪。他们纷纷扔下兵刃,莫名惊慌地看着自己手臂或者肩甲穿刺而过的木剑,表情由惊慌变得痛苦。我能体会到这种痛苦不单只是受伤的痛苦,更是对身为马匪的恐惧和绝望,在摩星岭,看着一地的绝世高手,我也为身为绝世高手而感到无助、绝望甚至荒谬。
更多的人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嘴里喃喃地说道:“啊,鬼、鬼影!”
他们其实不知道什么是鬼影,更不知道鬼影意味着什么。
又有若干个骑马或者徒步的马匪撇下原先的对手向我冲了过来,我毫不迟疑地迎了上去,依然是一剑接着一剑。我只是在重复着一件简单得如同林间劳作般的事情,我不可能一斧头砍倒一棵树,但是每一斧头都不会落空,简单的事情如此,复杂的事情也不过如此。
有些中了一剑却不信邪的马匪拼了命似的不管不顾地仍然挥刀而进,我不介意再送他一剑。我像一只鸟一样飞来跃去,看似是为了走避锋芒,实际上是为了动极而静,适时地不偏不倚刺出一剑。
当年我还是绝世高手的时候,有一回和穿云丝切磋比试,我知道他的身形诡异到了难以想象的境地,但还是一心想试探出他的极限,于是合七政布五行,攒剑如花招式连环,不给他半点可可乘之机。然而穿云丝在我的剑光刃影中来去自如,每每进退之间抬手踢脚就化解了我的攻势。
“不打了,不打了!”我撤剑呆立,摆着手说。
“鸷鸟累百,不如一鹗,何也?”穿云丝却颇为得意地看着我说。他大概的意思是,不管我剑招如何花里胡哨,都不如他卑飞敛翼间的一击。
“势也!”我学着他的腔调说道。我心中虽说不爽,但好歹也看出穿云丝极善于察势,临敌时蓄势而动,顺势而为,是以谋之阴成之于阳。
“诚然。”穿云丝摇着脑袋,说,“势者,动静之间,其道深矣。”
每一个绝世高手都有自己一两门神乎其技的拿手技艺,穿云丝能够在倾盆大雨中穿梭而湿不沾身,多年练得身形如燕不说,也自有他的一套真知灼见。
“交手之时,我看你心如泉涌意如飘风,论剑法你鬼影强过我,却仍不能奈我何,你可知是什么道理?”穿云丝见我若有所思,于是继续说道。
我摇了摇头,虽有所领悟,却仍是没有多少头绪。
“大多数人和你一样,只关注于动,而忽视了静,如是走了极端。须知动极而静,静极而动,天地自成!”
说完,穿云丝哈哈一笑,转身而去。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了,他最后被雷震子的锤子砸中倒地身亡。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躲得过任何兵器,却偏偏躲不过雷震子毫无章法可言的锤子。
很快,前街的马匪要不被我刺倒在地,要不退缩了回去,望着我踌躇不敢向前。
灵武、钱二他们原本被压制在镇西头,这会儿又掩杀过来,我正要转身帮他们冲杀一阵,镇街口停放的轿子中忽然传来一阵穿云裂帛般的笛声,如一重烟雾升起冲宵而上,又似乎在云端缠绕,如独处孤峰如驰骋阔野,一会儿又飘飘悠悠,如舞如蹈似痴似醉。
我蓦然一惊,这笛音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就像迎头走来一个确曾见过却想不起何时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笛声悠扬转而迷离悲切,原本逃至河边勒马盘旋的刀疤三猛催胯下坐骑,举刀不管不顾地直向我冲来。
奔至我跟前,刀疤三嘿嘿冷笑,神态张狂,挥刀便砍。我正在思忖这笛声的来由,恍惚间却已躲避不及。
“小心!”枣树下的桂英大声疾喊,挺剑冲了过来。
桂英的剑毕竟是慢了一步,我侧过身,刀疤三的大刀便滑过我的肩背甲。我向前蹿去,一阵清晰的痛楚如同将我撕裂一般,它同时撕裂开了一道看透迷雾的罅隙。
“笛王!”我心底一沉,喃喃地说道。
二十年前,在摩星嶺,我看着一地的奄奄一息的绝世高手,就是这样的笛声在耳边回旋,渐行渐远。
“鬼影,你砍了我一刀,我还你三刀!”刀疤三避开桂英的剑,走马回旋,神态近于癫狂,说着又举刀砍来。
“好说,好说,那便是扯平了!”我屏气敛神,纵身起跃翻手撩剑,直直地送出一剑。
他的刀从我身旁掠过,而我手中的木剑已刺入他的前胸。
笛声戛然而止,那些原本听到笛声如闻战鼓般接续冲杀过来的马匪也愣住了,看着我一脸的疑惑和惊慌。
不远处的轿子中缓缓走出一人,缝衣浅带,几十年了,我却一眼看出那人正是笛王。
马匪们又回头看着踏步而出的笛王,他们这样不住地前后张望,神情透着恐惧和绝望,好像陷入了前有虎后有狼的境地,终于有人嘶吼了一声,一拨人挥刀向我袭来,一拨人干脆掉头向笛王冲去。
笛王只是甩袖踏步而行,也不见他如何展开身形,几个起落便将身旁三五马匪击落马下,他使的都是借力打力的招式,拂手间东家的刀砍向西家,这边的叉矛刺向那边,倒像是乱作一团的马匪们自家打自家,转眼工夫马匪们尽数倒地,有的栽在路边一动不动,有的被受惊的马倒脚拖着奔向了河边。
我也接连刺落了几名马匪,剩下的一些迟疑不知进退的马匪被躲在屋檐或骑在墙头的凤桥镇人用弓箭和石头击中,要不硬撑着打马向西逃去,要不扔了兵器跪在路边不住地求饶,整个凤桥镇虽仍是人声鼎沸,我站在街中心,从东望到西又从西望到东,终于觉得一下子总算是清静了。
笛王目无旁视,轻飘飘地走到我跟前,一支泛着油光的竹笛在手中不住地摩挲。
“鬼影。”他说。他好像并没有在看我,他甚至都没在看这个世界。
“哪还有什么鬼影。”我淡淡地说道,向桂英倚靠着的那棵枣树走去。
“不错,二十年前你躲过一劫,就再也没有鬼影了。”笛王笑了笑,好像早知道我要走向这棵枣树,我人还没到,他却已经在树下等着我,他看着桂英对我说。
我扶着桂英坐了下来。她大口地喘着气,好像要将整个凤桥镇吞进肚子里去。
整个过程,她要不靠在枣树下观战,要不时不时地杀入混战,在我身后捡漏似的东一剑西一剑,我发现她也没有剑法和招式,只管和我一样固执地刺出一剑又一剑,不依不饶有股拼命不顾的架势。
我不知道她是原本就不懂什么剑法招式,还是有样学样地尝试着新的招式。
凤桥镇人忙着收拾残局,在我和桂英身边或远或近地跑来跑去,给人感觉,事情明明已经结束了,却像一场骤雨将至,慌忙地跑进跑出收拾着露天的物件似的。我抬头望向天空,太阳明晃晃的,既不刺眼也不暗淡。
“我躲过一劫,可惜,却躲不过命数。”我说。
我眯着眼睛,二十年前摩星岭上那一幕如同刚刚上演一样,催命鬼马渡的毒镖飞向玄冥子,玄冥子的寒冰掌却拍上了假手何圣,假手何圣中了寒冰掌,扭过头来奔向雷震子,雷震子抡锤砸向催命鬼,催命鬼挥杖格挡,一旁歪歪扭扭、东奔西走的云天水趁机不偏不倚地挺剑刺向催命鬼的胸脯,脑顶却中了雷震子致命一击,云天水嘿嘿一笑轰然倒下——
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连环套。
我没赶上趟,错过了那场鏖战,但是自那之后鬼影也不再是鬼影了,甚至什么都不是。这么多年来,我始终迷惑不解的是,到底是什么造成了摩星岭那一场惨烈的混战,以至于无一幸免。今日见到笛王,我好像恍然大悟。
“既是命数,也是定数,当然躲不过。”笛王却说。言外之意,好像那个天衣无缝的连环套,也是一种无法避免的定数。
“也好,如何开始便如何了结。”我点了点头,说,“我错过了开头,可终究避不过结局。”
我也几乎是忽然明白,在这遇到笛王,便是二十年前摩星岭的某种延续。
“我方才吹奏的是《乱世镇魂曲》,你曾听过结尾,却没听过开篇。”笛王没有接话,却说道。
我还是绝世高手的时候就听说过笛王以笛曲杀人,我以为不是夸大其词,就是笛王内功深厚,以音渡气伤人肺腑,但他方才吹奏的曲子却没有显现杀伤之力,反倒透着迷魂摄性之气。
“我不谙音律,更不论郑音雅乐,惭愧,听不听也罢!”我摇摇头,冷笑道。
“你不觉得现在清静多了吗?”笛王却不理会我的不屑,伸过脑袋,斜眼看着我,仿佛一只啄破壳的鸟雀打量着新鲜的世界。
空中飘荡着血腥味。我看着一个个倒地或奄奄一息或呻吟呼号的马匪,以及正在相互包扎救治的凤桥镇人。
“清静是清静了,只是谁知道能清静多久呢!”我望着不远处那些倒在血泊中的人,说。
“清静一时是一时,清静一处是一处。大乱才能大治。”
笛王一手拈着竹笛,竹笛在他手上转了个弯指向我。他依然倾侧着脑袋看着我,似乎要从我眉宇间的细小变化看出我的心思。
我没有说话,只是皱了皱眉。
“你不懂!”他霍然挺直身子,看着我,接着遗憾地摇着头说。
“这些马匪原本不想来凤桥镇的。”看着远处,笛王又低头指了指靠在不远处石基旁,一脸痛苦和惶恐的刀疤三,“但是他们迟早会来,是不是?”
我不知道笛王到底想说什么。
“扶我起来。”靠在枣树旁的桂英这时向我伸出手,皱着眉说,“我——”
她似乎嗅到某种味道,但是我看到她似乎耗尽了气力,想站起来都很是艰难。
“是他逼我们的!”刀疤三忽然抬起头,指着笛王,话音幽愤嘶哑,对我说道。
“你们到处奸淫掳掠,谁又逼过你们来着?”笛王冷笑道,眉宇间拧出了一股杀气。
刀疤三猛地拔出胸前的木剑,一只手捂着流血如注的伤口,一只手扶着墙石挣扎着站了起来,说:“从前……从前是没有人逼我们,可是自从遇见你这个魔笛老、老妖,我们被逼着劫了这个镇又去劫下一个镇,堡寨几百个弟兄,消耗得七零八落,你却只管坐在轿子里看大戏,今日你满意了!”
刀疤三喘气连连,嘴角溢血,一脸狰笑。
我想象不到,马匪们被逼着打家劫舍是种什么滋味。
“你们劫得金银满仓。”笛王斜眼看向刀疤三,“也该很满意了!”
“金满仓、银满仓,也得有福消受呀!”刀疤三嘿嘿冷笑,看着笛王,眼睛似是要冒出火来。
“怙恶不悛,竟然妄想福报!所谓作恶不灭,前世有余德,德尽必灭;为善不昌,前世有余殃,殃尽必昌。”笛王凑近几步看着有气无力的刀疤三,说,“我所做的,不过是让你们有多少恶作多少恶,好让恶报来得更快一些罢了!”
刀疤三瞪着眼,嘴里嗬嗬有声,慢慢地滑坐在地上,终于没有了生气。
“果真是报应不爽!”我盯着阴冷的笛王,浑身不由得一阵冷战,“二十年前摩星岭一众绝世高手命死道消,大概也是拜你所赐吧!”
“摩星岭是我一辈子的杰作!”笛王转身抬头向天,沉凝片刻,心驰神往地说道,“可惜,二十年了,再也没有了如此绝唱!”
“可惜,我错过了!”我冷笑道。
“你?”他摇了摇头,“并不是不可或缺!”
我知道,我在最好的时候,笛王也没瞧上眼。尽管在我看来,那时的笛王也算不上什么绝世高手,江湖之中,我甚至没有怎么听说过他的名号。
“但是那些绝世高手,他们究竟又何罪之有?”我问道。
“绝世高手?哪一个所谓的绝世高手不曾搅得腥风血雨,哪一个又不是识浅而怨深之辈,便是你这个所谓的鬼影,一夜之间杀得日月堡片甲不留,这样的绝世高手难道就不是祸害?”笛王一脸嘲讽和不屑地说道。
“摩星岭一下子清静多了,而混战之时我借力打力,几乎没有动过一根指头!”他眯着眼睛,好像在回味摩星岭最后寂静的一幕。
“我只是仍不明白,他们怎么会轻易就受了你的唆使挑拨,竟然相互拼杀得一个不剩!”我说。
“轻易吗?”笛王眉宇挑动,似乎颇为得意,“说轻易也算轻易,他们上得来摩星岭,你以为真是平心论道或者以资切磋的?其实谁也不服谁,相互之间积怨多年,已是剑拔弩张之势了,没有我暗中助推只怕也是迟早的事,我早将他们每个人的结局书刻于石壁,既是警醒也是预判,他们表面上一笑置之,内心已起杀机,临了我提议来个封圣比武,借此在摩星岭立个封圣碑,以光耀后世。我也没想到那么顺利,很快就演变成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鏖战。二十年了,除了摩星岭,再也没有了这样的绝唱!”
“原来如此,那真是绝唱!”我叹道,也终于明白了摩星岭上那些肃杀的字迹是怎么回事,“可你现在能做的只是驱赶着一帮马匪四处作恶,鸢鸣虎啸,又在这里奢谈什么善恶什么德殃,当真可笑至极!挑起这么多恶端,你就不怕终有一天你也躲不過报应躲不过命数!”
“大善大恶,数亦不拘,我行我素,何来命数!”笛王悠然一笑,说道。
“摩星岭只剩下你我,于此又遇着了,这便算是命数!”
“是你的命数,不是我的命数!”
“你找到我,就想告诉我这些?”
“我不是冲着你来的,鬼影。”笛王又是摇了摇头,“这个世上,已无鬼影,对吗?”
摩星岭他没有算上我,这次同样没有算上我,前后都只是巧合。
“今后,也再无四处牧凶行恶的笛王!”我冷冷地看着他,说。
“牧凶行恶?就算是吧,阻止得了我笛王的,也不会是你!”笛王又偏斜着脑袋,不屑一顾地说道。他手中的竹笛平平地端在胸前,像一支引弓待发的箭。
笛王神情傲慢,似乎有一百种办法杀死我。而我,连一成的把握都没有。
“杀呀!”
凤桥桥头传来急迫的呼喝声,一位小伙子骑着一匹乌骊马,手舞玄铁剑,飞奔而来。正在收拾残局的凤桥镇人从各个角落惊疑地站起身,伸长脑袋,看着那个年轻人。
驰过凤桥的乌骊马渐渐放慢了脚步,凤桥镇人从年轻人脸上看到了疑惑和尴尬。
“啊,结束了?”马蹄声声,他拖着剑,脑袋一步一晃地问道。
“啊,结束了!”凤桥镇人不知来者何意,木然地回答道。
“我来晚了?”年轻人又问道。
“来晚了。”有人答道,有人哭笑不得地搖摇头。
笛王慢慢回过头去,看着那个愣头青。我听到他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
“又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笛王又转向我,“一场盛宴,主角永远只有一个,对吗?鬼影。”
二十年前的摩星岭,一群绝世高手,以一身绝世武功,完成了一场绝唱,如同一时盛开的烟火,在笛王看来,也是他精心布置和操控的盛宴,而主角永远也只有一个。
我没有看到烟火盛开的那一刹那,只看到盛宴后的残羹冷炙,而主角也永远不会是迟到的那个。
一阵冷风忽起,笛王手中的竹笛像条蛇似的向我蜿蜒而来,发出有节律的清脆翁响,如钻冰切玉。
我撩剑刺去。对付身手难测的笛王,我仍是有一剑是一剑,但是这一剑是对着他的竹笛而去的。
木剑迎着竹笛,两下还未相接,我便感到一股磅礴的气力直贯而至,刺出去的木剑如遇铦锥,立时破裂炸开,形同一条散乱的烂扫把。
他的竹笛却势不稍减,昂然直入,狠狠地戳中我的左肩。我手臂酸麻,肩胛骨如被捣碎击裂般疼痛,一口气提不上来,只有不住地连连倒退。
“鬼影,和我交手,仍用你的烂木剑,托大了!”
笛王冷冷地看着我,眼中流露出鄙夷和不屑。
二十多年前,我或许能和他战个平手,但是此消彼长,别说我用木剑,哪怕用的是干将莫邪,只怕也无济于事。这已不是靠一时短长便能改变的局势。
“师父,小心!”笛王手中的竹笛在身侧画了道弧线向我再次袭来,不远处那个小伙子大喝一声,从马背上纵身一跃,挺剑飞扑迎向笛王。
他忽然叫我师父,倒是让我吃了一惊。原本我便觉得小伙子面熟,只是无暇细想,这会儿终于记起,在终南山脚下,正是这个愣头青一见到我便倒头跪拜,硬要拜我为师。当时,我以为随便一句话糊弄过去了,他这却又是好巧不巧找上门了。
我想阻挡已然来不及,笛王瞧也不瞧,挥笛横掠,小伙子手中的剑脱手掉头向我平飞疾刺而来。
我斜身堪堪避过,还未站稳身子,笛王已踏步欺至近前。他看了我一眼,说:“可惜,果然鬼影已不再是鬼影了,今日定叫你在劫难逃!”
小伙子也抢上前来,赤手空拳地挡在我面前,对笛王说:“前辈,看你的身手也是位高人,为何难为我师父?”
笛王眯眼瞧着他,冷冷一笑,说:“师父?他是你哪门子师父?”
“师父就是师父,达者为师,一言亦可为师。前辈,什么叫哪门子师父!”年轻人答道。
“既然如此,那便先送你上路!”笛王说着摆步探掌拍向他。
小伙子也不知深浅,欲举掌相迎,我拽住他,拖行几步避开笛王穿云掌的连番追击。
可是笛王势既已成绝无劳而无功的道理,他冷哼了一声,步步紧逼,左手斜掌奔向年轻人,右手挥笛直指我咽喉。
其时已避无可避,就算我连环步后退,固然顾不了那个依然手舞足蹈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更会连累提剑一步步抢上前来的桂英。她大概也是觉得我已处于穷途末路的境地,为我挡上一剑是一剑。
我一掌推开身边的小伙子,顺手向身后摸去,蓦然发现,背后的布袋中早已经没有了木剑!我心里咯噔一下,暗暗叫苦,但是手势却没有停,我只剩下最后一击,哪怕手中空无一物,也要刺出去。
“惊弓之鸟,可笑!”笛王微微一愣,看出了我的窘迫,更是冷笑。
他话还未说完,人已迎了上来,桂英跃身而起,执剑的手臂顺着我出剑的方向,合二为一刺向笛王。她撒开手,剑不偏不倚地刺进了笛王的胸口。
桂英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笛王看着胸前摇晃着的剑,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向我,又看向桂英:“怎会如此?”
“命数!”我摇摇头,说。
那天晚上,桂英生下了一个娃子,她让我给他取个名字,她说是我给了他生机。我想了想,就叫生道吧。
桂英说:“好,以生道杀人,虽死不怨杀者!”
第二天,灵武脑袋上缠着绷带,瘸着脚一步一咧地来到石头院子。他见到我就要拜师,非要我教他武功。
“我早知道你是位绝世高手!”灵武神秘地眨着眼,接着在我面前摆了个剑击的姿势,只是浑身的伤痛使他显得笨手笨脚,似要跪倒在地,却又如同失去了关节。
“哪有什么绝世高手,你是不是在咒我啊!”我说。
谁知道,打发了灵武,又来了钱二,我照样打发了。我打发了一个又一个上门拜师学艺的人,却没办法打发一次又一次上门拜师的同一个人。
那个小伙子每天来我的院子请求正式拜师学艺,不管我怎样回绝,他都好像没听见似的,照例晨昏定省,然后跑到河边去耍剑,他耍的也是一把木剑。
“你就教林九一招半式吧。”一段时日之后,灵姑娘靠在石头院墙上,对我说。
他的诚意没有打动我,却打动了一旁观看的灵姑娘。凤桥镇之战我一剑一敌,她听说后不敢相信地绕着我看了半天,说,一剑平天下,果真臻至绝境,一招半式就够了。
既然灵姑娘说话了,我想,确实应该教他点什么。
我接过他手中的木剑,向空中一指,然后问他:“看到了吗?”
他愣了愣,忽然满面通红,使劲地点着头,说,看,看到了。
“真的?”我问道。一旁的灵姑娘也关切地望着他。
他努力地点点头。
“那就照这个练!”我说。
他果然抱着剑,跑到河边,东指一剑西指一剑地练了起来。
过了几天,他又跑过来找我,要我再教。我拿起木剑,又是凌空一指,我不知道他看到什么不同,他抱着剑想了想,照样跑到河边,又是东一剑西一剑地练了起来。
我基本上就是这样教他剑法的。
林九练剑的时候,赶上风清日丽,灵姑娘便坐在河滩边的石头上,手撑着脑袋,认真地看他练剑。他从这块河羯石跳到那一块河羯石上,像一只觅食的鹭鸶。
这样过了大半年,林九再来找我,我拿着剑,抬头想了想,第一次感觉,这剑不知从何而出。我在院子里转了一阵子,最后将木剑交还给他,说:“没有了,没什么能教你的了。”
他一脸的遗憾,但随即露出了颇为得意的讪笑。
在一旁观看的灵姑娘说:“你傻笑个什么,刺一剑看看!”
灵姑娘眼珠子不住地向我瞟来,分明是在唆使,林九抬起头举目四望,却好像不知道刺什么好。
我低头向屋内走去,林九提起剑,猛然斜身跃起,挡住我去路,挺剑向我胸前刺来。我看到那柄溜黑的木剑像条草丛中蹿出的蛇一样,我微微一缩身,刺出来的剑连我的衣襟都没有沾到。
灵姑娘扑哧笑了。林九不甘心地看着我,好像下了一步臭棋想悔棋似的。我摇了摇头,他于是心有不甘地收起木剑,走到河边,又东一剑西一剑地练了起来。
这之后,他经常冷不丁地从我身边冒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刺上我一剑。我得到处提防着这小子,走在街面上,他会忽然从房梁上飞下来,走在河边赶着鸭子,他会从树后面绕出来,有时我坐在院子里,他尾随在灵姑娘身后,像变戏法一样从她身后跃出来,就是为了让我毫无防备,以便刺中我一剑。
“这小子和你有仇吗?”镇上的人觉得很奇怪,这样问我。他们知道我在教他练剑,也都知道,实际我什么都沒教。
“大概是前世有仇。”我回答说。
但是,他一次也没有得逞。
直到有一次,我尾随着一群上山砍树的人走出镇口,正要和他们分道扬镳往北山岭方向去的时候,身后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我们都回过头来,看到一匹棕褐色的马上,两个人影颠簸着向我冲来。
马上坐着的是低头抖动着缰绳的灵姑娘和挥舞着木剑的林九。我愣愣地看着他们,马匹几乎和我擦肩而过。事后回想,我听到了灵姑娘粗重的呼吸、林九挥剑时的闷声低喝,以及木剑刺穿绵帛的撕裂声。
那一刻,我完全忘记了躲避,木剑插在我的锁骨下,入肉不深,随后“扑通”掉在地上。
灵姑娘圈回马,她和林九呆立在马上,瞪眼看着我。稍立了片刻,灵姑娘猛地一拉缰绳,那匹坐骑腾蹄狂奔而去。
“你真和鬼大侠有仇呀!”我身后的人醒悟过来,纷纷追着一溜烟而去的马,跺脚骂道。
他们追了几步,也都停了下来。
就这样,灵姑娘离开了凤桥镇,那个前世和我有仇的臭小子也离开了凤桥镇。
后来,我和桂英也离开了凤桥镇,在北山岭找了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过着安静的日子。桂英很喜欢这里,还没有安顿下来,便抱着娃在谷中四处探寻,我跟在她身后,她忽然回过头来,像娃子刚出生时那样对我说:“多好的地方,你给起个名字吧。”
“就叫百花谷吧。”我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