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宏伟 张宣逸 李国新
摘 要:汉代文物中有许多以羊为主题的图像。这些图像既体现了时人的升仙思想、吉祥文化、孝悌观念,也反映了汉代发达的畜牧业。对这些羊图像进行研究,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认识和弘扬中国优秀传统文化。
关键词:汉代羊图像;吉祥;祥瑞;约园;瑞羊
一、约园中的“瑞羊”
约园又名赵家花园,位于常州市区兴隆巷市第二人民医院内,占地约19亩。1987年12月,常州市人民政府公布其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约园始建于明,最初为官府的养鹿苑。清乾隆年间,成为中丞谢旻的别业,也称“谢园”。道光年间,赵翼之孙赵起购得此园,即为赵家花园。而后进行了修葺,在园内建成十二峰、二十四景,谦称“约乎成园”,遂名“约园”。约园景观尤以奇石见长,最引人关注的是那只跪坐回首的“瑞羊”(如图1)。这块“瑞羊”奇石,设计巧妙、栩栩如生,充分表达了时人的吉祥、纳福之意,更承载了华夏民族对高贵品德的追求。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羔羊由于行“跪乳之恩”,被视为“孝”的典范。如《增广贤文》载:“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又谯周《法训》曰:“羊有跪乳之礼,鸡有识时之候,雁有庠序之仪,人取法焉。”《公羊传》何休亦云:“羔取其贽之不鸣,杀之不号,乳必跪而受之,死义生礼者,此羔羊之德也。”郑氏《婚礼谒文赞》亦称赞羔羊:“群而不党,跪乳有敬,礼以为贽,吉事之宜。”约园中的奇石恰似一只跪坐羔羊,回首而望、至孝温顺。
二、“羊图像”溯源
在原始社会,羊是最早被人类饲养的六畜之一。《周礼·膳夫》曰:“膳用六牲。”郑玄注:“六牲谓牛、马、羊、豕、犬、鸡。”古人认为羊性情驯良、形态俊俏,是一种祥瑞动物,对其十分崇尚[1]。我国历代文物中有许多“羊”形象。在距今3000到10000多年的宁夏贺兰山东麓岩画上,就己经有了羊的身影[2],距今大约 8000年的裴李崗文化时期出现了陶塑羊的形象[3],马家窑文化陶器中则有独具特色的羊角型纹饰。先秦青铜器中更有四羊方尊、双羊尊、羊型罍、羊型鼎、羊首剑、铜羊首勺等形象。河南省安阳市妇好墓还出土过商代玉羊头。山西省曲沃县晋侯墓地63号墓出土过西周玉卧羊。尤其是战国时期,秦瓦当中常见有一种“羊角纹”备受关注。如咸阳一号宫遗址出土的“羊角纹”瓦当,面径17厘米。瓦当正中间饰以圆形“太阳纹”,代表四个不同方位的羊角围绕中心“太阳纹”,用以象征光照四方。据《释名疏证》曰:“古羊、阳字通。”又《史记·孔子世家》“眼如望羊。”又《释名·释姿容》:“望羊。羊,阳也。言阳气在上,望之然也。”可见“羊”与“阳”相通。该类瓦当的出现说明古人早已将“羊崇拜”与“太阳崇拜”合二为一了。
三、汉代文物中的“羊图像”
(一)体现升仙思想的“羊”图像
汉代文物中最能体现升仙思想的“羊”图像是“羽人骑羊”画像。如图2为“羽人骑羊”钱树座画像。从宏观上看,此钱树座为陶质“山形状”,山上还有“钱树”和“摘钱”的形象,表明此山为昆仑“神山”。古代文献中有诸多关于昆仑神山的传说。据《河图括地象》云:“昆仑山为天柱,气上通天。昆仑者,地之中也。”又云:“昆仑有铜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又《神异经·中荒经》载:“昆仑之山有铜柱焉,其高人天,所谓天柱也。”又《论衡·道虚篇》云:“天之门在西北,升天之人,宜从昆仑上。”又据《山海经·海内西经》:“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百神之所在。”因此,结合上述文献记载和“钱树”造型,可知“仙人骑羊”钱树座代表的正是“天地中心昆仑”;树座上原本插有的树干和树枝,代表的是“沟通天地中心的神树”;树座+树干枝,正是上述文献中“昆仑+铜柱(神树)”的真实写照,两者皆有“沟通天地”的作用。因此,“仙人骑羊”钱树座象征为(昆仑),作用也在于“沟通天地”。笔者近期发现一文物,其造型也是将羊饰于山顶,与“羽人骑羊”钱树座有异曲同工之妙。此文物即1955年广西贵县总仓库出土的“刻花三羊陶盒”。盒盖之上以连绵的山岳象征“昆仑之丘”,山丘上有诸多神树,而位于神树之上的盖顶,则饰以三只贴塑神羊,羊的神态自然,并呈卧伏回首状。由于“羊”与“阳”互通,“三羊”即为“三阳”,故山顶立羊,也即表征为山顶有“太阳”。又因“太阳”是天界的象征(四川崖墓中就有墓顶部画“太阳”的现象),故“羊立于山顶”又象征着到达“仙界”“升仙”。闻一多先生就认为,神仙“最终的归宿是山——西方的昆仑山”。贺西林先生也说:“仙与山的结合造就了一个远离尘世、超越生死、自由自在的超凡世界,这就是汉代人心目中的天堂。”据此,“刻花三羊陶盒”上的山是汉代人心目中的仙界(天堂),他们正希望通过登神山(昆仑)以达“升仙”。再从微观细节上看“羽人骑羊”钱树座, 树座上的人肩生“羽翼”,乘“羊”而行。“羽人”即为“仙人”,乃世俗之人羽化而来,因身生羽毛,故有升天之能[4]。据《山海经》载:“有羽人之国,不死之民, 或曰人得道,身生毛羽也。”又《论衡·雷虚篇》记载:“飞者皆有翼,物无翼而飞谓仙人。图仙人之形,为之作翼。”又《拾遗记》云:“惟有黄发老叟五人,或乘鸿鹤,或衣羽衣,耳出于顶,瞳子皆芳,面色玉洁,手握青筠之杖。”汉画中“羽人”多与西王母、瑞兽组合出现。如2003年陕西省定边县郝滩乡汉墓出土昆仑仙界图,图中西王母端坐于昆仑山,三足乌立于其侧,一羽人手持华盖,另有一羽人手持器物,器物中放置仙药,周围有蟾蜍、巨龙、九尾狐等仙界神兽。可见,“羽人”是升仙不死的象征。“羽人骑羊”实则为“乘羊升仙”之意。此羊身体也带有“羽翼”,这说明羊是“升仙”坐骑。这种带羽翼的羊在汉画中也极为普遍,如安徽宿县褚兰镇墓山孜出土的刻着翼羊的画像石、江苏徐州贾汪北部地区出土的“羽人乘翼羊”大型石雕,它们都是将羊神化,将羊作为升仙的坐骑或媒介。
(二)体现镇墓驱邪功能的“石羊”“羊头”
两汉时期,独立“石羊”一般多立于大臣墓前。据《水经注·滍水篇》记载,汉安邑长尹俭墓“南有石碣二枚,石柱西南有二石羊,中平四年立。”也有一些“石羊”构件装饰于墓中。这些“石羊”是用以镇守墓地的神兽,如江苏徐州贾汪北部地区出土的“石羊”,呈卧姿,背上为一猴骑羊,石羊身体肥壮[5]。如江苏邳州博物馆所藏“羊形”石柱,羊角弯曲向下,呈蹲卧状,石柱侧面上部是珍禽瑞兽,下部是人物图。再如徐州画像石馆藏“羊形”石柱,作跪卧状,羊角弯曲,背上刻石柱。这种“羊形”石柱的造型给人一种能背负重任的强大感,充分说明了羊具有镇守墓地的功能。而在山东、河南等地的汉画像石上,用高浮雕羊头装饰墓室门楣的情况比较常见。“羊头”往往是居于图像中心,左右两边再以浅浮雕技法雕刻出龙虎、凤鸟等其他祥瑞动物作为点缀,这种装饰图像被视为具有“除盗贼”“镇墓驱邪”的象征意义。据《杂五行书》说:“悬羊头门上,除盗贼。”据《说文》:“羊,祥也。”我们也在汉代铜镜中常见到“辟不(非)羊”的吉语,如“上有古守(兽)辟非羊(祥)”“刻娄博局去(辟)不羊(祥)”“长年益寿去不祥”“左龙右虎辟不祥”等。可见,墓中放置“石羊”“羊头”不仅有镇墓驱邪之用,还有去不祥的意思。
(三)体现孝道的“羊”图像
汉画中装饰大量的羊,也是汉代以孝治天下的最好见证。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后,孝道由家庭伦理扩展为社会伦理、政治伦理,乃至成为选拔官员一个基本标准,而羊作为“孝”的典范必然被汉代人所推崇。汉画像养老图中的“母子羊”,正是汉代社会推崇孝道的艺术表现。该画像上层画面中一只大羊和小羊位于画面最顶端,小羊一边走一边回首望顾大羊;中层画面刻画一老者和年轻人;下层刻画农作场景。从宏观视觉来看,年轻一代通过努力劳作供养老人的场景,与小羊望顾大羊画面,是相呼应的。而将羊置于最高位置可見汉代人将孝视为至上之德,充分表达了“百善孝为先”的孝悌观念。据民间传说,古代有一种“送羊劝孝”的风俗。当年有一个小孩不孝敬爹娘,放牧的舅舅便将外甥领到羊群边,外甥看到羔羊跪在母羊的肚子底下吃奶,一下子就明白了舅舅的用意:羔羊尚知孝敬母亲,何况人呢?舅舅于是送给他一只羊羔,让他抱回家。此事传开后,“送羊劝孝”遂成一种社会风俗。由于“羊”是和善、孝顺、宽容等一系列美德的象征物,所以以“羊”为美的品行也得到古人的普遍认可。如《三字经》开头说的“人之初,性本善”,其中的“善”字从“羊”。又如《毛诗·国风·羔羊》记载了人的德行要像羔羊一般:“羔羊之皮,素丝五紽。退食自公。委蛇委蛇。羔羊之革,素丝五緎。委蛇委蛇。自公退食。羔羊之缝,素丝五总。委蛇委蛇,退食自公。”文章对羊的外在进行赞美,羊的白而纯净的皮毛,给人以纯洁高贵的感觉。随着认识的深入,汉代对羊的品行进行了一次大的总结,有“德”“仁”“义”“礼”等[6]。董仲舒在《春秋繁露·执贽》中言:“羔有角而不任,设备而不用,类好仁者;执之不鸣,杀之不谛,类死义者;羔食于其母,必跪而受之,类知礼者;故羊之为言犹祥与,故卿以为贽。”
(四)体现汉代畜牧业的“牧羊图”
云南西汉贮贝铜器盖上的“牧羊图”上,我们可以看到羊成群结队、排列有序,这说明汉代羊的饲养已十分普遍,有一定的规模。考古工作者在内蒙古呼和浩特市和林格尔县新店子发现的东汉墓里,也有一副“牧羊图”壁画。其中,牧羊人有4个,但是羊群形态各异,有的做奔跑状,有的在哺乳。还有奔驰狂吠的黑犬,应该是在保护羊群免遭土狼的袭击。这些鲜活的场景反映了汉代畜牧业的发达。据文献记载,汉代养羊规模庞大,并且有专门的人负责饲养。如《汉官六种·汉旧仪补遗卷上》中记载:“太仆牧师诸苑三十六所,分布北边、西边。以郎为苑监,官奴婢三万人,分养马三十万头,择取教习给六厩,牛羊无数,以给牺牲。”武帝时张骞出使西域,武帝“拜骞为中郎将,将三百人,马各二匹,牛羊以万数,赍金币帛直数千巨万”,使其联络西域诸国,合击匈奴[6]。可见,汉代养羊已是个渐成规模的养殖业。汉代民间牧羊者也大量养羊。值得一提的是汉武帝时,有一位河南爱国牧羊商人叫卜式,他在牧羊致富的路上不忘爱国、疏财重义。他不仅在国家连年作战、财政紧张之际上书朝廷,“愿输家财半助边”,支持国家抵御匈奴的外来侵略,而且在山东人民面临严重水灾,灾民需要救助时,仗义捐钱以救灾民。卜式善行还得到了汉武帝的赞赏,并在全国大张旗鼓地宣传推广。
汉代以羊为主题的文物纹饰还有很多,如青海博物馆藏汉代“羊灯”,徐州等地所出的汉代羊纹金饰片[7],安徽博物馆藏东汉建宁四年“树下仙羊”画像,以及一些风格独特的“独角羊”等。这些文物都反映了汉代人对羊的喜爱和崇拜。
四 “羊”的吉祥寓意
在古汉语中,“羊”与“祥”音同意通,具有祥瑞之意。如许慎《说文解字·羊部》云:“羊,祥也。”又曰:“祥,福也。”刘熙《释名·释车》载:“羊,祥也。”又《汉元嘉刀铭》载:“宜侯王,大吉羊。”又《春秋说题辞》载:“羊者,祥也;合三而生以养王也。”直言“羊”意为“祥”。又据《汉书·南越志》记载:“尉佗(南越国建立者)之时,有五色羊,以为瑞。”在甲骨文中,“祥鸟”写作“羊鸟”;秦汉时期,人们亦常把“大吉祥”写作“大吉羊”。可见,羊有吉祥、纳福之意。羊还是美与善的象征,是对品德高尚之人的美誊。羊之气味作“羶”,而“羶行”一语,是指令人仰慕的高尚德行。如《庄子·徐无鬼》:“舜有羶行,百姓悦之。”又《诗序》曰:“召南之国化文王之政,在位皆节俭正直,德如羔羊也。”“羔羊”一词,即喻品德高洁。又《诗经·郑风·羔裘》:“羔裘如濡,洵直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这里即是以羔裘之美喻“彼其之子”之德。又《后汉书·王涣传》:“故洛阳今王涣,秉清修之节,蹈羔羊之义,寻心奉公,务在惠民,功业未遂,不幸早世。”又《考工记》曰:“羊, 善也。”又白居易《祭李侍郎文》:“德润行羶,温温郁郁。”这些均是用羊来形容高尚品行。
在中国古代文物中还有许多以羊为主题的图像。这些图像既体现了时人的升仙思想、吉祥文化、孝悌观念,也反映了汉代发达的畜牧业。对这些羊图像进行研究,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认识和弘扬中国优秀传统文化。
参考文献:
[1]卢茂村.安徽古代家禽家畜——羊[J].农业考古,1997(3):274-278.
[2]周雨晴.先秦羊造型艺术研究[D].苏州:苏州大学,2017:75.
[3]李友谋.裴李岗遗址一九七八年发掘简报[J].考古,1979(3):197-205,289-290.
[4]陈二峰.汉画像中的升仙图式探析[J].宗教学研究,2018(1):1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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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石宁.汉阳陵出土陶羊与西汉时期的羊[J].农业考古,2015(4):231-235.
[7]左骏.对羊与金珰——论战国至西汉羊纹金饰片的来源与器用[J].故宫博物院院刊,2020(11):56-74,110.
作者简介:
张宏伟,邳州市博物馆文博馆员。研究方向:秦汉考古。
张宣逸,硕士,常州市考古研究所文博馆员。研究方向:艺术考古。
李国新,博士,浙江农林大学汉画造型语言研究所副教授。研究方向:艺术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