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占黑
“1967年,五十岁的简受邀至德国汉诺威与英国伦敦演讲,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离开北美洲。”读到这里,我竟下意识长舒了一口气,好像借此宽慰自己似的:你看,一切不算太晚,你还有机会,可以去看看世界。
很久没有外出旅游的机会了。好在地球上的人被迫困居各自家园时,还可以通过看书看电影来望梅止渴一下。有一阵我特意翻出了从前不太感兴趣的都市爱情片,其实只是想看看陌生的街头和人群。如今电影院开得不多了,出门也越来越少,我渐渐习惯于一想到什么就去找卫星街景看,沿着虚拟的箭头大步朝前,好像自己真的走在新鲜的马路上一样。如果有一天VR技术可以叠加地图应用,而人类还停留在大流行病时代,作为屋里闲不住的人,我真的愿意花钱过把瘾。
扯远了。在读简·雅各布斯的个人传记时,我一次次被好奇心打断,拿起手机寻找各个与她相关的地点。纽约这座城市,出现在无数文艺作品里,那些经典的地名,曼哈顿、布鲁克林、布朗克斯、哈莱姆、哈德孙河、格林威治村,尽管耳熟能详,我倒真的没有仔细了解过它们的方位、尺度,彼此之间的关系,等等。现在借由简·雅各布斯的目光,借由传记作者看简的目光,好像获得了一种套娃式的体验,在打开这位伟大的女性作者的生命历程时,也打开了对这座城市的潜心认知。
严格来说,《守卫生活:简·雅各布斯传》并不具有专属于伟人的某种命中注定的传奇色彩。作者罗伯特·卡尼格尔从简·雅各布斯的家族基因说起,按时间顺序老老实实地从她的出生一路讲到安然离世。除了因为一次替补的哈佛大学演讲而名声大噪并由此开启了雄心勃勃的写作计划之外,大部分章节里,简是个按部就班的家庭女性和兢兢业业的职场女性。有时我会羡慕她那种巨大的工作能量和饱满的情绪价值,有时又震惊于她平凡而牢固的家庭生活。老实讲,在此之前,由于这位女性在城市规划领域的杰出成就,我并不知道她其实是个主动放弃大学,又主动修读夜校的非科班学者。她并不在大学任教,也不为政府献计。确切地说,简的身份更接近于一位敬业并忠于自我的独立写作者。在上世纪60、70年代各种轰轰烈烈的社会思潮之中,这位知识女性被推上了话语和行动的最前列,时代与她相互伴随,也相互映照。而这些发生之前,在那本著名的、改变了城市规划方向的《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诞生之前,简早已在时尚、能源、建筑、生活方式等各领域都留下了扎实的痕迹。
1934年,未满20岁的高中毕业生简·巴茨纳人生第一次来到纽约,找到的工作是为《时尚》杂志写豆腐干文章。时髦的服装图册下,配合的短小报道是关于纽约皮草区火热的生意和生意链上稀奇古怪的细节与渊源,而这些正是简初到纽约的探索所得。在随后的三篇札记里,她继续把目光浸入曼哈顿专卖特定商品的批发区,皮革、花市、钻石,带着对城市的思考和好奇心。
对此,作者是这样点评的:“简的每篇文章都让人深入时尚产业的一个区块,而这就是为什么它们最初是刊登在《时尚》的原因。每篇都传达了某种逼真的街头样貌,由此似乎预示了文章作者未来的生活——总是和城市息息相关。但是我认识这些文章的重点并不在其中的任何‘城市色彩,而是展现对多姿多彩以及奇特事物的热爱、对于世界如何运转的好奇,而这反映出简最深的同理心。”
传记就是这样好玩。以回溯的方式,串起一生的蛛丝马迹,然后欣喜地发现一个人过去做的每一件事、关心的每一个问题,最后都会汇聚到一个更集中的高点,所指向的很有可能就是TA一生中的高光时刻。当然了,也不排除这是一种结果先行的主观推导。但无论如何,在纽约生活了二十年之后,也就是读者读完这本字典一样的厚书的三分之一时,已经成为简·雅各布斯的简命运般地获得了一个演讲的空缺补位,她在主动推却——紧张地准备——自以为磕磕绊绊地做完十分钟演讲之后,成功让所有关注城市未来的专业人士听到了她的声音和立场:除了安全、井然有序的新建筑群,高速发展的城市里也需要留下一些剩余的空间,去承担破旧和低租金,抵挡社会、经济以及视觉上的衰败——这有别于当时主流、正规的城市规划理念,也获得了有识之士的下一次邀约。来自普林斯顿大学、正在思考城市更新问题的威廉·H·怀特鼓励她把这些想法写下来。而这本耗时半年调研,一年伏案的著作将影响她终生,也影响整个美国包括世界的城市规划史。
在一顿疯狂飞行考察之后,简开始陆陆续续地整理和动笔。不算科班出身的她从一开始便明确了这本书的定位。她在给友人的信中说道:“这本书针对的是有兴趣的一般市民,而不是专家。”这意味着它将是一本大众读物,同她本人的经历一样,不论学术门槛。确实,我记得二十来岁第一次读的时候,惊讶地发现里面并不如标题所提示的那样严肃且学术,而是拉拉扯扯、啰啰嗦嗦,却无处不洋溢着一种热心市民的关怀。这让人有理由相信,作者就住在这些空间里面,走在这些街道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和车,脑中转动着各种尚未梳理通顺的大胆的想法。事实上,几年后简作为邻里的一员站出来阻止纽约西村不被一条计划中穿越城区和公园的高速公路所取代,他们确实成功捍卫了自己的街道和家园。
在这部名噪一时,又稳稳经受住半个多世纪的考验的著作中,作者对城市的核心关怀是街道,而街道的核心,在她看来无疑是活力和多样性,正如她前半生所居住的西村一样。那个年代,在简发声之前,很多人饱受城市的拥挤之苦而单方面认定现代主义建筑和郊外的低密度生活才是未来的理想居住模式,无论简的理念是否忽略了真实存在的居住困难,她确实在主流声音之外提出了一种反向的矫正,也即高密度不应该成为城市被放棄的理由,同理,混乱也绝不仅仅站在秩序的对立面。其实我们至今仍能见到很多公共场所,草坪修剪得一丝不苟,水池里干干净净,却一张长椅、一个石阶都不提供,因为那只是建造者带领导或客户参观时指一下的景观,它并不真正、直接地与人发生关联,也无法成为大多数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简旗帜鲜明地反对这种虚假的秩序,她认为公共边界应该作为空间自主诞生的起点。因为活力和多样性的源头,是城市里的人。
这样一本非专业人士洋洋洒洒的异见之作引来注视大众目光的同时,也在短期内遭受了业界的质疑,有学者甚至将批评上升到了人身攻击。他们攻击她作为天真傻气的女学生、家庭妇女和孩子的母亲等世俗身份。那个年代,女性要面临的显性歧视恐非今日能比,但也是那个年代,热血沸腾的女性呼唤出了二十世纪最大的解放思潮。简·雅各布斯的《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贝蒂·弗里丹的《女性的奥秘》,瑞秋·卡森的《寂静的春天》,她们对性别、种族、生态和城市的新一轮思考,引发了人们参与到改变世界的运动里去。
纽约和《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是简·雅各布斯生命经验中的A面,而B面则从70年代的越南战争开始。作为反战人士,也为了避免孩子被迫参军,雅各布斯一家匆忙决定搬去加拿大,谁也没想到,轰轰烈烈的纽约生活就此成为历史。这个巨大的转折似乎并没有被传主和传记作者特别解释,尽管这其实也是我翻开这本书的另一个具体动机:我们明白她为什么离开,却难以理解她的不再归来。也许对简而言,一次临时的决定和一个永久的改变之间并不存在明确的关联。她捍卫纽约的活力与多元,本就不意味着要长久地存在于其中,以及话语权上的占有与代表。每一座城市都值得被这样去对待和捍卫。晚年的简成了多伦多的一张名片,也参与了这座城市的多项社会运动。她的行动和她在书中提出的理念一样,不需要特殊的土壤也能走向更远。
Eyes on the street,传记的标题来自简·雅各布斯在她的杰作中的一句名言,而在一部80年代末的紀录片里,街头的眼睛则是三脚架上的照相机和计数器。与其说纪录片,它更类似于针对纽约城市规划展开的专题调查。创作者是上文提到的鼓励简写作的威廉·H·怀特。他记录了人们在小型公共空间内的社交生活,相关元素有:可以坐的地方,街道,阳光,食物,水源,树木,三角区域。起初我是奔着看复古的街景去的,却着实被三十多年前的大活人吸引到了。蓬勃的街道,热烈的交谈,早发大都市的气质随意又自在(没有手机的年代,人在露天所拥有的选择可太多啦!可惜我们的眼睛都长在了手机上)。这又有点像日本人提出的“路上观察学”概念,有一句话是这样的,路上观察没有结论,只是入门的本领。观察永远是一个过程。街头的重要性,对人们来说,或许并不是观察到什么、怎么分类、什么结论,而是确保街头总能被观察到什么,确保那些容纳所有你想得到或者想不到的东西的空间具有活力和多样性,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都可以是眼睛,我们都可以是简。
作者说
“喜欢喝白开水,喜欢没事在街上走来走去,看来看去,接陌生人的话茬。坐下来的时候,喜欢认认真真想一点好像不必要认真去想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