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遮去,各家乌篷靠了岸,这岸是傩滩的岸。
等桅子停了个密麻,滩上已是热闹。今日是十六,照了惯例,船主们会请人来跳傩舞,以求神护佑,做海大吉。岸边有个舞台,长不及三丈,露天,平日里也唱粤剧。破旧的绸子底下,是一副红漆刷成的大对联——台上笑,台下笑,台上台下笑惹笑;看古人,看今人,看古看今人看人。因着这副对联的喜庆,这舞台也才像个舞台。
跳傩舞者又称老杨公,戴一鬼面壳,身穿红道袍,头戴红布帽,丑陋至极。然声音圆润无比,唱词诙谐,体态也还轻盈。待唢呐、腰鼓、铜锣、大钹声大作,喝彩应声而起,老杨公一人一桨卖力演将起来。
天色愈暗,原先认真看戏之人明显有几分不耐烦,嘴里附和着喝彩,颈脖却往了那岸伸长了几许。
看什么呢这是?那厢黑咕隆咚的。
一艘白色小船从黑暗里缓缓漂出,在离岸百把米处孤零零地停住。船舱被乌篷盖了个密实,瞅不见里头的风景。甲板上高高的桅子,迎风扬起了白纱。大伙儿都屏住了呼吸,盯着那桅子。老杨公的戏也消停了下来。
忽然乌篷被揭了开来,有个白色人儿从里边弯腰走出,举一盞橘灯,莲步轻移至桅子边上,踮脚举高灯盏,水袖尽往了胳膊根上滑去,露出藕段似的纤白胳膊。灯挂在了桅子上,船身立即亮堂起来,一改方才的落寞,无端地生出几分荒凉的华丽。
后生哥(未婚年轻男子)一见灯盏,双腿如上弹簧,纷纷跃入水中,只管拼命地往女人的白船游去。娶了妻的人,当着妻的面,做出正经的模样,却也忍不住为落水之人吆喝助威。
上白船是不必花银子的,花了银子也未必能上得了。女人没立有规矩,那规矩就自然由傩滩的人定了出来——先到者先上船。于是,这当儿,再熟悉的人也生分了,昨夜里还一起喝酒划拳的哥俩,为争个先后,在水里能拼个你死我活的。这规矩看着与女人一点儿关系没有,船下之事,她从未过问。但长久下来,傩滩人都这般地默认了,反倒成了铁规矩。但也有破例之人——有钱的船家,可以用钱买通竞争者相让,或是有权的主儿,可以作出官威让人不敢争抢。不管是哪种途径,事情能办成,那便数你的大能耐了。
上船没规矩,进舱可是有大规矩的。那规矩自是由着女人来定,就是要会讲故事——傩滩人的故事。不单要会讲,还要讲得让女人动容。你若是讲得好,女人便会在船舱里唱起歌来,歌声意味着你将成为今夜的入幕之宾。若是讲得不好,女人也不会对你吐有一字,只一声叹息,其他等候之人便会迫不及待地把万般不情愿的你给拽下水来,顶替上去。
女人的白船是两个月前来到傩滩的,每周逢三、五的夜晚便泊海面上迎客。亥时来,子时离开,从未间断。可至今也没几个人能成为入幕之宾,进去过的人,做了些什么,无人能得知。只是从白船回来后,全有了一副嘴脸——神秘。甭管占着没占着便宜,回来也不说,问急了就高深莫测地笑,仿佛得了多大的好处似的。当然了,他们是打死也不肯说出与女人见面的真相——不过是得以见女人一面,回答了女人几个问题,听女人唱几首小曲,却是连女人的汗毛都没摸着一把。上得女人的白船是多么招人羡慕的事呀,偏什么也没做成,丢脸,哪里肯说与人听?便一律地三缄其口,装了个模棱两可,被人继续羡慕着,也落得个安慰。于是,这没去过的人心里就更痒痒了,胸中无端生出了决心,定是拼死也要寻上那船一回。就一回,才甘心。
傩滩人只闻女人的歌声,未见过女人真容。问那几个见过女人相貌的幸运儿,后者作回忆状,如梦初醒,猛然一拍大腿,摇头晃脑起来,嘴里啧啧出声,却是没个合适的词语形容出来。于是,引得众人好一通猜测,有人说女人貌若天仙,有人说她奇丑无比。既然问不出个所以然,就只能全凭歌声去臆想了。傩滩人早在女人的歌声里把她的样子给描绘了千百遍,越想就越觉得女人是个美不胜收的尤物。女人的歌声不像海边人的硬朗豪迈,有着几分幽怨与楚楚可怜,似怀了心事,听得人心生落寞,连做海的汉子也听出了诗人的多愁善感来。他们一致认为,女人定是有着碧波一样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海浪一样绵长翻卷的头发,而这长发盘踞了整个船舱,进去的人就坐在她芬芳柔软的秀发中。她就是那传说中的美人鱼,若是被她美丽的眼眸看上一眼,腐朽的船板能发出新芽来,再无情的男子都能心生爱意。
于是,后生哥们争相上船去为女人讲故事,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有的特意请教了有文化的老先生,或是一些多情姑子,以使自己的故事能与众不同,打动女人的心。可女人也是奇怪,任你讲个天花乱坠,她自独自叹息。一时间也难有人猜得她的心思,遂花了银子,请上过船去的人喝花酒,方才探得一二。总结起来,女人感兴趣的故事有两个共同点。第一,是今年夏天傩滩上发生的事情;第二,是有关生离死别的事情。总之,你要是能让女人感动,或是伤心落泪,她定是要唱起歌谣迎你入舱来的。
然今儿夜里,会是哪位客人能上得白船去呢?各船伙计心里暗自揣测起来。
忽闻远处天空传来一声雷,轰轰作响,大风掀起了各家乌篷。
这天,怕是要落水了吧?
蛏子早就想上女人的船了。
蛏子十五岁便跟了宗爷的船,如今十年过去,他在海里灵活如那森林里的猿猴,丛林里的豹子。他做海的本事好,头脑机灵,有大义气,是各家船主争夺的对象。可蛏子只认宗爷,觉得宗爷做事地道,是条汉子,认准他便是傩滩的天、傩滩的地,也没打算过换主头。可自从出了上回那个事情,蛏子心里就偷偷地扎了刺儿,扎了刺还摸不着刺头。于是,宗爷在蛏子心里也从天降为了人,但也仍然尊敬着。
蛏子也有的时候,他不敢上女人的船。每回各船伙计争相往女人白船游去时,他恨不能马上跳下水,与那些人掐上一架,以他的水性与勇猛,争得第一是铁定的事。可想归想,他也只是沉默着,心急火燎地沉默着。蛏子也有偷偷琢磨过故事,也练习过,可一张嘴就结巴,一结巴就忘词儿,到最后都以扇自己的嘴巴收场。
去不成,就只好老实待着。可也老实不了。别人上白船的时候,蛏子会明显地不安,在自个儿船板上瞎转圈,像极了一头推磨的蠢驴子。待别人被他转得不耐烦了,吼他一声:转个孙子,老子的眼珠子都被你给转掉了!蛏子就去爬桅子,噌噌噌,三两下,猴儿一样就上去了。待在上面也不下来,眼巴巴地望着女人的白船。邻船姑子们看出蛏子的心思,便逗起了他。
哎哟,今儿吹的西南风怎么都是酸的,小心把桅子都酸脆了。
你是巴不得酸掉了的好,等蛏子跌你怀里去。
她那怀只能馋她家汉子,夜夜被吃,都能吧啧出她老汉的味了。
呸呸呸,好过你都还没得开怀,怕都馊了去。
我的好蛏子,还是到姐姐我怀里来吧,会香得你不想离去。
哈哈哈——
姑子们真真假假地逗趣,他越是腼腆,她们就越有兴致。那其中,有真看上蛏子的,也有借机吃豆腐的。这海上的女人啊,真真一个浪里个浪哩。
然而今日,蛏子是没多少心思与她们说俏皮话的了,他决定要上女人的船。
他早早做了准备——大伙儿在看老杨公跳舞时,他便悄悄回到了船上,拿出一身新衣衫,用塑料袋包裹嚴实。衣衫是下午买的,那会儿船刚靠岸,蛏子便撒腿儿往镇里撵,正好赶上了尾圩。蛏子对买衣衫没经验,左一套右一套地比画,抓头皮挠脸的,出了身细汗,也没相中哪套。守摊的姑子看他急成那猴样,掩嘴儿扑哧一笑,利索地帮他选了身天青色的唐装。一试,嘿,变了个人儿似的俊。蛏子踱着方步走出几步,顿感浑身舒泰有劲儿,突然回头,冲姑子做了个拥抱的姿势,吓得姑子花容失色,遂哈哈大笑而去。蛏子还特意上如意堂选了个手镯,由南流江石做成,红润细腻,水头十足。想着女人那纤纤玉手配这镯子定是再合适不过,一豪气,便买了下来,也不多计较这可是花了他一个月做海的工资而得。
蛏子对女人是真心喜欢,却不敢轻举妄动,这真心正好就体现在了他的不敢上。他敢与其他姑子嬉戏作乐,敢说点荤话挑逗她们,喝高了还敢拍一把姑婶子们簸箕大的屁股,大大方方地说笑。可对着女人就是扭捏,别说见到,就连想一想都是扭捏。
镯子左看右看都是一个满心欢喜,蛏子用帕子包了又包,叠了个整整齐齐,再用个红色绒袋子装了,揣进裤兜里。乐呵呵走上几步,又把手伸进兜里捏上一把,仿佛捏住了女人的手,再也舍不得松开来,便又呵呵地笑上了几声。
蛏子也给女人准备了一个故事。
今年夏天发生在傩滩上的事情不多,真真假假的,女人前面也是听了不少。蛏子不愿意欺骗女人,他决定给女人讲一个真实的,一个他今年夏天在海上亲身经历的,像长着牙齿那样咬了他几个月的故事。他不确定这故事能否打动女人,但借着同女人讲讲,也许能让心里舒坦点儿。再说了,这事儿也只能同外来人提及,而傩滩上的人,定是不能讲的,不然怕是会无端起了风浪。
入夜,蛏子在船舷上徘徊如那热蚁,只待女人挂灯,便跃入海中。他的胸膛里像揣了只小鸽子,软软的、暖暖的,那利嘴儿啄得他生疼生疼的。他深吸一口气,暗暗发誓,今夜里到女人船上去的,一定是他蛏子。想想又发豪言,如求而不得,便如那杜十娘,怒沉了那只南流江镯子。
大伙儿都瞧见了女人把灯稳稳地挂在了桅子上,后生哥们如一条条大鳗鱼在海里翻腾,快速地朝女人的白船游去,眼看就要到达了——
忽然,马达声突突响起,在黑夜里听着尤其令人心悸。一艘大船肆无忌惮地朝女人船头泊去。船上灯火通明,船头红纸黑字写着三个大字——拖大着(出海有大收成的意思)——嘿,这可不是宗爷的船嘛!难不成宗爷也兴这个,来凑份热闹?
原先第一个抢到先机的后生哥,嘴里骂骂咧咧的,狠狠地啐上一口,双手哗哗地击打水面,以示抗议,可最后还得老实游回去。这傩滩上的船有一半都是他宗爷的,打了他的工,跟他混饭吃,你还敢与他争女人不成?
再看那双手叉腰,稳立船头的宗爷——年近五十,身材魁梧,轮廓粗犷,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今儿他少见地穿身灰白绸子衣衫,脸部肌肉看着比往常放松,线条也柔软了几许。传说中,宗爷的双臂比寻常人长,手指伸直,能及膝盖。年少时,能在一众桅子间跃来荡去,如履平地。他平日里作风正经,不甚热衷于男女之事,今夜里为了女人,想是要破头例了。再看宗爷,气定神闲的,只顾抬头看空中皓月,也不看女人的白船,倒像是出来赏月似的。
四周一片安静。马达的突突声越来越慢,终于慢得像哮喘一样消停了下来。
宗爷的船靠近了女人的船,一伙计在两船之间搭上一块窄长踏板。宗爷没瞧那踏板一眼,一跃便上了女人的船。宗爷走起路来,肩膀有点儿上耸,背有点儿驼,腰倒是立得直,尽是见迈腿儿,手臂也不怎么摆动,腿脚异常灵活,速度极快,像飘的一样。
显然宗爷是懂得女人的规矩的,过船之后,也不进舱,在舱前徘徊一阵,隔着帘子报上大名。听闻帘里一声应答,如珠子坠落玉盘的清脆,方才盘腿坐在一个铺着染布的藤团子上。伙计抽回踏板,立于一旁待命。宗爷朝他挥了挥手,伙计便再哈一下腰,驾船而去。
宗爷的船也不曾远去,就停在离女人的白船五十米开外的地方,等候差遣。
蛏子潜在水里,握紧了拳头。他早在宗爷到来之前便已藏身进阴暗处,现在慢慢地浮出头来,嘴里还咬着那个装着衣衫的塑料袋,张望着女人的白船,犹豫了片刻,还是游了过去,不敢发出丁点儿声音,像一只大乌贼,贴紧了船舷,静听船上人说话。
宗爷浑厚有力的声音从船那侧传了过来,他已开始讲故事。
宗爷的故事讲得不慌不忙、不急不缓、不抑不扬,似早有准备。为讲得合情合理,语气也略为斟酌一番。宗爷的声音异常响亮,又有点嘶哑,想是长年处于饱含盐分的大海上,指挥渔船航行所致。在蛏子听来,宗爷的声音和他的身体发肤一样,被海风刻过了,被海水浸过了,已经为大海所熟悉,接受了,偏袒了起来。以至于他出海几十年,他的船上从无一人死亡——除了那次事件……也是怪不得他耿耿于怀,到底是间接地破了他的纪录。
宗爷已开始讲故事,他说,那是一场大台风,有经验的船长都发现了水域的异常,在全速返航。我也自有打算,如不能赶回傩滩,便去往最近的一处礁石岛,等台风过去,再返回不迟。可是,风暴来得比我们想象得快,没到一個时辰,风雨已来,浪头掀起了两米高,船身也跟着大幅度摇晃起来。这一旦货物移位,造成船体不平衡,可是走船大忌啊。果然,离我们最近的一艘货船忽然就沉没了。船上的人都提前跳了海,朝我们的渔船游来。我让渔船停下来接应他们,可风高浪急的,百米的距离游了半炷香才过得来。等把他们都救上来时,他们说还有一人没上得船来。说是一外乡人,此人水性不佳,沉船之前让他跳海逃生,他死活不肯,这会儿也不知跳下来没有。众人再看向渔船沉没之处,哪里还有踪影。浪头越来越高,风力在加强,再不返航,怕是全船人都得遭殃。我决定全速返航。就在此时,隐约听见有击打木桶的声音,顺着声音往前找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一人,抱个木桶,在前方二十米的海里时隐时现的。我决定冒险下海搭救,选一水性最好之人下海,身上绑条绳子,由船上人拽着,朝那人游去。但风力太大,才一会儿工夫,那人就被浪头卷到了百米开外,我们的绳子够不着,又不敢解开绳子让人游过去,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了视线里。
宗爷皱紧眉头,肩膀耸得更高了点儿,脑袋就耷拉了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仰头叹道,如果当时我没有立即返航,而是停下来搜索,或许还能找着,就还有一线生机。可是十几条人命在我的船上,台风逼近,我不敢打这个赌啊——
船舱里好一阵安静。许久,许久,方才传来女人一声幽长的叹息。女人开始唱歌。女人唱的是方言,听不明她歌词的含义,但声音低沉喑哑,如泣如诉,任谁都能感受到其中的那一份悲伤来。据老杨公后来回忆,他当时还听出了一丝悲愤。而这愤从何来,似乎毫无依据,无人愿意相信他的说辞。大伙儿全部的感受都放在了对宗爷的羡慕与对女人的向往里了。
宗爷在歌声中缓缓起身,弹直裤腿,拂两下袖子,一弯腰,进了船舱。
远远的,雷轰鸣起来,忽然就落了雨。一开始,大伙儿是不愿进舱的,站在各自船头,伸长了颈脖,死瞪着那厢白船上的动静,仿佛要看一出好戏。无奈那雨像是作对似的,越落越大,像隔了一层厚布,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着。便抹一把淌水的脸,骂一声娘,不甘心地钻进了舱里,不时往外探一下头,还是白茫茫一片。几次下来,才死了心。
那夜里,做海的汉子们也不打牌了,也不喝酒了,各自支起耳朵听。可统统地,只听见了雨打乌篷啪啪作响。
渔船在风雨中颠簸起来,想着女人那船也是这般的摇啊摇、摇啊摇的。耳边还反复回响起女人黄鹂般的歌声,一颗心也跟着上了女人的船,于是乎浑身燥热起来。有婆娘的干脆就直接摁在了船板上,只听见一声娇软无力的“死鬼”从堵住的嘴巴里闷声闷气地窜了出来。
渔船摇得就更欢了。
深秋时节,泡海水里一久,必然凉气蚀骨。雨水浇在蛏子的脸庞上,脸部肌肉已是麻木,嘴巴更是酸得要死,但仍紧紧咬住那个塑料袋。蛏子活动一下麻木的肢体,伸手攀住湿滑的船舷,一使劲,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甲板上。再沿着船舱走一圈,找到一处透出亮光的大缝隙,眼睛鼓鼓地贴了上去。
他看见了背对他而坐的女人。女人的头发长及腰际,黑且直,像匹柔顺光滑的绸子。舱里的灯照射在她头顶,晕出一道银白的光环。宗爷那张红光满面的脸就在对面,他的脸上仍然有着船长式的矜持,但表情比起方才明显地丰富与愉快起来。一开始,宗爷还格外的小心谨慎,他在极力掩藏自己的大老粗行径,努力呈现出一个斯文有礼的船长形象。这让高大的船长看起来有几份笨拙,这份笨拙恰好是蛏子所熟悉的,在他无数次想象面对女人的情形时,那份笨拙都有迹可循。但没多久,船长的笨拙就被另一种兴奋的情绪所淹没,他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话来。
女人一直不吭声,像个哑子,头低垂着,在忙活着什么。
宗爷就坐在女人跟前,中间隔张长案台,台上有个白色酒壶,两个酒杯,一大一小。大的有拳头大,小的不过尾指长。宗爷用大杯喝酒,女人偶尔帮斟的酒,杯杯满。三杯过后,他仿佛又回到了海上那个呼风唤雨的船长。为让女人对自己刮目相看,他不断地谈起海上的种种奇观,以及渔船所历的各种风险。女人一直安静地倾听,手上的活儿也没停下,只在他结束话题时抬头看他一眼。这一眼,又为宗爷歇下的话题添了一把柴火,他便又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
那厢宗爷谈兴正浓,不时看一下眼前的女人,脸上的爱慕之色愈加明显。女人的温婉顺从似乎给了他莫大的鼓舞,冲动之下,竟执起了女人的手。女人也不反抗,一只手任由他握着,只是浅浅地笑。另一只手慢慢地伸至背后毯子下,摸索起什么来。摸到了,停住不动,似有犹豫。待摸得出来,蛏子定睛一看,是把亮晃晃的匕首。
女人抓住匕首的那一瞬间,一反之前的安静,咯咯笑了起来。宗爷看得痴醉了去,说,你一个柔弱女子,生存不易,不如让我来照顾你也罢,若是答应下来,这傩滩便是有你一半的话事权。说罢放肆地盯着女人看。
女人仍然轻笑,却答非所问,甜甜的嗓音徐徐道出,宗爷可愿意答我几个问题?
宗爷豪爽一笑,说你问便是。
女人脸色一凛,说道,宗爷可曾有杀过人?
宗爷一怔,摇头,说,未曾有。
女人咯咯咯地笑出几声,说,照我说来,有——
宗爷一时不解,只皱起眉头,以疑问的眼光看向女人。
女人说,依你方才所讲,见死不救,那与杀人有何区别?
宗爷说,那时情况特殊,也属情非得已。我若是停下救人,耽误了返航时机,全船人都得遭殃。事实证明,我的决定也不无明智。那时返回傩滩已来不及,只能驶向附近最近的一个礁石岛。刚抛好锚没出一盏茶工夫,台风便席卷了海面。
女人说,所以,放弃一个人的生命,你也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宗爷说,一条人命与十几条人命之间,谁轻谁重,可以掂量。而当时也是情况紧急,不由得我多加思考。我后来也无数次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在救人时间与登岛时间上反复计算,到底这人来不来得及救?
女人說,来不来得及救?
宗爷垂下眼帘,脸上的纹路像被刀子刻得更深了点儿。他只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不置可否。
女人在身后握紧了那把匕首,匕首闪出一道寒光。
船舱里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忽然,一阵敲击声从船舷传来,瞬间又转至船底。声响缓慢而执着,时有时无。宗爷听见了,先是一愣,再认真听上几下,神色大变,问女人可曾听到什么声音。女人眼底迟疑闪过,抓住匕首的手一松,但仍然不动声色。敲击声愈发明显与剧烈,宗爷的脸色逐渐苍白发青。他从座位上猛地弹起,差点儿掀翻了案上的酒壶。使劲跺上几脚,底下声音消停下来。忽又响起。再跺。再停。再响。如此反复多次,宗爷已是满头大汗,躁如困兽。底下声音故意似的愈加大声,船板明显振动起来,宗爷一手扶住胸口,大口喘气,最后踉跄逃出船舱。也不招呼附近待命的船伙计,一头扎进海里,拼命游去。
一刻钟后,穿戴整齐了的蛏子终于走进舱里,第一次站在了女人跟前。那会儿,他终于看清楚了女人一直忙活着的事情——在绣一幅刺绣。女人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唐突而又略为腼腆的年轻男子——衣衫是新的,折痕还明显着,湿漉漉沾住了身体。男子的一只手揣在裤兜里,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揉搓着裤腿上的折痕。
蛏子也在打量女人。水珠沿着他的眉毛滑进了眼窝里,他好几次伸手把水珠撸掉,他有点儿恼怒那些水珠打扰了他。明明就在跟前,可眼前的女人让他怎么也看不清楚似的,像总隔着一层该死的水雾,每看一眼都与之前那眼不尽相同。蛏子就那样死瞪着眼睛看,像一条煮熟的剥皮鱼,瞪出鼓鼓的眼睛。他也为自己的无礼而感到羞耻,但仍然贪婪地看着。他似闻到了一股子清香,但马上判断出那香气绝不是来自女人的身体,或胭脂水粉什么的,而是来自女人的眼眸。女人的眼睛仿佛是个深不可测的香源,所有的物体都笼罩在了她视线的香气里,包括蛏子。
面对着这个不速之客,女人也不觉惊慌,她微微一笑打断眼前这个走神的家伙,说,方才是你在水底?
蛏子惊讶于女人的聪敏,点了点头。
女人又问,你都看见了?
蛏子想起女人的那把匕首,打了个寒噤。
女人说,他在害怕什么?
蛏子说,木桶的敲击声。
女人停下了手中的针线——那像一串长长的古怪符号,尽是黑色,高低不平地绣在白色绸子上。绣好的已被整齐地卷了起来,俨然是厚厚的一卷,想是已绣了好些日子。符号前后看着没什么变化,只是不断地重复,再重复。女人说,他害怕木桶的声音?
蛏子说,他是害怕敲打木桶的人。
谁?
那个他没救回来的人。那次后,他就落下了一个毛病,听不得敲击声,每次听到,就说是那人回来找他算账了。
女人的声音透着几分凉薄,淡淡地说,那也是他应得的。
他也有试过救人。
哦?
是我下的海,是他让我在最后一刻去救的他。
迟了,他不但错失最佳救人时间,还在最后一刻弃他而去。女人露出痛苦的表情。
你刚刚——是想杀了他?
见死不救,如同杀人。
可他懊悔万分,备受此事折磨。
所以,你刚刚敲打船板,是想救他?
他罪不至死。而且当时船上十几个人,意见不一,争执不下。
他是船长——
生死攸关的时候,船长也是个普通人。那日,我们的确都看见了那个求救的男人,他抱着个木桶沉浮在海上。宗爷打算让我下海去救他,但有人反对,并拿出了鬼神一说来强行阻拦。傩滩世代流传有一个说法,凡是遇见有人溺水,不能马上出手相救,及时去搭救溺水者会触怒水鬼,全船人都会受到水鬼的纠缠,一辈子不得安宁,通常要等到溺水者三沉三浮后,才前往救援。而且,下海救人时,要先将一个烧饭的炉子抛下水去作为替身,然后才能下去救人。宗爷可以说服众人停航救人,但老祖宗的规矩不能坏在他手上,以海为生的做海人,都敬畏鬼神,不敢有半点闪失。可等我们找来炉子抛下水时,已经晚了,海浪已把那人卷到了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连木桶声也听不见了。那时台风已近,如冒险搜索,救不救得回人暂且不说,万一船体损坏,全船人都得跟着陪葬。后来,因为救不到人,宗爷很自责,凡是听见木桶声,总以为是那人回来向他索命,从此落下了病根。
女人幽幽地叹息一声,执起绣花针,又绣起那绵密的黑色符号来。
蛏子看得稀奇,问女人绣的何物。
女人淡淡地回应,是我儿的心率。
蛏子心头为之一震,凑近一看,果然这些黑色符号是类似心电图之类的图案。
女人脸上露出一抹红晕,声音欢快起来,她说,我儿他身体健壮,对岁已能跑过山兔。他声音悦耳动听,能唤百兽,各处鸟兽都愿与他为伴。他生性善良,心有极大慈悲,蚁虫蛇兽从不曾伤害他半分。所有人都愿意陪伴他左右,听候差遣。
那你为何离他远走傩滩?
是啊,是啊,我为何弃他而来?女人放下针线,闭目思索。遂又摇头,皱眉,反复喃喃自语。
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女人的睫毛微颤,倏地睁圆双眼。她慢慢走近蛏子,拉开自己胸口的衣服,抓起蛏子的一只手,贴在自己裸露的胸口上。女人的肌肤温软细腻,蛏子冰凉的手指却变得僵硬无措起来。他旋即发现了女人怀里的秘密——那里也文有心电图案,约二十厘米长,横在女人的胸口。那么的突兀,不细看,还以为是一道丑陋的疤。
蛏子脱口而出了一句话:你儿,现今在哪儿?
女人痴痴地笑了起来,在这儿呢,他会永远活在这儿。说罢,把蛏子的手从胸口移至腹部。
女人的脸色旋即一变,变得充满了仇恨,她恨恨地咬牙,对蛏子说,帮我杀了他。杀了他,我便跟你走。
杀——谁?
宗爷。
三日后,传言像没绑腿儿的螃蟹,在傩滩上四处乱窜了出来——
宗爷的渔船那夜离开傩滩,在二十海里外的地方着火了。
船也沉了,宗爷也失踪了。
还以为宗爷得一夜风流,未曾想有此横祸啊。
听说那女人的丈夫死于一场台风,悲痛之余,连腹中孩儿也没保住。
那女人就一扫把星唉,挨着的男人都没了。
蛏子呢,蛏子咋也不见了?
有人看见蛏子出现在女人的白船上,他们沿着南流江航行,这会儿怕是已驶出海了。
聽说,他们再也不回来了。
船舱内,蛏子抚摸着女人白皙纤细的手腕,那上面是一个南流江石做成的镯子。玉石血红,纹理清晰,如老树根芽。蛏子想起了那一把火,还有之前与宗爷的对话。
宗爷说,此火非点不可。
蛏子说,非点不可?
宗爷说,非点不可!
蛏子说,为何?
宗爷说,此火不点,我与她都无法得到安宁,此火一点,两人心中方能各下一石,各自安生。
蛏子说,你可能安全逃离?
宗爷说,我自有打算。
那日后,有人说,看见了一只白船沿着南流江漂流,出了入海口,开往沉船的地方。也有人说,蛏子与女人要赶在第一场雪到来前,去往女人的家乡。
王彤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花城》《十月》《山花》《芙蓉》《江南》《作家》《中国作家》《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并被各种选刊转载。曾获《红豆》文学新人奖,广西网络文学大赛二等奖,广西“建党百年”重点文学创作二等奖。现居北海。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