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贤
我接到那个锄奸令时,太阳刚露半张脸,东天的赤霞让我想到了“流血”。难道我这朵花要在十八岁这一年凋落吗?
打扮成漂亮的小媳妇,我擓着篮子,快步来到了古渡边。都知道张八是个色鬼,我想这也可能是队长派我执行这一危险任务的主因。
放好搓衣板,捋了捋怦怦跳的胸口,让自己进入了洗衣状态。
一对野鸭子幸福地游来游去,丝毫没有预感到即将来临的危险。我抓把泥投过去,把它们吓飞了。我真怕待会儿狗子们的子弹伤到了它们。
也就在这一刻,我的眼前浮现出了龙腾师哥刚毅的面庞。若有他暗中配合,该有多好。师傅哇,当初你为啥不让师哥和我一块儿下山呢?你非说他练的是笨重钢叉,除了叉鱼一无所用。嘿,真是个老顽固!
太阳慢慢升起,血色渐渐褪去。一只小船孤零零地飘荡在岸边,未看到摆渡人的身影。
内线报告,今天伪军司令张八要回古渡镇为其老子庆寿,这个爱耀武扬威的汉奸头子,天没亮就带着一个手枪队,乘着一艘机动船往家赶了。
从县城到渡口四十余里,算算这个时辰也该到了。
就在我焦急张望的当儿,忽听扑通一声水响,惊然扭头,只见不远处一棵柳树下现出一个巨大的涟漪,许久方才消散。还好,未见异常。我长出了口气。天哪,这该是一条多么大的鱼呀。
不久,上游传来了机动船的轰鸣。我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飞镖。“只有镇定,才能确保一镖致命。”來前,队长对我千叮咛万嘱咐。
目标还没到跟前,紧张个啥?真没出息!想想被张八残害的百姓,还有不少因他而牺牲的战友,你区区一条小命又算得了啥?
轰鸣声越来越近,看清了,船上站满了手握王八盒子的黑狗子,足有四十来个。我抑制着忐忑,若无其事地洗着衣服,眼角的余光时刻没敢离开船上。其实这会儿飞镖已被我藏在了手里,但等着目标出现了。张八是个瘦麻秆,常在县城游击的我早就认清了他。
机动船紧挨着摆渡小船靠了岸。
“司令,有个漂亮小娘们在这儿洗衣服。”一黑狗子喊。
“快让老子瞧瞧。”有人应答。
我做出收拾衣服要走的样子。张八站到了船头。为麻痹他,我套起了近乎:“哟,是八哥回来了。”果然那双母狗眼里放出了笑嘻嘻的淫欲之光。
就在我握镖的右手暗中发力的时候,哪料船头忽地钻出半条赤身,紧接着嗖地飞起一物,张八应声栽进了水中。事发突然,待我回过神来,发现一连串的漩涡朝着下游方向去了。黑狗子们想起向水里放枪时,对岸响起了接应我的枪声。我趁机飞奔上岸,躲到了一棵大柳树后。我怕他们救走张八,向下船者发去了飞镖。接连倒下几个后,黑狗子们没敢恋战,丢下他们的司令,调过船头逃走了。
张八死了,可让他喉穿命毙的并非我的飞镖,而是一把眼熟的钢叉!谁会有这般精准功夫?我立马想起了方才远处的那声水响,继而想到了师哥龙腾,急忙划起那条摆渡小船,顺流找了二十余里,并没发现什么尸首。我这才放下心来。
得到队长允许,我提着那把钢叉上了山。问明来意,师傅指着屋角的叉说:“龙儿私自下山已有月余,走时并未带叉。”我傻了眼。
莫非……我又想到了摆渡人。你想,吃这碗饭的,哪有缺岗的道理?有没有这种可能:此人恨透了张八,得知他这日回家,口噙芦苇管,提前埋伏在了自己船下?可是一见到那人,我立马失望了:他的鱼叉就在船里。
后来,我又走访了这一带所有的靠叉鱼谋生的汉子,结果都是摇头否认。
难道这是一把神叉?
新中国成立后,我留在古渡镇当了名小学教师,后来又和钢叉一起进了古渡抗战纪念馆,目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找到或者等来那位暗中帮了我的英雄。我不言放弃,因为我始终怀疑着一个人。只要他还在人世,迟早会现身。谁知从十八岁起整整找了七十二年,依然未见他的踪影。师哥呀,你到底去了哪里……
祖母九十岁那年,给我讲完她的故事,带着那难以释怀的遗憾,离开了人世。
某日,一位言称捐赠革命遗物的耄耋老人,带着把钢叉,其儿子推着轮椅上的他,来到了抗战纪念馆。他告诉我,他大哥当新四军时,用这把钢叉叉死过数不清的鬼子与汉奸。我肃然起敬,忙问其兄尊姓大名。老人颤抖着手递给了我一张尚能辨认字迹的烈士证书。
“龙腾?!”我惊诧莫名,眼泪瞬间奔涌而出。